流沙河先生一生沒有專業(yè)執(zhí)教于高校的工作經(jīng)歷，但他愛好學術研究，交好教育界同仁，一生的至交甚至患難之交中不乏高校教師。稍加留意就會發(fā)現(xiàn)，他交好的高校教師多為”兩腳跨中西文化，一心做宇宙文章”（林語堂語）類型，即有古今中外學識融會興趣并在學術與文學創(chuàng)作兩方面都有嘗試追求的人士。海內(nèi)知名的莫如他后半生的至友、”宗親”要詩人余光中教授，又如香港中文大學后轉(zhuǎn)澳門大學執(zhí)教的黃維樑教授，后者可稱”忘年之交”。至于”患難之交”，知名莫過于四川本土高校何劍熏教授、 張默生教授等，于下詳述之——

何劍熏教授（1911—1988），四川閬中博樹埡鄉(xiāng)村生人，身世充滿傳奇色彩。他20 世紀30 年代赴上海求學，因家貧無以自給，代人到大夏大學等名校就讀考試博分以之糊口，本來是”槍手”的身份，卻學有所成，并于上海結(jié)識魯迅、馮雪峰、胡風等文學名家，多親聆教誨指導，積極參加左翼文學運動，投身文學創(chuàng)作。多在《作家》《文學》《光明》 等左翼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游記等各類體裁作品。一九三七年返回四川重慶，一九三八年加入中共地下黨，并任石柱縣委書記等職務。一九四 0 年因工作需要”脫黨”加入”九三學社”，成為活躍在社會上的民主人士，并多在《新華日報》《新蜀報》等處刊文。新中國建立后何劍熏先生執(zhí)教重慶大學中文系，任系主任，一九五五年因好友胡風事件受到牽連蒙）下獄一年，后被組織復用，安排至成都西南民族學院任教，曾任中文科主任等職。流沙河如何結(jié)識何劍熏這位前輩，并稱其為”老朋友”，筆者于今無從查考了，想應同出文學創(chuàng)作的愛好，于 20世紀 50 年代結(jié)識于四川省文聯(lián)文學活動（重慶時屬四川?。┮只蛩拇▓罂庉嬄?lián)系工作 （時任報社編輯記者）。流沙河《鋸齒嚙痕錄窯辭行訪友》一節(jié)中有精彩記錄，時在一九六六年他離蓉返鄉(xiāng)前辭別何劍熏教授，情節(jié)備致詳細，鮮活地畫出其時代風貌要——

8 月 8 日上午，我又去外南小天新村看何劍熏。他從前是大學教授，重大中文系主任，后來又調(diào)到西南民族學院任教，如今是省文史館館員。他當”右派”，同拙詩《草木篇》有關系。小天新村，居民是城內(nèi)的拆遷戶，平房小屋，低矮密集，維持著拆遷前的舊貌。我在村中轉(zhuǎn)了很久，問來問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小天五路 115 號。走近一看，哈，何教授蹲在門前，又是吹又是扇，正在給蜂窩煤爐子生火。我叫一聲”何教授”，他驚詫地抬起頭。嘿，一臉煤污！認出是我，大喜，扇子一丟，擦擦臉，憨笑著說：“扇了一上午，還是不燃?！北阋胰胧胰?。室中空蕩蕩的，家具很少，塵埃厚積，唯有二多院書籍多，桌上、椅上、床上、地上都是曰酒瓶多，桌上、架上、櫥上，還有床底下，都是。床上被褥不理，煙灰缸中殘燼不倒，地不掃。坐定了，抽燃他遞來的劣質(zhì)香煙，我才發(fā)現(xiàn)他是赤腳趿著露趾布鞋，走路佝背，向前傾俯，腳步前躓后跋的，比去年夏天同窗時（按：指二人參加右傾改造學習班）又老一頭了。他的衣裳有破縫了，久不洗了。他的夫人已經(jīng)調(diào)到外地去了。家中二子都在上學，過一會就要放學回來了。他剛才蹲在門前生火，就是要給他們做午飯的。他是慈父兼慈母，一身而二任焉。

文中講到何劍熏時任四川省文史館館員，因一九五七年參與文學討論會為流沙河《草木篇》發(fā)言辯解從而受到牽連，遂有調(diào)動。何教授于改革開放后從青海省民族學院 （由青海農(nóng)場勞動改造，后應政府任務整理《格薩爾王傳》，安置在青海省民族學院任教）調(diào)回西南民族學院（現(xiàn)西南民族大學）復任文學教授。何教授一生著作等身，是海內(nèi)著名的楚辭學家、文學家、專業(yè)領域?qū)W術帶頭人。流沙河用”擺龍門陣”兼世說新語的筆法，記述二人友誼始末，包括當年同在”改造學習班”上”同窗”的經(jīng)歷，尤其寫到二人文革初期依依惜別相扶到小餐館”吃酒”一節(jié)，不假掩飾，描寫入微：

何教授引我去一家他常常去的飯館。坐定以后，營業(yè)員來擺筷子，問吃什么。他拽著營業(yè)員的衣袖，小聲說：“我賒賬?！睜I業(yè)員笑著說：“沒問題，何老師?！蔽亿s快摸出錢，先付了賬，叫來兩菜一湯二兩酒。我不會喝，二兩酒全歸他。三杯下肚，他的目光漸漸散亂，他的言語漸漸含糊，嘟嘟囔囔，不知所云。我只聽清楚了斷斷續(xù)續(xù)的一句話：“我—去問……問沙汀……為啥不……不留你在省文聯(lián)?！边@時候營業(yè)員走過來向我耳語，說何教授每月領了工資以后，夜夜來這里喝酒，醉得一塌糊涂，常常倒臥大街。我聽了暗暗發(fā)愁，怕他醉了跌倒。二兩喝光，他嚷著還—酒。營業(yè)員騙他說：“酒賣完了?！拔曳鲋讲桊^去。他推開我，悄悄說：“不—抱。羞人！”喝了兩道釅茶，他才漸漸清醒。然后我陪他回家去。

晚年何教授歷經(jīng)滄桑，心境與作派乃至性格與當年都已有所嬗變，據(jù)筆者”發(fā)小”曾明教授（近年任西南民族大學校長）說，何劍熏老師當年閱讀流沙河文于此意頗不釋，甚至生氣說—與流沙河討說法甚至絕交?！彼F(xiàn)在得意了，竟敢丑化我了！”說歸說，做歸做，事實上二人仍是莫逆之交，畢竟曾經(jīng)患難與共、命運相連，友誼延續(xù)，互相都有出版新書相贈。據(jù)曾教授說在流沙河回鄉(xiāng)做苦力最困難的年代，何劍熏但凡有能力，總不時從郵局五元十元地匯款去接濟，助其渡過難關。二人推心置腹、相濡以沫。在何教授病故的追悼會上 （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三日），流沙河悲痛難忍，含帶涕淚發(fā)言緬懷何劍熏教授，與”忘年交”作最后辭別與致敬。何教授的學術成就主—集中在楚辭學與語言學、 文學史研究方面，其實對流沙河頗有教益與影響，流沙河自己有述及院

接著從抽屜內(nèi)拿出他多年來的心血之作《騷札》稿本，同我討論。他解釋屈原的《云中君》寫的是閃電神，我不同意。兩人愈爭論愈激烈，惹得鄰人來窺窗戶，看我們是不是在罵架。接著又談到古文字，他解釋”吉”這個字，說”吉字就是現(xiàn)在的吃字，古音相同。吉，從士從口。士就是兵士。民間所謂吃糧投軍，這是吉的本義，專指士兵吃糧?！?/p>

何教授還著有學術著作 《音學》《切雅》《駢雅》《中國文學史》《西廂記成書的年代》《楚辭拾瀋》（筆者曾對此書撰有專題論文）及《劍熏詩集》以及中長篇小說《熔鐵爐》《被解放的孔雀》等。還有遺稿如《楚辭新詁》（門人整理出版）等，頗受學術界好評。

張默生（1895—1979），名敦訥，山東省淄博市臨淄區(qū)（縣）人，著名學者、教育家，北京師范大學國學系畢業(yè)。曾任上海復旦大學教授、 四川北碚相輝學院教授兼文史系主任、 重慶大學中文系教授、 四川大學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張默生先生畢生致力中國古典文學，尤擅先秦諸子之學，就中于《莊子》的研究造詣最深。出版過《莊子新釋（上）》，后由山東大學哲學系教授張翰勛根據(jù)其生前講義和著作校訂、補寫和整理完整成書。張默生教授除研究莊子外，還以傳記寫作名世，如《厚黑教主傳》風行一時。張默生教授曾用筆名默僧，在民國時代是著名左翼文人、作家，據(jù)說他曾教授過江青。張教授有山東人的耿直與豪爽，如何結(jié)識流沙河，現(xiàn)已不知，可能緣于其好友、同事何劍熏（重慶大學中文系同事）介紹。流沙河曾就讀四川大學農(nóng)化系一學期，彼此算是校友。據(jù)《文史精華》2005 年第一期刊載胡尚元、蔡靈芝文《滄桑記事： 流沙河與lt;草木篇gt;）案》追溯事件前后甚詳，涉及張默生一節(jié)，茲引用如下：

6 月初（按：指 1957 年），四川省文聯(lián)邀請在成都的部分文藝工作者，就《草木篇》問題舉行座談會。座談會由四川省文聯(lián)主席、著名作家沙汀主持，四川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李亞群參加了座談會。

作家，珂在發(fā)言中說：我覺得《草木篇》是一首不好的詩，壞詩，情緒不健康，調(diào)子低沉，作為”百花齊放”放出來，是有害的，應該批評，但是批評應掌握分寸，不能當成敵我矛盾。我不贊成余輔之的批評方式，把流沙河說成是對人民的挑戰(zhàn)，是站在反革命的立場。批評應抱與人為善、治病救人的態(tài)度，還應允許反批評文章出現(xiàn)。

四川大學中文系教授、 老作家張默生發(fā)言： 流沙河的作品是在黨中央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半年以后發(fā)表的，不管是好是壞，還是響應了黨中央的號召的。對他的作品不同意，有意見可以批評，但也—允許人家反批評，但事實不是這樣，事實是把文藝批評硬拉到政治問題上去。

張默生還說，”詩無達詁”，一首詩不可能有一種固定的解釋，最好讓作者自己去加注解，任何時代的詩也是如此。如《詩經(jīng)》的”關關雎鳩”那一首詩，有人把它當做是贊美貴族愛情的詩，有人又把它當做是贊美平民愛情的詩。他是用”比”“興”的手法去表達思想感情的，只有他本人才懂。別人看了也可以這樣講，也可以那樣講?，F(xiàn)在流沙河把他的詩加以注解了，前天他已發(fā)言，說他只是影射少數(shù)人，不是有心反人民，反現(xiàn)實，反社會主義。如果援按照這種解釋法，群眾對這次批評的看法就可能大大不同。對《星星》全面否定，會帶來”寸草不生”的結(jié)果。

張默生教授也許并沒有袒護的心思，他繼，珂教授（任職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后發(fā)言，心平氣和地講道理，秉承公心，是學術意識與坦率見地。未料就此罹禍，據(jù)說文聯(lián)當時曾派小汽車接送他開會，有意請他”說反話”“當反派”。不久張教授在四川大學成為鐵帽”右派”，遣送還鄉(xiāng)，文革中又被紅衛(wèi)兵從山東原籍揪回學校交代問題，后于一九七九年病逝于教授職位。據(jù)說張默生逆境中還哀嘆過”世無英雄，反使豎子成名”這句老話。好在他生前看到了詩人流沙河的重出江湖并其作品被形容為”重放的鮮花”（上海文藝出版社）。

當年為流沙河據(jù)理力爭作過辯解的還有四川大學林如稷教授、 劉思久講師，前者僥幸沒有”戴帽”（因林如稷當年系新文學 “沉鐘社” 著名左翼文人，得魯迅先生支持，加之事后”檢討”比較”深刻”）。而后者則不幸被”子彈”命中，歷經(jīng)坎坷磨難二十年，后于四川大學中文系資料室工作退休。林如稷教授病逝于文革中，劉思久副教授于2022 年歲尾新冠疫情中病逝，享年 93歲。得知其家庭有特殊困難，后學兼同事謝謙教授在其微博發(fā)文并募捐，學院及各界人士 （這里邊多有流沙河讀者粉絲） 獻愛心同情心共捐募八萬余元人民幣，憑悼逝者，為遺屬雪中送炭。

筆者業(yè)師尹在勤（1938—2012），教授，南充人，著名詩歌評論家，生前與流沙河也有良好的友誼。二人結(jié)識于改革開放文藝繁榮初期，曾經(jīng)于《星星》 詩刊筆會期間同處一室，并榻而臥，暢論詩文。因在勤師是張默生、林如稷先生的高足，曾多有合作署名的評論文章發(fā)表，流沙河對之特別客氣，雖然他們二人詩路境遇都有所不同，但在改革開放的怡蕩春風中，相得甚悅。在勤師多次邀請流沙河先生到四川大學參加碩士研究生答辯，筆者時為副教授得以叨陪末座，流沙河對我們師生往往有求必應，席間十分健談，對研究生可稱循循善誘、教導有加。凡交付他審閱的研究生論文稿，無不逐一匡正厘定，然后以墨筆小楷寫出滿紙的建議，這自然都成為研究生珍藏的墨寶。筆者得以結(jié)識流沙河先生，交好近四十年，也由于尹在勤師的熱情引薦，撰寫有關他的論文。另流沙河與川大詩人干天全教授也有過從，后期到川大講學、聯(lián)誼，主—受邀于干教授（近年任四川省寫作學會會長）詩歌方向?qū)I(yè)，我自然也多有參與。

晚輩高校教授中，流沙河近二十年過從默契并次數(shù)最多的是湖北南漳縣籍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龔明德教授，不僅為師友，亦為”通家之好”，雙方賢內(nèi)助亦成為”閨密”。龔教授與流沙河有如胡頌之與胡適、 曹聚仁與章太炎，即亦友亦文字秘書亦入室弟子一任肩之。流沙河晚歲患病多次住院，龔夫人小陶成為”義工”，她煲的瘦肉粥成為老人的最愛。而老人的墨跡、史料與”秘辛”，也沒有第二個人有龔君明德掌握之富了。當下龔教授致力流沙河文化史料研究與傳播，整理其遺著近百萬字日記手稿等，并主編流沙河故里金堂縣文旅局微信公眾號 《流沙河園地》，出版《初讀流沙河》一集，凡百余篇文。龔教授還打算繼續(xù)研究，出版二集、三集，也算是廣大后學同人尤其是高校教師獻給流沙河先生的一瓣馨香吧。

【作者簡介】

張放，又名張嘆鳳，四川汶川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文學作品集《文苑星辰文苑風》《家園的味道》《嘆鳳樓枕書錄》等三十余部。學術研究有《中國鄉(xiāng)愁文學研究》《海洋文學簡史》《又古典，又現(xiàn)代》等多種，散見報刊論文百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