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中國文論 話語行為 《文心雕龍》

《爾雅》有“言者，我也”，① “我”是“言”的主體，“言”是“我”的行為。漢語的“話”與“語”皆從“言”：前者強調“言”之內容即說什么，后者強調“言”之方式即怎么說。②?？聦ⅰ霸捳Z”釋為“陳述”，而陳述的首要問題是“誰在說話”，③可見話語行為及其主體何其關鍵、何其重要。作為對文學的理論性和批評性言說，中國文論是一種話語行為，其行為性特征有三：一是以關鍵詞為路徑，二是呈現(xiàn)語義內涵，三是實施語用意圖，三者共同建構起中國文論的話語體系。④ 既有的中國文論話語研究，關注“話語”而忽略“行為”，關注話語的“名物性”和“概念性”而忽略話語的“動作性”和“主體性”，具體而言，就是關注“名詞”而忽略“動詞”。

《馬氏文通》稱“動字者，所以言事物之行也?！兄邚V，故動字之為數(shù)，至為繁賾”，⑤“繁”者言其多，“賾”者言其深。中國文論關鍵詞之中有大量的動詞或動詞性詞組，僅以《文心雕龍》的《序志》篇為例，“蓋《文心》之作也”一小段，不足２００字就有３０多個動詞：“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qū)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上篇以上，綱領明矣。至于剖情析采，籠圈條貫，詀《神》《性》，圖《風》《勢》，苞《會》《通》，閱《聲》《字》，崇替于《時序》，褒貶于《才略》，怊悵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長懷《序志》，以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顯矣。”①劉勰用一連串的動詞，不僅完整地建構起《文心雕龍》的話語體系，精辟地概述出《文心雕龍》的話語行為，而且生動地呈現(xiàn)了《文心雕龍》的話語風格。

《文心雕龍》５０篇，篇名１００字，總計５３個動詞，動詞數(shù)量占篇名總字數(shù)的一半以上。若細分之，則總論部分，５篇用了５個動詞；文體論部分，２０篇用了３０個動詞；創(chuàng)作論（包括《序志》）部分，２５篇用了１８個動詞。全書三大部分，總計５３個動詞。５３個動詞中，本字為動詞的有３４個，名詞用作動詞的有５個，形容詞用作動詞的有１４個。②就動詞在《文心雕龍》篇名中的構成而言，５０篇的篇名中，一篇用一個動詞的共有１３篇計１３字，一篇連用兩個動詞的共有２０篇計４０字。前者為動詞單用，后者為動詞連用，用《馬氏文通》的說法是“外動”與“內動”：內動無須及物，外動則必須及物。有學者指出，動詞中的及物動詞是最具有存在論意味的：“存在要生出意義就必須落實為及物的行動，成為一個及物動詞，因此，存在論中能夠形成的所有問題都從及物動詞開始。動詞具有存在論上的本源性，動詞造事而創(chuàng)造了屬于自身的賓語，并且使事物具有價值。……一切事情都始于創(chuàng)制，秩序、觀念和歷史都始于創(chuàng)制，動詞的問題超越了知識論而形成了創(chuàng)世存在論?！雹邸段男牡颀垺房傉摚灯模祩€動詞，全部“外動”而“及物”，具有深邃的本源性和鮮明的創(chuàng)制性。文體論２０篇雖然只用兩個及物動詞（“明”與“銓”），但這兩個“外動”非同小可，它們不僅“創(chuàng)造了屬于自身的賓語”（作為純文學文體的“詩”與“賦”），而且“形成”了屬于中國文論話語行為的核心“問題”及方法論路徑（關鍵詞闡釋的“鍵閉”與“開啟”，詳后）。概言之，《文心雕龍》篇名的５３個動詞，突顯出中國文論話語鮮明的動詞性即行為性特征。

《文心雕龍》用駢文寫成，劉勰猶如一位“神乎技”的馭手，嫻熟地駕駛著他的駢儷軒車，長轡遠馭，萬里逸步，其話語行為如宛虹之奮，若長離之振翼，如林籟之結響，如泉石之激韻。《文心雕龍·序志》篇有“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劉勰的話語行為不僅美而且有用?！段男牡颀垺罚担捌?，篇名動詞標示出劉勰文論話語行為的三大特征：一是對文學元典的“宗”與“辨”，二是對文學文體的“明”與“詮”，三是對文學情采的“镕”與“裁”。

一、言經(jīng)：“宗”與“辨”

前述《文心雕龍·序志》篇由３０多個動詞構成的“蓋《文心》之作也”，依次類分出劉勰話語行為的三種不同對象：一是文之樞紐，二是文之體別，三是文之情采。換言之，劉勰的文論言說，先言文之“經(jīng)”，次言文之“體”，末言文之“情”。細繹《文心雕龍》篇名中的動詞，不難發(fā)現(xiàn)，劉勰話語行為的對象不同，其話語行為的方式隨之有異：言經(jīng)是“宗”與“辨”，言體是“明”與“詮”，言情是“镕”與“裁”。

《文心雕龍》總論５篇，篇名均為由“外動字”④（即及物動詞）所構成的動賓詞組：《原道》《征圣》《宗經(jīng)》《正緯》《辨騷》。５個動詞“原”“征”“宗”“正”“辨”，標明話語主體的５種行為。５種話語行為又依次針對５種不同的話語對象：“道”“圣”“經(jīng)”“緯”“騷”。５個動詞和５個名詞，分別構成５個動賓詞組。書末的《序志》篇重述總論５篇要義：“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酌乎緯，變乎騷?！迸c總論５篇的篇名相比，《序志》篇的重述，其話語行為的內容（說什么）沒有變化，但話語行為的方式（怎么說）發(fā)生了兩個變化：一是不用動賓詞組，用的全是無主句；二是每個句子用作賓語的名詞未變，但用作謂語的動詞全部不同。嚴格說來，《序志》篇這５個謂詞并非是動詞，而是將名詞用作動詞，也就是我們今天常說的名詞的使動用法。將總論５篇篇名的動賓詞組與《序志》的５組無主句關聯(lián)起來考察，可以對劉勰“言經(jīng)”的話語行為有更全面更深入的理解：本，追溯文道之根本；師，以圣人為文學之師；體，以經(jīng)典為文體之范式；酌，在經(jīng)與緯之間反復斟酌權衡；變，用通變之法考察經(jīng)與騷的相同與相異。

《文心雕龍》總論部分的話語行為，其對象為三類典籍：經(jīng)、緯、騷。這三類典籍均可稱為“文學元典”。① 在劉勰心目中，五經(jīng)貴文，五經(jīng)含文，五經(jīng)是最早也是最好的文學；緯書是對經(jīng)書的神學解讀，事豐奇?zhèn)ィo富膏腴，奇特的想象和富麗的文辭構成緯書的文學性特征；至于奇文郁起、金相玉式的楚騷，自然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學經(jīng)典。對于這三類“文學元典”，劉勰采用了兩類不同的話語行為，而這兩類話語行為是通過總論５篇篇名的５個動詞和《序志》篇５組無主句的５個動詞顯現(xiàn)出來的：一類是只褒不貶，“原”與“本”，“征”與“師”，“宗”與“體”；一類是有褒有貶，“正”與“酌”，“辨”與“變”。兩類動詞，兩種不同的話語行為，代表了劉勰對文學元典（經(jīng)、緯、騷）的兩種不同的態(tài)度及方式：“宗”與“辨”。

劉勰“宗”什么？宗的是五經(jīng)所創(chuàng)制的五種文學范式。“《易》惟談天”，《周易》創(chuàng)制的是“談天”范式，探討自然之理，旨遠辭文，言中事隱，哲人驪淵，入神致用?！啊稌穼嵱浹浴?，《尚書》創(chuàng)制的是“記言”范式，言通爾雅，尋理即暢，昭昭若日月，離離若星辰?！啊对姟分餮灾尽?，《詩經(jīng)》創(chuàng)制的是“言志”范式，詀風裁興，藻辭譎喻，溫柔在誦，最附深衷。“《禮》以立體”，《禮記》創(chuàng)制的是“立體”范式，據(jù)事制范，執(zhí)而后顯?！啊洞呵铩繁胬怼?，《春秋》創(chuàng)制的是“辨理”范式，一字見義，觀辭立曉?！白凇钡某尚Ш卧?？“文能宗經(jīng)，體有六義”，這里的“體”不是文體，而是文學之大體，文學之整體；這里的“義”也不是文義，而是適宜，是恰到好處，或者說是文學在“宗”之后所能達到的效果。文學之整體或大體由“情”“風”“事”“義”“體”“文”六大元素構成，而這六大元素在“宗經(jīng)”之后能達到“深”“清”“信”“貞”“約”“麗”，否則便會失之于“詭”“雜”“誕”“回”“蕪”“淫”，足見“宗”這一話語行為的價值和意義。

劉勰“辨”什么？辨的是經(jīng)緯之真?zhèn)?，辨的是?jīng)騷之同異?！墩暋菲白媒?jīng)驗緯”，既“辨”出讖緯之書的“偽”即經(jīng)正緯奇、先緯后經(jīng)、緯多于經(jīng)和符讖假托孔子，又“辨”出讖緯之書的“文”即“事豐奇?zhèn)ィo富膏腴，無益經(jīng)典，而有益文章”?！侗骝}》篇用楚辭比照詩經(jīng)，檢驗出自漢武至漢宣各家說“騷”的“褒貶任聲，抑揚過實，鑒而不精，玩而未核”，從而“辨”出楚騷同于詩經(jīng)的典誥、規(guī)諷、比興和忠怨，異于詩經(jīng)的詭異、譎怪、狷狹和荒淫?！氨妗钡某尚Ш卧冢縿③闹氨妗?，辨出三個層面的方法論意義。一是“將核其論，必征言焉”。這里的“言”是指文學作品的實際，“征言”以“核論”就是從文學作品的實際出發(fā)，來檢驗既有結論或觀點是否合理、是否正確。二是“疾其虛偽，發(fā)其僻謬”，文學批評之所以是“批評”，理應有批判精神，理應有對虛偽的疾憤和對僻謬的發(fā)現(xiàn)。三是“芟夷譎詭，采其雕蔚”，文學理論和批評需要有“辨”的眼光和能力，要“辨”出何為“譎詭”何為“雕蔚”，何處是“典誥”何處是“夸誕”，然后才能決定是“芟”還是“采”，是“變”還是“通”。

劉勰話語行為的“宗”與“辨”，與《文心雕龍》另一篇篇名《通變》的兩個動詞密切相關：“宗”為“通”，“辨”為“變”，這也是《序志》篇要將“辨騷”說成“變乎騷”的原因之所在?！敖?jīng)”為“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故須“宗”，稟經(jīng)制式、酌雅富言，就好像即山鑄銅、煮海為鹽，只要山在海在，就能鑄銅煮鹽，故宗者通也，通則不乏?！熬暋笔钦?zhèn)尾⒋妫膀}”是方經(jīng)異典，故須“辨”，辨出緯書如何由“無益經(jīng)典”變?yōu)椤坝幸嫖恼隆?，辨出楚騷如何由“取镕經(jīng)旨”變?yōu)椤白澡T偉辭”，知辨即為知變，辨者變也，變則其久。

二、言體：“明”與“詮”

《文心雕龍》文體論２０篇，篇名動詞的語義及語用較為復雜，整體上可分為兩大類。第一類與總論５篇篇名的動詞一樣，以動賓詞組即“外動”的方式彰顯出劉勰文學理論和批評的話語行為。此類有兩個動詞，一是《明詩》中的“明”，一是《詮賦》中的“詮”，這兩個具有存在論價值和創(chuàng)制性意義的動詞，是本文討論的重點。第二類是與“外動”相區(qū)別的“內動”（即與“單動”相區(qū)別的“連動”），也就是篇名中的兩個字皆為動詞，包括《頌贊》《祝盟》《銘箴》《誄碑》《哀？》《諧隱》《史傳》《論說》《詔策》《檄移》《封禪》《奏啟》《議對》《書記》共１４篇，超過了文體論２０篇的２／３。在這１４篇中，每篇討論兩種文體，篇名二字均為動詞，特定的文體即為特定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話語行為。１４篇“雙動詞”篇名又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本字即為動詞；一類是本字是名詞或形容詞，在標題中用作動詞（《馬氏文通》稱之為“假借”）。前者如《頌贊》《奏啟》《議對》《書記》等等，后者如《諧隱》是形容詞用作動詞，《史傳》是名詞用作動詞。其實，《明詩》《詮賦》中的“詩”與“賦”，作為“明”和“詮”的賓語本應是名詞，劉勰卻將二者解讀為動詞而使之動詞化：“詩者，持也，持人性情”；“賦者，鋪也，鋪采詀文”。關于“賦”，《詮賦》篇引用《毛詩詁訓傳》“登高能賦，可為大夫”，為“賦”之動詞化找到語用之源。概言之，《文心雕龍》文體論篇名動詞有兩大特征：一是文體命名的行為化，文體論２０篇討論３０多種文體，大多數(shù)文體之名具有鮮明的動詞性，本身即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話語行為；二是劉勰言“體”，其文學理論和批評的話語行為可概述為兩個關鍵詞，即“明”與“詮”。

何為“明”？明者，亮也，顯也，開也，衍也。明有“照亮”或“敞開”之義，使晦暗變得光明，使模糊變得清晰，使閉鎖變得開放，使局促變得遼闊。何為“詮”？詮者，全也，細也，實也，證也。詮有“界全”或“限定”之義，使漫衍變得有邊界，使雜亂變得有條理，使游移變得穩(wěn)健，使枝蔓變得倫序?！懊鳌迸c“詮”恰好構成劉勰文體論話語行為的兩個方向，既相反又相成，既相悖又相濟。“明”與“詮”的相對而立，恰似“ＫＥＹ”與“關鍵”的語義張力?！瓣P鍵詞”是一個舶來語，譯？的是ＫＥＹＷＯＲＤＳ，英語的“ＫＥＹ”是鑰匙，漢語的“關”和“鍵”均為鎖。“鎖（關鍵）”與“鑰匙（ＫＥＹ）”對譯，不僅悖論式構成關鍵詞闡釋這一話語行為的鍵閉與開啟，①也對應著劉勰文體論話語行為的“詮”與“明”：詮者，關也，鍵也，在一個有邊界有限定的語義場內詮釋；明者，開也，啟也，在一個比“詮”更大的語義場作破界式或超越式闡發(fā)。

劉勰“明”什么？《明詩》篇“明”的是詩之“義”“源”“言”“體”。“明”詩之“義”不是鍵閉式釋義，而是用“圣謨”（大舜“詩言志”）明義，用“圣言”（孔子“思無邪”）歸義。“明”詩之“源”，既不囿于詩之“體”亦不限于詩之“言”，而是超乎詩言、詩體之外而遠溯至史前時期的葛天《玄鳥》、黃帝《云門》。明“詩”之“言”，雖說是以四言和五言為主，卻也能夠巨細無遺，總歸詩囿。明“詩”之“體”，既兼美四言正體之“雅潤”與五言流調之“清麗”，亦兼美商周詩的彪炳環(huán)深與建安詩的慷慨磊落?！懊鳌钡某尚Ш卧?？“明”是一種開放式、兼美式、兼容并包和兼收并蓄式的話語行為，故劉勰的“明”，能明出詩義的神圣與自然，明出詩體的雅潤與清麗，明出詩史的源遠流長和詩言的巨細分殊，明出詩勢的恒裁與定位，明出詩性的適分與圓通，明出品詩鑒詩的妙識與難易……劉勰的“明”有如日月，照亮了華夏的詩學宇宙，也照亮了幾千年中國詩學的歷史天空。

劉勰“詮”什么？《詮賦》篇“詮”的是賦之“義”與“史”，賦之“作”與“旨”，賦之“本”與“末”。與“明”相異，此六項大體屬于鍵閉式詮解和限定式詮釋。“《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只是《詩經(jīng)》的六義之一，賦“義”在詩“義”之內；“賦也者，受命于《詩》人，而拓宇于《楚辭》也”，賦“史”在詩“史”之內（所謂“古詩之流”），即使有所拓展，也未能超出屈賦的范圍。賦之“作”是“凡此十家”，賦之“旨”是“睹物興情”，賦之“本”是“麗詞雅義”，賦之“末”是“繁華損枝”。“詮”的成效何在？“詮”是一種不同于“明”的話語行為，與《明詩》篇不同，劉勰《詮賦》篇關于“賦”的言說是克制而保守的，是謹慎而簡潔的。揚雄《法言·吾子》講“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①劉勰更是深知賦之末流“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貴風軌，莫益勸戒”，所以他要用“詮”的方式說“賦”，以期收到“風規(guī)麗則，辭剪薒稗”之成效。

劉勰文體論話語行為有一個“四項基本原則”：“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qū)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上篇以上，綱領明矣?！彼捻椩瓌t中，“原始以表末”在一個開放的時空序列和通變結構中溯源追根，明達始終，是為“明”；“選文以定篇”將文體詮釋限定在有語料支撐有語境依據(jù)的文本之內，是為“詮”?！搬屆哉铝x”，先做名物性詮釋，后作引申式彰明，是為先“詮”而后“明”；“敷理以舉統(tǒng)”，先做展開式、延伸式鋪敘，后做攝舉式、統(tǒng)領式概括，是為先“明”而后“詮”。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中國文論話語行為不出訓詁、考據(jù)、義理、辭章四項，訓詁和考據(jù)是“詮”，義理和辭章是“明”，或“詮”或“明”，盡在其中矣。

三、言情：“镕”與“裁”

《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２４篇，篇名動詞的類別與前述文體論篇名相似，一類是雙動詞，一類是由單動詞構成的動賓詞組。雙動詞篇名共有６篇：《通變》《镕裁》《比興》《夸飾》《附會》《總述》。單動詞（動賓詞組）篇名共有５篇：《定勢》《練字》《指瑕》《養(yǎng)氣》《知音》（最后一篇《序志》亦屬此類）。雙動詞篇名所標示的話語行為，涉及文學史、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風格、文學結構和文學修辭等重大理論和批評問題；單動詞篇名，其話語行為所“動及”的賓語亦為文學風格、文學語言、文學主體和文學鑒賞等重大問題。探討《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篇名動詞的語義和語用，是研究中國文論話語行為的極好切入點和視角。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在創(chuàng)作論之首《神思》篇后面有一條注，用一幅結構圖顯示劉勰創(chuàng)作論“組織之靡密”。② 這幅圖的核心部分由《情采》和《镕裁》兩個相鄰的篇名構成?！扒椤焙汀安伞本鶠槊~，“镕”與“裁”既是“連動”，也是“外動”，用《馬氏文通》的說法是“發(fā)而止乎外者”，“其動而直接乎外也”，③這個“外”就是“情”與“采”。范注將“镕裁”和“情采”這兩個篇名組合成兩個動賓詞組：“镕情”與“裁采”。這既是抓住了文學創(chuàng)作最為核心最為關鍵的問題，更是顯示出“镕情”與“裁采”乃劉勰創(chuàng)作論最為主要的話語行為，突顯出劉勰創(chuàng)作論話語行為的創(chuàng)制性意義及存在論特質，所謂“蹊要所司，職在镕裁，鉹括情理，矯揉文采”。

何為“镕”？“規(guī)范本體謂之熔”。何為“裁”？“剪截浮詞謂之裁”。文學的本體是什么？情理。情有真?zhèn)沃畡e，理有虛實之分，故須規(guī)范，須審分，“镕”者，“譬繩墨之審分”也。文學之情理如何使讀者知曉？借以文采。文有疏密之分，采有純雜之別，故須剪截，須斫削，“裁”者，“譬斧斤之斫削”也?！肚椴伞菲獙⑽膶W的“情”與“采”定位為“經(jīng)”與“緯”，經(jīng)正而后緯成，經(jīng)立而后緯暢，“镕”能使文學作品之經(jīng)（情理）正而立，“裁”能使文學作品之緯（文采）成而暢。

劉勰“镕”什么？镕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設情”“酌事”和“撮辭”的規(guī)范。文學創(chuàng)作以情理為本體，以事義為要素，以辭采為榮華，如何設計和規(guī)范“情—事—辭”的結構和關系，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點和難點，也是“镕”的對象和任務?！伴F”本來是一個名詞，指镕鑄金屬的模具，劉勰在這里用作動詞，意謂镕鑄和陶冶，指一種按規(guī)律行事、依規(guī)范創(chuàng)制的話語行為。劉勰不僅在《镕裁》篇談“镕”，在創(chuàng)作論的其他篇章中也談“镕”。如《神思》篇，“陶鈞文思，貴在虛靜”講“镕”之本，“玄解之宰”“獨照之匠”講“镕”之術，“志氣統(tǒng)其關鍵”“辭令管其樞機”講“镕”之要?！伴F”的效果何在？“镕”能達成“三準”：首則依據(jù)情理而確定文體，次則斟酌事義而擇取素材，末則錘煉字句而撮舉要義。有了“镕”這種話語行為，就能循聲律而定墨、窺意象而運斤，就能規(guī)矩于虛位、刻鏤于無形。

劉勰“裁”什么？就《镕裁》篇而言，劉勰“裁”的是文學作品中的駢拇枝指、附贅懸疣、一意兩出、同辭重句，也就是借“裁”這種話語行為，使得文學作品的語言更加簡潔，更能體要。若通觀《文心雕龍》全書，則不難發(fā)現(xiàn)，劉勰“裁”之對象不僅僅限于文學語言。劉勰所處時代是一個重采輕情、繁采寡情的時代，劉勰對他那個時代飾羽尚畫、為文造情的文學持有鮮明的批判態(tài)度，《文心雕龍》諸篇有大量的文字批評六朝文學的真宰不存、淫麗煩濫。在這個意義上說，劉勰要“裁”的是六朝文學“為文造情”的傾向、“茍馳夸飾”的文風和“？濫忽真”的體貌。“裁”的效果何在？就文學語言而言，是“裁則蕪穢不生”；就文學風格而言，是“要約而寫真”；就文學趨勢而言，是“體情之制”日盛。

或“镕”或“裁”，既是《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的話語行為，亦為劉勰所推崇所倡導的文學創(chuàng)作才能：就后者而言，劉勰將之表述為“思贍者善敷”和“才核者善刪”。《镕裁》篇列舉了兩位文學家的例子，西晉王濟與東晉謝艾。王濟善刪，常常能將一章刪成兩句，約以貫之，字去而意留；謝艾善敷，常常將兩句敷為一章，引而伸之，辭殊而意顯。文學作品的書寫有“善敷”與“善刪”，文學理論和批評的書寫亦然，讀《文心雕龍》，不難看出劉勰既“善敷”亦“善刪”?！扼w性》篇先是將“體性”一語“一敷為二（體與性）”，后又將“二”分別敷為“四（才、氣、學、習）”與“八（即八體），此乃“善敷”之典范?！吨簟菲仁菍⒎N種的“音實難知，知實難逢”歸結為“四弊”，更是將各種知音的方法總括為“六觀”，實乃“善刪”的成效和結果。追根溯源，文學家和文學理論家的“善敷”和“善刪”賡續(xù)于文化元典。先秦諸子中，孔子善刪，“詩”本三千，孔子刪至三百?？组T弟子三千，師徒相互問答之言絕不止傳世《論語》的一萬余言，《論語》也是刪出來的。莊子善敷，“重言”十七，“重”有“重復”之意，重言者，善敷也，《莊子》十萬余言是莊子及其后學“敷”出來的。

《文心雕龍·序志》篇：“夫宇宙綿邈，黎獻紛雜，拔萃出類，智術而已。歲月飄忽，性靈不居，騰聲飛實，制作而已。”出類拔萃、智術超群的文學家和文學理論批評家，他們“騰聲飛實”的話語行為就是“制作”。既然是“制作”，那么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理論批評的動詞必然是外動的，必然是及物的?！段男牡颀垺房傉摰模祩€動詞全部及物，其中“宗”與“辨”代表了兩種最為根本的既相生相濟又相悖相立的話語行為；文體論的“明”與“詮”，則是文學分體批評話語行為最為主要的方法和路徑；創(chuàng)作論的“镕”與“裁”，不僅動及文學作品的“情”與“采”，而且關乎文學理論批評的“敷理”與“舉統(tǒng)”。

概言之，《文心雕龍》篇名的５３個動詞，最具有創(chuàng)制性意義和存在論價值的，是本文所重點討論的外動（即及物）的六大動詞：言經(jīng)的“宗”與“辨”、言體的“明”與“詮”和言情的“镕”與“裁”。這六大動詞在中國文論的三大層面依次構成三重組合，每一組合中的兩個動詞，就其話語行為的著力方向和動作性特征而言是相對相斥的：文學元典層面是繼承性的“宗”與批判性的“辨”，文學文體層面是開啟式的“明”與鍵閉式的“詮”，文學情采層面是規(guī)范本體的“镕”與剪截浮詞的“裁”。若作深度分析，這三組話語行為的內在理路和行為邏輯又是相生相濟、相兼相融的。比如，《宗經(jīng)》篇有“勵德樹聲，莫不師圣；而建言修辭，鮮克宗經(jīng)”，辨別宗經(jīng)師圣之人，只看到經(jīng)典的道德內涵視而不見五經(jīng)含文、群言之祖，這是劉勰的“宗”中有“辨”；《辨騷》篇稱屈原雖自鑄偉辭卻也取镕經(jīng)旨、體兼風雅，“雖與日月爭光可也”，這是劉勰的“辨”中有“宗”。又如，文體論話語行為的四項基本原則，原始表末之“明”與選文定篇之“詮”，開啟式的彰義、敷理與鍵閉式的釋名、舉統(tǒng)，本來就是相互關聯(lián)、相互兼和而須臾不可分離的。再如，《镕裁》篇贊曰“篇章戶牖，左右相瞰”“權衡損益，斟酌濃淡”，是說或镕或裁，既要兼顧左右亦要兼美濃淡，“镕”中有“裁”，“裁”中有“镕”，“敷”時能“刪”，“刪”時能“敷”，須權衡斟酌，方能弛于負擔。

中國文論的話語行為有一個根本性特征：兼性主體與兼性言說。① 而中國文論話語行為的這一兼性特征，表現(xiàn)在《文心雕龍》之中，則是《序志》篇所說的“擘肌分理，唯務折衷”，②本文所討論的“宗”與“辨”之兼融、“明”與“詮”之兼濟和“镕”與“裁”之兼合，在方法論的意義上說，均為劉勰“唯務折衷”的結果。就中國文化及文論兼性智慧的源頭而言，中國文論話語行為兼性特征的文化淵源可追溯至老子的“反（返）者道之動”?！胺础迸c“返”皆為動詞，是老子關于“道”之“動”（即話語行為）的兼性表述?！暗馈鄙系男凶哒?，朝向前面的目標而背對著自己的出發(fā)點，對于起點而言，是“反”，背向的反；大道若環(huán)，道的運行規(guī)律是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道”之行走是形而上意義上的永恒之回歸，“反”即“返”，“反”的終極為“返”。本文以《文心雕龍》篇名動詞為個案所探討的中國文論的話語行為，六大動詞的相兼相濟，其形而上意蘊亦為“反（返）者道之動”：以“反”的范式“返”，以“返”的功夫“反”。前者是建立在批判性反思基礎上的文論話語即關鍵詞范式，后者是植根于訓詁學功夫的知識性返回，二者兼融兼合，立文學之本，開文論之新，鼓天下之動，達天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