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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色世界

        2025-04-27 00:00:00王元
        科幻立方 2025年2期

        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海子《日記》

        1→

        我和老板氣喘吁吁趕到上海虹橋機場66號登機口的時候,航班已經(jīng)停運。

        檢票員不無遺憾地感慨,早三分鐘就趕上了。她端莊地站在檢票臺后面,佩戴著職業(yè)而無奈的假笑,讓人不忍苛責(zé)。本來也與人家無關(guān),是我們晚飯的節(jié)奏過于拖沓,貽誤登機;也不是我們拖沓,而是今晚宴請的張總太磨嘰,作為東家,我們不方便提前離場。

        我們買的是半價機票,雖然成功退票,卻交割了不少誤機費。老板一再表示心疼,但沒辦法,自己種的因只能自己吞下果。其實,活到近四十歲,很難無感,對于普通人來說,只要肯努勁,大部分硬骨頭都能啃下來,只有面對強勢而盛大的機構(gòu)時才能當(dāng)成脫罪的擋箭牌,比如航空公司、鐵路部門和無良開發(fā)商。火車晚點,頂多在廣播里說一聲無關(guān)痛癢的抱歉,你若晚點,后果自負(fù);買錯房子,別說質(zhì)量,交房都是問題,石家莊和鄭州這對難兄難弟在爛尾房存量方面不分伯仲,作為半個石家莊人,我對此深有體會。

        老板示意我訂下一班飛機。我點開軟件,迅速瀏覽一遍,(下一班)明天早上七點。我跟老板商量,時間有點尷尬,要不找地方先睡一宿,考慮考慮第二天白天的航班,老板的意思是在候機廳將就一晚,來回跑更折騰。他說得對,(來回跑)也更費錢。我就知道多此一問。別的公司,員工都喜歡跟老板出差,食宿標(biāo)準(zhǔn)有保障,我們公司就這德行,吃苦耐勞和克勤克儉是我司員工應(yīng)有的覺悟,而且老板以身作則,打工人自然更無話可說。也不能過分諷刺老板,他不像周扒皮蓄意剝削,他僅僅是慳吝,而且,他的確為公司創(chuàng)造了可觀的利潤,下屬也跟著沾光,總結(jié)起來就是一句話,(我們公司)福利不行,待遇不錯。

        訂好機票,我順勢向唐萍發(fā)了一條語音,告訴她我沒趕上飛機,今晚回不來了,讓她早點休息,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一條“別等我”。我知道她不會等我,這也不是自作多情,而是試探。出差前夜,我們大吵一架,我想用積極的溝通向唐萍示好,看看她的反應(yīng)。

        唐萍久未回復(fù)。

        嗐,(她)還在置氣,為那場突如其來的爭吵。

        婚后幾年,我總結(jié)出以下經(jīng)驗:一、男女吵架時,無論占不占理,男方容易遭到譴責(zé),大概男性有恃強凌弱的嫌疑,所以容易被推定為罪魁禍?zhǔn)?;二、爭吵之后,女方往往更沉得住氣,鮮有低頭認(rèn)罪的表現(xiàn);三、鑒于經(jīng)驗一和經(jīng)驗二,及時認(rèn)錯和止損,盡早結(jié)束戰(zhàn)斗,硬剛下去只會兩敗俱傷。

        我不是沒想過低頭,以往都是我先服軟,這次沒來由想要負(fù)隅頑抗,抻一抻唐萍,讓她知道我也有脾氣,我也有立場,我也有寧折不彎的意志。我在婚姻中一直處于低位,也想看看高處的風(fēng)景。

        話雖如此,我還是沉不住氣,手機捧在手里,不時解鎖查看微信消息。我嚴(yán)厲地抨擊自己的奴性,用力(把手機)揣進褲兜,按上封印,杜絕觸碰。沒一會兒,“叮?!眱陕?,我連忙掏出,一時沒有拿穩(wěn),手機摔在地上,磕廢了鋼化膜,還好不影響使用。我點滅微信的消息提醒,卻是老板發(fā)紅包。真難得。我以為(紅包)是留宿機場的安慰,結(jié)果他讓我買兩桶泡面(這才符合他一貫的作風(fēng)),特別備注:我要海鮮面。

        我去!

        我們晚上剛請張總胡吃海塞了一頓兩千多塊錢的海鮮大餐,卻連肚子都沒有填飽,也正因?qū)Ψ嚼p席,誤了點,不然我們已經(jīng)在平流層。在這個前提下選擇海鮮面,趨同于犯賤,不知道老板出于什么考慮,要么真是大度,要么就是報復(fù),但他這么做只能報復(fù)自己,就像背后罵張總傻×一樣,絲毫疼癢不了對方。

        泡好面,老板大快朵頤,比吃海鮮還要香,也許他只是單純好這口。

        我本來沒胃口,被他夸張的咀嚼和吞咽逗引餓了。有一種觀點,旅途中的泡面更香。我隨口跟老板兜售,充作談資。

        老板唆了一口泡面,會心壞笑,“道理很簡單,家花不如野花香?!?/p>

        鑒于從屬關(guān)系,我應(yīng)該逮住拍馬屁的機會,稱贊老板機智與幽默,而且這個觀點足夠新穎,不用違心編纂稱贊的謊言,但我不想附和,只是清淺地笑了笑。我向來厭惡女性和兩性的玩笑,忒三俗。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經(jīng)過婚姻淬煉,我開始幻想和傾向一個人,別說路邊的野花了,就算是野蜜,老子也懶得采。

        吃完面,老板四仰八叉撇在長椅上,枕著扶手,睡得酣甜。

        我真心羨慕他,能掙大錢,能睡大覺,不挑食,不挑地,我這輩子能混到他的家業(yè)就夫復(fù)何求了。心里擱不住事,假如第二天要早起,我整晚都睡不踏實,至少要起夜三五次,無論幾個鬧鐘都平靖不住多夢和易醒。唐萍為此不止一次地批評我,認(rèn)為我不夠樂觀,心態(tài)不積極,遇事不琢磨解決方案,只在原地苦惱,把自己搞得身心俱疲,卻于事無補。這跟鴕鳥面對危險把腦袋扎進沙子里是一回事,本質(zhì)上都是掩耳盜鈴和避重就輕。

        我坐臥不安,總覺得身上有一萬條毛毛蟲游行,忍不住抓撓。我把耳機旋進耳蝸,選擇一部從院線下映不久、在視頻網(wǎng)站首播的電影。大制作、大場面、大導(dǎo)演,卻空洞乏味,反而助眠。我枕著背帶斷掉的書包,模糊入睡,又睡不踏實,被清醒與夢境反復(fù)拉扯。我以為睡了很久,看看時間,指向子夜一點鐘。我切掉電影,“臨幸”其他APP(泛指智能手機的第三方應(yīng)用程序)。進抵后半夜,所有社交軟件沉溺于休眠狀態(tài),沒有任何醒目的更新提醒。我把熱搜都滑涼了,把短視頻都刷長了,腦海中變成了富氧環(huán)境,開始本能排斥平時趨之若鶩的頭條。

        最后,我點開微信,端詳唯一置頂?shù)暮糜杨^像,那是我的妻子,我的摯愛。最初的置氣早已消散,吵架途中和剛吵完架時的惡毒詛咒都不再作數(shù),我又跟往常一樣習(xí)慣性低頭認(rèn)錯,在對話框鍵入“對不起”,還沒來得及發(fā)送,唐萍(的頭像)突然開始旋轉(zhuǎn),越轉(zhuǎn)越快,逐漸模糊五官。我隨即被一陣疾風(fēng)驟雨般的惡心擊中,胸口像是漲潮,一陣又一陣的暗流順著喉管翻涌。我慌不擇路跑到盥洗室,沖進廁所隔間大肆嘔吐,尚未消化殆盡的泡面逶迤一地??赡苁峭砩虾染铺?,當(dāng)時(把酒水)鎮(zhèn)壓進胃里,卻在我以為風(fēng)平浪靜的時候起義。我雙手捧水漱了漱口,感覺好受一些,緩了緩,我走回座位,慢慢坐下來,做了幾個深呼吸,惡心的勁頭得到抑制,卻漫上來陣陣頭痛。我閉上眼睛,斜過身體,艱難地與之對抗,內(nèi)心破口大罵,以后再也不這么拼命地喝酒,喝酒再也不玩該死的助興游戲。我知道,這只是酒后的反省,很快就會失效,就像剛吵完架時立志不理對方,用不了多久就會主動搭話。這算是某種程度上的記吃不記打。

        稍微好受一些之后,我掏出手機想跟唐萍訴苦,身體上的不適會博得對方的同情,以便趁機和解。這時,收到新消息,我滿心歡喜地點開,卻是中國移動的推送:月度話費賬單提醒……我有一種看到希望又眼看希望破碎的撕裂感,心情愈加郁悶,同時也失去呼叫唐萍的沖動。這個點,她正在睡覺吧,會夢見我嗎?會在夢里原諒我嗎?

        我看了看仍在熟睡的老板,再次對他表示由衷的艷羨。這大概是中年人的通病,總覺得自己的生活水深火熱,而別人的日子風(fēng)調(diào)雨順,尤其是婚姻關(guān)系。

        可能是嘔吐的后遺癥,我覺得嗓子眼兒不舒服,有消化不良的酸臭物黏在上面,咽不下去,吐不出來。我干咳幾聲,異物感更加明顯。我接了一杯熱水,慢慢填進胃中,結(jié)果一陣翻江倒海,只好重返廁所,比剛才(的反應(yīng))更甚,連酸水都嘔出來,渾身上下的氣力一絲絲游離,只能半跪在地上,用膝蓋和腳背四個支點勉強維持平衡。我鼻子一癢,隨即噴出濃稠鮮血,和著濁水,色彩斑斕。頭暈?zāi)垦#煨剞D(zhuǎn),我的腦袋砸在蹲便器的池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接下來的事情由老板轉(zhuǎn)述。如廁的旅客發(fā)現(xiàn)了我,找到老板,聯(lián)手把我送到機場醫(yī)務(wù)室。我當(dāng)時處于剛剛從昏迷狀態(tài)清醒的蒙眬之中,事后才琢磨過來,素未謀面的旅客如何可以精準(zhǔn)地辨認(rèn)出我和老板的從屬關(guān)系?或許他看到我們一起吃泡面吧。

        我問老板:“我怎么回事?”

        老板說:“胃痙攣吧,你這兩天喝得太多了。”

        又說:“你為公司喝的酒,算工傷?!?/p>

        我在醫(yī)務(wù)室盤桓兩個小時,站起來試了試,除卻輕微頭暈,并無大礙。我謝過醫(yī)生,和老板提前回到候機室值機——有了之前的一塹,怎么也得長一智,否則又要認(rèn)領(lǐng)檢票員的微笑——登上從上海虹橋機場直飛石家莊正定國際機場的航班。毫無疑問,我們買的是經(jīng)濟艙,以過道為界,兩邊各有三個座位,我值機時特地選擇了相連的兩張票,一個靠窗,一個中間。老板靠窗,我坐中間。我一直擔(dān)心再次嘔吐,謝絕了空姐提供的飲料和小吃。還好,飛機上一切順利。

        老板同樣睡得香甜,腦袋一點兒一點兒地,每次都在要碰到前方椅背的時候拉回來,讓人懷疑他的額頭安裝了某種防撞機制。他的腦袋晃動得鏗鏘有力而規(guī)律,幅度也大,以至于我總是擔(dān)心(他的腦袋)會掉下來??拷^道的乘客一直在打游戲。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違規(guī)。我算是有過十幾次飛行經(jīng)驗的老乘客,有的飛機廣播不準(zhǔn)使用電子產(chǎn)品,有的則沒那么較真,所以我始終搞不清楚,飛機上到底能不能玩手機?我向來不喜歡挑戰(zhàn)規(guī)則,老實巴交地把手機調(diào)至飛行模式,找到手機里的已下載資源,隨機點開《楚門的世界》。我下載了幾十部諸多片單公認(rèn)的影史經(jīng)典,但我總會被時下熱映的新片吸引走目光,只有沒網(wǎng)之際才想起翻老電影的牌子。

        飛機甫一落地,我迫不及待解除飛行模式,還是沒有唐萍的消息。取完行李,我跟老板商量,有些不舒服,能不能打車回去。老板想了想,說他開車送我。從正定機場到石家莊市區(qū),打車怎么也得一百塊錢起步,而且,公司的車就停泊在機場附近,回頭再取也是個麻煩事。我很想反駁,主要是從出站口到停車場要走一公里多,那是一個“野生”停車場,一日夜收費五元,老板貪圖便宜,每次坐飛機都把車放在那里。但我沒有反駁,只是默默跟隨。

        我們上了平行電梯,老板在前我在后。我點開微信,點開唐萍的頭像,發(fā)起語音通話,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水到渠成。

        “起來了嗎?”

        “起來了?!?/p>

        “我下飛機了。”

        “哦?!?/p>

        “一會兒老板開車呢,我身體有點兒難受,頭暈?!蔽沂钩隽松虾C場未遂的招數(shù),用身體抱恙引起她的關(guān)懷和憐憫。這算是一種博弈吧,婚姻的哲學(xué)。

        “行?!背龊跻饬?,她竟沒有追問我的病因,一定是我說得太籠統(tǒng)。

        “我吐了,吐得非常厲害,還把腦袋磕了一下?!蔽议_始羅列細(xì)節(jié)。

        “你喝多了吧?”唐萍打斷我的賣慘。

        “我沒有,好吧,是喝了一些酒。你也知道,酒場如戰(zhàn)場,我跟老板一起出差,跟外地客戶喝酒,我肯定得沖鋒陷陣,身先士卒?!蔽艺f這幾句話時抬高音量,分流到老板的耳朵。

        “嗯?!蔽蚁牖顫娨幌聦υ挼姆諊?,唐萍卻不給反應(yīng)。

        “唐萍,我——”我想說一句對不起(參考經(jīng)驗三),重點不是誰先示弱,而是盡快回歸平和的夫妻關(guān)系。我的堅持就是紙老虎,虛張聲勢,可笑至極。我其實早就認(rèn)錯了,又或者,婚姻中的雙方都是受害者和受益人,不存在絕對分裂的對與錯。我用這個觀點熨平了心里的不滿,卻無法抑制身體的不適。又是一陣急促的惡心,我一手捧胸,一手抓住扶手,卻支撐不住,渾身一軟,跌坐在平行電梯,像攤在傳送帶上一件打包不合格的貨物。

        再次醒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只透明的輸液袋。我有點兒茫然,盯著流速調(diào)節(jié)器里一滴一滴墜落的藥水看了半天才回過神,想起暈倒之前的狼狽。側(cè)過腦袋,我看見唐萍。她枕著雙臂,偎在病床上,腦袋剛好杵著我的腰眼兒。我用手背輕輕蹭了蹭她的頭發(fā)。唐萍猛地醒來,體內(nèi)像裝了一根彈簧,立馬繃直,握住我的手,“你醒了?”

        我問:“我怎么在這兒?”

        唐萍說:“你在機場暈倒,你們老板叫救護車把你送過來的?!?/p>

        我喃喃自語:“又暈倒了?!庇纱丝傻茫抑暗奶茁纷嘈Я?,只是付出的代價有些沉重,“我睡了多久?”

        唐萍說:“一個禮拜?!?/p>

        我吃驚道:“啊?”

        唐萍的大拇指在我手背上用力地揉搓,說:“你剛醒,別說太多話,醫(yī)生叮囑(我,讓你)不要勞神?!?/p>

        我享受著她的摩挲,有種說不出的安逸。突如其來的病情叫停了我們的冷戰(zhàn)。這大概算是“禍兮,福之所倚”吧。

        唐萍站起來,夠床頭的電鈴,胸部不經(jīng)意貼在我臉上。我情不自禁打了個激靈,隨即惆悵地想到,我們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親熱了。

        護士很快應(yīng)答,又叫來醫(yī)生,是位兩鬢斑白的中老年人,不管是年齡還是發(fā)型,看上去都非常令人信服,不敢質(zhì)疑他的醫(yī)術(shù)。白大褂上夾著證件,姓名為區(qū)歌。我稱呼他區(qū)(qu,一聲調(diào))醫(yī)生。區(qū)醫(yī)生說,這是個多音字,用作姓氏時發(fā)一聲調(diào)的“ou”音。我猛地想起,國足傳奇門將就叫區(qū)楚良,虧我還是球迷呢。通過區(qū)醫(yī)生的神色和表述,我的病情不容樂觀。我本來就有點兒蒙,現(xiàn)在傻了,以為只是一場大酒的副作用,怎么就不容樂觀了?這種語氣和措辭通常埋伏在不治之癥的周圍,不小心就會踩雷。區(qū)醫(yī)生調(diào)出我昏迷期間各種檢查報告,最后指向肝硬化。比不治之癥強點兒,但強得有限。

        我說:“去年體檢還沒事呢。”

        區(qū)醫(yī)生說:“那我不清楚,檢查結(jié)果非常清楚?!?/p>

        唐萍問區(qū)醫(yī)生:“是不是跟喝酒有關(guān),他應(yīng)酬多,喝大酒,常吐?!?/p>

        區(qū)醫(yī)生說:“診斷報告是乙型肝炎引發(fā)。不過跟喝酒多少有關(guān),酒這玩意兒沒一點好處,千萬別聽信網(wǎng)上那些飲酒助眠的民間科學(xué),都是一派胡言?!?/p>

        我難以置信,問:“肝炎有這么嚴(yán)重嗎?”

        區(qū)醫(yī)生說:“結(jié)節(jié)和假小葉已經(jīng)形成,再做個肝穿刺和腹腔鏡吧。目前來看,很可能需要做活體肝移植手術(shù)?!?/p>

        當(dāng)頭棒喝,我說:“什么?”

        區(qū)醫(yī)生說:“哦,就是換肝。”

        區(qū)醫(yī)生顯然誤會了我表示驚訝與慌亂的“什么”,轉(zhuǎn)化成更為通俗的解釋。

        唐萍哭了。她咬著左手食指的指背,盡量不哼哧出聲音。我扒拉她的胳膊,勸她別哭。唐萍看著我,淚水漣漣。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無力地勸慰:“別哭了,別哭了!”

        ←1

        唐萍哭了。

        我就知道(她會哭),這是爭吵的必要條件與步驟。結(jié)婚五年,我們?nèi)匀粸楝嵤聽幊?,不,不對,“仍然”?yīng)該改成“開始”,我們最初沒有那么容易被點著,忘記從哪天起,變得咄咄逼人和錙銖必較。我和唐萍都是情緒化的人,不同的是,唐萍的情緒化是敏感,淚水豐沛,而且容易感染身體,但凡有些不如意就可能引發(fā)失眠、上火,甚至是胃痛和頭疼,有一次我們吵完架,她竟然發(fā)燒了。這讓我猝不及防,沒想到精神與身體的連鎖反應(yīng)會如此緊密。我的情緒化更多是脾氣不好,經(jīng)常被一些在唐萍看來微不足道的小事惹得火冒三丈,比如我們開車出門,遇見一輛車違停在右轉(zhuǎn)車道,導(dǎo)致我只能冒著扣分罰錢的風(fēng)險在直行車道變道,我就會罵罵咧咧,整頓飯都吃不出香味,影響得她也沒胃口。唐萍總說,不要跟這種事情較真,可我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時間久了,一旦我為此抱怨,唐萍就向我開炮,搞得我一度莫名其妙:我又沒跟她發(fā)火,她怎么跟我置氣呢?后來我知道了,她不是針對具體某件事,而是不滿我對這類事的態(tài)度,她認(rèn)為我應(yīng)該積極、樂觀、活潑,這樣才能感染身邊的人(即她)。好吧,我承認(rèn)她說得在理,可大部分時候我還是無法控制自己,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在唐萍這里積攢的負(fù)面情緒已經(jīng)達到她所能承受的閾值,即使是輕微的剮蹭,也會醞釀一起事故。這種剮蹭無處不在,防不勝防,有時候因為炸的丸子咸了(唐萍口淡,并一再強調(diào)少鹽),有時候因為把襪子和內(nèi)褲同時丟進洗衣機(我看過相關(guān)文章,只要沒有腳氣,理論上可以一起洗,而且襪子比內(nèi)褲更干凈),有時候因為一場表達不到位的談話,比如眼下的對峙……我一邊泡腳一邊看球,曼聯(lián)對利物浦,萬眾期待和矚目的“雙紅會”。唐萍洗完澡,戴著干發(fā)帽,站在衣柜旁試搭明日著裝,回頭對我說:“我不想去上班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抱怨工作,顯而易見地,也不會是最后一次。我不遑多想,隨口應(yīng)付:“不想去就別去了。”

        唐萍突然轉(zhuǎn)身向我發(fā)難,責(zé)備我敷衍,什么叫“不想去就別去了”,她要的是合理而有效的互動,而非隨便甩來的一句無腦附和。我的確敷衍,但我不能認(rèn)領(lǐng),還要反擊:“你之前說不想工作,我說好不容易考上公務(wù)員,多少人爭搶的鐵飯碗,讓你忍耐,讓你堅持。你說為什么忍耐,為什么堅持,你就想聽我說一句不要為難自己。人就一輩子,說長也長,說短也短,為什么不開開心心做自己。好,我現(xiàn)在說了,不想去就別去了,開開心心做自己。你又嫌我態(tài)度差,那你要我怎么辦?”

        嘆口氣,戲做足,又說:“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p>

        唐萍更氣了,“你就知道說這一句,我要你怎么辦?我能要你怎么辦?”

        說實話,我能理解唐萍的“更氣了”,誠如上文所言,當(dāng)一件事(或一句話)頻繁閃現(xiàn),就會不斷堆積、發(fā)酵,沖破當(dāng)事者的心理堤壩。比如,我總說“你要我怎么辦”,她聽多了,就會厭煩、抵觸、爆發(fā)。但我不理解她“更氣了”之前的情緒,好好的,一言不合就揭竿而起?

        我敏銳地意識到,接下來不管我說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說,一場爭吵再所難免。我竭力將矛盾值拉到最低,不斷在腦海中勾勒戰(zhàn)術(shù)。說實話,我覺得唐萍有些神經(jīng)過敏,再狠(直白)一點,無病呻吟、無理取鬧。所以我的戰(zhàn)術(shù)就是拖延和空置,讓她無的放矢。

        我把手機掖在枕頭下,提拎出一雙濕腳,塞進棉拖,端著洗腳盆去了盥洗室。唐萍一再強調(diào),洗腳水要沖進馬桶,我今天偏偏造反,倒進洗臉池,如果讓她撞見,又是一場責(zé)(災(zāi))難。

        我回到臥室,唐萍坐在床沿巋然不動,我從另一側(cè)上床,扯過夏涼被,背對她躺下,依舊采取沉默的迂回打法,竭力不與她正面交鋒。

        唐萍說:“我在跟你說事情,你就知道睡覺?!?/p>

        我說:“我明早還要趕飛機?!?/p>

        唐萍不依不饒,“你就知道冷處理。”

        一口一個“你就知道”。我的言行都在她預(yù)料之中,并觸犯了她的禁忌。我的怒火終于熊熊,從床上彈起,密集地大喊大叫,淋了她一頭抱怨:什么我上一天班已經(jīng)很累了(其實不出差的話,大部分時間都在摸魚,上班比在家更輕松,工作和同事都比較省心),你能不能安生一點;什么又不是讓你風(fēng)吹日曬、早出晚歸,天天在辦公室有那么累嗎;什么我就看個球又沒有招惹你,你平白無故找我不自在。唐萍一一回?fù)?,語速越來越急,然后哭了。她一哭,我就覺得頭大,摟著腦袋發(fā)出一聲低吼。我覺得她沒事找事,她認(rèn)為我不了了之。事情朝著我最不愿意看到的走向發(fā)展了,大吵大鬧、面紅耳赤,最可怕的是爭吵完之后的冷空氣,比剛才火爆的對峙更讓人難受。我背向她,一遍又一遍默讀惡毒的詛咒,譬如離婚,假如我們真的離婚,她就會幡然醒悟我的好,永遠(yuǎn)無法在下一任那里得到比我更多的照料和服從;而我則會擁抱久違的自由,再也別想用夫妻關(guān)系的甜蜜謊言把我套牢。

        平心而論,我們的生活條件稱得上優(yōu)越:我是一家外貿(mào)公司的銷售經(jīng)理,雖然(公司)規(guī)模不大,但業(yè)務(wù)量可觀,每年收入差不多二十個W(20萬),唐萍雖掙得不多,卻位于許多人削尖腦袋往里鉆的體制內(nèi);房貸有,但不多,可以被我個人三分之一的工資覆蓋,沒有車貸;我平時用“隨手記”記賬,不算房貸,一年支出大概六至七萬,這個數(shù)字在石家莊來說不算多,我?guī)讉€已婚同事每年流水最少十萬打底,其中很大一部分花銷的主體是孩子(一個或者兩個),我們育兒和教育的投資為零。以我對生活的理解,每個年齡段都有一個沉重的包袱,學(xué)業(yè)、工作、房貸,更有甚者,買到無法按期交付的房子,不僅要支付房貸和房租,還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身為成年人,很難心無旁騖地活著。就拿我們老板來說,他已經(jīng)夠得上許多人眼中的成功人士,放眼整個石家莊,大約也可以說是妥妥的中產(chǎn)階級,但他每天都為公司操勞??雌饋恚覀兌荚诮o他打工,他什么都不干,就能“榨取”我們的勞動成果,可他承擔(dān)著公司的運營風(fēng)險,公司有什么事,對我們來說只是工作,對他來說卻是身家性命。綜上所述,我和唐萍處于相對輕松的賽道,不用為了物質(zhì)疲于奔命,也不用為了孩子嘔心瀝血,到目前為止,夫妻雙方都不存在出軌的嫌疑和傾向。

        我們最大的煩惱就是自尋煩惱。

        記不清從何時起,我們漸變?yōu)橐环N相敬如賓的合作關(guān)系,工作日基本不主動問候,回到家扎進各自的手機,從一個APP躍遷至另一個APP,殺死時間的同時也誤傷了彼此的信任。我經(jīng)常招待客戶,說是招待,其實就是吃飯,說是吃飯,其實就是喝酒,談生意嘛,不寒磣。晚上回家,我希望唐萍已經(jīng)入睡,這樣我就不用跟她互動,不像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每天晚上都有說不完的話,每天晚上都是說著說著睡著了,夢境在字里行間巡弋。有時回來早了,我故意在停車場延挨,打會兒游戲,刷會兒視頻,估摸著唐萍睡實了,才悄悄上樓,跟小偷似的開鎖關(guān)門不敢弄出動靜,好像交流對我來說是一種無形的壓力??匆姛粝?,我就如釋重負(fù),看見燈亮著,我就提心吊膽。我恐懼的是,我不知道這是自己的毛病,還是婚姻的問題。

        我很想繼續(xù)看一年只有兩次的雙紅會,又擔(dān)心被唐萍發(fā)現(xiàn),她會覺得,我對吵架根本沒有尊重和投入,她難受得尋死覓活,我還能優(yōu)哉游哉、心安理得地進行視聽享受。這也是我們無法同頻的矛盾點,我們當(dāng)然無法根治爭吵,但我希望床頭吵架床尾和,不要過多地牽涉日常生活。唐萍則不然,她不管做什么都用盡全力,有時甚至用力過猛。我曾試圖心平氣和地跟她探討,這(用盡全力)或許正是她的癥結(jié)所在。唐萍也承認(rèn)過于投入不是件好事,可她無能為力。我們都一樣,囿于天生的性格囹圄。

        我心里本來就不能擱事,就像一塊石頭壓得我整晚睡不好,夢里是雙紅會和唐萍的反復(fù)橫跳,如果讓唐萍窺探到我的夢境,定會責(zé)備我“心術(shù)不正”。我間歇性醒來,又沉入睡眠,身體根本沒有得到休息,直到后半夜才算進入深度睡眠。

        早上四點鐘,鬧鐘叫醒我,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唐萍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

        我嚇了一跳,“吵醒你了?”經(jīng)過一晚的晾曬,我的氣火已經(jīng)滅了,語氣討好而軟糯,一點都不硌牙。

        唐萍說:“(我)根本沒有睡著?!?/p>

        又說:“你怎么能睡得著?”

        我坐起來,要往外走,“我要出差啊。”

        唐萍喊住我,說:“我發(fā)現(xiàn)跟你說話都是愛答不理,你是不是覺得我無理取鬧,沒事找事?我真的想不明白,我氣得都快喘不過氣了,你卻在打呼嚕?!?/p>

        她劇透了我的心聲。

        我說:“你可以叫醒我啊。”

        唐萍說:“叫醒你干嗎,繼續(xù)氣我嗎?”

        我說:“我也不明白了,我就吐槽一句‘不想干就別干’,你怎么那么上頭,非得跟我掰扯清楚是吧?”

        唐萍說:“我真的累了,我不想每次跟你吵架,還得跟你解釋為什么吵架。你覺得昨天晚上就是一句話的事嗎?我在單位已經(jīng)憋了一肚子火,到家非但不能紓解,還得跟你再復(fù)燃一次,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我一晚上都沒睡著,胃疼得不行,四肢酸痛,還發(fā)熱了?!?/p>

        我心疼她,又覺得她自作自受。我說了一句去給她找藥,跑出臥室。我拿著布洛芬和體溫計回來,唐萍卻趴在床上,拿被子蒙住腦袋,不管我怎么邀請都拒絕露頭。

        從我的視角望出去,這本來就是一場莫須有的爭吵,是完全可以胎死腹中的沖突,可不知怎的,最近這種罅隙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常常把我逼到崩潰的邊緣。而且,一旦情緒被限定,我們的生活始終籠罩在對峙的陰影之下,一星半點的火花就能燎原,把我們原本就稀有的靜好與諧振炸得面目全非。

        我長吸一口氣,又頹喪地吁出來,現(xiàn)在沒空搭理她,有時間點逼著,我必須盡快出門,飛機不等人。我潦草地丟下兩句好言好語,等出差回來再說。

        我當(dāng)然自責(zé),這可是我最愛的女人。沒錯,我唯一的、最愛的女人。我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認(rèn),不必?fù)?dān)心噴子們挑我罔顧母親的刺。我最愛的女人,卻讓我想要逃離。我沒好氣地假設(shè),天底下的婚姻都半斤八兩,都名存實亡。

        我簡單洗漱,空著肚子出門。昨天回家時特意在小區(qū)樓下的西點店買了椰蓉方包,充作今天的早餐,但慪氣使我獲得揮之不去的飽腹感,這算是歪打正著。我其實更喜歡豆沙餡兒,買椰蓉的是照顧唐萍的口味。想到這里,我為自己默默的付出感到不值,她早已習(xí)以為常和心安理得我的讓步。

        我昨天晚上把公司的車開回了家。坐進車?yán)?,抬起脖子,想要怒吼一聲,卻被自己的薄臉皮憋回去,只能以喇叭代替。如果有誰跟我一樣早起在車庫發(fā)出惱人的鳴笛,就請不要客氣地罵他一句混蛋吧。

        混蛋發(fā)泄完,老老實實系上安全帶,爬坡,過桿,上路。我先轉(zhuǎn)到融創(chuàng)中心二期,去接老板。他倒是很守時,早早躺在入戶大堂的沙發(fā)上等我。我進來沒看見他,直接往里走,直到門禁把我攔住。我掏出手機給他打電話,嘴里還裹挾了一句臟話,不料熟悉的手機鈴聲從一邊傳來。我嚇了一跳。老板從容不迫地起身,招呼我出門。

        我們從裕華路收費站上了新元高速,往正定機場方向開去。老板跟我談?wù)摃r事,裕華路高速口很快就要拆除,新元高速也會變成一條免費的市政快速路,更名為復(fù)興大街,石家莊這座最沒有存在感的省會終于要奮起直追了。

        我打了幾個哈哈,佐以“是嗎”“哦哦”“挺好的”。

        跟往常一樣,我把車泊在一處私人停車場,步行十分鐘左右才走到進站口。柜臺值機,過安檢,到了檢票口,終于消停下來,我掏出手機,想跟唐萍道歉,又覺得自己沒錯,竭力克制。

        到了上海,我和老板稍事休息,打車去寶山港口,與張姓客戶會面。老板叮囑我,要叫對方張總,生意場上喊某人為總,就跟文藝圈統(tǒng)稱老師一樣,講究。說起來,我們其實是張總的客戶,他們是貨運公司,我們是出貨和付錢的甲方,但今年全球經(jīng)濟形勢一片大好,出口貿(mào)易供不應(yīng)求,根本訂不上艙位,所以(我們)只能拜碼頭,請人吃飯、送禮,以便安排盡快發(fā)貨。這是真正的拜碼頭,因為我們要去碼頭拜訪張總。

        在上海經(jīng)停三天,我們白天去碼頭,晚上回酒店,所有事老板跟我一起親力親為。第三天下午,老板讓我預(yù)訂返石機票,晚上十一點多起飛,老板估摸著差不多,“差不多”的意思是,臨行前要請張總吃飯,(吃完飯)差不多能趕上飛機。沒想到張總纏席,還要玩扎金花的游戲,一人坐莊,給另外兩名玩家發(fā)牌,莊家最后發(fā)牌;由玩家說話,跟莊溝通,如果點兒正,就讓莊家喝酒,如果點兒背,就主動認(rèn)■,談不攏就算崩了,后面再喝就要加倍。張總說游戲的名字叫作“談判”,倒也相得益彰。有了“談判”助興,我們都比平時多喝了二兩,仨人消滅兩瓶白酒,涮了一打啤酒,最后還是靠老板裝醉,出溜到桌子底下,才把張總騙走。老板站起來一抹臉,說:“傻×老張還挺能喝。”

        人剛走就冠以“傻×”,搞得我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附和道:“傻×張總是挺能喝,半杯半杯地灌,頂?shù)梦椅鸽y受。”

        老板又罵了兩句,叮囑我趕緊打車去機場。我看下手機,已經(jīng)十點過半。我迅速檢索一番,浦東機場還有票,時間相對充裕,距離飯店也近,建議老板退了重買。老板不同意,國際航班都停浦東,不安全。雖然我們掙的是外國友人的錢,但眼下這個節(jié)骨眼兒,盡量不(跟外國人)接觸為上。還有關(guān)鍵的一點,不可能全額退票,老板要避免不必要的損失。

        我特別討厭追趕的心情,但老板發(fā)話了,只能照辦。這算某種后遺癥——我高考差點錯過最后一門考試,在路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覺得快要崩潰,以至于后來搭乘火車或者飛機,至少提前一小時到站,上班和約會也從未遲到過。

        匆匆忙忙趕到機場,過安檢時我不小心把書包背帶弄斷一根,只好單肩挎著。

        虹橋機場遠(yuǎn)比正定機場廣袤,進站口到檢票口遠(yuǎn)如幾十公里。我和老板狼狽地跑到66號登機口,已經(jīng)停止檢票,檢票員微笑致歉,“早三分鐘就趕上了?!?/p>

        2→

        半年后,我終于等到合適的肝源,各項指標(biāo)都非常達標(biāo),堪稱嚴(yán)絲合縫?!敖K于”其實不大成立,醫(yī)生說半年已是莫大的幸運,許多患者終其一生也可能等不到適合的供體。

        進手術(shù)室前,唐萍握著我的手,眼泛淚花。我跟她說別哭。唐萍咬著牙點頭。進手術(shù)室后,我反而放空,絲毫緊張不起來。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無影燈,不理會一眾醫(yī)護人員的交談,他們說著早飯、堵車和哪個部門的三長兩短。麻藥威力逐漸擴散至全身,潮水般的困意襲來,我跌入無邊無形的夢境。

        手術(shù)由區(qū)醫(yī)生主刀,特別成功,我在ICU觀察三十六個小時后轉(zhuǎn)入普通病房。每天輸液,有消炎的,有生理鹽水,還有葡萄糖?;杳云陂g不能大小便,醫(yī)生幫我下了導(dǎo)尿管,尿道的異物感刺激得又酸又疼,每次方便都像渡劫。我不得不穿著成人紙尿褲,每天晚上由唐萍和一位護士聯(lián)手幫我翻身,然后唐萍一個人伺候我更換紙尿褲。剛開始,我還覺得羞愧,并千叮嚀萬囑咐一定把護簾拉上;到后面,我就無所謂了,也不是無所謂,而是沒有余力顧及體面與風(fēng)俗。手術(shù)雖然成功,但是術(shù)后的疼痛折磨得我寢食難安,尤其到了晚上,疼得我根本睡不著,止痛藥和止痛泵雙管齊下也束手無策。我忍不住叫出聲來,有時候只是咿咿呀呀哼哼唧唧,有時候干脆大喊大叫狂風(fēng)怒號,好幾次吵到同屋的病友,遭到家屬投訴。我根本沒空搭理他們,都是唐萍賠禮道歉。有一次我實在疼得難受,不受控制地滿嘴噴糞,罵天訓(xùn)地。同屋有一個小病友,家長看不下去,過來責(zé)問和制止。唐萍也是著急了,直接抽了我兩個耳光,又用手封住我的嘴巴。對方被她的舉動嚇退。唐萍的臉上掛滿淚痕,仿佛全身都在慟哭。

        我終于安靜下來。

        病房一共三張床位,一位肝癌晚期的老奶奶,我們叫她福奶奶,聽護工說,福奶奶是滿族,小時候是格格,她的兒女都定居國外。還有一個小男孩,家屬叫他小樂。他患有先天性心律不齊,不能劇烈運動。小樂喜歡下圍棋,經(jīng)常纏磨家長對弈,我閑著沒事過去觀戰(zhàn)。我大學(xué)時入過圍棋社團,棋藝談不上精湛,但應(yīng)付新人棋手綽綽有余。小樂央求我陪他下棋,一本正經(jīng)地給我打預(yù)防針,輸了也不笑話我。我架不住他軟磨硬泡,本著敲打和指點的心態(tài)跟他擺了一局,結(jié)果不出三十手就淪為他的手下敗將。小樂卻信守承諾,一邊安慰我沒事,一邊問我需要復(fù)盤嗎?最后還是唐萍替我解圍,說我現(xiàn)在需要靜養(yǎng),過兩天再戰(zhàn)。小樂只好答應(yīng),委屈得就像被塞了練習(xí)冊的孩子,抓耳撓腮地填補等號右側(cè)的空白。哈,他本來就是孩子。

        唐萍讓我靜躺一會兒,說下午區(qū)醫(yī)生查房。術(shù)后,區(qū)醫(yī)生就去北京開研討會了,大前天剛返石,履行完三天兩檢和居家不出的防疫任務(wù),下午才來醫(yī)院上班。

        我腦子里過了一遍才想起區(qū)醫(yī)生是我的主治醫(yī)師。

        查房的時候,區(qū)醫(yī)生說我特別走運,前兩天也有一例肝移植(手術(shù)),患者是位老大爺,最后失敗了;又說,我的供體來自一位宇航員,這可是一顆上過太空的肝臟。說來也巧,我從小生活在海西,那邊空氣稀薄,特別適合觀星;我也親歷過幾次火箭模型發(fā)射,小學(xué)、初中但凡邂逅談?wù)摗皦粝搿钡淖魑念}目,我都是搬出宇航員來充門面。

        區(qū)醫(yī)生的語氣中溢出肉眼可見的驕傲,不知道是因為宇航員,還是得意于自己的手術(shù)或者說手藝。區(qū)醫(yī)生侃侃而談,宇航員長時間處于微重力環(huán)境,導(dǎo)致腦脊液所占比例增加,與胼胝體相鄰的腦室擴張,腦部在顱骨中的位置上移,顱內(nèi)壓升高,回地球后不久因腦出血死亡。供應(yīng)者生前跟醫(yī)院簽署過器官捐贈協(xié)議,死后立馬激活,剛好趕上我的順位。我跟區(qū)醫(yī)生索要肝源提供者的具體信息,比如姓名和住址,想對他的家人表示感謝。區(qū)醫(yī)生說個人信息是隱私,透露宇航員(的身份)已經(jīng)游走在違規(guī)邊緣。

        區(qū)醫(yī)生走后,我憂心忡忡地跟唐萍討論,上過太空的肝臟會不會變異?

        唐萍指出我科幻電影看多了,之后悵然地望向窗外,“好久沒去電影院了?!?/p>

        我說:“等我出院了,(我們)就去看電影。”

        唐萍手里剝著一顆青皮橘子,“也不知道最近有什么新片上映。還記得嗎?我們以前總是盯梢各種檔期?,F(xiàn)在怎么變這樣,工作日全都是工作,回家連牙都不想刷,禮拜天就想躺尸,懶得做飯就叫外賣,連超市和菜市場都不去了。我們的生活變得簡潔而程序化,沒有一點煙火氣息?!?/p>

        我說:“時代在進步,社會在發(fā)展,科技改變生活。”

        又說:“人到中年,身不由己。”

        唐萍柔情似水地看著我,并沒有著急附和。夕陽柔和的光透過窗戶,映照唐萍緋紅色的側(cè)臉,我很想吻她。

        心里有個聲音慫恿,快跟她說,辭掉工作,熱情而用力地?fù)肀澜?,去看電影,去看話劇,去看展覽,暢游祖國大地五湖四海,別讓世俗的枷鎖禁錮你的夢想與自由;理智卻占據(jù)上風(fēng),辭掉(工作)容易,再想考回(編制)無望。唐萍已經(jīng)年逾三十五周歲,考試報名的硬性標(biāo)準(zhǔn)都達不到。

        我緊緊握住唐萍的手,默念著以后千萬不能再跟她生氣,一定要對她唯命是從、馬首是瞻。真正遇見事,我能依靠的只有她。我甚至不合時宜地假想,有一天她躺在病床,我必當(dāng)身先士卒,端屎端尿。我深情款款地看著唐萍,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白了。半年來,唐萍為我的病操碎了心。我既自責(zé)又著急,恨不能追回她的青蔥歲月。

        我說:“這些天辛苦你了?!?/p>

        唐萍說:“你說這話就見外了,我還能不管你怎么著?”

        我伸手去夠她的頭發(fā),卻抓了個空。唐萍沒有躲,是我沒有瞄準(zhǔn)目標(biāo)。我又嘗試了幾次,始終無法成功,僅指尖有一些順滑的觸覺。唐萍發(fā)現(xiàn)我奇怪的舉措,問我想做什么。我如實相告,想要摩挲她的白發(fā)。唐萍卻吃了一驚,說她的頭發(fā)烏黑靚麗,怎么會白呢?我以為自己眼花,催她去照鏡子。唐萍從手包里掏出化妝鏡,前后對照。我卻從她掌心的圓鏡中看見一個滿頭白發(fā)的唐萍,再去看她,發(fā)現(xiàn)她的后背趴著另外一個女人。我失聲大叫。

        “?。“?!??!”

        唐萍連忙湊近,問我是不是又疼了。

        我鼓起勇氣,繞過唐萍,直視她背后的女人,虛張聲勢地質(zhì)問:“你是誰?”換做其他人,我肯定會嚇得掉頭就跑,但我不能丟下唐萍不管。

        唐萍回頭看了一眼,疑惑地盯著我,說:“曉理,你別嚇我。”

        唐萍背后的女人也看著我,灰白相間的頭發(fā),布滿皺紋的臉孔,她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女人越看越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鬼,我看過不少恐怖片,枉死的冤魂喜歡寄生在無辜者的身上。我哀求道:“請你離開我的妻子,不要傷害她!”

        唐萍打斷我:“你到底怎么了,胡言亂語說什么?”

        我沒來由生氣了,“我在救你?。 ?/p>

        唐萍吃驚地看著我。

        我想告訴她背后有臟東西,又不想讓她受到驚嚇。我看起來像是搞怪的行為吸引了小樂的目光,他問我:“叔叔,你在跳舞嗎?”

        我望過去,小樂父母背后也都趴著一個人,包括福奶奶的護工,只有小樂和福奶奶沒事,即是說,除了我們?nèi)齻€病人,屋內(nèi)其他正常人都被鬼魂附體。這聽起來似乎有些不合邏輯,我印象中鬼魂一般喜歡覓食體弱之人。

        我面目猙獰地指著小樂說:“你輸?shù)囊河卸尽!?/p>

        小樂愣了一秒鐘,“哇嗚”一聲哭了。他的家長指責(zé)我有病。

        “我是有病,所以才住院啊?!?/p>

        唐萍著急了,上來拉拽我,“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悄聲告訴她:“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醫(yī)院,手術(shù)失敗的老大爺要聯(lián)合醫(yī)院搶我上過太空的肝臟,而且,醫(yī)院鬧鬼?!?/p>

        唐萍跟小樂一樣愣了幾秒鐘,突然松開我跑出去。那一瞬間,我嚇壞了,擔(dān)心唐萍丟下我一去不復(fù)返。我想要追她,卻控制不住自己的雙腿;事實上,我也感受不到自己的雙腿,神經(jīng)被攔腰截斷,無法上傳下達。我勉力蹭到床前,看見終生難忘的一幕,地板不見了,下層的下層的下層全都憑空消失,我看見一片綠色的原野。下一秒鐘,病床也跟著不翼而飛。我白日飛升,凌空飄浮。我嚇得蜷縮在床上,不敢亂動,生怕一點額外的動量打破平衡,從高空墜落。過了好一會兒,我慢慢挪動身體,抬頭看見一片浩瀚的星空。我對于星空的印象停留在小學(xué)時代。那時,我住在德令哈,高原地區(qū)稀薄的大氣特別適合夜觀星象,我經(jīng)常看星星;來到石家莊這個內(nèi)陸城市后,基本沒怎么看過完整而清晰的星空,尤其到了冬天,揮之不去的霧霾就像個鍋蓋一樣籠罩在地表。我很快發(fā)現(xiàn)星空與我平時看到的不同,星星的位置變了,北斗七星不再是勺子,而是排列成一條等間距的直線。其他星系也大同小異,全部變成等間距的直線,假如將星空比作棋盤,星星視為棋子,那么就是有一只無形的巨手重新洗牌。

        “曉理,曉理?!?/p>

        聲音從星空深處傳來,游入我的耳蝸。

        隨之,一張巨幅人臉倒映在星空,是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女人,兩根羊角辮,穿著發(fā)白的軍裝,胸口捧著一本紅皮書,眼神堅定地望著前方,前方是一輪冉冉升起的旭日。我一定在哪里見過她!

        “曉理,曉理。”

        星空突然消失,變成了純白的屋頂,地板和大樓完璧歸趙。唐萍回來了,拖著值班護士。護士看著我同樣手足無措,只好召喚區(qū)醫(yī)生,后者快速問了我?guī)讉€問題,拿醫(yī)用手電照射我的瞳孔,隨即吩咐護士拿來紙筆,讓我畫三點一刻的表盤。無聊,一年級小學(xué)生都能做到這個吧。我拒絕這種低智的要求。在區(qū)醫(yī)生和唐萍的堅持下,我終于妥協(xié),飛快畫出表盤,卻怎么也擺不對表針。

        這是蒙特利爾認(rèn)知評估量表,滿分三十分,我頂多七分。區(qū)醫(yī)生胸有成竹地下了結(jié)論:“糟糕,是譫妄?!?/p>

        我和唐萍異口同聲:“譫妄?”

        我們都需要他解釋這個有所耳聞但從未見過的名詞。區(qū)醫(yī)生說,譫妄是一種神經(jīng)病癥,可以通俗地理解為被迫害幻想癥,當(dāng)然,本質(zhì)上不是一回事。

        區(qū)醫(yī)生給我注射一劑鎮(zhèn)靜劑,我迷迷糊糊昏睡過去,醒來之后,已經(jīng)換到一間單人病房。我完全不記得(自己)說過、做過什么,還問唐萍,好端端的,為什么換病房。唐萍說,這邊住得更舒服點,她晚上陪床也更方便。我補充道,也更費錢。我堅持換回去,認(rèn)為接下來只是等待時間撫平術(shù)后創(chuàng)傷的過程,完全沒必要額外支出。唐萍一再解釋,她想要我有個更好的環(huán)境,這點兒錢該花就花,反正有醫(yī)保兜底。我這才作罷。(后來我才知道,搬到單人病房一方面是唐萍的堅持,另一方面還裹挾著另外兩位病友和家屬的意愿。誰愿意跟“精神病”同處一室?)

        唐萍為我削了一個青蘋果,一邊切成小塊,一邊問我記得在多人病房的事情嗎。我說記得啊,病友是個小男孩,叫小樂,心律不齊,愛下圍棋。小男孩挺可愛的,也挺可憐的。

        唐萍用異樣的目光打量我,好像我臉上寫著一首唐詩,或者變成蘋果一樣的綠色。

        我說:“我說錯了嗎?”

        唐萍說:“不,全對?!?/p>

        恢復(fù)了半個月,我自我感覺良好,宇航員先生的肝臟非常配合,沒有發(fā)生明顯的排異反應(yīng),有限的幾次不適都在可控的范圍內(nèi)。尿管和止疼泵都摘除了,我問區(qū)醫(yī)生是否可以下床,區(qū)醫(yī)生考慮片刻,宣布我可以進行一些小幅度的鍛煉。我樂樂陶陶,迫不及待出門,一直躺在床上,感覺自己快要生銹。

        出醫(yī)院走不多遠(yuǎn)就有一處小游園,配建了一處五人制足球場。說是五人制,但場上煮餃子似的擠滿了二三十號愛好者。我看了技癢,想上去湊個熱鬧。唐萍拽住我的胳膊,提醒我要小幅度鍛煉,踢球太激烈了。我只能在場外駐足,望梅止渴。

        一天下午,我趁唐萍不在(她還需要上班),偷偷跑出去,結(jié)果球場上只有幾個遛娃的家長。我失望而歸,回到病房,看見小樂正等著我,他撲閃著碩大的眼睛說:“叔叔,來一局?”

        我說:“來唄?!?/p>

        我們殺了兩盤,準(zhǔn)確地說,他殺了我兩盤,第三盤剛開始,我腦中突然一片空白,忘卻了圍棋的布石、中盤和官子,落不下一手白子。棋盤開始變大,撐破了房間,飄浮在天上,變成星空,一顆又一顆等間距擺放的棋子則成為滿天繁星。我試圖厘清棋盤與星空之間的聯(lián)系,沖進來一雙男女,(沖我)罵罵咧咧地把小樂帶走了。我感到莫名其妙,緊接著,又進來一個陌生女人,熟練地脫掉外套掛在門后。

        我大聲質(zhì)問:“你是不是走錯房間了?這是單人病房!”

        她手上的動作戛然而止,“曉理,我是唐萍??!”

        我被她說蒙了,唐萍是誰?而且,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哦,對了,床尾貼著我的基本信息。我的邏輯清晰,她休想騙我。

        她繼續(xù)說:“我是你老婆??!”

        我生氣了,這個女人腦子有毛病吧,“請你馬上離開,不然我叫醫(yī)生了?!?/p>

        自稱唐萍的女人無動于衷,甚至走過來想要抓我。我一邊呵斥她停下,一邊呼叫醫(yī)生。醫(yī)護人員及時沖進來,把我團團圍住,摁在床上,就像警務(wù)人員逮捕在逃人員的現(xiàn)場。

        我說:“搞錯了,抓我干什么?抓她?。 ?/p>

        他們也說,唐萍是我的妻子。

        我說:“不,不可能,我媳婦比她好看多了!”

        唐萍哭笑不得,問我:“那她叫什么?”

        我愣住了。是啊,她叫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來。

        區(qū)醫(yī)生又給我注射了鎮(zhèn)靜劑,醒來已是深夜。我突然覺得特別孤獨,忍不住輕喚唐萍的名字。黑暗中,她把我擁入懷中,感受到她的溫度與質(zhì)量,我才踏實。我說:“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p>

        唐萍撫摸著我的腦袋,說:“我永遠(yuǎn)都不會離開你。”

        我說:“你上來吧,咱倆一塊兒睡?!?/p>

        唐萍拒絕我,“不行,床太擠了,再說,這是醫(yī)院,不是賓館。”

        我說:“我不管。”

        面對我的不依不饒,唐萍最后妥協(xié)了,側(cè)躺在床邊。我摟住她的腰,溫軟又熨帖。我們很久沒有睡一個被窩,這讓我想起從前,我們剛剛好上那會兒,夜夜相擁而眠。

        我抱著她,很快睡著。

        半夜醒來,我看見身上長出椰子大小的瘤子,我著急忙慌用指甲摳,用牙齒咬。唐萍被我吵醒,連忙制止。那是用于膽囊再造的膽袋。我不相信,唐萍急得哭了。我下意識覺得自己做錯什么,老老實實不敢造次。我擦拭她的眼淚,“別哭了,別哭了。”

        ←2

        婚姻就像瓷器,剛剛出爐時光潔、細(xì)膩,帶著舒服的溫?zé)?;隨著時間推移,伴生不可避免的磕磕絆絆,瓷器表面布滿蛛網(wǎng)似的碎紋,哪天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撞碎。等到那個時候,想要撿起來,可能還會割破手指,即使僥幸躲過一劫,也不可能拾起所有碎片,更別提那些捏不起來的渣滓;所有碎片一塊不少地湊齊,也無法拼回原先的形狀,即使巧奪天工、妙手回春,拼湊而成的瓷器也會布滿無法愈合的裂痕。以上,就是我近期對婚姻的理解,片面也好,胡沁也罷,是我當(dāng)下的切身體會。

        最近一段時間,我和唐萍迎來大面積的爭吵,甚至有意無意地提及“離婚”。我怎么也沒想到,我們的瓷器有一天岌岌可危。核心矛盾在于孩子。我承認(rèn),這是我不對,丁克不是原罪,但是婚前應(yīng)闡述觀點,而不是婚后再表明立場,畢竟大多數(shù)人默認(rèn)結(jié)婚、生子捆綁銷售。這是時代和中國的慣性。

        我的工作彈性比較大,因為經(jīng)常對接歐洲和美洲的客戶,為了消弭時差,有時需要在晚上溝通,平時也以郵件為主。我下班比較早,到家后去樓下小超市采買肉蔬,準(zhǔn)備晚飯。吃完飯,我們喜歡窩在沙發(fā)看書、追劇,電視里出現(xiàn)吻戲和床戲,我們很容易被點燃,就地取材,直接在沙發(fā)上互通有無。

        近兩年,唐萍父母慢慢接受了我。作為女婿,(我)還算是合格,甚至夠得上優(yōu)秀,我們幾乎每隔一周都會去唐萍家問候(她的父母),相幫著張羅飯菜,洗碗也是我搶著來(后來我送給岳父岳母一臺洗碗機,他們開心地埋怨我亂花錢,其實我的初衷是解放我的雙手)。唐萍父親嗜酒,我每次登門都孝敬他一箱佳釀,因為談生意鍛煉出酒量,陪好他不在話下。兩年后,我們兩個家庭(我和唐萍、唐萍父母)統(tǒng)一了矛盾點,我們沒有小孩,準(zhǔn)確地說,我們沒要小孩。再去唐萍父母家,旁敲側(cè)擊的暗示和明目張膽的指責(zé)雨點般落在我身上。

        “為什么不要孩子?這是多么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dāng)然的傳承?!碧破家蚕蛭野l(fā)難。我開始還會以剛結(jié)婚,工作比較忙,先把事業(yè)夯實了,再考慮家庭建設(shè),有個孩子勢必會分擔(dān)我們的精力與存款;后來,我們的固定資產(chǎn)逐步購齊,存款也日漸豐腴,事業(yè)雖談不上多么出眾,起碼能在石家莊這座二線城市立足,之前的理由站不住腳,我干脆以討厭孩子打掩護,熊孩子百害而無一利,看見別人家的孩子哭鬧我就忍不住上去踹兩腳。唐萍說如果是自己的孩子就不會那么野蠻對待,就像她有輕微潔癖,不能忍受與他人(包括她父母)共枕,卻跟我同眠了上千個夜晚。我的觀點恰恰相反,別人家的孩子,我還可以選擇視而不見,自家的孩子則需日日夜夜相對,更為恐怖?;楹蟮谌?,唐萍跟我撕破臉,直接問我是不是有身體上的缺陷,她愿意陪我一起就診,并委婉地表示不會(因此)嫌棄我。我也急了,老子沒病,誰要孩子誰有病。

        一句話,得罪天底下所有的父母,幾乎。我相信有同道中人跟我一樣討厭孩子,終其一生也很難跟自己的后代建立密切的親情,兩輩人只存在道德和法律約束的贍養(yǎng)關(guān)系而已。

        我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假設(shè),如果(我們)有一個孩子,會不會緩解日趨緊張的夫妻關(guān)系,包括我跟唐萍父母的翁婿立場。我沒能給他們一副合格的親家,如今也剝奪了他們對三世同堂和天倫之樂的權(quán)利。

        可我始終無法跨過那道坎兒,要孩子約等于要我的命!

        一個普通的周末,我瞄準(zhǔn)了剛剛上映的好萊塢大片,提前買好早場票。

        唐萍卻沒興致,早上不愿起床,磨磨嘰嘰,膩膩歪歪。

        過去這段日子,她始終萎靡不振,頻繁跟我抱怨工作的蕪雜與無聊。我沒怎么注意,也沒有試著開導(dǎo)她,以為只是情緒的陣痛,緩緩就能自愈。每個人都會在某個時刻覺得空虛和茫然,覺得一切都沒意義,那樣的時刻突如其來且轉(zhuǎn)瞬即逝。我當(dāng)時就是不理解唐萍的情緒,多好的工作啊,打著燈籠都找不到,還有什么不滿,還有什么意見?(你)根本沒有發(fā)牢騷的資格呀。

        我撒嬌一般央求她,寶貝,去嘛,電影可好看了,不好看你削我。

        唐萍不給反應(yīng),兀自坐在床邊,不住唉聲嘆氣。

        我湊過去,試著把她摟回床上。唐萍打開我的手。我捕捉到手臂觸碰她時被彈開的瞬間,決絕而干脆,好像我對她的潔癖免疫失靈,從香餑餑變成了臭雞蛋。我被她一系列的排斥惹惱火了,跟她吵起來。

        我說:“好不容易周末,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唐萍答非所問:“我不想去單位了?!?/p>

        又來了,我說:“今天本來就不用去啊?!?/p>

        唐萍說:“不是今天,是今后,再也不去了,我要辭職?!?/p>

        我說:“你瘋了,鐵飯碗不要了?”我想當(dāng)然認(rèn)為她在賭氣,成年人的世界沒有想與不想,只有做與不做。為了這個編制,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打敗幾百名競爭者艱難上岸,誰舍得辭職呢?

        唐萍說:“我太累了?!?/p>

        我當(dāng)時理解不了,無法設(shè)身處地和感同身后,也許她只是厭倦所謂的辦公室哲學(xué),或者真的只是累了,不是汗流浹背才有資格喊累,心靈上的不暢快更容易讓人疲憊。我說:“再堅持堅持吧?!?/p>

        又說:“都是看別人愜意,其實吧,誰的工作也不輕松。你覺得我的活好干嗎,除了周末,哪天晚上睡過囫圇覺?時時刻刻提防國外友人的跨國電話?!边@里面有不少水分,我們的業(yè)務(wù)大多通過郵件交流,只有特別緊急或者特殊的情況才會打越洋電話,平均下來一年不過五六次。我這么說不過是為了增加與唐萍爭辯的論據(jù),用自己加碼過的悲慘舉例,僅僅為了在邏輯層面擊敗她。

        于是爭吵爆發(fā),毫無征兆,愈演愈烈。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qū)別之處,男人以為爭吵必須有一個肇因,其中一方犯了錯,另一方才能大張旗鼓地討伐,女人則不同,她們更在意情緒的起伏,只要你冷臉,或者語氣不到位,都有可能引發(fā)語言或肢體沖突。發(fā)展到這一步,你覺得她莫名其妙,她認(rèn)為你無可救藥。

        唐萍說:“我就表達一下,你怎么比我還激動,還緊張呢?”

        我說:“我沒有激動,我緊張什么,我這不是勸你嗎?最近這兩年經(jīng)濟下行,哪個行業(yè)都不好干,一年不如一年好干,現(xiàn)在不是都說嗎,宇宙的盡頭是編制,旱澇保收,穩(wěn)定……”

        唐萍說:“什么叫穩(wěn)定?收入穩(wěn)定,還是工作時長穩(wěn)定?你把我的穩(wěn)定當(dāng)成你的保障,有我這個編制打底,你就不用瞻前顧后了對不對?說白了,你就是覺得這份工作待遇好,不想讓我換。你根本沒考慮過我是不是真的喜歡(這份工作)!”

        唐萍的話部分在理,穩(wěn)定的工作,穩(wěn)定的退休,穩(wěn)定的福利待遇,可以為我們這個家庭保駕護航。行駛在時代的大海之中,我可能是家庭這艘巨輪的掌舵者,但唐萍是有備無患的救生艇,換言之,有了這個前提,我們的船才能開得更猛、更遠(yuǎn)。我說:“這話說的,誰喜歡自己的工作呢?誰喜歡工作呢?還不都是掙錢養(yǎng)家嗎?別想著從工作中汲取意義,這事本身就沒意義?!?/p>

        唐萍說:“連孩子都沒有,算什么家?”

        我立馬被點燃,幾乎是原地爆炸,“怎么說兩句就繞到這件事?我今天就明確告訴你,我就××不要孩子,能過過,不能過滾。”我詫異自己竟然如此暴躁,想著摟回來,但唐萍一開口,我就急不可耐地■回去,聲音之大,語速之快,都達到了我們爭吵史之最。我平時不這樣,在同學(xué)和同事間留下了溫文爾雅的印象,跟誰都沒有急赤白臉,怎么會對最愛的人怒目相向?

        最后唐萍摔門而出。

        我當(dāng)時不明白,以為唐萍無理取鬧。我自認(rèn)為沒錯,全是她不對,她無緣無故置氣不對,她眼高手低(指我對她想換工作的定性)不對,她把我們小家的矛盾擴散到父母那里也不對。

        兩天后,我低聲下氣去丈母娘家接唐萍,被岳父岳母劈頭蓋臉一頓數(shù)落,言語間披露我以怨報德,他們不嫌棄我,我卻不斷添堵。我不敢反駁,通通認(rèn)領(lǐng),終于說動唐萍。

        回家路上,我開著車,唐萍坐后排,雙目無神。那是我第一次有了要個孩子的沖動,為了唐萍。但也只是稍縱即逝的沖動。

        從那天起,我們之間似乎多了一條看不見但真實存在的物理隔離帶,就像小學(xué)時代,我和同學(xué)在課桌上用鉛筆畫的“三八線”,伸張領(lǐng)土和領(lǐng)空的所有權(quán),任何一方都可以用筆尖驅(qū)逐越界者。我們早起之后盡量避免同時進入衛(wèi)生間,餐具也按照顏色分成兩份,晚上下班,我們倆在臥室和書房之間輪換,睡覺時雖然囿于同一張床,但彼此警惕和疏遠(yuǎn),她鉆她的被窩,我進我的堡壘。奇怪的是,之前蓬勃、葳蕤的生理需求日漸凋零。我們都對那件趨之若鶩的事提不起興趣,好像是一部過時的游戲。

        “不要孩子”就是我的原罪,“無性生活”更是罪加一等。冥冥之中,這兩個不斷襲擊婚姻城池的罪行卻相得益彰。但不管怎樣,我從沒想過離婚,我以為,勞燕分飛只是書里的段落、劇中的情節(jié)、別人的一地雞毛。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離婚這件事)有一天會照進我的婚姻。

        起因是洗碗機。我買給岳父岳母的洗碗機壞了。我得知消息后,第一時間過去查看,我必須賣力表現(xiàn),以彌補前些天的理虧。我檢查一番,發(fā)現(xiàn)岳父沒有按照使用說明,舍不得采買價格相對高昂的洗碗塊和洗碗粉,改用洗潔精。我跟他們解釋,反而收獲一通數(shù)落,嗔怪我亂花錢,讓我把洗碗機退掉。我說已經(jīng)用了一年多,沒法退。他們就讓我把洗碗機拆走,誰愛用誰用。我好說歹說,終于平息兩位老人的怒火,并包攬?zhí)峁┖透鼡Q洗碗塊的后續(xù)事宜。

        處理好洗碗機事件,我本想直接回家,做了幾番思想斗爭,最終決定繞路去接唐萍。最近創(chuàng)城,她們的工作比平時忙碌不少。我問她幾點下班,唐萍說七點左右,我想著接了她去歡樂匯的UMe看場電影,結(jié)果晚上八點半她才出門。其間,我不斷告誡自己,不要質(zhì)問,不要陰陽怪氣,讓我白白等了兩個多小時不是唐萍的主觀原因造成,她肯定也想早點出來赴約。我反復(fù)做好心理建設(shè),等唐萍上車后,絕口不提工作的事,問她想不想去看電影。唐萍搖搖頭。我又問,不看電影,出去吃點飯也行,火鍋或者米線。唐萍還是搖搖頭,躺在后排座椅,有氣無力地說太累了。我討厭她這種狀態(tài),鼓勵幾句,讓她振作起來。我說完意識到自己又陷入了性格對沖的怪圈,很可能點燃新一輪的爭吵,還好唐萍沒有搭茬兒。我通過倒車鏡觀察她,她蜷縮著,微微閉上眼睛,眉頭緊皺。

        我心里一軟,說:“想辭就辭了吧,看你這樣我也累?!?/p>

        唐萍說:“我不想跟你說這件事?!?/p>

        我說:“你又怎么了?”

        唐萍抓住我的措辭,“又?你是不是特委屈?”

        我說:“我就不應(yīng)該來接你,我直接回家什么事都沒有。我就不該給你爸媽買洗碗機?!表樦@件事,我沒好氣地跟唐萍念叨她父母兩句,本意無他,牢騷而已。唐萍卻認(rèn)真了,讓我停車,她要回父母家住。

        唐萍說:“好,你以后別接我,也別去我家。”

        我說:“你以為我想去嗎?”

        唐萍坐起來,瞪大眼睛盯著我說:“我今天肚子不舒服,又忙了一天,連口熱水都沒喝,就想著回家好好歇歇,你倒好,還跟我擺一道,我現(xiàn)在都害怕回家,害怕面對你了。我受夠了。離婚吧?!?/p>

        情緒到了,我跟著起哄,“離就離,現(xiàn)在就去民政局?!?/p>

        我導(dǎo)航民政局,一路超速過去,到了門口,我吼道:“下車!”

        唐萍安全帶都沒解開。

        我說:“不是你說的離婚嗎?”

        唐萍說:“正中你下懷是不是?”

        我泄了氣,去抱副駕駛上的唐萍,她竭力反抗,好像我是一個不懷好意的強奸犯。我好不容易把她按進懷里,保證:“我永遠(yuǎn)都不會離開你?!?/p>

        這時,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我本不想接,看了一眼,來源地是海西。我的家鄉(xiāng)。只能是我父親,我快十年沒有聯(lián)絡(luò)過的父親。我接通電話,卻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阿古。

        阿古說:“驚喜吧?”

        我說:“驚喜?!?/p>

        我沒心情跟阿古敘舊,示意他有事纏身,回頭聯(lián)絡(luò)。

        阿古依依不舍地說:“好吧,等你結(jié)婚的時候記得通知我,我們可是說好了,你結(jié)婚我給你當(dāng)伴郎?!?/p>

        我看著民政局大門,不好意思地說:“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p>

        又說:“路途遙遠(yuǎn),老家的人我都沒邀請?!?/p>

        阿古說:“不管別人,咱倆這關(guān)系,我肯定要參加你的婚禮?!?/p>

        我沒心情跟他過多解釋,匆匆說了幾句有空聚聚之類的約定,掛斷電話。我當(dāng)時忙著與唐萍重歸于好,并沒有深究阿古的語誤,他不可能參加我早已落幕的婚禮。

        那是離婚第一次正式介入我們的生活,或者說,第一次浮出水面。

        那之后,我們度過了相對平靜的一段時期,日常對話和活動也恢復(fù)到以往的密度。我們一起出去吃飯,一起看電影,一起上床睡覺,就只是睡覺,一人一條被窩,誰也不僭越,好像身體接觸成為我們最大的忌諱。我們誰也不說,但已經(jīng)在心里達成共識:我們的瓷器搖搖欲墜。

        3→

        因為突如其來和意料之外的譫妄,我在醫(yī)院盤桓三個月,病情趨穩(wěn)后,從單人間搬回原先的三人病房。小樂得意地向我邀功,(我之所以可以搬回來)是他極力斡旋,跟父母磨了好幾天,并做出許多有的沒的承諾,比如配合檢查、勇敢服藥、打針不哭等,他們才允許我歸來。“喜歡下圍棋的人不會有壞心思。”小樂如是說。當(dāng)然,更重要的還是區(qū)醫(yī)生的解釋與保證。福奶奶倒是沒有意見,她跟誰都是笑臉相迎,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躺在床上追劇。福奶奶很喜歡看韓劇,聽護工說,她之前有個韓國情人,兩人約定在首爾舉行婚禮,那時候首爾還叫漢城。

        治療譫妄沒有特效藥,甚至沒有對癥的藥,(譫妄)有可能在不加干預(yù)的情況下莫名康復(fù),也有可能在向好的時候急轉(zhuǎn)直下,就像動蕩不安的股市。得了這個病,就像一道封印,你永遠(yuǎn)不知道何時才能解禁,以及能不能解禁。

        一次查房,區(qū)醫(yī)生說:“聽口音,你不是石家莊本地人吧?我建議回到(患者)小時候生活的地方靜養(yǎng)一段時間,或許有幫助。這算是一種記憶療法。我之前有個病人,就是辭職回鄉(xiāng)下,每天睡到自然醒,養(yǎng)養(yǎng)雞,遛遛狗,與世無爭,慢慢病情痊愈,與常人無二?,F(xiàn)代人,無論有沒有譫妄,精神內(nèi)耗都太大了,房貸車貸,生兒育女,不光是錢的事,更重要的是精神內(nèi)耗。”

        我果斷拒絕該方案,我不可能回到老家,想都別想。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那是一片魂牽夢縈的熱土,對我卻是不愿踏上的歸程。是的,我就是人們口誅筆伐的極少數(shù),討厭孩子、疏離父輩、逃離家鄉(xiāng),所有這些特質(zhì)堆砌了我缺乏愛心、不近人情、忘恩負(fù)義的負(fù)面形象。但這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我義正詞嚴(yán)地說:“你丫死了這條心吧?!?/p>

        區(qū)醫(yī)生愣住了,作為高高在上的醫(yī)生,他應(yīng)該很少遭受非議,在依求著自己的病人面前更是所向披靡,除了醫(yī)鬧,他應(yīng)該沒有當(dāng)面遭遇過指摘。他有些磕巴地說:“你,你,你怎么說話呢?”

        我說:“我用嘴說話呢,不像你只會放屁?!?/p>

        區(qū)醫(yī)生臉色醬紅,像鹵過的豬肝。

        唐萍推了我一把,將區(qū)醫(yī)生請出去。

        我高喊著:“不用跟他賠禮道歉,活該!”

        一刻鐘左右,他們結(jié)伴回來,區(qū)醫(yī)生恢復(fù)了之前醫(yī)者仁心的姿態(tài),“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父母雙亡,這時候的老家對你來說就是傷心地,不回也罷。這樣吧,我重新給你設(shè)計一套保守的治療方案?!眳^(qū)醫(yī)生給出全新的安排。作為折中,我白天需要在康復(fù)中心進行治療,后者不像住院部那么上綱上線和劍拔弩張,更像療養(yǎng)院,(我)有一種提前過上退休生活的既視感。

        與此同時,我停了口服和注射用藥,改為工娛治療:周一,運動訓(xùn)練和手工作業(yè);周二,懷舊療法和音樂療法;周三:手工作業(yè)和繪畫療法;周四:懷舊療法和運動訓(xùn)練;周五:運動訓(xùn)練和音樂療法,佐以按摩、針灸和理療。

        那段時間,我夜間亢奮,白日無神,睡不著的時候,我喜歡在手機上看電影,新片舊作、國產(chǎn)譯制,來者不拒,把旁落了多年的影視經(jīng)典一網(wǎng)打盡。電影讓我薄紙一般的人生變得厚重和起酥,主人公或皆大歡喜或死于非命的結(jié)局雜糅進我的命運,使我從一個旁觀者成為同行人或者共同體。我會忍不住假設(shè),如果我可以置身事外地觀察與審計我的生活,是不是也跟看電影一樣呢?唯一區(qū)別在于以我為軸心輻射的劇情沒有編劇們巧奪天工的編排罷了,沒有觀眾會垂青我這樣枯燥、干癟的生活景象。

        有時候唐萍晚上留宿,跟我一起擠在狹窄的單人病床上,她總是側(cè)躺著,也只能側(cè)躺著,像一面單薄的城墻戍衛(wèi)著我。我忍不住想搖醒她一起觀影,但我忍住了,她白天要忙工作,晚上還要照顧我,需要充足而有效地睡眠回血。我們似乎好久沒有在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中沉醉不知歸路了。回想起來,一直都是我主動,拽著她去電影院,我以為這是一種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睦寺?,卻忽略了她其實并不喜歡看電影;之所以造成這個假象,是因為我倆談戀愛時總是喜歡泡在電影院,回頭看,她當(dāng)時只是把電影院當(dāng)成約會場所,醉翁之意不在酒。回想起來,唐萍有幾次跟我抱怨電影太吵了,她更喜歡徜徉在字里行間,跟一本無言的書籍對話。

        一天下午,我正在康復(fù)中心進行音樂療法,來了一位探視者,竟是我的老板。他空著手,并解釋為何空手,他不知道我喜歡吃什么,怕買到我忌口的,買果籃,華而不實,買花籃,更是矯情,干脆給我包了一個紅包。我捏了捏,還挺厚,至少有五百。我謝過老板,隨口問他公司最近怎么樣。老板嘆口氣,說這兩個月外貿(mào)又不好做了,昨天老張還從上海來石家莊,想讓我們發(fā)他的貨柜。老板說為我報仇,把他喝趴下了。

        老板打量四周,說:“這環(huán)境不錯啊,跟休閑會所差不多。”

        老板總是語出驚人,還是那么幽默。

        我正打算淺淺地附和一下,突然看見他身上趴著一個人影。這次我不會看錯,人影仿佛跟我們不在同一個信道,看上去分辨率很低,像素模糊,但是通過五官可以敲定,人影正是老板的翻版。我馬上跟老板確認(rèn),他說:“你是不是看重影了?”

        我比手畫腳跟他解釋,不是重影,而是分身。老板讓我少安毋躁,叫過來一個護士。護士解釋了我的譫妄。老板恍然大悟般點點頭。

        我連忙澄清:“老板,我精神沒問題?!?/p>

        老板說:“我知道,不用擔(dān)心,好好養(yǎng)病,公司上下都在等你回來?!?/p>

        我越是想要證明自己,越是語無倫次。老板說老張今天回上海,他要去機場送行,回頭再來看我。老板走后,護士把我?guī)Щ夭》?。跟上次一樣,除了福奶奶和小樂,其他人都背著一個標(biāo)清畫質(zhì)的分身。我擔(dān)心被看成是精神病,只好忍住不說。那些分身似乎意識到自己被我發(fā)現(xiàn),齊刷刷地望向我。

        我直勾勾與他們對視,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那些人影跟本體很像,但普遍年長。我又想起第一次看到唐萍的浮影,當(dāng)時就覺得眼熟,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眼熟不是說曾經(jīng)邂逅,而是那個人就是唐萍的老年版。人們背后的不是鬼,而是未來的自己。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興奮不已,我想立刻通知唐萍。我給唐萍打電話,一直沒人接,估計她又在開會吧。真搞不懂,很多事明明發(fā)個通知就能搞定,非要把幾十號人鎖在會議室推敲兩三個小時,好像與會人數(shù)越多,會議時間越長,談?wù)摰氖虑榫驮街匾_@是二十世紀(jì)和二十一世紀(jì)最大的假象和通病之一。

        我正在鍥而不舍地給唐萍打電話,一群醫(yī)護人員沖進來,但他們的目標(biāo)卻是福奶奶。傍晚時分,我仍然沒能聯(lián)系上唐萍。福奶奶的護工回來收拾東西,帶給我們一個沉重的消息,福奶奶去世了。

        傍晚時分,唐萍父親來到醫(yī)院,他告訴我,明天上面要下來檢查,唐萍單位全員出動,通宵打掃街道衛(wèi)生。唐萍不放心我,讓他過來探視。唐萍父親背后也有一個人影。我竭力保持平靜,跟他說我一個人能行,讓他回去休息。他只堅持幾個回合就放棄了,留下一把我不愛吃的香蕉后離開。

        晚上,我好不容易睡著,感到輕輕地?fù)u晃,夢回我們剛同居的時光,這是唐萍表達性需求的方式,是一個信號。我睜開眼,卻是小樂。我說:“你怎么還不睡覺?”他問我能不能跟他殺一盤。我四下望了望,看到他媽媽在躺椅上酣睡,她的人影則飄浮在空中,與她的睡姿無二。小樂犯了棋癮,哀求我陪他殺一盤。我不想讓小朋友失望,陪他玩了一把。我們都非常小心和小聲,不敢高聲語,棋盤上落了一滴鼻血,染紅白子。我摸摸鼻子,手是干凈的,流血的是小樂。小樂用手背擦了擦鼻子,抬頭看著我,張了張嘴,還沒發(fā)出聲音就栽在棋盤上。我連忙叫醒小樂媽媽。緊接著,又是一群醫(yī)護人員進來把小樂帶走,第二天上午,回來的只有小樂的父母,小樂沒能挺過去。他一定是預(yù)料到自己的結(jié)局,才會在閉上眼睛之前找我對弈吧。小樂的父母哭成一團,我請他們節(jié)哀順變,也請他們不要吝惜嗔怪,狠狠地譴責(zé)我吧,把我視為小樂之死的推手,好像他晚上不來找我下圍棋,就不會一命嗚呼,至少不會死于當(dāng)下。他們只是不住地唉聲嘆氣,悲傷也是一種運動,榨干了他們的體能。他們帶著小樂生前的物品離開,昨天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牟》咳缃窨湛帐幨?。我看著福奶奶和小樂的床位,意識到我之所以沒有看到他倆的浮影,是因為他們沒有未來。

        至此我可以確定,浮影并非譫妄產(chǎn)生的幻境,我看到了每個人未來的模樣,而且(模樣)在不斷變化,這說明有時可以看得很近,有時可以望得很遠(yuǎn)。但我不敢再跟其他人分享,他們一定會把我當(dāng)成精神病。說實話,假如我沒有看見,有人這么跟我說,我也會認(rèn)為他是精神病。

        得知身患重癥和做手術(shù)的時候我都沒有強烈的感覺,福奶奶和小樂接連離去,卻讓我意識到生命如此脆弱。我們每個人都像一只漂浮在海面之上的紙船,我們越飄越遠(yuǎn),然后等待被打濕和沉淪的命運蒞臨。目睹死亡,使我失去重量。

        唐萍給我回過電話,說她忙了一晚,現(xiàn)在剛到家,換個衣服馬上過來看我。

        我說:“你能請個假嗎?我想回家?!?/p>

        電話那頭愣了幾秒鐘,“我現(xiàn)在過去接你?!?/p>

        我說:“我想回老家,德令哈。”這三個字一直是封印我的界碑,是我出生、成長和逃離的故鄉(xiāng)。

        電話那頭愣了更久,“我現(xiàn)在過去找你?!?/p>

        唐萍申請一周假期(天知道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她費了多少口舌才撼動科長),我們買了從石家莊經(jīng)停蘭州再轉(zhuǎn)敦煌的機票。我等著唐萍問我是出于什么考慮回家,結(jié)果她只字不提,就好像我們出去旅游,她有條不紊地收拾衣物、洗漱用品。其實我也說不清楚,就像一種自然現(xiàn)象,不隨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福奶奶和小樂的事,我按下不表。

        我選擇靠窗的位置,唐萍坐中間。飛機升到云層之上,我打開遮陽板,望著綿延不絕的白色云涌,眼角濕潤了。這是唐萍第二次坐飛機,有些緊張,兩手一直緊緊握著。為緩解唐萍的焦慮,我嘗試用對話分散她的注意力。

        我說:“你不是總問我,為什么不要孩子嗎?”這是我不敢碰觸的心結(jié),越拖問題越嚴(yán)重,就像爛尾房。唐萍把胳膊肘戳在小桌板上,側(cè)著腦袋看我。“這跟我父母有關(guān)?!?/p>

        唐萍說:“所以你一直害怕回家?”

        我說:“是的,我考上大學(xué)就迫不及待離開那個鬼地方,一秒鐘都不愿多待。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為什么要回去,僅僅為了治療?恐怕不是。我覺得好像被什么召喚,有個聲音在我心里回響?!?/p>

        唐萍握住我的手說:“你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說,我愿意做你的情緒的出口?!?/p>

        我說:“我的母親因我而死,但父親其實還活著?!?/p>

        唐萍瞠目結(jié)舌地望著我。我能聽見她的畫外音:你為什么騙我父母雙亡?天底下哪有詛咒自己父親早歿的兒子?什么叫大逆不道,這就是大逆不道??!

        我說:“這件事說來話長,我——”

        突然一陣眩暈,我的身體隨之猛烈地晃動,以為是飛機遇到氣流導(dǎo)致的顛簸,很快察覺到不對,一個聲音在我耳邊炸響,是一句英語,我還來不及分辨,又是一聲,這次換成普通話“三、二、一,上鏈接!”緊接著,無數(shù)聲音接踵而至,有海西口音的普通話,有我聽不懂的方言,有粵語,交織在一起,形成密實的嘈雜,我的腦袋瀕臨爆炸。我使勁用雙手堵住耳朵,但是形同虛設(shè),聲音并非通過耳膜的鼓動傳入耳道,而是直接由神經(jīng)皮層感知,就像一萬臺收音機在我腦中公放。唐萍見狀連忙呼叫空姐,她們能做的只是端來一杯溫水。唐萍以為回憶的痛苦鞭撻了我,讓我別再提過去。我偎在她懷里,渺小又無助。這種狀況持續(xù)了幾分鐘,突如其來又倏忽而去。區(qū)醫(yī)生說過,譫妄患者經(jīng)常發(fā)生幻聽和幻視,如果讓他知道,肯定認(rèn)為我的病情又加重了。

        飛機抵達敦煌,剛出站,我就接到阿古的電話。他問我是不是穿一件白色T恤,我說你怎么知道,阿古掛了電話,但仍然可以聽到聲音,他就站在不遠(yuǎn)處向我揮手。我激動地跑過去,跟他熱情擁抱。我跟阿古介紹唐萍。

        阿古說:“不用你多嘴,我還不認(rèn)識嫂子嗎?你們婚禮那天我是伴郎啊。”

        我愣了一下,印象中,婚禮當(dāng)天他并沒有露面。

        阿古說:“嫂子忘記我叫啥了吧?我叫阿古達木,漢語是廣闊的意思?!?/p>

        阿古引著我們上了他的皮卡。他最近幾個月在賽什騰山天文臺工作,今天來敦煌采買生活物資,順便送幾個實習(xí)生坐飛機,沒想到遇見我。

        阿古問我:“你這次回來是去看陳叔吧,我開車送你去德令哈吧。還說呢,石家莊到達德令哈的中轉(zhuǎn)站一般都是西寧,你怎么從敦煌轉(zhuǎn)機呢?”

        我說:“誰說回德令哈了,我的目的地就是敦煌?!?/p>

        阿古說:“人都回來了,還不好意思見面?這些年陳叔一個人過得不容易,你真的應(yīng)該多看看他。”

        我說:“他自討苦吃。”

        阿古大聲說:“你怎么能這么說話?”

        唐萍知道我的譫妄沒有痊愈,擔(dān)心我犯病,連忙圓場,說她想去莫高窟。

        阿古把我們拉到鳴山北路的嘉年華國際酒店,說是國際,其實是家舒適型賓館,精選大床房兩百元每天,跟石家莊的消費水準(zhǔn)旗鼓相當(dāng)。安頓好住處,我們一起步行去夜市吃驢肉黃面,喝杏皮水。聊到近況,阿古說他們實驗室正在追蹤引力波。我聽說過(引力波)這個名詞,上過前兩年的熱搜,但具體是什么一無所知。我的天文與物理常識全還給了母校。

        第二天,阿古要回天文臺,我和唐萍上了他的車。

        阿古說:“不去莫高窟了?”

        唐萍說:“需要提前預(yù)約?!?/p>

        我說:“開你的車,別廢話。”

        阿古說:“不順路啊,我去茫崖市,你去德令哈?!?/p>

        我說:“多少年的老同學(xué),你就不能繞道送我一程?”

        從敦煌到德令哈,要先走柳格高速,再轉(zhuǎn)德小高速,途徑魚卡服務(wù)區(qū)時,阿古停車加油,(大家)出來透氣。

        高原的風(fēng)很野,我脫下外套給唐萍披上取暖。她裹著我的衣服眺望遠(yuǎn)處的戈壁,黃沙與藍(lán)天相接,一棘棘駱駝草點綴其間。

        我跟阿古提議由我駕駛。手術(shù)后,我還沒摸過汽車。唐萍有些擔(dān)心。我看著她點點頭,表示沒問題。區(qū)醫(yī)生也說過,要把我當(dāng)成正常人對待。正常人不就得做這些平常事嗎?唐萍不再阻止,只是叮囑我開慢點。說完又跑題地感慨一句:“不用趕時間的感覺真好。”

        粗算起來,我差不多十年沒有回過家鄉(xiāng)。這些年,我一直覺得離開是個正確的決定,不像其他旅居異地的人們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我很少想起那座偏遠(yuǎn)的西北城邑。正確肯定正確,甚或是唯一的決定,除了離開這條道,我沒有別的路可走。

        經(jīng)過一個崗卡,檢查身份證。我以為是防疫需要,上了車阿古告訴我,附近有軍事演習(xí),這是提防間諜。過崗卡不久抵達柯魯柯鎮(zhèn),父親就住在鎮(zhèn)上。這些年我們始終保持兩千公里以上的距離。

        柯魯柯乍看上去跟普通的北方鄉(xiāng)鎮(zhèn)沒啥不同,一條寬闊主路,兩邊鱗次櫛比著糧油店、五金店、飯店和小超市,飯店以川菜為主,有重慶食府、四川飯館,還有川渝大排檔,夾雜其間的西北拉面館和伊蘭餐廳反而顯得有些見外。不能說劣幣驅(qū)逐良幣和外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物種入侵似的川菜和川菜館定有其過人之處,發(fā)展在某種意義上就是趨同的過程。馬路兩邊有不少賓館,有的名字爛大街,比如方圓賓館、彩霞賓館、國府賓館,有的比較有特色,比如外星小鎮(zhèn)賓館,其中一個比較高檔,叫天匯品特大酒店,看上去比柯魯柯鎮(zhèn)政府以及對面的綜合服務(wù)中心還要上檔次。

        柯魯柯鎮(zhèn)最大的產(chǎn)業(yè)就是光伏光熱,此刻我們就站在德令哈光伏光熱產(chǎn)業(yè)園門口,對面是兩層樓高的巨幅廣告牌,上面寫著“德令哈歡迎你”。此刻,我們父子的直線距離可能只有兩公里。

        ←3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我今早見到唐萍,她已經(jīng)哭過三次。一次是接親時,司儀讓我表白,這接近求婚的環(huán)節(jié),我單膝跪地,左手握著手捧花,右手?jǐn)傞_前夜寫好的臺本,一本正經(jīng)地宣誓。我特別緊張,說話磕磕巴巴,充其量算是有感情地朗讀課文,表現(xiàn)不出太多真誠和甜蜜,唐萍卻感動得一塌糊涂。一次是我向她父母改口,在司儀的引導(dǎo)下,我站在二老面前,一個字“媽”,兩個字“母親”,三個字“丈母娘”,四個字“俺的親娘”,這是他們的流程,前期已經(jīng)彩排過,主要是為了營造熱鬧歡快的氛圍。這并不難,可我張不開嘴,這輩子我還沒有在別人面前公開稱呼“媽媽”的稱謂。司儀說:“一個字?!蔽矣昧η碎_嘴唇,發(fā)出蚊吶般的“媽”字。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對唐萍的母親有意見,在場的親朋好友顯然不滿意,跟我起哄,讓我大點聲,使出吃奶的勁——我對這個形容深惡痛絕。唐萍上來拉了拉我的手,我鼓足勁,把“媽”“岳母”“丈母娘”“俺的親娘”一股腦兒說出來,并搶答了“爸”“岳父”“老丈人”“俺的親爹”。一次是典禮剛開始,唐萍挎著她父親的胳膊款款走向我,(唐萍父親)把唐萍交到我的手中,叮囑道:“這個閨女我寵愛和保護了三十一年,從今天起,由你負(fù)責(zé)寵愛她,保護她?!?/p>

        “在現(xiàn)場親朋好友的見證下,各位來賓的祝福下,我宣布,新郎曉理、新娘唐萍的結(jié)婚典禮禮成!”主持人穿著一身白禮服,激情澎湃地說著串詞。

        唐萍又哭了。這是第四次。

        主持人說得其實有些以偏概全,“親朋好友”只針對女方,對我來說并不成立?;檠缫还捕嘞?,我只貢獻了兩桌的賓客,一桌同事,一桌同學(xué)。我父母雙亡,更沒有前來祝賀的親戚,好友多是我來石家莊上大學(xué)之后的同學(xué)以及參加工作之后的同事,唯一一個舊友是我高中同學(xué)阿古達木。

        阿古達木是蒙古族,是我在德令哈市第四中學(xué)的同窗。我叫他阿古。他不遠(yuǎn)千里(字表意)從德令哈來石家莊參加我的婚禮,讓我大感意外,甚至受寵若驚。不論時間還是金錢,都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的開銷,一般來說,能跨越這么遠(yuǎn)的距離都是交情不淺的摯友。我自覺愧對他的情誼,只能以報銷旅費和住宿費的方式聊表心意。

        阿古的意外出現(xiàn)把我的思緒拉回海西。

        我父母都是鐵道兵,我出生于鐵道兵部隊在關(guān)角山東峰建立的營地,小學(xué)在當(dāng)?shù)兀跆m縣)念完,初中耽誤了兩個月,霜降后從關(guān)角山“移民”德令哈。我性格本就內(nèi)向,作為一名插班生,我表現(xiàn)得非常內(nèi)斂,上課不發(fā)言,下課不亂動,畫地為牢般黏在課桌椅上。我清楚記得,課間第一個跟我搭話的就是阿古,他向我表示了他老家人民特有的歡迎,“你好,我叫阿古達木?!?/p>

        “漢語是廣闊的意思?!币娢毅读艘幌拢a充道,“你叫什么?”

        我說:“曉理?!?/p>

        他問:“姓啥?”

        我說:“就姓曉,春曉的曉,真理的理?!?/p>

        這次輪到阿古不明就里,“《百家姓》有‘曉’嗎?”

        阿古是我在德令哈中學(xué)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最親密的朋友,大學(xué)我考到石家莊,那時還流行寫信,阿古隔三岔五就給我發(fā)一封,內(nèi)容簡單而制式,往往是先寫兩句自己的生活,一切都好,再問我最近過得好不好。后來時興了手機,阿古經(jīng)常給我發(fā)短信,每次都卡著字?jǐn)?shù),好像少寫幾個字就對不起一毛錢的資費。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們就斷了聯(lián)系,我只知道他在搞天文學(xué)。

        我和唐萍在司儀帶領(lǐng)下敬完一圈酒,龐大而繁復(fù)的婚禮暫時告一段落。唐萍去跟娘家人訴衷腸,我坐在阿古旁邊,跟他敘舊。

        我本來擔(dān)心冷落阿古,沒想到他早已跟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打成一片,熱情地握著他們的手,語氣夸張地承諾,以后到海西就等于到家了,或者說,到海西給他打電話,好使。這屬于酒桌風(fēng)俗的一種,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因為幾兩黃湯下肚,變得飄飄然,變得推心置腹和兩肋插刀,好似肝膽相照的兄弟;酒醒后,說過的話也隨著酒精一起排泄掉,沒有人會當(dāng)真。我挺煩這一套,但作為業(yè)務(wù),我必須熟稔酒桌文化。

        我坐在他旁邊,說:“阿古,謝謝你能來。”

        阿古牢牢握住我的手,“咱倆這關(guān)系,我能不來嗎?”

        我說:“我敬你一杯。”

        又說:“都在酒里?!?/p>

        阿古特地聞了聞我的杯子,擔(dān)心我兌白開水或雪碧,確定是白酒之后才跟我碰杯,一飲而盡。海西人喝酒從不偷奸?;?。阿古咧開嘴,咝咝倒抽涼氣,不知是回味酒香,還是散發(fā)酒氣,突然說:“你多久沒回海西了?我前幾天去德令哈出差,碰見陳叔了。他想你嘞?!?/p>

        我差點上去捂他的嘴,擔(dān)心唐萍和娘家人聽到。

        我故意畫錯重點,顧左右而言他:“去外星人遺址嗎?對哦,我記得你大學(xué)學(xué)的天文物理,正好對口?!?/p>

        阿古說:“外星人那個就是噱頭,我去德令哈是因為天文臺跟當(dāng)?shù)匾患夜夥鉄岙a(chǎn)業(yè)園有業(yè)務(wù)需要對接?!?/p>

        我說:“天文臺?在哪兒呢?”

        阿古說:“你都不關(guān)注家鄉(xiāng)發(fā)展啊,賽什騰山建造了天文臺,去年跟我們學(xué)校有合作項目,搭設(shè)了一臺共振型引力波探測器,我定期過去維護設(shè)備,搜集數(shù)據(jù),國內(nèi)許多機構(gòu)都跟我們有合作,因為我們的自然條件最好了?!?/p>

        阿古給我科普了許多數(shù)據(jù),什么晴夜比例、視寧度(大氣穩(wěn)定度)、可沉降水汽和大氣湍流結(jié)構(gòu)等,這些構(gòu)成選址的要素。我聽得云里霧里,如果我跟他聊CF(成本加運費,適用于海運和內(nèi)河運輸)、CIF(成本加保險費、運費,適用于海運和內(nèi)河運輸)、FOB(裝運港船上交貨,適用于海運和內(nèi)河運輸)他也會一頭霧水。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可不想談外貿(mào)這種臟東西。由于阿古提到我父親,我對他的感情由欣喜變得戒備,擔(dān)心他酒后亂言捅出簍子,又琢磨把他灌醉,迅速帶離酒宴。權(quán)衡再三,我選擇后者,他已經(jīng)喝了不少酒,再添把火,就能燒透。

        阿古喝高了,話說得又多又快,沒有重點和邏輯,我理解起來非常吃力。我之所以有些跟不上阿古的表達,不僅僅因為內(nèi)容(我對于他侃侃而談的星辰大海一無所知),更重要的原因是口音(我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聽到故鄉(xiāng)的語言)。離開海西十幾年,我忘恩負(fù)義地陌生了家鄉(xiāng)話。我把高考當(dāng)成人生的跳板,跳到其他城市,距離家鄉(xiāng)越遠(yuǎn)越好;阿古則不同,他考入青海大學(xué),畢業(yè)后選擇留校,拒絕了其他幾個國內(nèi)外知名高校的offer(職位)。

        我終于成功地把阿古喝倒,委托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照顧他,起身跟唐萍會合。她那桌的卡司分量十足,有唐萍父母、二叔二嬸、兩個包包袱的小孩以及他們的媽媽。我挨著唐萍坐下,招呼大家一起干杯。唐萍父親卻沒有接茬兒,臉色黝黑,只有兩個小孩積極,端著快要溢出來的果汁跟我碰杯。唐萍拽了拽我的西服下擺,帶我離開主席。我問她怎么回事,唐萍說,有人喝多了,笑話我是倒插門。

        我覺得莫名其妙,首先,我并不是倒插門,婚房是我在石家莊出資購買,貸款也是我一人承擔(dān);其次,我也不覺得倒插門丟人。唐萍跟我解釋,一般來說,石家莊結(jié)婚前日和當(dāng)天,男方至少要動員小一百號人,不管拐多少彎,只要沾親帶故的鄉(xiāng)鄰都會來報道,人越多,顯得越熱鬧,越有面子。主家還要給這些人派活,說是派活,其實就是個由頭,往往四五個人負(fù)責(zé)平日里一個人能干的活,要的就是一個氛圍。而我只召集了幾個要好的大學(xué)同學(xué)和同事,兩桌麻將都湊不夠,一個人需要承擔(dān)四五個人的工作量。唐萍父母覺得臉上無光,情緒發(fā)酵,最終被一句無心的“倒插門”中傷了。

        大家都是凡人,難免被世俗拖累,我可以理解二老的怨怒,女兒一輩子一次的婚禮,誰不想風(fēng)光大辦。我只能暗暗發(fā)誓,一輩子疼惜唐萍,彌補他們一天的遺憾。

        典禮在下午一點半左右結(jié)束,我和唐萍送走一桌桌客人,回到大廳,剛才摩肩接踵的婚宴大廳變得空空蕩蕩,我一時有種如在夢中的不真實感,好像我不是婚禮的主角,而是誤入拍攝現(xiàn)場的路人。我尋找一圈,發(fā)現(xiàn)阿古不見了。我以為他被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裹挾到KTV或者洗浴中心,給阿古打電話,手機鈴聲回響起來,是斯琴格日樂翻唱的《駝羔之歌》。我順著甜美而高亢的歌聲在圓桌底下找到呼呼大睡的阿古。

        我找飯店的工作人員幫忙,把阿古送到下榻的賓館。他醉得不省人事,就像一攤爛泥,身上沒有任何著力點,我把他公主抱到床上。我為他扯好被子,剛要走,阿古突然抓住我的手,惺忪地說:“回家看看吧,回家看看吧,陳叔一直在等你?!?/p>

        醉酒之人總是分外倔強,我只好編了一句違心的謊言,答應(yīng)他會回去,阿古才像解禁一般松開我的手。

        按照石家莊本土的風(fēng)俗,下午需要回門。所謂回門就是男方帶著新娘和一干親朋去女方家。回門有兩個主要內(nèi)容,一是給已經(jīng)嫁出去的閨女一個緩沖,二是鬧新郎。我被唐萍的娘家人們堵在臥室,領(lǐng)帶和皮帶都被拽下來,狼狽地用雙手提著褲子,咧著嘴笑。今天高興,怎么都不能生氣。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人群退潮般散去,只剩下我和唐萍滯留岸上。古語云,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我們即將擁抱四分之一。

        唐萍洗完澡,把我推進盥洗室。我站在花灑下面,沖掉身上的汗水與煙味,出來后,唐萍喊我去臥室,期待又羞怯著專屬我們的洞房花燭夜。我卻興致不高。唐萍趴在我身上,濕熱的氣息吹拂著我的胸口。我把手插進她的長發(fā)輕輕揉搓,極力拖延和消耗她的興致。

        唐萍吻了我的手臂,“從今天起,我們就是受法律保護的一家人了?!?/p>

        我說:“謝謝你給我一個家?!?/p>

        唐萍說:“不是我給你,是我們攜手共建?!?/p>

        我說:“還是要謝謝你,從小到大,我都沒有感受過家庭的浸潤與溫暖,而且我之前也有些刻意回避,是你讓我有了組建的意愿和沖動。”情到深處,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你知道我是一個孤兒,對于完整的家的渴望遠(yuǎn)比正常人強烈。”

        唐萍說:“你也知道我有潔癖,但我唯獨能接受你的臟亂差?!碧破颊f著用力嗅了嗅我的體味,并做出享受狀。

        我破涕為笑,回應(yīng)唐萍的親吻。

        她小聲咬耳朵,說今晚可以不采取措施。我否決了她的提議,激情需要理智保駕護航才能更長遠(yuǎn),更澎湃。唐萍霎時愣住了。常規(guī)的經(jīng)驗一般是男方熱衷赤誠相見,女方多要求采取避孕措施,她主動提出(不戴套),我應(yīng)該感恩戴德和心花怒放。

        我說:“懷孕就麻煩了?!?/p>

        唐萍說:“懷孕才好啊,咱倆都三十出頭了,我90后的同事已經(jīng)有二胎了?!?/p>

        我說:“雖然咱倆被劃分為大齡,但我覺得(咱們)心智還不是特別成熟,就是兩個大小孩,還是過幾年再說吧。一方面,咱們好好體驗一把二人世界,另一方面,也給我點時間改善咱們家的經(jīng)濟狀況?,F(xiàn)在不比從前,生養(yǎng)孩子太花錢了,從懷孕到上學(xué),沒有大幾十萬下不來。”

        唐萍嚴(yán)肅地打量著我,突然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你該不會有什么難言之隱瞞著我吧?”

        我內(nèi)心一凜,冷汗霎時沁滿后背,擔(dān)心阿古把我的家底透給唐萍,支支吾吾說:“沒,沒有哇。”

        唐萍說:“沒關(guān)系,就算你有生理缺陷,不能生育,我也不會嫌棄你,實在不行,我們領(lǐng)養(yǎng)一個小孩?!?/p>

        我長出一口氣,連忙澄清自己強壯和健康得像一頭牦牛,她的猜測只是莫須有,我借著這個話題岔開唐萍的生育計劃,只是我無法坦白自己根本沒有計劃生育,更沒有告訴她,我之前恐婚的原因正是因為孩子。

        婚后第二天,我去賓館尋阿古,他已經(jīng)不辭而別。我連忙給他打電話,問他去哪兒了。阿古說他在正定機場。我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解脫,阿古走了,我便不用戒備過去的糾纏。我假惺惺地表示了遺憾,本想帶他在石家莊好好逛一逛的。

        阿古說:“石家莊有啥可逛的嘛,又不是旅游城市?!?/p>

        我說:“也是?!?/p>

        阿古說:“我們馬上登機了,回頭聯(lián)系。你有空一定要回來看看陳叔啊,他(停頓)真的很想你?!?/p>

        我脫口而出:“那他為什么不來看我呢?”這句話非常混蛋。

        阿古說:“他,唉,不說了?!?/p>

        我察覺出阿古欲言又止,而且“我們”,還有誰呢?

        我們請了一周婚假,準(zhǔn)備去海南旅游。做外貿(mào)后,我經(jīng)常出國參展,唐萍卻是第一次坐飛機。唐萍大學(xué)畢業(yè)考公上岸,除了國慶和過年,基本沒有大塊的囫圇時間,我們平時只能去石市周邊的沕沕水、駝梁、蒼巖山游玩。這次蜜月之旅,唐萍非常期待,半年前開始策劃,各種上網(wǎng)查攻略,小紅書和十六番成為她日均使用時長最多的APP。唐萍的底線是堅決不跟團,去一個地方玩必須浸入式體驗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才算是一場合格而有趣的旅游,否則就成了打卡拍照的任務(wù)。

        婚禮第二天一大早,唐萍吻醒我,說:“我們換個地方蜜月好不好?”

        我說:“婦唱夫隨?!?/p>

        唐萍說:“不許反悔?!?/p>

        我轉(zhuǎn)過身,捧著唐萍的臉,幸福地忘乎所以。我可以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出不管天堂地獄我都會寸步不離這種酸溜溜的情話,以及只要跟你在一起就算去小區(qū)門口的街心公園散步都是旅行這種虛張聲勢的金句。我真的很愛她,恨不能把心掏出來,讓她一覽無余我的鐘情。

        唐萍說:“我們不去海南,去海西好嗎?”

        我的情話和金句悉數(shù)夭折,我的心碎了。我說:“你是想說青海吧?青海沒啥可玩的,就一個青海湖,一個茶卡鹽湖。”

        唐萍用審問的目光盯著我。

        我又說:“好吧,撐死加上日月山和金銀灘。這種地方看似浪漫,實則條件非常艱苦,高原反應(yīng)不說,單是風(fēng)沙就夠你喝一壺。要不然我們?nèi)グ屠鍗u吧,我聽同事說那里是蜜月勝地,沙灘特別細(xì)。我們倆都還沒見過大?!?/p>

        唐萍打斷我,“我想去德令哈?!?/p>

        我嘆口氣,又是心酸,又是抵觸。我知道唐萍為我好,想幫忙修復(fù)我與故鄉(xiāng)的齟齬。這讓我心酸。她是多么善解人意,多么屈己待人。從離開德令哈那天起,我與父親漸行漸遠(yuǎn),從彼此的生活中掉線,而且我不孝地偽造了他去世的假象,害怕再回到故鄉(xiāng),即使不會遇見他,與他在直線距離上的靠近也讓我抵觸。

        我們僵持幾天,每天悶在家里,開啟婚后第一次冷戰(zhàn)。我知道爭吵是婚姻必不可少的調(diào)味劑,但恐怕沒有幾對新婚夫婦會在蜜月期置氣。最后好說歹說,我勸動唐萍,利用僅剩的三天假期,雙飛成都,走馬觀花地游覽熊貓基地、寬窄巷子、金沙遺址博物館、杜甫草堂和武侯祠,在春熙路打卡,在玉林路的小酒館買醉,把行程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徹底與唐萍的旅游觀背道而馳。

        總之,海西是不可能回去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回去,家鄉(xiāng)不就是用來逃離的嗎?

        4→

        我終于還是回到海西。

        站在“德令哈歡迎你”的廣告牌前,我感觸良多。十幾年前,我就是迫不及待地從這里逃走,秉持決不回頭的信念堅守到今天。單論這件事,我算是成功的。

        阿古走過來說:“快回家看看吧,陳叔等著你呢?!?/p>

        看了看唐萍,他又補充道:“等著你們呢?!?/p>

        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思緒暗涌,我決定先去鎮(zhèn)上找家賓館應(yīng)急,明天收拾停當(dāng)再出發(fā)。收拾的從來都不是行李,而是情緒,就像情怯的不是故鄉(xiāng),而是故人。

        我們選擇彩霞賓館歇腳,坐了四個多小時飛機,十個多小時汽車,疲憊從渾身上下的骨頭縫和肌肉組織間逸散,我沾床就著,結(jié)果天不亮就被噩夢催醒,怎么也無法重新入眠。唐萍睡得正香,我貪婪地看著她,想起不久前我們差點掉入離婚的懸崖,一陣后怕。這是我愿意把心掏出來給她看的女人啊,是我人生中最愛的女人啊。

        不知道為什么,我最近總是想起從前,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在正定園博園,她的汽車虧電,我?guī)退辛私煌?46的“大家?guī)汀?,想起我們一起去看電影,每次在大銀幕上看到完滿或者缺失的愛情,總是忍不住對視,無聲地交流。過去支撐著未來,就像最底層的代碼搭建了成像。我輕輕吻了她的額頭。

        天色將明,我索性起床溜達到前臺。昨晚入住時比較匆忙,沒有四下打量,這時才注意到門口擺放著一大一小兩副宇航服,大概是借著德令哈外星人遺址的東風(fēng),在荒涼的西北大地上刮起一股前衛(wèi)的科幻風(fēng)潮,另一方面,漫無邊際的沙漠剛好營造出異星的既視感。

        墻上貼著租賃價格表:

        成人宇航服300元/半小時;

        兒童宇航服250元/20分鐘;

        拍照20元/張。

        我對收費標(biāo)準(zhǔn)感到詫異,這與我印象中貧瘠而樸素的家鄉(xiāng)格格不入。我能理解這是為遠(yuǎn)方的游客準(zhǔn)備的娛樂項目,只為人流量,不求回頭客,但半小時和二十分鐘的定價有些虛浮,消費者花那么多錢,還不讓玩?zhèn)€痛快?把半小時改為半天,二十分鐘延長到兩小時還差不多。

        我聚精會神盯著宇航服,沒留神唐萍走近,“看什么呢?”她說著挽住我的胳膊。

        我說:“區(qū)醫(yī)生說我的肝臟是一位宇航員捐贈的,我在想,太空漫步是一種什么體驗。估計這輩子也沒有機會得償所愿了,除非未來翱翔外太空就像現(xiàn)在游玩摩天輪一樣普及?!?/p>

        唐萍說:“去不了太空,可以cos(扮演)宇航員啊?!?/p>

        我指了指價目表,說:“太貴了,不值當(dāng)?!?/p>

        唐萍恰好持相反的意見,說:“這點錢就能當(dāng)一回宇航員,太值了?!?/p>

        我們相視一笑。

        天空清澈,沒有一絲云,舉目四望是一望無垠的沙漠,除卻沒有失重感(相反,宇航服的重量讓我懷疑人生,即使我壯得像一頭牦牛,也甘拜下風(fēng)),其他(體驗)非常逼真。而且(我們)運氣超好,趕上青海大學(xué)航天社團在此發(fā)射自制火箭,點火之前,他們特意把我拉過去合影,這算是雙向奔赴吧,宇航員和火箭,裝樣宇航員和微型火箭,我們讓彼此的存在都顯得更加合理和飽滿。

        穿宇航服的滋味不好受,又重又熱,我的步伐異常沉滯,每個毛孔都在瘋狂地吐汗,走了幾百米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坐又坐不下來,只能斜倚著電線桿喘息。我這才恍然大悟,商家肯定對于(宇航服)租賃時長經(jīng)過了嚴(yán)格和多次的測試,若非經(jīng)過專業(yè)的體能訓(xùn)練,半個小時已是普通人的極限。

        退了宇航服,我和唐萍簡單用過早飯。我借了阿古的汽車,載唐萍往戈壁深處巡游。經(jīng)過鎮(zhèn)政府再往西,有一片墓地。我的母親葬在那里。我把車停在墓園門口,和唐萍一起祭拜。平心而論,我跟母親之間并沒有過多的牽絆,或者說,我對她沒有什么感情,因為我從未見過她。她更多的是作為符號和象征意義,接近于祖國母親這種稱呼,也接近于我對祖國母親的情感,有且深沉但不具體。母親的墓旁有一塊無字碑,那里是父親為自己預(yù)留的歸宿。

        我本想在這里向唐萍坦白,但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背后瞄準(zhǔn)我,父親的無字墓碑代替他在場。我決定轉(zhuǎn)移陣地。再往西走十幾公里就是柯魯克湖,我小的時候常常跑到這里游泳。我們在湖邊席地而坐,向唐萍道出多年以來的心結(jié)。

        我的父母是鐵道兵,年輕時支援青藏鐵路建設(shè),負(fù)責(zé)最困難的關(guān)角山路段。關(guān)角山位于青海省海西境內(nèi),是青藏鐵路的必經(jīng)之路。關(guān)角,藏語意為“登天的梯”,擁有大量斷裂層和膨脹性巖土,另外還要面對涌水的嚴(yán)峻考驗。當(dāng)時沒有先進的大型設(shè)備,幾乎是靠著人們鋼鐵般的意志竣工。我就出生在鐵道兵在關(guān)角山建立的基地,并在這里度過整個小學(xué)時代。

        其實早在1958年,地方單位就興建過關(guān)角隧道,但受限于當(dāng)時基建水平,1961年被迫停工。1974年,關(guān)角隧道施工戰(zhàn)役再次打響,我的父母大約在1980年前后腳來到海西,于單位組織的聯(lián)誼活動中相識,后來兩人關(guān)系越走越近,在人生道路上越走越遠(yuǎn),步入婚姻的殿堂?;楹?,他們?nèi)匀粎⑴c隧道攻堅工作,這條全長僅為4.01公里的隧道,前后總計修了二十五年,付出成百上千人的青春與汗水,以及五十余條生命,包括我未曾謀面的母親。

        唐萍說:“她,媽媽,死于修建鐵路的事故嗎?”

        我搖搖頭,眼中噙滿淚水,“她死于難產(chǎn),死于我?!?/p>

        我出生時,母親難產(chǎn),當(dāng)?shù)氐尼t(yī)療設(shè)備比較落后,血庫的存量也不足,間接導(dǎo)致了我母親的死亡。但這些都是客觀因素,我將真正的始作俑者視為父親,如果他當(dāng)時聽從組織安排,離開海西,一切可能還有轉(zhuǎn)圜,母親不會死在手術(shù)臺上,我也不會淪落單親家庭。我將會像其他孩子一樣投入媽媽的懷抱,幸福享不了。事實卻是,我這輩子只能在墓前喊出“媽媽”兩個字。

        她本來可以不用死的,我本來也可以收獲一個快樂陽光的童年和幸福美滿的家庭,都因本來可以調(diào)離海西的父親的決斷而幻滅。父親有機會調(diào)走,但是他選擇留下,他的觀點樸素又偉大,如果年輕人都拋棄故鄉(xiāng),誰來建設(shè)?如果父親當(dāng)時離開關(guān)角山,哪怕是去德令哈,也可能挽救母親的性命,我們?nèi)齻€人將會擁有全新的軌跡。

        我小時候并不知道這些,一直纏著爸爸要媽媽,他編纂各種謊言,有的平實,有的離譜;平實的比如你媽媽去外地打工,離譜的有你媽媽變成仙女升天。我長大一點,零零散散聽到消息,壯著膽子質(zhì)問父親。他喝多了酒,給我一巴掌,大聲咒罵,說我害死母親。我們將彼此認(rèn)定為殺害母親的兇手。從那天開始,我跟父親漸行漸遠(yuǎn)。小學(xué)畢業(yè),我離開柯魯柯鎮(zhèn),遠(yuǎn)走德令哈讀中學(xué)。

        兩千年左右,鐵路部門在敦煌設(shè)立管理處,父親過去履職。我當(dāng)時正在德令哈第四中學(xué)念書。他來學(xué)校跟我告別。我還記得那是一堂物理課,老師正在講解力的相互作用,為了讓我們更加直觀地理解,老師自費買了一個牛頓擺,同學(xué)們屏住呼吸,盯著講臺上來回晃動的兩個鐵球,撞擊聲清脆而富有節(jié)奏。

        班主任的敲門聲打斷了我們聚精會神地觀察,他跟物理老師打了聲招呼,把我叫出來。我跟在她身后,走得很慢。班主任把我?guī)У叫iT口,父親提著兩只沉甸甸的塑料袋,其中一袋是李廣杏,另一袋是他為我挑的課外書,隱約可以看到最上層是托爾斯泰的《復(fù)活》。

        他說:“我晚上去敦煌?!?/p>

        我說:“去嘛?!?/p>

        他說:“等你放暑假了過來接你?!?/p>

        我說:“到時候再說?!?/p>

        他說:“好好學(xué)習(xí),給你買了幾本書。”

        我說:“功課都做不過來,哪有時間看閑書?!?/p>

        他說:“這個不是閑書,是世界名著,有助于提高作文寫作。”

        又說:“還有幾斤杏,你莫一口氣吃完,容易胃灼熱,拿去跟同學(xué)們分享?!?/p>

        我說:“知道了?!?/p>

        他說:“有空了給我寫信,打電話也行。”

        我說:“學(xué)業(yè)緊張著嘛。”

        他說:“……”

        欲言又止。

        他把兩個塑料袋放在腳邊,從褲兜掏出一卷衛(wèi)生紙,我以為他要擤鼻子,結(jié)果撕下來兩格遞給我,讓我墊在掌心,擔(dān)心杏子和書籍的重量勒疼我的手,接著把兩袋子沉重過繼到我手中。我拎著袋子,頭也不回地離開。

        到了高中,我選擇一所住宿學(xué)校,(學(xué)校)抓得比較緊,規(guī)定每個月只可以休兩天假。高中三年,除了寒暑假,我回家的次數(shù)一個巴掌就能數(shù)過來。每次放假,班里的同學(xué)都走了,平日里擁擠吵鬧的校園變得空空蕩蕩,我喜歡一個人坐在操場的觀眾席上看書,看那些跟字典差不多厚的大部頭。再后來,我以高考為跳板離開海西,考入河北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后入贅石家莊,成為半個莊里人,剩下的人生履歷,唐萍基本了解。

        唐萍什么也沒說,只是輕輕吻我。我以為她會問我為什么一直瞞著她,如果她知道我不堪回首的過往,肯定會更加理解我、體恤我,當(dāng)她父母一再表示想要甚至責(zé)令我們開墾下一代的時候,她也不會像之前那樣勉強我、誤解我。我很感激唐萍的緘默,因為我根本解釋不清楚。當(dāng)一件事在心里打上繩結(jié),只有時間可以松綁。

        我說:“對不起。”

        唐萍說:“不要隨便道歉,很多事情沒有那么立場鮮明的錯與對?!?/p>

        我說:“嗯,我們回去吧,我餓了?!?/p>

        唐萍說:“我也是,還沒嘗嘗你們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

        我說:“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是青稞,希望你能吃得習(xí)慣?!?/p>

        唐萍說:“我想起來了。我一直對德令哈有點印象,終于想起來是在一首詩里見過,‘今夜我在德令哈’‘青稞只屬于她自己’。”

        我說:“‘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這是金色的世界。”

        說完,我摟住唐萍,動情地吻了她。唐萍以溫柔而綿長的吻回應(yīng)我。我們在圣潔的柯魯柯湖畔做愛,我們的裸體像湖水般澄凈。我當(dāng)時心無旁騖,腦子里、身體里只有唐萍,并沒有意識到我已經(jīng)犯了自己的“戒”,沖破自己的“繭”。

        我們驅(qū)車返回鎮(zhèn)上,吃完午飯回到賓館,阿古正在大堂等我,神情緊張,不由分說推我和唐萍出去。就連(我)辦理退房,阿古也百般阻攔。

        我有些焦躁,“不把話說清楚,我哪兒也不去?!?/p>

        阿古說:“我是為你好。”

        我說:“你這樣只會讓我緊張?!?/p>

        阿古用力嘆口氣,把住我的雙臂,“你隨時可能消失!”

        我愣了一下,責(zé)備他故弄玄虛和危言聳聽,搞天文學(xué)搞得神神道道,大活人怎么可能消失?如果他說我隨時可能死亡,我反應(yīng)都沒那么夸張。

        阿古說:“先上車?!?/p>

        我們上了吉普,阿古飛快啟動,要去找我父親。我腦子“咚”了一聲,像撞到硬物,想當(dāng)然以為父親病重。萬萬沒想到,阿古接下來說:“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陳叔隨時可能殺了你?!?/p>

        我又是驚訝又是不解,唐萍也悄悄戳了戳我的胳膊。我能通感她的擔(dān)心,阿古看上去比我更像譫妄患者,他神經(jīng)兮兮的樣子像極了我剛發(fā)病時的面目。

        我說:“你是不是喝多了?”

        阿古扭過頭說:“他殺的是從前的你?!?/p>

        好吧,他的確喝多了。

        我讓他少安毋躁,“別著急,你把話說清楚,我們再走不遲?!?/p>

        阿古說:“一句兩句說不清,你趕緊跟我去找陳叔,事后我再跟你解釋?!?/p>

        有那么一瞬間,我懷疑阿古是擔(dān)心我人在此處,心在彼端,回到德令哈,但不打算看望父親,所以搞了神神道道的一出,促成我們父子時隔十幾年的重聚。轉(zhuǎn)念一想,阿古并不具備充足的動機和精湛的演技。鑒于我這次回來就是想解開死扣,便同意了阿古莫名其妙的要求,跟他去見父親。

        父親在鐵路部門退休后,從敦煌回到柯魯柯鎮(zhèn)老家。阿古驅(qū)車來到這里,叮囑我和唐萍留在車上,下來后使勁拍門,半晌沒人回應(yīng)。我從未想過自己的歸鄉(xiāng)之旅會變成一部驚悚片。

        阿古拿起手機聯(lián)絡(luò)。我斷斷續(xù)續(xù)聽了個大概,阿古跟對方溝通調(diào)取監(jiān)控,追查我父親的下落。他忙活一通,甚至動用了當(dāng)?shù)卣奈溲b力量,請他們?nèi)ふ腋赣H。阿古開著車,又把我和唐萍拉回彩霞賓館,最后還是不放心,載我們?nèi)チ丝卖斂骆?zhèn)派出所??吹贸鰜恚窬浅J祜?,跟對方打了個招呼,就把我們安頓妥當(dāng),馬上過來幾位荷槍實彈的警察把我們保護在一間密不透風(fēng)的審訊室。

        晚上十一點,阿古火急火燎回來,繞過我跟警方溝通幾句,帶我們出來,把我和唐萍哄上吉普車。

        我問他:“又去哪兒?”

        阿古說:“去天文臺?!?/p>

        我說:“賽什騰山?開什么玩笑,得開十幾個小時車呢!”

        阿古的樣子絕不是開玩笑,(這個玩笑)成本太大了。

        阿古說:“你不是想知道怎么回事嗎?答案就在塞什騰山天文臺?!?/p>

        我們被阿古折騰了一天,上了路在汽車后座睡著。阿古卻精神抖擻,連續(xù)開了十個小時。其間,我斷斷續(xù)續(xù)清醒過幾次,車窗外的天空由黑轉(zhuǎn)白,又變暗。星空璀璨,反襯得人間荒蕪。

        我自告奮勇,讓阿古休息,完成剩余的路程。生病前我挺討厭開車,每次出差給老板當(dāng)司機我都身心俱疲,現(xiàn)在我享受到了駕駛樂趣,也許是有廣袤的公路加持。

        到達賽什騰山天文臺已是半夜,呈“L”形的引力波探測器的鏡面在月光照耀下散發(fā)著覷冷的銀光,像一把刺向山脈的長劍。阿古把我們安排到宿舍,匆匆忙忙離開,說好的解釋并沒有落地。

        唐萍問我:“怎么回事?”

        我搖搖頭,表示一無所知。我跟她一樣困惑。我讓唐萍先休息,她不肯,非要跟我一起去找阿古。也好,弄不清楚來龍去脈,我們都寢食難安。

        我們在觀測室見到阿古,還沒有開口,他就會意了,說:“你們跟我來。”我們跟著他走了一段,來到休息室,那里有一個探測器的等比例模型。他倒了兩杯冰水端給我們,接著說:“根據(jù)規(guī)定,(這些事)不能告訴你們,但眼下為了你的安危,我只能逾矩。你從石家莊來敦煌,剛出機場,我就在門口逮了個正著,你以為是巧合?因為我知道你會在某年某月某日時分出現(xiàn)在那里,知道你的移動軌跡。確切地說,我知道你在每個時間點的具體位置,鎖定所在地的經(jīng)度和緯度。還有,我并沒有參加你的婚禮,你小子壓根沒有通知我,事后我才從你去成都度蜜月的朋友圈得知,所以參加了你的婚禮?!?/p>

        我說:“你這話自相矛盾啊!什么叫因為看到我度蜜月,所以去參加我的婚禮?”

        阿古答非所問,說:“不僅是我,你父親也來了?!?/p>

        我目瞪口呆,說:“怎么可能?”

        阿古說:“因為引力波?!?/p>

        再一次,我聽到這個過氣的熱搜詞。

        阿古告訴我,根據(jù)廣義相對論,引力波可以改變時空,有效期是永久。阿古擺弄探測器的模型為我詳解,引力波過境后,會使探測器的鏡面發(fā)生位移,并在時空結(jié)構(gòu)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物理學(xué)家稱之為“記憶效應(yīng)”。經(jīng)過地球的引力波同樣改變了我們的時空,時間不再像河流一往無前,而是向前流一會兒,復(fù)向后倒流,繼而再向前,隨之又向后。過去和未來開始搖擺,雙向奔赴,互為因果。如果將我們的世界比作一部電影,演到一半的時候,一會兒播放后面,一會兒播放前面。準(zhǔn)確地說,不是播放,而是倒放。四季反演,按照冬秋夏春的順序迭代,日夜顛倒,太陽從西邊升起,于東方墜落,雨水從江?;貧w云層,落葉從大地重返枝頭,剛剛落成的大廈被肢解,還沒焐熱的工資被追回,人們倒著行走、反著說話,食物從胃里生成被吐出,愛情從有到無,就連物理定律也遭到改寫,能量不再守恒,熵增變成熵減,所以生物的生命機制得到保證,保證不會慘死。一般來說,過去的種種會原封不動地重演,劇情線不會改變,劇中人物對此一無所知,所以世界只是搖擺,沒有崩壞,向前的時間線與向后的時間線可以完美重疊。

        可以理解成不斷加碼的鐘擺運動,以鐘錘靜止時為起點,向右為正時間線,向左為負(fù)時間線,但任何事情都有例外。

        阿古說:“但任何事情都有例外,你父親是一位置身事外的超驗者?!?/p>

        ←4

        陰差陽錯,我本來報的是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結(jié)果調(diào)劑到國際漢語專業(yè),班上有幾個英國、比利時和贊比亞的留學(xué)生,我經(jīng)常跟他們一起上課,鍛煉出流利而口音復(fù)雜的英語。畢業(yè)后我順理成章進入外貿(mào)行業(yè)。其實我有機會出國,我們班不少同學(xué)都申請去國外的孔子學(xué)院教學(xué),工資以美金為單位,待遇誘人。按照我之前逃離海西的決心和慣性,出國似乎是當(dāng)仁不讓的選擇,可我選擇留下來。我經(jīng)常調(diào)侃自己是患有選擇困難癥的矛盾綜合體,一邊立規(guī)矩,一邊挖墻腳。潛意識里,我還是想保留回鄉(xiāng)的主動權(quán)吧,我害怕一旦離開中國,就再也不會回來。

        那幾年外貿(mào)還算熱門,我輾轉(zhuǎn)換過不少公司和產(chǎn)品,做過安平絲網(wǎng)、寧晉電纜、清河羊絨、蠡縣童車,后來做化工產(chǎn)品,主營鈦白粉、炭黑,干了兩年,認(rèn)識了做原藥的客戶,(他)把我挖過去做外貿(mào)經(jīng)理,客戶變成我的老板。

        我還是比較幸運的,趕在石家莊房價上揚之前在槐安路和翟營大街附近的石門小區(qū)購置一套二手房,兩室一廳,缺點是六樓,沒有電梯,搬到這里第一個月,每天爬上去都得緩口氣,一個月后,我就可以身輕如燕地上下樓,缺乏鍛煉的身體得到了開發(fā)。下班回家總覺得缺少什么,后來發(fā)現(xiàn)缺少女主人。我大學(xué)談過女朋友,畢業(yè)季分手,之后一直沒找,并非我多么癡情,只是我后來發(fā)現(xiàn)一個人也挺不錯。一個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周末,想一個人躺在床上看電影可以,想跟朋友一起出門露營可以,只要精力允許,可以每周踢三場球,每場球結(jié)束都可以跟球友聚餐,想喝酒就喝酒,喝完酒想唱歌也沒問題,不用像大部分懼內(nèi)的男同胞一樣,還得請示和請假,即使(夫人)準(zhǔn)了,也惦記著、忌憚著,回到家里自動低人一等,遠(yuǎn)不如一個人自由自在。而且,最重要的是沒有人催我的婚。從德令哈到石家莊,我孤身一人,一部分人際關(guān)系遺留在故鄉(xiāng),還有一部分(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以及姑舅)只存在遙遠(yuǎn)的記憶之中,我在石家莊只有新交的同學(xué)、同事和朋友,沒有親戚??赡芤院蠼Y(jié)婚的時候會有些尷尬吧,不過結(jié)婚太遙遠(yuǎn)了,我連個意中人都沒有。我那時以為,我會一直孤單,就這么孤單一輩子。我就像人海中的一座孤島,沒有對外開放的航線。

        行過三十歲,(我)看著身邊朋友結(jié)婚生子,參加婚禮,參加滿月宴,我慢慢動了心思。一個人吃飯的時候,一個人看電影的時候,我開始假想有人作陪的甜蜜與互動;甚至是踢球的時候,我也渴望有人制約,不讓我出門,出門也要早歸,不準(zhǔn)參加第二場的飯局和第三場的娛樂活動(包括但不限于唱歌、洗腳、按摩等),就算網(wǎng)開一面放我去聚餐,也不準(zhǔn)多喝酒,她比我更在意我的肝臟和心腦血管。我以前多么殘忍地嘲笑隊內(nèi)的“妻管嚴(yán)”們,如今就多么羨慕他們的低聲下氣和身不由己。喝酒也是我的矛盾點,我并不嗜酒,但很能喝,對我來說,更像是異稟的天賦,或者說天生的特長。老板發(fā)現(xiàn)我的酒量之后,點名讓我負(fù)責(zé)陪酒的公關(guān)活動,從此我為他馳騁酒場,高接低擋。我當(dāng)然不喜歡應(yīng)酬,也不太排斥,只是視為工作的一部分,作為嘉獎,我也獲得了一些可以小范圍遲到早退的補給包。

        我們有個球隊,每周末相約踢球,隊長差不多兩三個月組織一場聚餐,每次都有幾個隊友信誓旦旦要把我灌倒,最后或不省人事,或知難而退,他們說如果我的球技與酒量看齊,至少可以在歐洲五大聯(lián)賽打一個主力輪換。

        有次踢完球,隊友拉住我,說把我的情況跟他媳婦講了,他媳婦愛張羅,相幫著攛掇我跟她一大學(xué)同學(xué)見面。我立馬推辭,卻架不住他三番五次好心好意,只能“就范”。我以為這種低端和低效的配對模式早已銷聲匿跡,沒想到仍然是撮合男女關(guān)系的主流,人情社會嘛,就是利用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筑巢。我跟女孩非常拘謹(jǐn)?shù)毓捕韧聿?,之后便沒了下文。開了這個頭,身邊的朋友都知道我有過相親史,隔三岔五就把我推銷出去。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我斷斷續(xù)續(xù)又相過三十多次,有的能約會三五次,有的見一面就無疾而終了。

        我跟唐萍邂逅于園博園舉辦的一場相親大會。說來也巧,這個活動是老板偶然聽廣播得知,自作主張?zhí)嫖覉蟮拿?。老板特地交代,此次活動主要面向石家莊市機關(guān)、企事業(yè)單位、科研院所、醫(yī)藥衛(wèi)生、金融等行業(yè)的優(yōu)秀單身青年,他托人才把我塞進去,把我包裝成經(jīng)常出國洽談跨國項目的能手。我對于相親持開放態(tài)度,但相親大會實在超出我能夠承受的范疇,我也不喜歡拋頭露面,推辭道:“我已經(jīng)不是青年了?!?/p>

        老板執(zhí)意讓我過去,權(quán)當(dāng)散心。

        老板說:“這樣吧,就當(dāng)是加班,給你算上考勤?!?/p>

        我們老板一向鐵公雞,不知為何主動放血。我后來才知道,他聽了一堂企業(yè)管理公開課,講師分析了從剛畢業(yè)到瀕臨退休各年齡層的職工,認(rèn)定三十到四十歲(的員工)是主要戰(zhàn)力,其中又以結(jié)婚生子的男女為最佳選擇。老板之所以上趕著把我推銷出去,可能是為了今后我能對公司提供更穩(wěn)定的輸出。當(dāng)老板不容易啊,不僅考慮公司的發(fā)展方向,還要操心員工的人生大事。

        到現(xiàn)場簽到時,工作人員給參與者一張?zhí)柎a紙,男性藍(lán)色,女性紅色,方便活動時稱呼。我的號碼是42。相親大會舉辦了一些“誰是臥底”“愛的抱抱”等游戲環(huán)節(jié)。兩兩隨機組隊,游戲過程中可以更換搭檔,最后牽手成功可以獲得主辦方提供的精美伴手禮。其中一個游戲是擠氣球,要求男女雙方用胳膊夾住氣球擠爆。這個節(jié)目有些不友好,擠爆氣球本身就有一定危險,擠爆瞬間,持續(xù)發(fā)力的男女勢必會撞在一起。我跟搭檔商量后棄權(quán),她馬上甩開我去找其他藍(lán)色。我待得實在難受和尷尬,也懶得重新配對,便悄悄潛入停車場。

        我忘了泊車位置,轉(zhuǎn)了一圈沒找到,只能拿鑰匙一點點試,看見一位女士從車?yán)锍鰜碛诌M去,進去又出來。我上前詢問,原來是打不著火,問我有沒有點火器。我搖搖頭,提醒她可以撥打石家莊交通廣播的求助電話,他們擁有一個以熱心著稱的車友會,最擅長應(yīng)對汽車虧電之類的故障。她謝過我,讓我有事先走。我說也沒什么事,陪她待會兒吧,萬一附近沒人救援,還可以把她捎回市區(qū)。

        她指了指我的胸口:“你也是來相親的?”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外套上還粘著藍(lán)色貼紙,連忙撕下來,揉成一團,就像被當(dāng)場抓獲的小偷,一陣莫名的緊張。我撓撓頭,隨口編了一個謊話:“家里硬要給我報名,不來不行。你呢?”

        女人說:“我說是單位組織的你信嗎?我們單位是主辦方之一,擔(dān)心冷場,工會代表把未婚男女青年打包到活動現(xiàn)場湊數(shù)。”

        我笑了笑,(她)還挺幽默,而且遠(yuǎn)比我今天的合作對象漂亮,尤其是一雙眼睛特別動人,雙眼皮,又大又有神。一般來說,眼睛大容易空洞,她的眼神卻很有內(nèi)容,讓人想要翻閱。

        我說:“收成如何?”

        女人想了一下,說:“看天吃飯啊?!?/p>

        我們都笑了。

        不知不覺,我們聊到中午,也沒人過來對火。我建議先去附近吃點飯,不然身體也該虧電了。正定傳統(tǒng)美食有馬家燒雞、八大碗和燒賣。女人說她最近在減肥,不想吃得太油膩,我們倆找了一家裝潢還算新的飯店,要了幾樣時令蔬菜小炒,兩碗米飯。

        女人說:“委屈你陪我吃素了?!?/p>

        我說:“不算委屈,正好我最近上火,一吃肉就牙疼?!?/p>

        女人說:“你是不是智齒發(fā)炎了,我去年有一回跟你說的情況很像,有段時間不能吃肉,否則第二天必牙疼,我開始也以為是上火,去社區(qū)醫(yī)院開了點蒲地藍(lán),不頂事,后來去牙科診所檢查,說是智齒作祟,拔了倆,立馬根治?!?/p>

        我說:“下午回市里我就去永齊口腔檢查檢查。”

        女人說:“永齊口腔不便宜,我高中同學(xué)開了一個牙科診所,在紅旗大街高校區(qū)那塊,南二環(huán)附近,你知道那邊有個古玩市場嗎?”

        我說:“古韻廣場。我就在河北師大上的學(xué),現(xiàn)在都搬南焦新校區(qū)了,過繼給了匯華學(xué)院?!?/p>

        女人說:“對,她的診所就在古韻廣場,到時候提我,一顆牙最多收你二百。”女人說完愣了一下,撲哧笑了,“剛才那番話說得太自然了,我都覺得自己是個托兒。”

        我說:“不能?!?/p>

        女人說:“說了這么多,還沒做自我介紹,你好,我叫唐萍?!?/p>

        我說:“你好,我叫曉理。”

        跟很多人一樣,她誤會成了“小李”。我跟她解釋一番。從德令哈來石家莊上學(xué)后,我把戶口遷過來,落在青園街派出所,之后修改名字,準(zhǔn)確地說,拿掉了姓氏。這聽上去有些事出反常和大逆不道。但她沒有追問,畢竟(我們只是)萍水相逢。這么做并非心血來潮和故弄玄虛,初中時代,我的自我介紹就是曉理,校內(nèi)和班級的小考,我在姓名欄填的也是曉理,只有教育局組織的統(tǒng)考,我才勉強奉上全稱。

        菜上齊后,我們的談話隨著進食而減少,好像一心(嘴)不能二用。她吃飯的時候很認(rèn)真,認(rèn)真得很美麗。

        我說:“能冒昧問下您的年齡嗎?”

        唐萍有些戒備:“怎么?”

        我說:“別誤會,你看起來還小啊,怎么也來參加這種相親活動?”

        唐萍又樂了,“我謝謝你啊,今天終于聽到一句好話,也算不虛此行了。我都快奔三了,前兩年也參加過相親活動,印象中都是80后,今年再來,放眼望去全是95后,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我說:“可不是,時間過得太快,曾經(jīng)是青年一代代名詞的80后成了無人問津的老幫菜。都說我們這一代現(xiàn)在是社會面的中流砥柱,我看馬上就被下一代碾壓?!?/p>

        席間有陌生號打電話,說是救援隊的,就在附近,問我們走了沒,可以過來對火。我連忙跟他說馬上過去。掛了電話,我們快速扒拉幾口飯菜,回到園博園,對方已經(jīng)就位,動作麻利地對了火,唐萍開車走了。我又轉(zhuǎn)了兩圈,終于找到車,上了東二環(huán)才想起來忘記加唐萍微信。這本來不是什么事,萍水相逢而已,但從那天起,我總是時不時想起唐萍,并為沒有留下她的聯(lián)系方式感到無比自責(zé)。有時候工作都分心,老板正開小會,我開小差,還跟我說,看來講師的理論沒錯,還是有婚姻束縛的員工踏實。

        除了足球,我還喜歡看電影,但我沒什么深度,相比寓意深刻的文藝片,我更熱衷于場面熱鬧的爆米花電影。對于我這種單身人士,最大的福音就是周末有新片上映。我完全可以買上午和下午的場次,人少一些,但我總是鉚定晚上七八點的黃金檔。我喜歡一群人看電影的氛圍,觀眾越多,喜劇片越搞笑,科幻片越震撼,驚悚片越恐怖,我稱之為電影院的人群效應(yīng)。

        因為討厭遲到的感覺,剛開始檢票我就排隊進了影廳,觀看了其他幾部電影的預(yù)告片,之后銀幕上打出龍標(biāo)和制作單位,正片上映了兩分鐘,出片名——這是許多電影的常規(guī)操作,先來一個魚餌吊住影迷的胃口,之后循序漸進地展開故事情節(jié),跟寫作文差不多,是謂鳳頭。電影開演十幾分鐘,不斷有觀眾進場。

        一位女士矮身說:“對不起,借過一下。”

        我側(cè)過并起雙腿給她讓路,借著微弱的光影看見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

        我脫口而出:“唐萍?”

        她驚訝地看著我,顯然沒想起來,“您是?”

        我說:“我是42號男嘉賓啊?!?/p>

        她粲然一笑。

        我們的對話和唐萍的站姿影響到后排觀眾,唐萍示意先看電影,完了之后再聊。整部電影除了開頭我一個情節(jié)都沒看進去,所有女性角色的臉都換成了唐萍的五官。三十歲的男人說這種話有些矯情和裝嫩,但我陷進去了。

        片尾曲響起,字幕升起,燈光亮起,大部分人站起來往外走。我和唐萍留下來,直到放映機停止才離開座位。我有一個觀點,看完字幕是對電影的尊重。我問唐萍是不是也這么想,唐萍說:“我這不是在等你嗎?”

        看完電影,時間本來就不早了,我們邊聊邊往外走。我順利拿到她的聯(lián)系方式,約定以后有空一起看電影。一來二去,我們倆經(jīng)常相約周末看電影,終于趁著一部愛情片的東風(fēng),我在影院拉起她的手,奔著結(jié)婚跑步前進。

        一般來說,婚禮多在男方城市舉辦,我已經(jīng)定居石門,而且,我騙她父母都不在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算是半個石家莊人。我跟唐萍協(xié)商就在當(dāng)?shù)卣壹揖频辏ㄍ昊椋L破甲匀煌?,見我臉上還有難色,便問我:“(你)是不是擔(dān)心我爸媽不高興?”

        我點點頭。

        結(jié)婚本來是頂喜慶的事情,雙方親戚朋友湊一塊,熱熱鬧鬧,歡歡樂樂,可我這邊只能提供同學(xué)和同事,沒有家人,面子上肯定不好看。

        唐萍說:“沒關(guān)系,典禮就是一個過場,就像蓋房之前的動工儀式,什么領(lǐng)導(dǎo)出席不重要,重要的是承建方?;橐鲂枰覀円淮u一瓦地經(jīng)營?!?/p>

        我說:“我以后一定加倍對你好。”

        唐萍說:“你這是補償機制,我才不信呢?!?/p>

        出乎意料的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阿古達木竟然從海西趕來參加我的婚禮。他事先沒跟我商量,給了我一個驚喜。席間,阿古幾次勸我回家看看父親,都被我用喝酒揭過去,生怕他泄露我的秘密。我不停勸他喝兩杯,想把他灌倒,阿古卻滴酒不沾。這時我們球隊隊長姍姍來遲,一邊脫掉外套搭在椅背上,一邊跟我說抱歉來晚了。我擺擺手說沒事,慫恿隊長跟阿古喝酒。阿古仍然不為所動,把我拉到一邊,說:“我不知道你跟陳叔之間有什么深仇大恨,但他肯定是這世界上最愛你的人!”

        我指著唐萍說:“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在那里?!?/p>

        阿古補充道:“之一?!?/p>

        又說:“他給了你生命,不止一次?!?/p>

        阿古一定是糊涂了,生命只有一次。

        我有些生氣,說:“我很感謝你今天能過來,但如果你再提他就請你離開。”

        阿古重重嘆了口氣。

        我突然感覺一陣頭暈?zāi)垦!N医裉旄吲d,喝酒時比較猛,可能是酒勁泛上來。一般來說,新郎很少在典禮喝酒,都是用白水或者雪碧打個幌子,可我仗著自己過人的酒量,不屑于玩這種偷梁換柱的把戲。我用手掌底部揉了揉太陽穴,但癥狀并沒有減輕,而且伴以嘈雜的噪聲,我聽見一段英文,我確定是英文,雖然聽不清具體內(nèi)容,還有漢語“接鏈上,一、二、三”。

        阿古重重嘆了口氣。

        我有些生氣,說:“開離你請就他提再你果如但,來過能天今你謝感很我?!?/p>

        阿古說:“次一止不,命生你了給他?!?/p>

        又說:“一之。”

        我指著唐萍說:“里那在人的我愛最上界世?!?/p>

        阿古說:“人的你愛最上界世這是定肯他但,恨大仇深么什有間之叔陳跟你道知不我!”

        我驚訝地看著阿古,問他:“話說著反在們我現(xiàn)發(fā)有沒有你?”

        阿古比我更吃驚,說:“者驗超是也你?!?/p>

        剛才的話我能聽懂,阿古后面的話我完全無法理解。不止我倆,同桌的親友都在倒著說話,更恐怖的是他們拿起筷子從嘴里夾出完整的蒜蓉大蝦放在盤子上,小朋友往紙杯里吐出飲料放回餐桌,隊長站起來,一邊說“了晚來歉抱”,一邊穿上外套,徑直走出宴會大廳。

        一切都反過來了。

        阿古還想拽住我,結(jié)果我倒著走上舞臺,與同樣倒行而來的唐萍站在一起,唐萍臉頰上的淚水收回眼眶。

        主持人說:“成禮禮典婚結(jié)的萍唐娘新、理曉郎新,布宣我,下福祝的賓來位各在,下證見的友好朋親的場現(xiàn)在!”

        我想停下來,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只能倒退到婚禮的開始,把唐萍交回她父親手中,回到婚車,回到唐萍家,改口,回到我家,脫掉特地為婚禮定制的西裝,只剩下一條內(nèi)褲,回到廁所,馬桶沖水聲,屎尿重新裝填進我的膀胱和大腸,回到床上,睡著。這一定是場夢!但夢醒來,我躺在床上,回到了結(jié)婚前夜。

        世界開始倒帶。

        我出門了,倒著下樓梯,上了車,還沒打火已經(jīng)點著,馬路上的交通工具都在倒車。逝者重返人間,剛出生的嬰兒被塞回子宮,已經(jīng)愈合的傷疤隱隱作痛再到消失不見。我從三十歲回到了初中時代,父親站在校門口,把兩只沉甸甸的塑料袋交給他。父親看著我:“終于又見到你了?!?/p>

        我說:“話說著倒有沒你?!”

        父親看著我,什么都沒說,班主任倒著走過來。

        父親說:“去上課吧?!?/p>

        我倒著走回教室,物理老師正在講解力的相互作用,牛頓擺的小球來回撞擊。敲門聲響起,班主任進來跟物理老師說了兩句,把我叫出來,說父親來看望我,自此,世界恢復(fù)如初。我迫不及待跑到校門口,父親已經(jīng)離開,只剩下兩個沉甸甸的塑料袋,一袋青皮橘子,一袋世界文學(xué)名著。

        到了假期,我去找父親,哪里也尋不到他人。

        過去按照之前的軌跡嚴(yán)絲合縫地重演,初中畢業(yè),高中畢業(yè),大學(xué)考入河北師范大學(xué),做外貿(mào),參加相親大會,我直接找到唐萍:“你好,我是42號男嘉賓,我們能認(rèn)識一下嗎?”

        唐萍好奇地打量著我,“你好,我能問下為什么選擇我嗎?”

        我說:“不是我選擇你,是你選擇我?!?/p>

        唐萍偏著腦袋,問:“那我更要問為什么了?”

        我說:“因為你的車虧電了,全場男嘉賓只有我自備車載應(yīng)急電源,如果你不想滯留在園博園的話,請跟我約會吧!”

        5→

        根據(jù)廣義相對論,每個引力波都會在時空結(jié)構(gòu)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記憶效應(yīng)和時空對稱性之間存在密切聯(lián)系,經(jīng)過引力波的能量產(chǎn)生了引力勢的變化,(這種勢的變化)扭曲了時空,在引力波過后亦是如此,這種影響和變化會持續(xù)到星系毀滅,或者另外一個引力波的到來。

        受到2016年引力波的影響,也許還要疊加之前沒有觀測到的引力勢,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我們的時空不再是平坦的、單線的,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向前、退后,再向前、再退后,再再向前、再再退后……經(jīng)過他們的研究與測試,將2016年5月12日14時33分認(rèn)定為零時,從此刻起,順時一周后,時間開始逆時流淌,但并非簡單地回歸零時,而是跨越(零時),繼續(xù)逆流一周,之后,時間流向再次調(diào)整,經(jīng)過零時,順時兩周,接著轉(zhuǎn)向,經(jīng)過零時,逆時兩周,循環(huán)往復(fù);三個零時之間的來回為一個程限,順時的世界一切如常,逆時的世界則全部反向。

        阿古拿筆畫了一條豎線,代表零時,這條線就叫作零時線,又以豎線為中心線畫下許多曲線,乍看上去像一棵圣誕樹,隨后寫下幾行數(shù)字,數(shù)學(xué)上的表達接近以下數(shù)式:

        0→1

        -1←0←1

        -1→0→1→2

        -2 ←-1←0←1←2

        阿古就著數(shù)式為我們講解,“0”即零時,“→”即順時,“←”即逆時,計量單位為一周,從0到1,再從1到0到-1,再從-1到0為一個回合,即程限。

        我跟唐萍面面相覷,不是說我們倆沒跟上阿古的彎彎繞繞、逆流順流,而是一時無法接受這個開天辟地的新規(guī)則,就像你活了三十多年,有人告訴你黑是白色,暗是光明,苦痛是幸福,廝守是訣別。但又不能否認(rèn),唐萍或許還有些守舊的倔強,而我親自感知過倒流的時序。

        阿古以為我們沒有跟上,說:“這么說有點模棱兩可,我?guī)銈兏惺芤幌聲r間的魅力?!?/p>

        阿古一手別在腰間,一手掌心向上抬起,頗為紳士地把我們請到一間布滿鏡子的房間,準(zhǔn)確地說,用鏡子搭建的房間,不僅有四面鏡墻,天花板和地板也都是鏡子,進去之后,我便被前后、左右、上下諸多分身包圍在垓心,眼花繚亂,頭暈?zāi)垦#绻皇蔷o緊拉住唐萍的手,很可能會跌倒。我腦中再次響起那堆亂碼一般的聲音,我示意阿古稍候,盤腿坐在地上,慢慢調(diào)勻呼吸。

        阿古問我怎么回事。

        我跟他說了,阿古若有所思。

        我問阿古:“這里有什么玄機?”

        阿古說:“自從我們意識到引力波造成的時空變化,便竭盡所有資源攻堅,建造了這間多面體實驗室。”

        阿古說著掏出一臺平板,快速敲擊一番,原本散落四面八方的影子歸一了,所有鏡面都不再成像。阿古說他就是零時,讓我和唐萍往前走,只要不說停就一直走下去,雖然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們依言而行。走出十幾步之后,我和唐萍都發(fā)現(xiàn)問題,看起來只有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間卻沒有邊界。我們筆直向前走了一分鐘左右,視覺上與我們剛進房間時沒什么區(qū)別,似乎在原地踏步,但是以阿古作為參照物,也是唯一的參照物,我們的確通過步速拉開了一分鐘的距離。阿古沒有叫停,我們只好繼續(xù)向前。

        走著走著,唐萍牽起我的手。我看了她一眼,微微笑。我想起剛在一起的時候,走路和看電影總是手挽手,好像害怕對方溜走。事實上,我們的擔(dān)心并非杞人憂天,我們真的從彼此手中溜走了。我們不再牽著手走路,不再踏入電影院,第三者插足并非導(dǎo)致分崩離析的罪魁禍?zhǔn)?,更多時候,是我們自己越走越遠(yuǎn),就像兩條射線,從不同的兩個點出發(fā),在某個點相交,之后漸行漸遠(yuǎn)。我一直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導(dǎo)致我們變得冷漠和疏遠(yuǎn),甚至互相嫌棄,此刻突然明白,根本就是我們自己的態(tài)度所決定,而不是外界因素干擾。

        我緊緊攥住唐萍的手。

        我一時恍惚,眼中心里只有唐萍,忘記我們是實驗的必要條件,等我想起這碼事,緊回頭,發(fā)現(xiàn)阿古不見了。我打算回頭,但記著阿古讓我們一直向前走,便繼續(xù)走。又走了幾分鐘,我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回過頭正是阿古,而我驀地發(fā)現(xiàn),我和唐萍正在退步走。我們經(jīng)過阿古,眼看著他越來越遠(yuǎn),直到他再次消失在我們的視線。我們繼續(xù)走,阿古再次出現(xiàn),這次我們是正面走向他。當(dāng)我們差不多面對面的時候,阿古叫停了實驗。

        阿古說:“怎么樣,現(xiàn)在你們能夠直觀地體會到時空的鐘擺運動了吧?!?/p>

        我說:“我們明明向前走,怎么會倒退回來?”

        阿古解釋道:“你們從我開始向前走,走到一定距離,其實已經(jīng)開始后退,只是你們身在其中,意識不到而已,但超驗者不同,他們能夠感知每一個來回。即是說,他們可以從因看到果,也可以從果窺破因?!?/p>

        我說:“什么意思?難道可以先有結(jié)果再有動機?”

        阿古點點頭,“是這個意思,但程限不固定,目前可以確定的是,程限的跨度越來越大,從一天到一周,再到一年,如今已經(jīng)差不多有三十年。我在觀測基地的工作就是追蹤和預(yù)測程限,保護因果鏈,禁止超驗者篡改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歷史線?!?/p>

        我搖搖頭,表示不理解,就算超驗者更改了歷史線,時間仍會不斷經(jīng)過零時,改變的劇情會被還原。阿古沒有直接反駁,而是把我們帶到另外一間實驗室,為我演示雙縫實驗。這個我還是懂的,畢竟學(xué)過中學(xué)物理。觀測儀器在光源與擋板之間,阿古引我觀察透過雙縫的光帶:“光是粒子狀態(tài)還是波狀態(tài)取決于是否被觀測到,如果(光)被觀測到,呈現(xiàn)粒子(狀態(tài));反之,波(狀態(tài))?!?/p>

        我說:“沒毛病?!?/p>

        阿古將觀測頻率調(diào)成隨機模式,并且將觀測儀器調(diào)整到擋板和屏幕之間。換言之,之前是觀測光子進入雙縫之前的狀態(tài),現(xiàn)在放在后方觀測。當(dāng)觀測儀正常做功時,光子仍然呈現(xiàn)出粒子狀態(tài);反之,波狀態(tài)。

        我再次問他:“什么意思?”

        阿古說:“意思就是光子不僅可以感受到被觀測,而且在穿過雙縫前就預(yù)知了。這跟被引力波干擾后的時空結(jié)構(gòu)很像,一種說法是在微觀世界,時間可以倒退,光子通過時間回流,提前得知是否被觀測,隨時修正狀態(tài);另外一種說法是在微觀世界,一切已注定,光子只是呈現(xiàn)出應(yīng)該呈現(xiàn)的狀態(tài)。你剛才說的有一定道理,但僅限于零時之后的歷史,零時之前的歷史線一旦遭到篡改,后面的一切也都跟著變了,再怎么還原,也無法吻合最初的歷史線。”

        我聽完更蒙了,“好吧,就算全部成立,我爸爸為什么要我消失呢?”(我)差點沒說成“為什么要殺我”。

        阿古說:“我們檢測到下個時空環(huán)的跨度,剛好涉及你出生的片段?!?/p>

        我還是不明白,“所以呢?”

        阿古說:“你媽媽是怎么死的?”

        我恍然大悟,“所以,為了救我媽,他可能會殺了我,或者,干脆不要孩子?!蔽壹贡嘲l(fā)涼,設(shè)想父親再次回到過去,為了拯救我死于難產(chǎn)的母親,很可能棄車保帥。對他來說,我估計就是一枚微不足道的卒子。

        阿古說:“鑒于你們糟糕的父子關(guān)系,很容易推導(dǎo)出這個結(jié)論。你現(xiàn)在還在這里,說明他還沒有動手。當(dāng)然,主要原因是程限還沒有振蕩到那個時間點?!?/p>

        大膽設(shè)想一下吧,假使父親阻止了我的出生,以拯救母親,根本不存在2016年的我。我的存在是果,我的出生是因;我的存在是因,我的死亡(不出生)是果。我越想越頭大,頭大不是因為這個猶如天書的、高深莫測的理論,而是關(guān)于父親追殺我的猜想。他有足夠的理由痛下殺手,而且沒有所謂的心理負(fù)擔(dān)和道德風(fēng)險,他完全可以未雨綢繆,把我扼殺于搖籃之中,甚至是受精卵之中。

        一直沒有參與對話的唐萍突然插播一句:“不對啊?!?/p>

        我和阿古同時望向她,等待她的見解。阿古比我還要上心,追問唐萍:“哪里不對呢?理論絕對沒錯,我們已經(jīng)反反復(fù)復(fù)驗證過很多次?!?/p>

        唐萍說:“我不是說理論的問題,而是我認(rèn)為爸爸并沒有面對二選一的難題,他完全可以在救下媽媽的同時保住曉理的性命。我的意思是,這并不沖突。爸爸知道媽媽是因產(chǎn)后大出血而死,他只要換一家血庫儲備充足的婦產(chǎn)醫(yī)院生子就好了,有必要非得把曉理置于死地嗎?”

        阿古說:“這么做當(dāng)然可以,但曉理的人生軌跡會就此改變,媽媽從無到有,對曉理來說絕對是天壤之別。怪我太著急了,沒有說清楚,陳叔要殺的是你,(阿古看著我說)但他會獲得另一個你。你還是你,你不是你?!?/p>

        說實話,我一直處于震驚與懵懂之中,滿心想的都是我可能會被父親親手殺死。任何人被這個“致命”的觀點擊中都會無暇他顧,不像唐萍還有余裕的精力考證整件事的合理性。

        唐萍說:“好吧,就算你說的成立,但還有一件事我不理解,按照你的說法,曉理的爸爸作為所謂的超驗者,可以感知過去和未來的聯(lián)通,他如果動手,肯定是在過去,我們現(xiàn)在逃避沒用啊。”

        阿古說:“我們不是在逃避,而是追逐。我們必須盡快找到陳叔,讓曉理當(dāng)面跟他求情,事情或許還有一線轉(zhuǎn)機。畢竟,虎毒不食子。”

        我拒絕了阿古的建議:“不會的。”我沒有明說,“不會的”包括兩方面:第一,我不會跟他求情;第二,他不會放過我。自從我記事以來,父子就是對立面,如果我的死能夠換來母親的重生,我想他不會猶豫??赊D(zhuǎn)念一想,如果他可以回到過去,為什么不能把我和母親一起救下,然后,根據(jù)自己的所需重新培養(yǎng)一個貼合他審美與價值的兒子。這樣不是兩全其美嗎?

        阿古說:“當(dāng)我們發(fā)現(xiàn)陳叔是超驗者之后,就派人盯梢,可是就在最關(guān)鍵的節(jié)骨眼兒上,我們跟丟了?!?/p>

        我再次說:“不會的?!?/p>

        阿古一臉埋怨和無奈地說:“你還是沒有明白自己的處境,你隨時都可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個曉理,或者沒有取代?!?/p>

        我說:“我已經(jīng)見過他了?!痹诎⒐艛?shù)次用我從未聽過的科學(xué)理論弄暈我之后,(我)終于讓他也蒙了一次。

        阿古定定地看著我,又拿起平板,手指飛快地敲擊,直到混沌的眼中散發(fā)出光芒,“這么說,你也是一個超驗者。我知道了,你身體里的一部分肝,是陳叔的,一定是這個原因。”

        我和唐萍同時詫異地盯著阿古,“我的肝臟不是宇航員的嗎?”

        阿古說:“不,是陳叔的。我明白了,事實上,他已經(jīng)改變劇情線,只是電影中的演員不會意識到而已。但他根本不想殺你,恰恰相反,他救了你,而你會因此變成超驗者?!?/p>

        根本沒有宇航員,只是父親的障眼法。我一直以為是譫妄,其實是誤診(這里并沒有針對區(qū)醫(yī)生的意思)。是的,我已經(jīng)見過他,在我的婚禮上,在我暈倒的機場,在手術(shù)臺上……在我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像門神一樣默默守衛(wèi)著我。

        一定是來自父親的部分肝臟,讓我擁有了與他類似的技能,對于時間與因果的敏銳把握。而且,與阿古剛才說的不同,假使我們是電影中的演員,超驗者不僅可以預(yù)知劇情,利用因果關(guān)系改變劇情,還可以在時間線上自由行走,可以從過去走向未來,也能夠從未來回到過去。這也是為什么我能夠意識到時光倒流,能夠看見人們的未來和死亡,能夠聽見四面八方的雜音……不是譫妄,而是世界的多相。

        一瞬間,我看到了我的過去和我的未來,同時也體會到了父親的良苦用心。我看到他出現(xiàn)在母親的死亡現(xiàn)場,我當(dāng)時只是一個呱呱墜地的新生兒。我一味地嗔怪他,其實根本就是欲蓋彌彰和得便宜賣乖,我是那個既得利益者,他是最大的受害者。我失去了從未謀面的母親,他永別了朝夕相處的愛人,單論打擊面,他受到的傷害值遠(yuǎn)超過我。

        巨大的信息洪流導(dǎo)入我的大腦,我很快便感到體力不支,就像那天在上海虹橋機場候機室一樣摔倒。

        我醒來后,第一眼看見的是輸液瓶,透明的藥水一滴滴灌注到我的靜脈。

        唐萍趴在床沿。

        我用粘著注射器的手輕輕摩挲唐萍的頭發(fā)。我們剛同居那會兒,早上睡醒了,我喜歡賴在床上看著熟睡中的唐萍,為此,我定了鬧鐘。那是我一天中最享受的時光。如今,我們已經(jīng)分而治之,她睡臥室,我睡客廳,剛開始我還有些心虛,后來便習(xí)以為常,她似乎也跟我一樣享受兩個人都在場的獨處。之前吵架我經(jīng)常說“我們怎么會變成這樣”,是對她的質(zhì)問,也是捫心自問。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們并沒有變,只是習(xí)慣了對方的存在,便疏忽了,便大意了。愛需要表白,更需要表達?。?/p>

        我無意吵醒唐萍,她立馬坐直,關(guān)切道:“你醒了,感覺怎么樣?”

        我說:“有些頭暈。”

        唐萍說:“阿古找天文臺的醫(yī)護人員為你檢查過身體,沒有大礙,有點低血糖而已。”

        阿古聞訊趕來,問我能否找到父親在哪里。

        作為超驗者,可以跳出束縛著世界的維度,從時間的長河中泅渡到岸上,置身事外地觀察和體驗,但我還不是特別適應(yīng)這個新身份,看到的畫面大多雜亂無章。我順著父親的故事線梳理下去,發(fā)現(xiàn)他既不在過去,也不在未來。

        阿古一臉疑惑道:“不可能?。 ?/p>

        我說:“我再試試?!?/p>

        阿古突然一拍腦袋,驚道:“他難道自殺了?他為了克制住干掉你的欲望,結(jié)果只好結(jié)果自己?!?/p>

        我說:“你這個推理太變態(tài)了,比我看過的所有韓國刑偵片加起來還要腹黑。”說完,我似乎發(fā)現(xiàn)什么,那是一條淺淺的草徑,路兩邊黢黑,一個人影行走其間,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不管我的視線怎么前置,都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我知道了,他躲在零時線上。

        我覺得這是最好的安排,背影比正面的擁抱更溫柔。

        阿古開車把我們送到敦煌,我們買了第二天上午的機票,晚上,我們一起去吃了驢肉黃面,行走在敦煌的街頭。我冷不丁想起來,之前答應(yīng)唐萍出院后去看場電影。我心血來潮,拿出手機搜索附近的電影院,已經(jīng)停售。我不肯作罷,帶著唐萍切入過去。我們穿過時間的荒野,來到兩千年的敦煌。我們找到一家錄像廳,里面正在播放《大話西游之仙履奇緣》。

        時間飛快流轉(zhuǎn)流逝,錄像廳變成廢墟,屋頂和窗戶都被扒走。時間還在繼續(xù)沖鋒,我經(jīng)歷了自己的出生與出走。畫面一轉(zhuǎn),我來到河北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季分手季,散伙飯,外貿(mào),老板,升職加薪,園博園,婚禮,國內(nèi)外的機場,嘔吐,手術(shù),敦煌,德令哈,柯魯柯鎮(zhèn),賽什騰山天文臺,敦煌……

        翌日清晨,唐萍醒來跟我說:“我昨天做了個夢,夢見我們來到兩千年,看了一場電影,而且我能記住部分情節(jié)?!?/p>

        我附和道:“人生就像一場電影哇?!?/p>

        ←5

        只剩半小時就要開考。

        我奮力抬腿,沖上四級臺階,腳底像裝了彈簧。我沖到家門口,掏出鑰匙,手有些顫抖,試了幾次才插進鎖孔,轉(zhuǎn)動,開門,從茶幾上抓起準(zhǔn)考證,再次沖下樓梯。

        清澈而熱烈的陽光照耀著德令哈,遠(yuǎn)遠(yuǎn)望去,是一片令人炫目的金色。路上沒有太多行人和車輛,下午一點半左右,人們都窩在家里或者公司午休,沒有特別急迫的事情,誰也不愿意投身大街上。我背著書包一路狂奔,汗水從我額頭飛出去,肺以前所未有的強度做功。我跑過環(huán)城西路,跑過高原上的風(fēng),跑過九年義務(wù)教育,跑過三年晨讀晚練,這是我生命中第一個長跑,眼下正是沖線的時候,我卻因為晚起而面臨淘汰。我使勁咬牙,拼命瞪眼,終于看見了四中的大門以及那熟悉的門衛(wèi)大爺和陌生的監(jiān)考老師。

        我正在琢磨怎么跟他求情,監(jiān)考老師看見我,連忙讓門衛(wèi)開門,同時向我招手,把我推進去。我趕到教室,坐在位置上,聽力已經(jīng)到了Passages(文章)的第二個短文。我來不及填卷頭,深呼一口氣,開始答題,等寫完作文后再翻過來蒙上前面空著的選擇題。

        走出考場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只雄鷹,振一振翅,就能摸到天空。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期待已久的自由。同學(xué)們相約去大吃一頓,我本來不想跟他們湊熱鬧,我要一個人舔舐自由,結(jié)果被阿古生拉硬拽進了飯店。

        這是德令哈比較高檔的餐廳,我從沒在這里消費過,下意識捏了捏口袋里的零錢。

        阿古忙前忙后,像個大人一樣招呼服務(wù)員點菜,一道道我聽說過卻沒見過的大菜很快擺滿了可以旋轉(zhuǎn)的圓桌。阿古還點了青海湖啤酒,熱情地給每位同學(xué)滿杯。他端起酒杯,說:“致我們的青蔥歲月!”

        同學(xué)們紛紛應(yīng)和:“致我們的青蔥歲月!”

        當(dāng)時產(chǎn)生了一種短暫而微弱的刻奇,好像喝了這杯酒,我們就變成了孩子口中的大人,成為社會的主人翁。

        所有人都一飲而盡,我也不例外。這是我第一次喝酒,除了入口有些苦味,別的沒什么感覺。我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喝得日月無光,喝得斗轉(zhuǎn)星移,喝成了全宇宙的中心。我們又說又笑,又唱又跳,沒有人能束縛我們今夜的狂歡。今夜,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

        我們討論高考,討論友情,討論志向,阿古說他要學(xué)天文,從小觀星的他有一個天文夢。有人想出國,有人想當(dāng)電影明星,問到我,我說我只想離開海西,越遠(yuǎn)越好。大家短暫沉默,又開始熱鬧。

        后來不知是誰起了個頭,我們開始高唱《鴻雁》,唱得聲嘶力竭,唱得淚流滿面:

        鴻雁,向蒼天

        天空有多遙遠(yuǎn)

        酒喝干,再斟滿

        今夜不醉不還

        我沒有喝醉,我清醒地把阿古送回家。路上,他勾著我的肩膀,不停說:“曉理,我們是一輩子的朋友,以后不管你去哪兒了,走多遠(yuǎn),都別忘了,這里是你的家,這里有你的根?!?/p>

        我說:“我是要離開這里,再也不會回來了?!?/p>

        阿古喝多了,沒有聽清,或者沒有聽進我的回答,自顧自說:“說好了,你結(jié)婚的時候我去給你當(dāng)伴郎,我結(jié)婚的時候你來鬧洞房!”

        我敷衍道:“好,好,說好了?!?/p>

        我那時候只有十八歲,對婚姻一無所知,并且充滿恐懼。

        那是我最愜意的一個暑假,我擁有了空前的自由與浪費不完的時間,以及一場精彩絕倫的世界杯。我晚上熬夜看球,白天呼呼大睡,睡醒了,就躺在床上看書。那些高中時代被我打入冷宮的閑書都受到了熱捧。餓了,我就自己去廚房煮碗青稞面;看書無聊了,我就去租影碟,在好萊塢大片和香港電影之間反復(fù)橫跳。人們說這是長時間極度緊繃的報復(fù)性放空,沒有任何意義和價值可言。在我正式成為一名大學(xué)生之前,痛宰了時間一頓。

        (我)拿到河北師范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是德令哈盛夏的黃昏,遲遲不愿沉落的夕陽倔強地為建筑涂抹紅暈,使得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①看上去有些羞赧,像即將出嫁的新娘。

        通知書寫著9月1日正式開學(xué),我恨不能馬上飛過去。這一天我盼望已久,真正來臨之際,我反而生出一些懦弱的眷戀與抱歉。我決定先去一趟敦煌,跟他道別。《教父》里有句名言,“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聲父親?”我對此感觸良深。

        當(dāng)時,德令哈到敦煌的大巴車票59塊,是我一個月生活費的四分之一。20世紀(jì)90年代前后,鐵路局搬到敦煌,他跟過去工作,問我要不要轉(zhuǎn)學(xué),公司可以辦理學(xué)籍,我果斷拒絕。之后我們長期處于敦煌和德令哈兩地分居,他有時會來看我,時常打電話,我從未離開過德令哈,始終把敦煌跟莫高窟和余秋雨聯(lián)系在一起,不摻雜任何私人設(shè)定。他也只有過年才會回到柯魯柯鎮(zhèn)的老家,我們倆度過一個個別扭而冷漠的春節(jié)。

        就像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馬上就要迎來永別,我也心軟了。永不相見可不就是天人兩隔嗎?甚至比后者還要冰冷、尖銳、氐惆、無望。

        大巴車早八點發(fā)車,天蒙蒙亮我就出門,街道和車站行人寥寥,我尋摸一家小吃店墊補了一屜羊肉包子。吃完(包子)回來,大巴車已經(jīng)啟動,我連忙檢票上車,車座都被填滿,司機讓我坐副駕駛。坐穩(wěn)之后,我的內(nèi)心還有些緊張,如果沒趕上,只能等明天了?;蛘?,我也許會下意識錯過這趟車。我還不知道如何面對他。

        大巴車朝西行駛,太陽在后面追逐。我望向窗外,一切都是金燦燦的,金色城鎮(zhèn),金色鄉(xiāng)村,金色人群,金色黃土高山,德令哈本來就是金色的世界?、?。每隔兩個小時,司機把車泊在路邊,以便乘客方便,以大巴車為屏障,按照男左女右的傳統(tǒng)分開。文明也是需要條件的。我不好意思,只能攢著尿意。中午,我迷迷糊糊睡著,醒來便看見祁連雪山,雖然只是山頂點綴著一點白色。真是壯美啊,讓人由衷想要贊嘆。再見了,德令哈,再見了,祁連山。

        到了下午,車上的人大都在打盹,我睡意全無,尿意肆虐。到達敦煌已經(jīng)是傍晚,我連忙下車,一頭扎進污穢的公廁。

        剛出車站,有一群出租車司機圍上來,以為我來參觀莫高窟,問我要不要包車,我擺著手突出重圍。街上商鋪大多關(guān)門,只有幾間飯店還在營業(yè)。我吃了一碗黃面,沒加驢肉。我跟攤主打聽石油管理局,又跟門崗問他居住的宿舍,走到宿舍門口,我卻鼓不起敲門的勇氣。我心里斗爭半個小時,仍然無法下定決心,剛準(zhǔn)備轉(zhuǎn)身,門從里面打開。

        他沒有穿工裝,而是短褲加背心,身上沁出一層細(xì)密的汗珠,脖子上掛著印有“敦煌段”字樣的毛巾,看起來,他剛剛做完運動。我想,沒有我,他過得也很滋潤,也許我想刺痛他的永別也是他期盼已久的分離,從此一刀兩斷,一勞永逸,想起彼此,還不如想起青稞和雪山。

        他說:“傻站著做什么,進來啊?!?/p>

        他的樣子非常自然,好像我們提前約定好,或者,他早就提防著我莽撞的到訪。

        我走進來。

        他為我沖了一杯橘子汽水,拿了兩顆李廣杏,隨便拉家常一樣對我即將開始的大學(xué)生涯以及遠(yuǎn)行做出幾點提醒。學(xué)費和生活費他會按時支付,讓我不必?fù)?dān)心,也不用特別勤工儉學(xué),大好的時光還是應(yīng)該攻讀學(xué)業(yè),有時間多去選幾個社團,結(jié)交朋友,開闊視野。我有些恍惚,不知說什么。我端起杯子,一邊喝水一邊沉淀思緒,今天(找他是)為了告別,甚至,為了打擊他,我馬上就要離開海西,再也不準(zhǔn)備回來,這是我賞賜給他的最后一面。可是看到他,我預(yù)習(xí)多日的狠話一句也無法吐露。我們許久未見,理應(yīng)陌生,可是我卻覺得熨帖,好像這里是我每天起居的地方。

        他說:“晚上想吃什么?”

        我說:“隨便。”這種當(dāng)時叫作“酷”的態(tài)度是我能拿捏的最唬人的模樣。

        他絲毫不介意,忙前忙后,張羅一桌美食,還拿來兩瓶啤酒,為我滿上一杯。我徹底傻了。這還是我印象中那個迂腐又專制的父親嗎?

        他見我遲遲未動,鼓勵我:“(你)馬上就成年了,喝一杯吧?!?/p>

        我就像牽線木偶,端起杯子。

        他伸過胳膊,“干杯?!?/p>

        他一飲而盡,我只是抿了一口。

        他說:“我不能多喝,你最好也別喝,酒這玩意兒沒一點好處,我還得鍛煉身體呢。再過二十多年,你還用得著我這把老骨頭?!?/p>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他就像變了個人,不再像之前那樣高高在上和咄咄逼人,他下降到了我的視角。他越是這樣隨意,我越是放不開,可奇怪的是,我卻沒有逃離的打算。

        飯后,他問我:“去招待所住還是在這里?”

        我肯定會選招待所,脫口而出的卻是:“就在這兒吧,就住一晚?!?/p>

        他說:“那好,反正床夠大。我當(dāng)時還跟廠里反映,我一個人住沒必要配置一張雙人床,沒想到在這兒實現(xiàn)自我價值?!?/p>

        他為我打了一壺?zé)崴屛蚁词?,自己則去水房解決衛(wèi)生問題。夜里,我們兩人并肩躺在床上,我身體僵硬而炙熱,他卻松松垮垮,以一個活潑的形象跟我展開對話。

        他說:“睡了嗎?”

        我說:“馬上?!?/p>

        他說:“石家莊遠(yuǎn)嗎?”

        我說:“兩千多公里?!?/p>

        他說:“你過去人生地不熟,要多跟同學(xué)交流?!?/p>

        我說:“知道了?!?/p>

        他說:“大學(xué)是這個世界上的避難所,我跟你母親就是在大學(xué)認(rèn)識的?!?/p>

        我說:“不是一起支援青藏鐵路建設(shè)認(rèn)識的嗎?”

        他說:“我說過嗎?哦,那可能是我記錯了,我印象中,我們考入同一所大學(xué)。你母親在一場周末舞會上大放異彩,我鼓起勇氣充當(dāng)她的舞伴。畢業(yè)后,我們一起來到海西。我們那一代大學(xué)生都夢想著為祖國建設(shè)添磚加瓦。你們以后會過上好日子,會有更加舒適的環(huán)境,更加便利的生活,更加先進的科技?!?/p>

        我說:“我要睡了?!?/p>

        第二天他找單位的車把我送到敦煌客運站,為我買了回德令哈的車票,臨行,塞給我一只信封,信瓤是一千塊錢現(xiàn)金和幾句深情的感言,我不確定是他早就寫好了,還是在我昨夜睡后奮筆疾書。路上,我讀完了那封信,但怎么也讀不進去,語義一點都不通,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信是倒著寫的,要從后往前看。我沒想到他會耍這樣調(diào)皮的鬼把戲,一點都不符合我對他的固有印象,以至于我懷疑他體內(nèi)住了一只粉色的怪獸。

        兩個月后,我坐火車從德令哈到蘭州,轉(zhuǎn)石家莊北站。在我十八歲那年,來到這座陌生的北方城市,那時并沒有想過是否要扎根于此,只是想逃離海西。我對石家莊最初的印象來自火車站門口的紅色浮雕以及密密麻麻的游客,人們扛著鼓鼓囊囊的蛇皮包和編織袋,或者坐在地上,或者疾步快走。后來我才知道,火車站附近有一個叫南三條的市場,是北方最大的小商品零散地之一,那時候浙江義烏還沒有異軍突起。我第一次去南三條的時候,感覺整個德令哈都沒有這里的人多。

        大學(xué)時光總是爛漫的,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期末考試。大把大把的時間不知如何打發(fā),我在舍友慫恿下參加了社團招新,大部分人都選擇文學(xué)社、音樂社、舞蹈社之類,我卻挑中冷門的圍棋。

        寒假到了,舍友紛紛趕春運,我申請留校。學(xué)校食堂只剩兩個窗口,供應(yīng)飯菜也比較單一,以白菜和土豆為主,有時候只有一個菜,就是白菜燉土豆。

        教學(xué)樓安靜下來,圖書館安靜下來,食堂和宿舍也安靜下來,我有時候會覺得,學(xué)校成了我一個人的。

        臘月二十八那天,食堂張貼公告,最后一天供餐,正月初五才能恢復(fù)。

        我開始琢磨如何度過這一周,去小賣部買了一箱泡面,但熱水也是個問題,食堂不燒鍋爐了。我計劃去南三條買一根“熱得快”。公交車只能到火車站,下來之后再步行過橋。這座橋是石家莊的中間地帶,以此為界分為橋西和橋東。

        下了車,火車站廣場人頭攢動,人們的臉上喜氣洋洋,過年的心愿裝扮了他們的面部表情。那一瞬間,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位身在他鄉(xiāng)的游子,我的家在海西,我的根在德令哈,那里是永遠(yuǎn)向我敞開擁抱的金色世界。

        我放棄了“熱得快”,擠進進站口,綴在一排長隊的尾部,緩慢地前移。那時候買票還不用身份證,也沒有實名制。我排了兩個多小時,終于挨到了售票窗口。

        售票員說:“去哪兒?”

        我說:“德令哈,我要回家?!?/p>

        大年三十,我?guī)е鴥砂b泡面和一身仆仆風(fēng)塵擠上了列車?;疖嚿系呐菝婧芟?,那味道我至今不能忘懷。

        我在大年初一回到柯魯柯鎮(zhèn),沿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道敲響了家門。父親打開門,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驚訝,好像我一直在家只是出去串了個門。

        我說:“爸,我回來了?!?/p>

        他說:“去洗洗手,餃子下鍋了?!?/p>

        (片段1)↗

        唐萍的七天假期很快見底,我還想多待幾天。我說:“你能辭職嗎?我是說真的,我們的存款省吃儉用,應(yīng)該可以湊合一輩子,我病好了也可以繼續(xù)工作。我養(yǎng)你??!”

        唐萍說:“最近我想了很多,工作還是要做,如果沒有工作,可能更焦慮。我努力調(diào)整心態(tài)吧,賣力氣,不賣命?!?/p>

        我說:“我以后盡量不給你添堵?!?/p>

        唐萍說:“只是不添堵嗎?標(biāo)準(zhǔn)太低了?!?/p>

        我們買了直飛北京的航班,再從北京坐高鐵回石家莊。到家后,我跟唐萍一起去北國超市,在地下停車場,我沒有著急點火,而是給老板打電話,承諾會盡快上班。老板說公司隨時歡迎我回來。他特別摳門,一次性紙杯都能用一個禮拜,但他對我們這些員工真的夠意思。

        我隨后咨詢區(qū)醫(yī)生,譫妄會不會影響備孕。區(qū)醫(yī)生說問題不大。

        唐萍聽見了,眼泛淚花,問我:“可以嗎?”

        我摟住她的肩膀,說:“女兒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陳唐,她眼睛像你,雙眼皮,又大又有神,皮膚像我,有著西北的黝黑,不過沒關(guān)系,未來的世界非常包容,不再是刻板而單一的審美,她會擁有幸福的人生。”

        唐萍撲哧一聲,掩嘴而笑。

        我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在胡言亂語?”

        唐萍說:“先告訴我,你怎么知道是女兒?”

        我說:“我就知道?!?/p>

        唐萍說:“兒子不好嗎?”

        兒子?我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從父子關(guān)系中易位,或許我內(nèi)心深層恐懼的并不是母親難產(chǎn)之死,而是擔(dān)心有一天我會扮演父親的角色,擔(dān)心我曾與父親的對峙和傷害反噬在我身上。我還沒有能力與決心控制自己的情緒,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當(dāng)一個父親?,F(xiàn)在我知道了,父親對我的愛一點都不客氣,為了我能擁有一個正常的人生軌跡,他一遍又一遍承受著喪妻之痛。我們之間根本不存在戰(zhàn)爭,只是我們表達愛的方式迥異。我不敢保證自己會成為一個合格的父親(何為合格,有沒有量化而明確的標(biāo)準(zhǔn)),但我會全力以赴保護他/她,愛護他/她,在他/她需要羈絆的時候挺身而出,在他/她渴望自由的時候拂袖而歸。

        我說:“兒子也可以叫陳唐啊?!?/p>

        唐萍說:“那生兩個好不好?一家四口,兒女雙全?!?/p>

        我偷覷一眼未來,輕輕吁了口氣,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慶幸,“兩個都是女兒呢,讓我想想,一個叫陳唐,另一個隨你姓好不好?”

        唐萍像看傻子一樣望著我,端詳片刻,突然撲上來,把我按在主駕駛,右手繞過我的腰,扳倒座椅調(diào)節(jié)按鍵,椅背猛地放平,她隨即壓在我身上,像威風(fēng)凜凜的將軍,而我只是她的坐騎。

        我緊張地拒絕她,“你想干什么?”

        唐萍驕傲地宣布:“迎接女兒??!”

        ↙(片段2)

        領(lǐng)導(dǎo)收到了陳勤的信,他要求留下來,前線比后方更需要他,他能發(fā)揮的作用也更大。在此之前,陳勤假模假式地征求妻子的意見。

        妻子說:“我同不同意,也沒用啊。在鐵路面前,我就是個側(cè)室?!?/p>

        陳勤沒聽清,“啥?第一次聽到有人自比為廁所?!?/p>

        妻子撲到陳勤懷里。陳勤緊緊箍住妻子,后者的身體瞬間柔軟。

        陳勤說:“我們要個孩子吧?!?/p>

        妻子說:“把根系再扎得深點嗎?”

        陳勤說:“兒子長大了,愿意去哪兒去哪兒,我才不管?!?/p>

        妻子撫摸著他的臉龐,“你怎么知道是兒子?”

        陳勤說:“我就知道,名字(我)都取好了,陳曉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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