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隨著烏克蘭危機局勢驟變，美國在世界秩序中的角色也備受質疑，歐洲的政治討論聚焦于“再武裝”。

3月19日，歐盟發(fā)布了一份名為《2030年準備就緒》的防務白皮書。3月20日歐盟春季峰會聲明，歐盟成員國決定竭盡所能在未來五年內大幅加強歐洲防衛(wèi)能力。能否實現(xiàn)戰(zhàn)略自主，德法兩國至關重要。3月25日，白宮安全委員會制定軍事機密的會議群組記錄被披露，再次激起軒然大波。德國電視一臺的晚間新聞專門報道了美高級官員“對歐洲免費搭便車的厭惡”，稱“歐洲太可惡了”以及計劃向歐洲收取“進一步的經濟利益作為回報”。在這樣的背景下，關于核武裝的辯論在德國愈演愈烈。

二戰(zhàn)后，作為曾經的戰(zhàn)爭發(fā)起國，德國的軍備發(fā)展受到嚴格限制。這被普遍認為是國際安全架構的重要組成部分。兩德統(tǒng)一時的“二加四條約”規(guī)定德國不得擁有核武器且無退出條款：“德國明確放棄擁有核武器，今后也將如此?！贝送獾聡€簽署了《核不擴散條約》，走在核裁軍倡導者前列。

一系列歷史因素的疊加下，候任總理默茨表示德國“不能也不允許擁有核武器”并不奇怪，他同時力促與法國和英國討論核共享問題。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稱，“為了響應未來德國總理的歷史性呼吁，我提議就通過我們的威懾力量保護我們在歐洲大陸的盟友展開戰(zhàn)略辯論”。此前，法國總統(tǒng)曾多次提出以法國核武器為基礎與德國討論歐洲核威懾問題，迄今為止一直遭到拒絕。如今柏林的大門敞開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就此感到安全。德國安全問題專家哈赫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應該有“更強有力的戰(zhàn)略對話”或“一份政治聲明，表明法國和英國的核能力也將用于在緊急情況下保衛(wèi)歐洲領土”。他同時批評，認為“法國和英國的核力量會以正好適合歐洲防御的方式發(fā)展”是“不現(xiàn)實”的。

核武器這個很長時間里被視為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幽靈，在巨大的壓力下回到了德國的輿論場中心。

“這怎么可能發(fā)生呢？”

這一輪德國關于核武器的討論，烏克蘭危機驟變的局勢是導火索。波茨坦大學軍事歷史學家內策爾警告，2025年夏天“可能是我們德國人最后一個和平的夏天”。他擔心戰(zhàn)爭可能會快速蔓延到歐洲其他地區(qū)，屆時將看到“普京和特朗普攪動全球安全局勢，俄羅斯在白俄羅斯進行重大演習”。

2022年2月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許多政治人物倍感錯愕。德國總統(tǒng)施泰因邁爾表示“令我震驚”，而默克爾多年的外交政策顧問、后來接任慕安會主席的赫伊斯根則充滿困惑地提問：“這怎么可能發(fā)生呢？”

2001年，“9·11”事件發(fā)生，全世界震動。在德國，打擊伊斯蘭極端主義恐怖行動也成了話題焦點。車臣叛亂中，不少參與者也是這些極端力量。兩者的關聯(lián)讓德國人很快就想起普京對車臣的鐵血手腕：車臣戰(zhàn)爭中，普京說要殺死“屎殼郎”般的恐怖分子。

“9·11”事件剛發(fā)生半個月，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在德國聯(lián)邦議院發(fā)表講話。他用流暢的德語談論歌德、席勒和康德，高喊“冷戰(zhàn)結束了！”。在這次講話中，他說俄羅斯是打擊原教旨主義恐怖活動的“真正屏障”，也就是西方盟國在反恐問題上的盟友。當美國及其盟國占領阿富汗時，普京馬上在聯(lián)合國安理會表示支持。幾個月后，普京應邀和時任德國總理施羅德一起參加電視節(jié)目，氣氛十分融洽。電視臺主持人說普京以“普魯士式”的表現(xiàn)贏得了德國人民的心，施羅德補充說，他很會講笑話。

普京形象的進一步提升得益于德國國內的反美情緒。2002年，美國在小布什的領導下準備入侵伊拉克。國務卿鮑威爾在聯(lián)合國安理會上拿出一小瓶白色粉末，暗示其中含有“一茶匙”炭疽細菌，伊拉克正打算利用這種細菌威脅世界。

但許多歐洲人對這個故事并不買賬，施羅德領導的反對派贏下了2002年德國大選。盡管其他西方盟國沒有實際制裁美國，但民意調查顯示，不少德國人認為當時的“大反派”是美國總統(tǒng)。普京也反對美國入侵伊拉克，他與法國總統(tǒng)希拉克在當時看來就是正義事業(yè)中的盟友。

德國統(tǒng)一背后的“蘇俄因素”

在普京之前，提到俄羅斯，德國人很容易想到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在很多人眼里，是他們促成了兩德和平統(tǒng)一，還撤走了俄軍。

戈爾巴喬夫是使兩德和平統(tǒng)一成為可能的核心人物。隨著民主德國領導層日益對政權失去控制，蘇聯(lián)明確表示不會對打開柏林墻進行干預。柏林墻最終在11月9日倒塌。1990年年初，戈爾巴喬夫表示，如兩德統(tǒng)一以和平方式實現(xiàn)，蘇聯(lián)不會阻止，這相當于一種授權了。同年7月，在莫斯科與時任德國總理科爾會晤時，戈爾巴喬夫同意統(tǒng)一后的德國加入北約。隨后，他又同意在1994年前從民主德國撤出約38萬名蘇聯(lián)士兵并放棄領土要求。作為回報，蘇聯(lián)從德國獲得經濟援助。對蘇聯(lián)來說，這是一個以“勢力范圍”換取經濟利益的巨大讓步。但對德國來說，這是一個決定命運的突破。

1991年，蘇聯(lián)解體。雖有一些保守勢力反對，但葉利欽作為當時的俄羅斯總統(tǒng)卻支持兩德統(tǒng)一。他致力于重組俄德關系，認為德國是“后蘇聯(lián)時代”俄羅斯的重要經濟伙伴，促進了一系列與德國的密切合作，特別是在經濟和安全政策問題上。隨后，兩國簽署了雙邊貿易和投資協(xié)定，西門子、巴斯夫和大眾等大型德國公司前往俄羅斯投資。兩國間的能源關系也自此奠定：德國從俄羅斯進口大量天然氣和石油。這也是后來諸如北溪管道等一系列項目的起始。

當時，葉利欽并不樂見北約東擴，試圖在1997年通過《北約—俄羅斯基本法案》，爭取與西方合作。而德國則在俄羅斯和西方國家之間充當調解人角色，避免局勢升級。葉利欽堅持完成了從德國撤軍，作為回報，德國支持俄羅斯在蘇聯(lián)解體后繼續(xù)擁有核武器。

在德國獲得實際利益的背后，民眾更有一種感受：戈爾巴喬夫被認為對削弱民主德國、減輕蘇聯(lián)對東歐的控制，乃至對冷戰(zhàn)和平結束都做出了極大貢獻。他的名言“生活會懲罰那些來得太晚的人”，被理解為是對昂納克領導下的民主德國領導層發(fā)出的不要阻撓改革的警告。蘇聯(lián)解體更讓德國認定俄羅斯是一個正在向西方式“自由”和“民主”過渡的國家。而葉利欽不僅履行了戈爾巴喬夫的承諾，還確保了俄德關系平穩(wěn)發(fā)展為建設性伙伴關系。如果沒有戈爾巴喬夫的支持，兩德的和平統(tǒng)一面臨的局面要復雜得多。

“相互依存”

和葉利欽完成了權力交接后，第一次在德國聯(lián)邦議院發(fā)表講話時，普京就承諾“雙贏”。從他上臺到克里米亞危機爆發(fā)前，德國對俄出口增長了五倍。2005年，普京與施羅德就北溪天然氣管道達成協(xié)議。2011年，第一批俄羅斯天然氣從波羅的海海底流入德國。時任德國外長施泰因邁爾相信“通過相互依存實現(xiàn)和睦”?？死锩讈單C后，德國對俄出口下滑，但隨后又恢復并直至2022年一直保持穩(wěn)定。

廉價天然氣為默克爾時代德國的穩(wěn)定奠定了基礎。繁榮背后，德國經濟模式像需要空氣一樣需要俄羅斯能源。2015年俄羅斯干預了敘利亞，同年與德國達成了第二條北溪管道線路協(xié)議。此時，仍有超過半數(shù)的德國人反對制裁俄羅斯。在格魯吉亞危機、俄前特工斯克里帕爾在英國索爾茲伯里遭襲等一系列事件后，德國民眾心目中的普京個人形象明顯減分。但一項調查顯示，很多人在聽到“俄羅斯”一詞時會聯(lián)想到文化、伏特加和熱情好客這些積極、令人喜愛的特征。

德俄互相依存背后，是德國自冷戰(zhàn)以來一直奉行的平衡務實的外交。作為冷戰(zhàn)中唯一腳跨兩大陣營的民族，德國人在這個問題上有極其別樣的感受和極其精細的拿捏。默克爾在其卸任儀式上，專門談到需要“嘗試用別人的眼睛去看世界”：“我的意思是，有時候我們甚至需要接受來自對手的那些不令人舒適乃至對立的視角，我們必須致力于利益的平衡?！边@樣的態(tài)度在政治上常體現(xiàn)為模棱兩可。一方面，克里米亞危機后，默克爾在希望以制裁來對抗普京的國家中起了帶頭作用，她支持北約關于未來將經濟產出的2％用于國防的決定。但這一決定在八年間從未被執(zhí)行。另一方面，默克爾嚴詞拒絕為烏克蘭提供武器，被視為政治智慧。施泰因邁爾反復在北約軍事演習時警告，不要“劍拔弩張和嚎叫著戰(zhàn)爭”。

默克爾一直堅持自己的路線。朔爾茨則在2022年2月22日結束了北溪2號管道的審批程序。兩天后，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普京警告北約不要向烏克蘭派遣軍事特遣隊，強調西方國家應該牢記俄羅斯擁有可打擊其境內目標的武器。9月，普京宣布無核武器國家在核武器國家支持下對俄羅斯的侵略將被視為聯(lián)合攻擊。這被解讀為直接威脅。

這就像是被重重打了臉。默克爾的顧問赫伊斯根后來承認，德國因此感到十分“難堪”。2019年，還有91％德國人表示“不害怕俄羅斯”。2022年，施泰因邁爾在面對他“是否預見到了戰(zhàn)爭的到來”這一問題時簡單回答“沒有”。

“最后一個和平夏天”？

迄今為止，德國的核保護都在北約框架內。在歐洲有法國和英國，另外還有美國的角色和在德國部署的美軍核武器。

法國和英國都是被國際社會正式承認的核武國家。法國的核武器分布在各種運載系統(tǒng)上，包括潛艇和轟炸機。法國的核威懾政策基于“打擊力量”的概念，確保二次打擊能力。英國擁有主要基于潛艇的彈道導彈核武庫，英國的核武器分布在四艘“前衛(wèi)”級潛艇上，這些潛艇裝備了“三叉戟”導彈，可以長時間持續(xù)巡邏，也能確保二次打擊。在北約核戰(zhàn)略框架內，德國萊法州的比歇爾空軍基地被部署了美軍核武器。這些武器是所謂的“核共享”計劃的一部分，緊急情況下，非核武國家的北約成員國可以在美國的控制下使用這些武器。幾十年來，德國一直處于美國核保護傘下。德國儲存了多達20枚美國核彈。德國聯(lián)邦國防軍提供戰(zhàn)機和飛行員，可將核彈運往目標，但只有美國總統(tǒng)才擁有釋放核彈的密碼。

在目前的北約，美國的角色被認為是不可替代的，不僅因為其核武庫，還因為其他特殊性，包括與俄羅斯指揮中心和彈道導彈發(fā)射報告系統(tǒng)的直接聯(lián)系。這些都有助于避免意外升級。但即使美國的核武器暫時仍留在歐洲，特朗普對美國支持北約的承諾所表現(xiàn)出的疑慮也已破壞了核威懾的可信度。英法的情況又不太一樣。英國的核力量與美國緊密相連，一旦發(fā)生沖突，北約可使用英國的核力量?！叭骊笔怯送亓α康闹е?，但在美國制造、維護和儲存。這種緊密的技術整合原本是在核武器的戰(zhàn)備狀態(tài)和節(jié)省資金之間找一個中間點，但在緊急情況下可能會獨立性不夠。法國非常重視本國核力量獨立性，不隸屬于北約聯(lián)合指揮機構。但馬克龍?zhí)岢龅臈l件是在與德國的核共享問題上由法國單獨決定如何部署，使用核武器的決定權也歸屬于法國自己。3月31日，德國媒體重點報道了法國極右翼領導人勒龐被判失去參選資格，背后未嘗沒有一種暫時松口氣的心態(tài)。

因此，不少德國人認為現(xiàn)有的保護是不夠的。英法美三國利益并不總是與德國一致，在現(xiàn)在的框架下，如何確保他們在真正緊急的情況下真的會動用核能力保護德國呢？如果德國決定擁有自己的核武器，聯(lián)邦國防軍必須擁有合適的使用技術和平臺，以有效利用這些武器。軍事界有專業(yè)人士在做一些技術上的探討：“臺風”或未來的F-35“閃電II”這類戰(zhàn)斗機可配備特殊裝置來運輸和投放核武器，但F-35是美國的。212A型潛艇理論上也可改裝攜帶核巡航導彈。此外，德國還可開發(fā)陸基彈道導彈或巡航導彈，從移動發(fā)射架或固定發(fā)射井發(fā)射?，F(xiàn)有的“金牛座”巡航導彈射程約為500公里，可精確打擊敵方深處的目標，理論上也可對其進行改裝。不過，這一切假設無不需要大量的技術和投資。

走向邊緣的“再也不要”

關于德國核力量的討論在邊緣試探，背后是一種深深的應激反應，它來源于對俄美及其影響下的世界秩序穩(wěn)定性的不信任?！昂藭r代的秩序”根植于各國從某種“囚徒困境”式設計所獲得的信任。德國曾希望用互惠來“馴化”俄羅斯，也曾相信共享價值觀的美國，但兩邊的信任都破裂了。還可以相信誰呢？局勢看來很嚴峻。不過，目前除了各國政府一致拒絕德國自身擁核外，德國政治人物也一致反對擁核。

不過，專業(yè)人士的觀點存在分歧。科隆大學國際關系與地緣政治學教授菲舍爾就對內策爾“最后一個和平夏天”的評估持批評態(tài)度：“這種預測總是像在看水晶球，散布或煽動恐慌就像否認歐洲自身在國防領域的弱點一樣無濟于事?！?/p>

二戰(zhàn)結束以來，德國把“再也不要戰(zhàn)爭”深深刻入骨髓，成了西方世界里最積極倡導和平的大國。即使在當下，左翼力量中反越戰(zhàn)一代的信念仍有回響，即俄羅斯感到受西方侵略的威脅是有合理性的。施泰因邁爾也說，他過去“實際上相信莫斯科可能害怕北約擴張”。另外，世界上還存在不少具有生產潛力但并不擁有核武器的國家。憂心忡忡的又何止德國。日本如何？韓國如何？波蘭如何？其他國家呢？多米諾骨牌效應，讓人不敢多想。

德國二戰(zhàn)以來的歷史及其對于歷史的反省，再加上幾十年來的經濟和社會發(fā)展，使其成為戰(zhàn)后國際安全秩序的一個重要參與者。與此同時，它也像一塊活化石，濃縮著人類文明社會磕磕碰碰卻從未放棄的擺脫戰(zhàn)爭陰影的努力。在這里，東西方的實力秩序與道德秩序都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如今，它正面臨靈魂考問：一個爭相軍備的世界真的會更安全嗎？但問題的答案，卻不僅僅掌握在德國民眾手中。

（作者系德國漢堡大學社會學者、漢堡文化與媒體部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