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軾的眾多友人中，文同很特殊。他們一生見面只有兩次，接觸的時間非常短，卻有著遠(yuǎn)勝于常人的友誼。

當(dāng)時文同47歲，蘇軾29歲，二人年齡懸殊卻思想相通，一見如故。

開朗健談的“笑笑先生”

文同字與可，號笑笑居士、笑笑先生，人稱石室先生、文湖州，北宋著名的畫家、書法家、詩人，蘇軾贊其詩、詞、畫、草書為“四絕”。他是皇祐元年（1049）進(jìn)士，一生中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州郡做官，王安石稱他為“循吏”。

蘇軾曾自稱是文同“從表弟”，但從史料來看，并不能找到他們在親族上的血緣關(guān)系。雖無血緣，二人卻稱得上世交。從年齡上講，文同比蘇洵小九歲，更像同一代人。

蘇軾與文同的第一次會面不在京城，而是在蘇軾任所陜西鳳翔。治平元年（1064），文同服父喪完畢歸館，從陸路去汴京時要經(jīng)過陜西，途經(jīng)鳳翔去拜訪蘇軾。推斷這二人應(yīng)該在文同與蘇洵共事期間就有所了解，這次見面雖短暫卻相談甚歡。

文同自謂“笑笑先生”，蘇軾在《石室先生畫竹贊（并敘）》中作了一番有趣的解讀：

“先生閑居，獨笑不已。問安所笑，笑我非爾。物之相物，我爾一也。先生又笑，笑所笑者。笑笑之余，以竹發(fā)妙。竹亦得風(fēng)，夭然而笑?！?/p>

這是蘇軾關(guān)于文同其人所作的最早評述，他覺得此人愛笑健談，竹畫傳神，有趣得很。

此一相識，又隔六年，二人才迎來第二次會面。熙寧三年（1070）四五月間，文同應(yīng)召還朝，知太常禮院兼編修《大宗正司條貫》，直到熙寧四年（1071） 初春離京出守陵州（今四川仁壽），而這段時間蘇軾任殿中丞直史館判官告院、權(quán)開封府推官。

這是二人相處最多的一段時間，文同常去蘇軾位于西城的居所拜訪。他在《往年寄子平》中回憶說：

“記得往年歸在京，日日訪子來西城。雖然對坐兩寂寞，亦有大笑時相轟。顧子心力苦未老，猶弄故態(tài)如狂生。清歡居此僅數(shù)月，夜夜放去常三更。”

與蘇軾在一起，對坐兩寂寞也饒有趣味，交心暢談更讓文同聊發(fā)少年意氣，故態(tài)如狂生。

“呵呵”趣笑 戲謔張揚"

不到一年的相處時間，蘇軾與文同的唱和詩文非常多，兩位友人不斷分享生活，哀其所哀，幸其所幸。熙寧三年（1070）夏天，文同養(yǎng)的馬和猿先后死去，蘇軾得知后作了悼亡詩，文同讀罷又各附和一首回應(yīng)（《和子平悼馬》《和子平悼猿》）。

蘇軾在《跋文與可墨竹》中記錄過一件趣事，是二人書信交往時的生動寫照。文與可畫墨竹，起先大畫特畫，見到上等的紙絹都要奮筆揮灑一番，被在場的人爭奪拿去，自己也不惋惜，但是過了不久便惜墨如金，不再隨意畫竹了。有人問其緣故，答曰，自己當(dāng)時學(xué)道未至，修養(yǎng)不足，遇到不如意的事便會畫竹發(fā)泄，這是病啊，現(xiàn)在病好了，自然就不畫了。對于這個轉(zhuǎn)變蘇洵卻有不同的解釋，他說文同這哪里是病，那是為了防止貴人求索時不好意思拒絕，干脆一概不畫。

蘇軾便寫信去玩笑道：我看這就是病，而且病還沒有好，還會犯的，一犯病就會畫畫，到時我就偷偷搶過來收藏。你說你肆意畫竹是病，我卻從中得到好處，看來我也是病了，我對文同墨竹的喜愛與癡迷，又何嘗不是一種病。

因為求畫人太多不堪其擾，文同一氣之下把送來的上等絹扔到門口用腳踩著說，我要把這些拿來作襪子。他又告知前來求畫的人，“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號召他們?nèi)フ姨K軾求畫。文同將自己所做所說寫信告訴蘇軾，結(jié)尾還加一句“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

蘇軾收到信，回說，若要畫竹長萬尺，當(dāng)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筆硯，愿得此絹而已”。

文同哭笑不得，回信“吾言妄矣，世豈有萬尺竹哉”！蘇軾卻不依不饒，又作了一首詩：“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敝褡記]有那么長的，但竹影可以有啊。文同不禁失笑：“蘇子辯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將買田而歸老焉。”所畫之竹就贈給你吧，寄去了一幅《筼筜谷偃竹》，并在信中寫道：“此竹（雖然只有）數(shù)尺耳，而有萬尺之勢?！?/p>

蘇軾看信后，仍不罷休，又作了一首詩：“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毖笾莞吒叩闹褡酉衽畈菀粯颖榈囟际?，斧頭逮住竹筍就砍，想來是太守清貧又饞，把渭水邊上的竹子都吃進(jìn)肚子里了。文同在洋州（陜西西鄉(xiāng)縣）時喜好種植花木，修建園亭，還寫了《守居園池雜題》三十首，他愛山愛竹也愛吃竹筍。收到信時，文同正與其妻游谷中，燒筍晚食，讀到這首詩，竟失笑噴飯滿案。

此事還有后續(xù)，蘇軾得了這一竿竹畫還覺不夠，修書一封說：近日在相識人處總看到兄畫的墨竹，但我只得到這一幅。我給你作記寫贊，任你驅(qū)使，任勞任怨，你怎么也得給我?guī)讖埌?。我現(xiàn)在就派人去你家拿，你最好不要拖延太久。不然，我就到處亂畫，然后題上字說是你畫的，或者拿著你以前的約定去告狀，索賠二百五十匹絹?！昂呛?！”

這一句“呵呵”，猶如現(xiàn)代人微信聊天時發(fā)的表情包，也只有熟絡(luò)親近之人，才好添加發(fā)送，蘇軾調(diào)皮戲謔的樣子躍然紙上。

在蘇軾現(xiàn)存的一千多封尺牘里，有四十多篇出現(xiàn)過“呵呵”二字，鐘情“呵呵”表達(dá)的蘇軾，在儒雅的風(fēng)范里躍動著張揚個性。

言辭諄諄，語重心長

熙寧三年（1070）八月中秋節(jié)，文同在京城試院“督秋試”，被封閉在試院不能與親友團聚，此時，心中最思念牽掛的人中也有蘇軾，他寫了《中秋夜試院寄子平》《秋日晚晴呈同院》兩首寄贈蘇子。前者中感嘆中秋團圓佳節(jié)，自己卻被孤身鎖在這院落中，眼前都是繁雜公務(wù)，如枷如鎖，白白虛放了這良辰美景，同時不忘借問蘇軾一句：“誰陪把樽酒，露下與酬唱?！钡诙滓跃笆闱椋骸扒镲L(fēng)淅淅吹碧虛，白云鱗鱗如臥魚。共君今夜賞明月，興來誰欲騎蟾蜍。”

古代神話中月宮有一只三條腿的蟾蜍，蟾宮代指月宮，古詩中也把蟾蜍代指月亮。你我籠罩在同一片月光下，想想就欣慰一些。

總之是，忙碌時想起你，孤獨時想起你，欣賞明月時也想起你。

自視年長稍多閱歷，文同在政治上比蘇軾要成熟不少，其人品的忠信，得到不少人的敬重夸贊。司馬光稱贊其“襟韻游處之狀，高遠(yuǎn)瀟灑，如晴云秋月，塵埃所不能到”。王安石更是將自己先祖與文翁（文同先祖）等量齊觀。能夠同時獲得黨爭雙方的高度評價，文同依靠的不是世故圓滑，左右逢源，而是始終如一的中立姿態(tài)，“不趨時好，不避權(quán)仇”，未嘗有所向背。文同畫竹，常言“竹如我，我如竹”。

蘇軾生性快人快語，性直不折，他曾對弟弟蘇轍說，自己一遇到什么事情不對，就像飯菜里進(jìn)了蒼蠅一樣不吐不快。蘇轍勸蘇軾，說話之前定要了解你說話的對象，何人可推心置腹，何人不可。蘇軾承認(rèn)，這也許就是自己所短，生來就太相信人，跟誰說話都暢所欲言。文同年長持重，曾多次勸告蘇軾，借詩文旁敲側(cè)擊。每逢假日，文同都邀請?zhí)K軾一道寫字作畫，一則轉(zhuǎn)移其對政治的關(guān)注，二則減少他在不合時宜的人面前發(fā)表不合時宜的時政見解。

蘇軾通判杭州時，建筑鳳咮堂、濺玉齋、方庵、月巖齋，并逐一歌詠一同寄給文同，文同在詠《方庵》中借機說道：“愿君見聽便如此，鼠蝎四面人恐傷?！奔丛诠賵霾灰^分標(biāo)新立異，容易遭暗算。

針對蘇軾在《戲子由》一詩中的滿腹牢騷，文同也和詩一首加以勸導(dǎo)：“須知道義故可樂，莫問功名能得幾。君子道遠(yuǎn)不計程，死而后己方成名。千鈞一羽不須校，女子小人知重輕。”其言辭諄諄，語重心長。

美人在東方 日久不能忘"

根據(jù)史料顯示，蘇軾與文同僅限這兩次相聚，此后全靠頻繁的書信往來。

這年冬天，文同與蘇軾的共同好友李堅甫到訪文同處，在送給客人的五首詩作中，他也不忘提及蘇軾：“春風(fēng)吹雪滿西窗，此夜無人對酒缸。若到杭州見蘇子，為言常夢過松江。”告訴蘇軾，我時常會夢見他。

作為蓋房發(fā)燒友，蘇軾到一個新地方就要建房蓋亭，經(jīng)常以各種理由向文同和其他友人發(fā)出詩文征集帖，文同每次都是欣然動筆。熙寧八年（1075）春，蘇軾于密州任上修葺一臺，蘇轍名其“超然臺”，蘇軾作《超然臺記》同時寫信給文同求詩。次年，文同的《超然臺賦》成，寄予蘇軾，其中有些句子，按現(xiàn)代人的眼光看簡直充滿基情：“有美一人兮在東方，去日久兮不能忘?！蔽遗c美人分別的日子已經(jīng)很久了，但我還是無法忘記他。

蘇軾當(dāng)即回復(fù)《書文與可超然臺賦后》，對文同其人其賦贊美一番，并求文同書此賦的草書體版本。文同的篆書、草書、飛白都是一流，蘇軾有時是為了文同的書法要他詩文，不過，蘇軾大約是在文同故去后才見到他的飛白，其飛白之妙，令其驚贊不已。收到文同寄來的新詩后，蘇軾書信答謝說：“老兄別后，道德文章日進(jìn)，又見兄之作，但欲焚筆硯耳，何敢自露?！?/p>

此前文同與蘇軾賭茶墨，蘇軾輸了卻沒有兌現(xiàn)賭注。文同便作了《子平棋負(fù)茶墨小章督之》一詩，督促蘇軾賭注快些拿來，“佳墨比望老兄分惠，反蒙來索”。

在這些書信中，蘇軾偶爾會跟文同要墨竹或竹石枯木圖，二人互相惠贈各自任地內(nèi)的特產(chǎn)，蘇軾寄藥、食物、玩物給文同，文同也會回贈一些禮物，此外兩人還經(jīng)常談一些工作和家庭的大小事情。文蘇二人雖未會面，卻似乎隔空生活在一起，一同出游登山，相互諧謔玩笑，互送寄情伴手禮，分享生活小點滴。

相望五百里 默坐到天明"

熙寧十年（1077），文同之子與蘇轍長女議婚，蘇軾在四月赴徐州任途中得知此事，作《小簡》以記：“從來交契如此，又復(fù)結(jié)此無窮之歡，美事！美事！”元豐元年（1078）正月，蘇軾寄往文同處的書信中，已經(jīng)隨著蘇轍的身份稱對方為“親家翁”了。

文同在洋州因論茶事與其他官員不和，被迫罷任，于陳州待命，經(jīng)濟貧困。蘇軾寫信寬慰他說，雖然“乍失了為郡之樂，而有桂玉之困，又卻不見使者嘴面，得失相乘除，亦略相當(dāng)也”。丟官失俸，卻落得一清靜自在，這筆買賣合算呀。

元豐二年（1079）正月，文同年初赴湖州任，病逝于陳州宛丘驛，病危之際還提出欲見蘇軾，而當(dāng)時蘇軾遠(yuǎn)在徐州。后來，蘇軾無比感懷道：“懸知臨絕意，要我一執(zhí)手。相望五百里，安得自其牖?！蔽耐篮螅K軾傷心悲慟，淚滿衣衫，三日三夜無法入睡，只是默默坐到天明。此后蘇軾接任湖州知州。

七月七日在湖州曝書會上，蘇軾又見到文同生前所畫偃竹，竟泣不成聲，“廢卷而哭失聲”。他感嘆昔日曹操在《祭橋公文》中有“車過腹痛”的說法，當(dāng)時覺得是戲笑之語，并不相信，現(xiàn)在自己遇到文同逝去卻深有同感，此非親厚無比的感情而不能。

文同身后蕭條，全家要僑居陳州，竟無力發(fā)喪。蘇軾還致信舒州的李常，勸說其出手相幫。元豐三年（1080）正月，在貶謫黃州路上的蘇軾和蘇轍相聚陳州協(xié)助料理文同喪事，蘇軾無意間看到文同生前所書飛白體，不禁感慨自己對文同還是了解太少，卻再無機會。

此后多年，依然可以看到蘇軾為紀(jì)念老友文同新寫的詩作。這些詩作誕生時，蘇軾或正在去往宜興的船艙內(nèi)舟車勞頓，或得片刻安寧休憩，悵然若失，或偶然又見到文同生前所畫墨竹，睹物思人，倍感落寞，行臥飲食皆可看見故人身影。文同溘然長逝后，蘇軾對他的懷念持續(xù)了很多年。

（王建芳摘自《國家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