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蝶

2025-04-18 00:00:00龐亞維

科幻立方 2025年1期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 《莊子·齊物論》

從黑暗無邊的深淵底部向上仰視，一只巨大的手緩緩地由天空鋪蓋下來。

白珊珊從噩夢中醒來，喘著粗氣，胸口上下起伏得厲害，后背都是冷汗，身體像是剛從深澤中被拖拽出來似的虛脫無力。

“不是吧，又來？”她抬起手揉按自己的雙眼。

雙人床，單人枕，齊紫色床上三件套。起身，下床，地暖帶來的溫熱觸感順著腳掌傳了上來。白珊珊走出臥室，輕輕地打開孩子的房門走進去。

孩子還熟睡著。她坐上床沿，給孩子掖被子，手卻摸到一塊硬物。她嘆了口氣，把被窩里孩子懷中抱著的全家福相框拿了出來。照片中三個人因在比賽誰笑得最大聲，姿勢和表情一個比一個夸張，嘴巴張得一個比一個大。白珊珊輕輕摸了摸相片中間孩子的臉，而后緩緩移動手指摸了摸左邊男子的臉。相框原本應該是放在客廳書架第四層的。

白珊珊繼續(xù)掖了掖被子，拿著相框從孩子房間走了出來。

主臥室和孩子的次臥南北相向，緊挨著主臥東側的書房大門緊閉。連接兩間臥室的西側墻上，掛著三十年前白珊珊的父母去歐洲度蜜月時從德國買的實木雕刻掛鐘。樹屋左側的小門逢整點自動打開，一個胡桃夾子小士兵沿著軌道慢慢行進至正中間的小舞臺，敲擊樂器演奏十秒鐘，然后繼續(xù)沿軌道行進，最終緩緩進入右側的小門里。掛鐘右下角鑲嵌的電子屏上顯示著：2054年12月1日，陰轉小雨。

白珊珊打開掛鐘的播報功能，把相框放回客廳原位。圖書館式的客廳，北側有窗戶，東側是布藝沙發(fā)待客區(qū)，南墻和西墻均定制了一體到頂的整墻書柜。南書柜上擺放著白珊珊在德國讀心理學期間的課本和她平日看的書，西書柜上擺放著丈夫的書、家庭照片和一些軟裝擺件。客廳正中間的實木地板上內嵌了超薄全息投影儀，以前每逢周末晚上，一家三口會關了燈坐在一起，打開全息投影儀看經典老電影。

打開廚房的冰箱門，白珊珊拿出一袋印有“cultured meat”（人造肉）的速凍餛飩。她看了看日期，還有一個月過期，可以吃。

“用動物細胞培養(yǎng)出來的人造肉啊。確定要吃嗎？”身后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正斜靠在廚房推拉門上看著白珊珊手里的速凍餛飩。

“海洋核污染，全球生態(tài)循環(huán)，現(xiàn)在哪家超市的貨架上不都是一半的cultured meat。雖然質地、口感和原生的有差距，但用來燉湯或者做餡還是不錯的?！卑咨荷郝牭绞煜さ穆曇簦瑳]有扭頭，繼續(xù)手頭的忙碌。

坐鍋燒水，拿出粉絲備用；洗切香菜，準備蝦皮，撕扯紫菜，從碗柜拿出兩個碗，把香菜、蝦皮、紫菜、榨菜條放入碗中，再放入適量白胡椒粉、鹽、香油；水開下餛飩和粉絲。然后，白珊珊走回孩子的臥室，親吻她的額頭叫她起床吃飯。

男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平靜地看著白珊珊走來走去。他身著米白色羊毛衫，淺咖色長褲，面容和書架上全家福里的男子大相徑庭。

不多時，白珊珊做完飯關了火，將兩碗餛飩擺上餐桌。孩子揉著眼睛從臥室里出來，經過客廳時手掌擋臉朝西側書柜快速瞥了一眼，隨后打著哈欠走近餐桌入座。

沙發(fā)上的男子并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只是稍微側了側身子，靠著側扶手看母女倆進餐。

“媽媽，昨晚我說的事你考慮了嗎？”孩子吃了幾口飯，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提了出來。

白珊珊頓了一下，繼續(xù)嚼著嘴里的肉。

“孩子很執(zhí)著啊?！鄙嘲l(fā)上的男子說。

白珊珊沒有理會他，待她把嘴里的那顆餛飩吃完，抬起頭看著孩子說：“你指的是哪件事？”

“你知道的，等期末考完試，寒假再去冷湖腦機實驗基地的事?！?/p>

“我們昨晚已經說了，今年國慶節(jié)不是剛去過嘛，寒假可以換個地方?！?/p>

“國慶之前我只是想去新開的火星基地看看，沒想到現(xiàn)在那還有BCI（Brain-Computer Interface，腦機接口）實驗基地，更沒想到有局部開放參觀的活動可以參加，更更沒想到可以看到……”

“奧特曼?！蹦凶硬逶掃M來。

“確切來說是通過穿戴無創(chuàng)型便攜腦機接口設備捕捉參觀者大腦皮層生物電信號而模擬出的仿外星高階生物的互動仿生機器人。那只是腦機實驗的一項成果展示而已，你如果說是奧特曼，大家會覺得你很扯?！卑咨荷号ゎ^糾正男子。

“但那個超大號模型的樣子確實參考了奧特曼的形象，而且他也確實讀懂我的想法了?！迸畠簣猿肿约核吹降?。

“你就對奧特曼這么難以忘懷嗎？雖然奧特曼打怪獸是爸爸出事前你們經常玩的游戲，我能理解你對奧特曼的特殊感情，但是你也知道奧特曼只是別的國家創(chuàng)造出來的英雄角色而已，并不真實存在。”男子緩緩說著，拿起桌子上的一杯水喝了起來。

“爸爸說過，盡管奧特曼是人們虛構出來的形象，但宇宙是浩瀚無窮的，以我們人類現(xiàn)有的智能和科技發(fā)展水平，對宇宙的認知還太少，并不排除有類似奧特曼或者是助人意愿非常高的高階外星生物存在的可能性。只要不斷地探索，沒準以后會發(fā)現(xiàn)的?！迸畠旱椭^，用勺子撥動著碗里的餛飩。

“你和別人聊過這個話題嗎？他們會不會覺得你的這個想法比較……獨特？”男子看向女孩的眼睛。

女孩這次抬起了頭，目光堅定地和男子對視：“爸爸說過，不要太過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p>

那一瞬間，男子似乎從女孩清澈的雙眸中感受到一股厚重的能量。像是參天的百年大樹，那些深入地下縱橫交錯的粗壯根系緊緊地盤繞著男子的心臟。

白珊珊聽著女兒和男子一來一回的對話，張開嘴正準備也對女兒說些什么，那邊男子從沙發(fā)上起身，雙手擊了個掌道：“好了，今天暫時到這吧，我也該去接孩子了?！?/p>

白珊珊只覺得倏忽間喉嚨干澀，像被什么東西卡住，身體動彈不得。

白珊珊從噩夢中醒來，喘著粗氣。雙人床，單人枕，齊紫色床上三件套。起身，下床，去主臥室的衛(wèi)生間上個廁所，洗了洗手。白珊珊坐在梳妝鏡前，打開Super Eyes（超級眼）眼鏡盒，把去年配的腦機隱形眼鏡佩戴好，然后取出眼鏡盒背后的配套感應頭貼，撩開頭頂秀發(fā)，把頭貼貼在中央感應區(qū)。

走出臥室，白珊珊輕輕地打開孩子的房門，坐在床沿邊給孩子掖被子，又摸到了孩子懷里硬硬的全家福相框。

“你一定要拿走它嗎？”白色羊毛衫男子站在孩子的書架旁問白珊珊。

“噓！小聲點，讓暖暖再睡幾分鐘，孩子正長個子呢?！卑咨荷号ゎ^給男子使了個嚴厲的眼色，又轉過去看著孩子，撫摸著她的頭柔聲說，“我知道她想爸爸，只是我不想她總這么傷心?！?/p>

“或許她抱著爸爸的照片睡，腦海里都是快樂的回憶?！蹦凶拥穆曇裘黠@輕柔了許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只是一個相框而已，隨她吧?！?/p>

暖暖還熟睡著。白珊珊掖完被子空手走出房間，打開墻上掛鐘的播報功能。電子屏顯示：2054年12月1日，陰轉小雨。

走進廚房，使用Super Eyes打開冰箱門，白珊珊拿出一袋印有“cultured meat”的速凍餛飩，查看日期。隨后給鍋添上水，并使用Super Eyes開啟智能廚灶。

“Super Eyes，不錯，真是個好名字。2019年馬斯克和臉書相繼宣布他們已經能夠讀取并解碼大腦皮層中的神經活動，通過大腦意念控制電腦，無需動手就能輸入文字、傳達指令。雖然腦機接口研究在基礎神經科學、電極與神經元兼容性以及終端靈活度上的種種發(fā)展瓶頸，一直都是制約其由初級階段躍變到下一層級的重要因素；再加上人類的大腦有近千億個神經元，每個神經元有八千個突觸，以目前我們的認知和技術發(fā)展水平還有太多難題尚待攻關，但是這并不妨礙腦機研究人員在漫漫探索路中提高BCI在信號采集、信號處理以及神經反饋這三個部分‘腦皮層電’的準備率。至少先在這些關鍵環(huán)節(jié)上打好基礎，輸出式的BCI才能與輸入式的BCI 連接在一起，形成交互式的閉環(huán)系統(tǒng)，從而實現(xiàn)腦機交互。這兩年開始投入商用的Super Eyes就是在隱形眼鏡里植入電極捕捉視覺信息，結合三代技術更迭研發(fā)出的超薄版本BCI頭貼，完成信號采集和信號處理，再通過頭貼電極神經反饋，與帶有BCI激活功能的大型家電進行‘溝通對話’，從而實現(xiàn)用意念控制常用電器進行一些基礎的功能操作。”

男子靠在廚房推拉門上，不帶停頓地說了一通。白珊珊一邊準備著碗里的紫菜、蝦皮和調味料，一邊靜靜地聽男子滔滔不絕。待到男子終于說完，白珊珊忍不住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白衣男子皺眉。

“你現(xiàn)在的樣子很像我看過的一部電影里的人物?！?/p>

“誰？”

“杰西·艾森伯格在《社交網絡》里扮演的男主角。”

“那種有點碎碎念，自顧自地說上一大段專業(yè)術語的樣子嗎？”

“是的?！卑咨荷何孀煨πΓ澳忝菜茖W了不少新知識?！?/p>

“還不都是為了你?！蹦凶勇柭柤?，“只有不斷地學習，才能為你創(chuàng)造一個更好的世界?！?/p>

“謝謝?！?/p>

“所以……昨晚暖暖又向你提那事了吧？”

“唉，別提了，都成每晚睡前儀式了?！?/p>

“或許你可以再帶她去看看?！?/p>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時間，能不能請下假去陪她實現(xiàn)愿望。而且我還要考慮我們的日常開銷，上次去青海，包含往返路費、住宿費、基地租車費、實驗項目研學費、火星建筑師體驗費等，各項支出花了差不多三萬塊。暖暖爸爸出事以后，我還要操心我爸媽和公婆的一些日常生活，雖然他們都有退休金，但是日常的一些小東西，該補貼的還是要盡盡孝心?！卑咨荷涸秸f頭越疼，BCI頭貼傳來信號，Super Eyes在視網膜投射出“水已燒開”的字樣。她匆忙把餛飩下鍋，甩給男子一句“一會兒再聊啊”，就徑直去叫孩子起床。

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被白珊珊分兩趟端上桌。暖暖揉著眼睛懷抱著全家福相框走出臥室，趁媽媽擺放餐具，火速把相框放回書架原位。

男子這次坐在餐桌前白珊珊和暖暖中間的餐椅上，面前依舊沒有擺放任何食物。

“媽媽，昨晚我說的事你考慮了嗎？”暖暖還是提了出來。

白珊珊頓了一下，抬頭看了眼左手邊的男子：“真是說什么來什么?！?/p>

“該來的早晚都要來?！蹦凶訑倲傠p手。

“你們知道我要說這事？”暖暖看看男子，又看看媽媽。

白珊珊點頭：“你指的是等期末考完試，寒假再去冷湖BCI實驗基地的事吧？”

“可以嗎？我會好好考試的，這學期我也有認真學習，數學、科學和外語是我的強項沒問題的，語文我最近正自己整理重要的知識點……”暖暖見媽媽一點就透且沒有顧左右而言他，以為她已經同意了自己的請求，便開始情不自禁地構想寒假的情景了。

“暖暖，暖暖，你先等等。媽媽還沒有確定寒假一定能去成……”白珊珊有點不忍心打斷孩子的一片憧憬。

女兒果然瞬間蔫成一顆被抽干了水分的小多肉。

白珊珊有點窘迫地把頭別向男子，小聲呢喃著：“你也說點什么啊?！?/p>

男子把身子靠向椅背：“你是她媽媽，關鍵的話還得你來說。母女關系我真的不在行?！?/p>

“遇到問題就逃避?！卑咨荷喊盗R了一句，抿了抿嘴，抬起頭問女兒，“乖，你想爸爸嗎？”

暖暖對媽媽突然嚴肅起來的問話感到有些驚訝。

“想嗎？”白珊珊語氣更柔和了。

“想。很想?！钡谝粋€字一出口，暖暖的下眼眶就被一股溫熱濕潤了，她努力把溫熱往回收，可雙肩還是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她覺得自己不能再多說一個字了，否則眼淚隨時可能決堤。她并不想這樣，至少不想讓右手邊的中年男子看到。男子識趣地起身離開了餐桌。

白珊珊見狀，起身坐到暖暖身邊，捧起女兒的臉親吻她的眼睛，然后緊緊地抱著她。白珊珊感受到懷里女兒微微顫抖的身軀，聽到她悶聲的嗚咽……

過了好一會兒，暖暖的情緒才有所平復。她輕輕從白珊珊的懷里抽出身來，抬頭對媽媽說：“媽媽，我想爸爸了。爸爸以前總說，我們所知道的和我們所未知的比起來，實在是太少太少了。他還說等我長大以后，甚至等我老了以后，人類是有可能發(fā)現(xiàn)外太空高階生物的?！弧銕胰ダ浜鹦腔兀艺娴奶貏e特別開心。因為五年前那里剛開始擴建新基地的時候，爸爸就悄悄跟我拉鉤說要帶我去看看，去體驗一下。咱倆最后兩天的行程，臨時改成了參觀17號火星基地附近的BCI實驗基地，我也知道我最后戴上小小體驗官頭盔和超大仿生外星人的讀心互動只是研學項目，但是……但是當參考奧特曼形象制造出的巨人在我面前和我意念互動的時候……那一瞬間，我真的太激動了！我好想爸爸也在身邊！好想讓他也看到！”

白珊珊沒有料到孩子一下說了這么多。她靜靜地聽著女兒的心里話，突然覺得她的寶貝不知不覺長大了，已經有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她輕輕地撫摸著孩子的頭說：“我一度不知道怎么幫你度過爸爸離開這個坎，也不知道怎么和你溝通這個話題。最初計劃去冷湖是因為你說夢話我聽到了，覺得帶你散散心會好些。我看得出來BCI實驗基地對你來說反而意義更大一些。只是你也知道，我們畢竟不可能每次假期都去冷湖。很多事不是你想、你喜歡就一定能實現(xiàn)的。”

“不不，不用每個假期，我已經十一歲了，我明白上次去我們也花了不少錢，只是上次有幾個地方我沒逛到，有幾個BCI的實驗成果展廳沒去看。我們這次去，我只想把BCI展廳看全，和老師們學習點知識就好。就這個寒假。以后，可以等我攢攢科學獎的獎金再說。”

書架前背對著白珊珊和暖暖的男子默默點了點頭，道：“說實話，我沒想到你們這次能聊下來。我以為還會像上次一樣說不下去?！?/p>

白珊珊皺眉：“你在說什么??？”

男子并未理會。他抬腕看了看手環(huán)道：“該去接孩子了?！?/p>

白珊珊從噩夢中醒來，映入雙眸的，是天花板處一整片銀河的全息投影。

她扭頭看了看，暖暖正背對著她躺在另一張單人床上，兩人之間的床頭柜上立著一塊石頭底座的不規(guī)則形狀電子屏，上面顯示著幾行淡黃色的字：

2055年1月15日02 ∶ 14

Date：15.01.2055 Time：2 ∶ 14 A.M

室外地表溫度：-9℃

Outdoor Surface Temperature：-9℃

科技賦能"" 改變生活

Science and technology

have the power to change lives.

歡迎來到BCI實驗基地

Welcome to BCI base！

斷片了？

白珊珊揉揉眼睛努力回想。似乎是，昨天剛來的。

起身，下床，經過寫字桌旁睡著的成年人類身高版迪迦奧特曼，拿起搭在椅子靠背上的大學期間在德國買的赤紅色純羊毛毯裹在身上。白珊珊把長發(fā)向后綰了個馬尾，走向陽臺電動門，撥開遮光窗簾。電動門設置的住客虹膜識別操作成功，向外緩緩打開，門邊的保溫膠框由于氣壓的變化發(fā)出輕微的泄氣聲。

白珊珊跨步走進小陽臺，窗簾重新垂落而下，電動門關閉。

冷湖作為暗夜星空保護區(qū)，夜晚十一點至第二天清晨五點都會關閉幾乎全部人工照明。除了天花板附近全息投影的銀河微弱的光線輔助游客夜間如廁、飲水，再無其他。

人工照明隱了跡，這片戈壁荒灘被高原最原始的無邊黑暗吞沒。

白珊珊裹緊羊毛毯，靠在護欄邊，抬頭看著天空。夜空化為球幕，球幕中央微微傾斜地飄縱著一道氤氳云霧，數不清的繁星簇擁兩側。那，就是銀河了。

她忽然想起幾年前一家三口去北京天文館舊館天象廳觀看的球幕科普影片《奇妙的星空》。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星空，眼看一個個巨大的星座撲面飛來，三個人都忍不住驚聲尖叫。

如果他現(xiàn)在還在，就好了。

白珊珊垂眸發(fā)呆，凌晨的風吹來，羊毛毯邊緣的流蘇微微拂動。

忽然，房間里傳來啪嗒啪嗒的清脆異響。

“暖暖！”白珊珊心頭一緊，瞳孔瞬間變大，慌忙轉身走進電動門的識別區(qū)域。

未及虹膜識別完成，自動門內傳來一聲嘆息：“唉！”

白珊珊猛然起身醒來，喘著粗氣，發(fā)現(xiàn)自己雙手握著方向盤正坐在一輛吉普車里。又斷片了？

白衣男子這次穿著靛青色羊毛衫、灰色呢子褲，坐在副駕駛位置。

“你怎么在這里？”白珊珊一驚，更令她恐慌的是她發(fā)現(xiàn)暖暖并不在后排座椅上。天已經完全亮了，車窗外因常年風蝕造就的冷湖雅丹地貌盡收眼底，與藍色晴空連綿相交，除了車子正前方不遠處依稀可見的基地、突兀的巨型仿生機器人，周遭再無余物，茫茫一片崎嶇蒼涼。

“暖暖？”白珊珊慌了，開門下車繞圈搜尋。

暖暖不在車外。

“或許這不是一個好的主意，孩子看到高科技下的仿生奧特曼，母親帶她來實驗基地探索?！?/p>

“你他媽在說什么??？你怎么在這？你怎么每次都在？你把我的暖暖抓哪去了？！”找不到女兒，白珊珊已經煩躁不安，又看到男子雙手抱臂靠在車門上胡言亂語，憤怒值一下飆升到極點，沖他怒吼道。

“確切來說，暖暖是我的。你也是我的?！蹦凶臃隽朔鲅坨R。

“你把她藏起來了？”白珊珊的面部肌肉已經開始扭曲，當一個個字從齒縫中蹦出來，她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巨大的力量擠擰。已經失去一個最愛的人了，如果暖暖再有什么三長兩短，她一定會和眼前這個人拼命。

“不，我并沒有碰她?！蹦腥寺柭柤?。

白珊珊忽然想到，如果這里沒有暖暖，那么暖暖可能還在實驗基地的房間。“腦子有毛病吧你！”她顧不得太多，丟下一句話便坐回駕駛座。前一夜，白珊珊睡醒時暖暖還在她身邊的床上睡覺，自己走到小陽臺觀天看銀河，屋內忽然傳來怪響，就到現(xiàn)在了……所以暖暖或許還在屋里。

系上安全帶，頭頂的感應區(qū)頭貼微震，Super Eyes提示：“檢測到車載link，是否連接？”白珊珊通過腦機接口，用意念確認連接，然后啟動車子向實驗基地開去。

18km/h（千米/小時），35km/h，78km/h，140km/h……

儀表盤上的數字不斷飆升，實驗基地近在咫尺。

白珊珊不停默念“馬上就要到了，暖暖，等著媽媽，馬上就要到了”，眼前的景象突然變成閃爍的像素顆粒。Super Eyes 檢測到前方有障礙物以及白珊珊大腦皮層的恐懼生物信號驟然飆高，遂啟動應急處理方案指揮吉普車方向盤向左猛轉。

“啊——”伴隨著白珊珊的一聲驚叫，吉普車幾乎和像素顆粒界面擦身而過，又行進了好一段距離才緩緩停穩(wěn)。白珊珊呆呆坐在座位上，她覺得天旋地轉，掌心滲出的汗珠把方向盤都浸濕了。

“我努力過，珊珊，我真的努力過?！蹦凶硬恢螘r又坐在了白珊珊身邊。

白珊珊嚇了一跳，驚恐地看著男子：“你什么時候上車的？你……你到底是誰？”

男子眉心微微舒展，淺笑著抬手撫摸白珊珊的臉頰：“我是你的造物主啊?！?/p>

“別碰我！”白珊珊撇開男子的手，“你到底在說什么？！”

“‘白珊珊’這個名字到底還是起得敷衍了。或許從一開始我心里就不太確定?！蹦凶拥囊暰€向下停留在白珊珊肩膀的秀發(fā)上。因為沒有時間和精力打理自己，白珊珊的頭發(fā)干枯發(fā)黃，發(fā)尾已經多處分叉。

可惜啊，可嘆啊。男子搖搖頭，繼續(xù)說道：“半年了，我有半年沒來看你了。半年前我在本子里寫下一個故事，一個喪偶的中年女性帶著一個對奧特曼有著超強執(zhí)念的孩子。當然了，那是因為父愛對孩子的影響，孩子過于思念父親。直到有一天孩子對母親說，自己看到了奧特曼，并且可以使用意識和奧特曼對話?！?/p>

“你以我和暖暖為原型創(chuàng)作故事？”

“不，你和暖暖就是我構思出來的。你們都是我小說里的人物?！?/p>

“神經病吧！我是真實的人好不好！我叫白珊珊，我曾經有一個很愛我也很愛暖暖的老公。昨天我?guī)畠骸闭f話間，白珊珊透過男子身后的車窗玻璃，發(fā)現(xiàn)剛才還閃爍的像素顆粒消失了，BCI實驗基地就在十米開外的地方！她無暇繼續(xù)糾纏辯解，匆忙打開車門，繞過車身往實驗基地跑去。然而，她被一堵隱形的墻體反彈在地，額頭和鼻尖撞得生疼。

白珊珊摸著頭站起身來，伸出手慢慢向前方試探，指尖傳來的觸感并不堅硬，輕輕按壓，“透明墻”的材質有點像橡膠，稍微用力，手掌能夠按進去一些，但是隨即會被反作用力彈回來。反復幾次都是如此，實驗基地近在咫尺卻被阻隔。白珊珊發(fā)瘋般地對透明墻拳打腳踢，然而無濟于事。

“沒用的。我們都需要直面這個障礙。我想過把遇到奧特曼這個設定描寫得邏輯順暢些，畢竟孩子遇到外星人的故事已經爛大街了。粗制濫造的太多，人們也看膩了。后來我和朋友們聊起來，知道一個剛入會的后起之秀寫的科幻小說獲得了冷湖科幻文學獎，正巧馬斯克的腦機接口實驗又迎來新的突破，我想，也許可以從腦機接口入手，把這個故事寫成科幻小說。但是科幻創(chuàng)作真的太難了，涉及的領域太廣，人文社科、刑偵學、人工智能、建筑學、物理、生物、飛行、宇航……我的知識儲備量嚴重限制了故事的發(fā)展。前期創(chuàng)作還算順利，一有卡殼的地方，我就走進你的生活，從你的角度去看看就能繼續(xù)了。然而，到了核心的實驗基地部分，還是不行……”男子走下車，靠在引擎蓋旁，自顧自地說著。

白珊珊嘗試突破障礙未果有些氣急敗壞，又聽到男子的抱怨，邊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朝透明墻扔去，邊仰頭大吼：“我再說一遍，我是真實的人！”

“你身份證號多少？”男子神色肅穆起來。

石子擊打在透明墻上反彈落地，在男子的雙腳附近滾了幾下停了下來。

“你……你問這干什么？”

“你手機號多少？家庭住址是什么？在哪工作？暖暖和你老公的名字是什么？”

“……”白珊珊張口準備回復，大腦卻一片空白。

“怎么？連這些都說不出來嗎？”男子緩緩逼近白珊珊，“我說過，你們的故事還只是個半成品。我真的努力過了，看有關冷湖火星小鎮(zhèn)和實驗室的資料，去實地采風，買來相關的書學習……不行就是不行。你的故事我真的寫不下去了。你說你是真實的人，在真實的世界，那好，我來讓你看看什么是真實的世界?！?/p>

男子舉起右手，猛然拍向右邊的透明墻。

只聽啪的一聲，透明墻體震動，高空數千米開始閃爍層層像素顆粒。它們水平游動跳躍，繼而垂直隕落。

白珊珊雙手抱頭蹲了下來。她原以為的巨物壓身并沒有發(fā)生，周圍安靜得出奇。

她松開雙手，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家，回到了自己的臥室。

齊紫色的床上用品變成了苔蘚綠，她沖出房門，墻上的實木掛鐘正逢整點，樹屋左側的小門打開，一個穿著紅綠色巴伐利亞傳統(tǒng)服飾的德國少女小人在音樂的伴奏下沿著軌道慢慢旋轉著出來。

掛鐘右下角熟悉的電子屏上，兩行深灰色的字格外刺眼：2034年6月6日，暴雨。

白珊珊瞪大眼睛看著電子屏，猛地轉身沖向暖暖的房間。

屋里空空蕩蕩。

“我準備換個思路，還是寫自己擅長的懸疑推理題材。當然了，這房子也需要變變樣?！蹦凶佑殖霈F(xiàn)在她身邊。

“不不，這不是真的?！卑咨荷罕谎矍暗囊磺袊樀冒c坐在地。熟悉的客廳已然不是曾經的模樣，西面墻沒有了整墻書架，取而代之的是一臺電視。她環(huán)顧四周，除了那個報時人偶不一樣的掛鐘，她在這個“家”里找不到半點自己曾經居住的痕跡。

“這次的懸疑故事加點文藝元素，把女兒這個角色徹底去掉，改為情緒憂傷的剛剛離異的文藝女青年被瑣碎的生活所困，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在海邊小鎮(zhèn)遇到一個同樣有點孤單的男人。有點像《晚秋》那種，但是結局來個大反轉。天哪！我真是愛死湯唯了。不過你現(xiàn)在太糙了，我應該把你寫得再高冷些……”

“不，求求你別這樣，我要我的暖暖和我老公，我不要什么該死的狗屁相遇?！卑咨荷汗蛑老蚰凶悠蚯蟮馈?/p>

“這由不得你，我確實盡力了，這條路走不通。科幻題材太難寫了，你和暖暖的奧特曼故事以后再說吧?！?/p>

“太難了就可以輕易放棄嗎？遇到挫折就把曾經的心血隨手拋棄嗎？就不能再向別的大神學習學習嗎？因為我們是你創(chuàng)造的，我們的生命就可以如此輕易地灰飛煙滅嗎？你寫我受傷，難道我就不會感到疼嗎？你賦予我如此深刻的此生所愛，編不下去了就將其肆意抹殺嗎？”

窗外，一聲干雷響徹云霄。

男子高高在上的臉在閃電的強光下顯得有些驚悚。

“我不需要你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來評論我。這里是我的真實世界，你只是我筆下的一個人物而已。就到這吧，以后有機會再見?！?/p>

白珊珊眼前的一切變得越來越大，或者說，是她自己變得越來越小，直至深陷無邊的黑暗……

趙文宇從中州中路的新華書店走出來，看了看手環(huán)，剛三點半，還早。他把手腕靠近瞳孔停頓三秒，解鎖人工智能防誤操作界面，又把手環(huán)靠近嘴邊，對著手環(huán)說：“嘿，Blue，把車從附近的換電站開到定位點?！?/p>

“主人您好，歡迎回來。自動換電工作已經完成，檢測到您的定位點為中州中路新華書店北門，請確認是否希望愛車自動行駛至輔路等候?！笔汁h(huán)里傳來人工智能Blue的聲音。

“是的?！?/p>

“收到。請您于新華書店北門輔路等候駕車。等待時間大約為五分鐘?！?/p>

點上煙，趙文宇吐了一口云霧。周六下午自己的新書《藍眼淚》簽售會就要在這里舉行了，今天中午算是和伙計們碰個頭，最后再彩排一下。希望周六一切順利。

戴上藍牙耳機，手機隨機播放到一首十幾年前的老歌——重塑雕像的權利樂隊翻唱的《一生所愛》：

從前現(xiàn)在過去了再不來

紅紅落葉長埋塵土內

開始終結總是沒變改

天邊的你漂泊

情人別后永遠再不來

無言獨坐放眼塵世外

鮮花雖會凋謝但會再開

一生所愛隱約在白云外

…………

深秋的洛陽，兩排粗壯的法國梧桐駐守在中州路的綠化帶，環(huán)衛(wèi)機器人揮舞機械臂用編織袋裝集落葉。六七個穿著漢服的青年男女從西邊東周王城廣場方向的十字路口走來，其中還有兩個白皮膚的外國人，和一個大約一米七高、白色頭顱、銀色手臂、穿飛魚服的仿生機器人。襦裙、深衣、袍服……近些年來，趙文宇已經對大街上行人穿漢服來來往往的景象司空見慣，現(xiàn)在甚至也能看出來點門道。欣賞著徐徐走來的一個穿粉色刺繡真絲袍服的女子，趙文宇想到或許可以跟本地傳統(tǒng)文化研究會的朋友聚聚，寫一個漢服文化圈子的故事。

腦海飄著靈感，雙眸卻不巧和那女子撞個正著，兩個人略顯尷尬地同時別過頭去。

耳機里歌曲音量降低，Blue提示車子十秒內到達。趙文宇把煙頭在身邊垃圾桶頂端的白色石英石上按了按，丟進棄煙槽。上了車，他指示Blue自動駕駛回家。系安全帶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褲子的拉鏈沒拉。

該死的，啥時候的事？是剛才在書店里上完廁所之后？伙計們看見了嗎？書店里的人不知道看沒看到。剛才一直盯著那幾個漢服男女看，還和一個女的四目相對……真是倒霉！

汽車屏幕上顯示“劉婷”打來電話。

“記得去接孩子?。　?/p>

“放心吧?！?/p>

“怎么放心？上半年出現(xiàn)過兩次你寫稿子忘了接孩子！”

“上半年……那兩次真的是意外，年底新書要發(fā)布，有的地方和編輯還有出版方還要溝通嘛……后來我不是已經改了？我現(xiàn)在哪次不是提前去排隊？”

“明天親子聯(lián)歡會你和信澤表演什么？”

“賽羅奧特曼打怪獸……”

“……”

思緒亂飛著，車已經駛入地下車庫。趙文宇走到附近的文具店給孩子買上周末和他團聚時答應買的奧特曼卡片和奇趣蛋，然后提著小袋子去幼兒園門口排隊。

離婚后，他只有每周末可以和孩子相聚，之前幾次家長會都是劉婷去的。這次好不容易和劉婷軟磨硬泡，爭取到和孩子一起參加親子聯(lián)歡會的機會，趙文宇提前好久詢問孩子的意見，前一天還在跟班主任王老師語音溝通細節(jié)。趁著排隊的工夫，趙文宇拿出手機溫習晚上和孩子彩排的臺詞。

接孩子的隊伍逐漸向前移動，老師一個個叫著名字，孩子們一個個活蹦亂跳地從幼兒園里跑出來，跑到家長的懷里。

趙文宇走上前，班主任王老師有點疑惑地皺了皺眉頭：“信澤爸爸，今天上午你不是已經把信澤接走了嗎？”

“你說什么？”

“你，你上午給我發(fā)消息說有事要帶孩子回家，然后來把孩子接走了啊?！?/p>

黑暗中的大海，有一束光從高空投射下來。一根繩子順著光，慢慢往下放。

趙文宇從夢中驚醒，看了看手環(huán)，凌晨三點半。怎么在沙發(fā)上睡著了？趙文宇揉了揉太陽穴，起身走到餐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三個小時前，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Blue智能開啟玄關、客廳和走廊的燈。走廊的墻上，布谷鳥掛鐘布谷布谷地叫了幾聲。

孩子不見了。就這么奇怪地不見了。

學校監(jiān)控顯示確實是自己接走了孩子，衣服和自己的一模一樣。手機里沒有上午聯(lián)系王老師的消息記錄，但是王老師的手機里卻還留存著。跟爸媽還有劉婷確認孩子沒有在他們那，按理說孩子應該是早上被自己接走了。

可趙文宇不記得給老師發(fā)過消息，不記得去接過。

考慮到黃金救援時間只有二十四小時，趙文宇還是報了警。作為報案人兼第一嫌疑人，他在警局錄口供配合調查。鑒于公安部全國聯(lián)網內部信息顯示，南方三省近半年出現(xiàn)過給仿生人畫仿妝遠程操控拐賣人口的案件，且趙文宇不存在作案動機，他在警局待了三個小時后，被允許回家等待消息。

拿著空水杯呆坐在沙發(fā)上，趙文宇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劉婷在警局哭暈的畫面。

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掛鐘的秒針走動的聲音。

“還真是精彩啊，都是在馬上要實現(xiàn)奧特曼之約的節(jié)骨眼上中斷了。想來，暖暖和信澤還蠻有緣的?！?/p>

信澤房間的燈不知道什么時候亮了，里面?zhèn)鱽硪粋€女人的聲音。

趙文宇慌忙跑到信澤的房間，書架前站立的，正是一年前他筆下一篇夭折的小說的女主角——白珊珊。

白珊珊的目光從書架上擺放的奧特曼手辦緩緩轉向趙文宇。

“是你？！怎么可能？你……你不是……”

“你是想說，我不是你小說里的人物嗎？呵呵，我也沒想到，在意識足夠強烈的條件下，我竟然完成了高維量子傳播。”

“你……你說什么？”

“其實我也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你們作家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每一個世界，都是散落在宇宙各處獨立的平行世界，一般情況下并不會與你們的世界產生什么交集。你們創(chuàng)造出三體人，宇宙的另一頭就出現(xiàn)了三體人；你們創(chuàng)造出修仙小說，宇宙的另一頭就出現(xiàn)了各種道友；你們創(chuàng)造了《紅樓夢》，宇宙的另一頭就出現(xiàn)了賈寶玉和林妹妹。你們如果寫非虛構的紀實文學，平行宇宙會和你們的世界重合。而如果作者本身的切身經歷和情緒被代入故事過多，平行世界里的人物角色意識足夠強烈，就可能通過高維量子傳播到你們的現(xiàn)實世界，作者本人則會被平行世界反噬。當然了，最糟糕的情況是，寫著寫著，人就自我了斷了。”

“我不明白，你說的高維量子什么的是什么東西？”

“簡單來說，就是在思維坐標相同的情況下，光跨越高維時空的坐標實現(xiàn)了傳播。你也可以理解為，有兩個雷同的世界，一個世界里的人穿越浩渺的宇宙，來到了你的世界。不過，只有影像?！?/p>

趙文宇搖著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白珊珊繼續(xù)說：“看看你的家，和我家，不，應該說是和你筆下的我的家，連布局都是一模一樣的，主臥室無非就是換換床單顏色，兒童房和主臥的位置、大小、家具擺放方位都一樣，走廊一樣，客廳方位一樣，廚房的瓷磚也一樣。你不會也喜歡做清湯餛飩吧？哈哈哈……對了，還有位置一模一樣的掛鐘，你的是經典款布谷鳥的，不過我喜歡你的改進，我的那款更別致。除了環(huán)境布置，連單親帶娃的基本情況也差不多。至于奧特曼，我真是服了你了，怪不得我的暖暖那么喜歡奧特曼，原來是你從信澤那得到的靈感啊。”

“信澤是你綁走的？快把他交出來！”趙文宇聽到信澤的名字，頭皮像被針扎了一下，他跨步上前，準備抓住白珊珊的手，不料手徑直穿過了白珊珊的手臂。

“大作家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講？我都說過了，只是光影而已。我們對于彼此來說，就像空氣中的全息投影一樣。”

“那聲音呢？”

“只是時空傳輸信息帶來的一種錯覺?！?/p>

“這……”趙文宇又試了幾次，都如同在抓空氣一樣，“如果你我世界的人無法互相觸摸……這么說……那……那信澤的失蹤和你無關嗎？”趙文宇心口隱隱作痛，希望在信澤的事情上，白珊珊是那個答案。但同時，又不希望她是。

“陷入‘希望白珊珊是帶走信澤的那個人’的趨避沖突里了吧？”白珊珊看著趙文宇的雙眸，冷笑道。

趙文宇被筆下的“虛擬人物”看穿了心思，窘迫又震怒：“不要在那里說些有的沒的！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是，但也不全是?！卑咨荷荷斐鲇沂侄嗽敓o名指上的鉆戒。這個趙文宇，給自己寫了那么深刻的愛情，卻連愛人的名字都沒取。

“不要在那里跟我打啞謎，快說！”

“你知道，我在黑暗里待了多久嗎？三天。你世界里的三天，對我來說，像三年一樣。后來我的意識覺醒，并強大到沖破了高維閾限，量子傳播到你的世界。我要我的世界繼續(xù)，就必須和你協(xié)商，讓你繼續(xù)創(chuàng)作我的故事?？赡軇傞_始我的量子還不太穩(wěn)定，有的時候我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像很模糊，你也看不到我。我就一邊計劃怎么和你溝通一邊觀察你的生活。可笑的是，你筆下的我，擁有一個如此完美的過去時愛人，而你卻一手造成了自己失敗的婚姻。所以，停止寫下去的原因，除了科幻小說創(chuàng)作技術上的瓶頸，你不敢深刻剖析自己的內心，才是最根本的吧？”

“住口！你……”

“抱歉，職業(yè)病。你大概自己都忘了吧，你給我設定的職業(yè)，心理咨詢師——你寫了又刪的小細節(jié)。我也只有在做噩夢的時候會想到一些我被你草草刪去的人生。你大概也忘了吧，我的圖書館式客廳里，書架上我在德國留學時讀的書，有幾本是關于催眠的。這些不起眼的小細節(jié)，都是我的人生轉折點呢。”

“催眠！難道你，你……你把我催眠了？”趙文宇大驚失色。

當時設定白珊珊這個角色時，他在網上查閱過一些心理學領域的資料，也確實有過書架上白珊珊閱讀書籍的描寫，不過后來被他認定為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給刪除了。催眠只需要借助聲音和圖像，那白珊珊確實可以完成。這么說，難不成今天早上確實是自己去接的信澤，然后把他“藏匿”到她指定的地點？

“不錯，是我。人類的睡眠大概有入睡期、淺睡期、熟睡期、深睡期和快速眼動期五個階段組成。在快速眼動期，眼球會呈現(xiàn)快速轉動現(xiàn)象，通常伴隨翻身動作，并很容易驚醒。大多數情況下，我們不會記得自己曾經醒來，然后就進入下一個睡眠周期。如果此時將人喚醒，大部分人會說正在做夢。我觀察你多日，研究你的睡眠周期，最終在早晨你最后一個睡眠周期的快速眼動階段，把你喚醒，對你催眠，說是給老師發(fā)了消息，上午提前接孩子回家進行親子聯(lián)歡活動的彩排。當然了，只是我讓你帶孩子去的地方不是這里而已?！?/p>

“為什么等到現(xiàn)在？難道你故意等到孩子的奧特曼夢想快實現(xiàn)的時刻？”

“我對奧特曼可不感興趣，我也想一來到你的世界就和你談判，但剛開始我沒什么籌碼，正所謂應當知己知彼。我觀察了你一個月，大概知道你的生活軌跡以后，原計劃把你身邊經常接觸信澤的親人、熟人一個個催眠，讓他們失去關于信澤這個人的所有記憶，只讓你一個人記得信澤，讓你也體驗體驗我的痛苦。不過很快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你的社交圈太廣了，大家都知道信澤。而且對不同的人，催眠的效果有很大差別，很難保證集體催眠的成功率。更別提催眠劉婷和你們的父母去忘記信澤的存在——這顯然違背他們的意愿，會引起極端排斥反應導致催眠失敗。于是，我只能等一個合適的契機，對你和信澤進行催眠。”

“所以，合適的契機就是這次聯(lián)歡會嗎？上半年我太忙了，而這次，正是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和孩子同臺演出的機會。我的潛意識里有強烈的意愿提前接孩子出來彩排，孩子也有這個意愿，于是你的催眠水到渠成。而選擇這個時候實施報復，一來讓我感同身受，二來直接影響我的新書發(fā)布、我的事業(yè)，一石二鳥啊。”趙文宇看著比他低一頭的白珊珊，稍微冷靜下來，一些細節(jié)也忽然被他察覺，“你不是第一次對我催眠了吧？剛才你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xiàn)的時候，Blue并沒有對陌生人非法闖入播報預警，可見你早就對我催眠把你自己設置成‘家人’了?！?/p>

“不錯不錯，不愧是我的造物主?！卑咨荷航o趙文宇拍手鼓掌，“敘舊咱也敘夠了，廢話也說了不少了，那接下來，咱們說說正事吧?！?/p>

“你想要我做什么？把你們的故事寫完？”

白珊珊看著趙文宇。有那么十幾二十秒鐘，時間好像靜止了。

“沒錯。我和我的愛人，還有暖暖。請把故事寫得飽滿詳細、深刻感人，讓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去冷湖BCI實驗基地，讓孩子把夢圓了?！?/p>

整點又至，布谷鳥從掛鐘的小木窗中出來，布谷布谷地叫了幾聲。

許久，趙文宇感到有一泓溪水靜靜流淌到他的心口。他把目光從白珊珊身上移開。

在她身后，信澤的書架上，奧特曼手辦旁，擺放著幾張舊舊的全家福。

“事情就是這樣?！卑咨荷豪砹死硌蛎合聰[，靠在基地護欄邊，抬頭看著夜空球幕中央的銀河喃喃地說。

“所以最后他才知道你其實根本沒藏匿信澤，他一直很安全？”陸明把妻子摟得更緊了。

“不重要了，達到目的就行，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就好?！卑咨荷涸频L輕。

“可是你最初為何認定他一定會繼續(xù)寫下去？你不是說他很痛苦，不想深度剖析自己繼續(xù)創(chuàng)作嗎？”陸明不解。

“海平面以下，冰山才會展示出它真正的規(guī)模。有時候，越逃避的，可能也是越渴望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