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巨人,攀登的少女。
從蒙昧到科學,從荒涼到生機。
少女:Act.01.我們的神
我們的神會吃人,從我十一歲起就知道了。因為祂吃掉了我的外婆,而且很可能在我更小的時候吃掉了我的外公和爺爺奶奶。
我住在黃泉谷,幽都鎮(zhèn)。小鎮(zhèn)位于一座通天大山的峽谷中,通天大山名叫成都載天。成都載天太高,傳說沒有人登上過頂峰,所以我們都沒有見過真正的太陽,但山谷中氣候溫潤,溪流環(huán)繞,谷、麥、果樹、桑麻都能生長,我們能自給自足,吃穿不愁。
小鎮(zhèn)居民有八成是農民和相關從業(yè)者。我父親也是農民,但我母親是教師——全鎮(zhèn)僅有的九位教師之一,因為全鎮(zhèn)只有不到一百個適齡學童。在幽都鎮(zhèn),人口數(shù)被嚴格控制,三千太多,兩千太少,所以鎮(zhèn)民的數(shù)量都被維持在兩千到三千之間,從無差池。
我自幼在外婆的小院里長大,這個幾十平方米的青蔥院落也見證了媽媽的出生和成長。媽媽結婚之后就搬去爸爸位于城郊的小別墅,生了我之后,忙于生計的兩人便把我交給寡居的外婆撫養(yǎng)。
小院位于學校旁邊,外婆曾是小學校長,對我來說,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可親、最富有的人。她的小院是座宮殿,容納世間寶藏:院門口長著歪脖子樹,土墻房子爬滿薜荔;小菜園里青椒、豆苗蔥蘢生長;雞舍里花羽母雞每天都會咯咯咯下蛋;蜷在土圍墻上打盹兒的肥貓不時呢喃夢話;總是沖人吠叫的土狗一副“我很煩”的模樣;看家護院第一名的大白鵝會嘎嘎叫著接我放學……這鮮活吵鬧的一切,構成我所有的童年記憶。
我十四歲了,距離外婆消失在半山的神廟,已經三年。
那天我偷偷尾隨送行的隊伍,看著外婆瘦小的身影走進朱紅的廟宇,再也沒有出來。我等了很久,久到我確信外婆就像我的童年一樣,再也不會回來。我追問過媽媽:“為什么鎮(zhèn)子里沒有老人?我們是不是一座棄老鎮(zhèn),干不了活的老年人為了不讓他們消耗糧食,便都被丟到山上,自生自滅?”
媽媽看著我,眼神古怪,似乎不知我是從何時起已經開始思考這些嚴肅問題,但她顯然沒有好答案,只能拉著我的手,將我攥緊的小拳頭揉開,輕輕道:“不是這樣的,囡囡。這是神的安排,我們每個人都會經歷這一切,等你長大就懂了。”
我不懂,我不喜歡這樣的“安排”,也許從那時起我就開始討厭神。
大人們有很多秘密,從他們隱藏不了的悲傷眼神中透出來。他們總是悲哀地看著我們,但當我們和他們對視,他們便換上一副開朗明媚的臉色。
幽都鎮(zhèn)的天是一條白色的狹縫,或明或暗,從來不藍。天上沒有云,沒有月亮,沒有星星。
我蹲在土圍墻上。自從老肥貓走丟,我就霸占了它的土坑,像貓一樣看著天,瞪著來往的路人。老狗失去了追逐目標,幾個月前郁郁而終。母雞們被媽媽接到新家,咯咯咯繼續(xù)下蛋。大白鵝去年開春就成了迎春宴上的烤大鵝。這個曾經生機勃勃的小院,只剩下風聲、薜荔,以及我。
幾個逃課的小學生勾肩搭背從土墻下溜走,又回頭沖我吐舌頭做鬼臉,我抓起墻頭的泥塊向他們丟過去。一個黑腦袋停在我的正下方,似乎在欣賞我那毫無準頭的泥巴落點。孩子們嬉笑跑遠后,他便抬頭望向我。
他的頭發(fā)是鳥窩,胡須是亂草,他的臉是紅黑疤痕的戰(zhàn)場,高鼻梁像山峰隔開兩顆疑似患有白內障的眼珠,毫無光彩地盯著我。我屏住呼吸。他伸出滿是紅疙瘩的手臂,向我揮了揮拎在手里的拖鞋,差點杵到我的臉。
“嗨,魏發(fā)財?!蔽矣谑墙械馈?/p>
流浪漢很慢地眨了眨眼睛,沖我點點頭,赤著腳走開。
“和我說說吧,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我站起身,沖那瘦高破爛的背影喊著。
“他不會和你說話的,小、心、七?!蹦_下突然冒出的聲音,嚇得我一個趔趄,鎮(zhèn)長土伯就站在剛才魏發(fā)財?shù)奈恢?,仰著頭,笑瞇瞇看著我。
小胖老頭總是一字一頓地念我的名字,而且總要加一個“小”字。是的,我叫心七,我媽媽叫六意,我外婆叫思五,我們的名字帶著一順溜數(shù)字,就像某條神秘的鏈子,如果我生了孩子,一定會叫八什么。
我聽外婆說過,我們的太祖外婆也是外鄉(xiāng)人,大概兩百年前來到幽都鎮(zhèn),雖然不可考,但我想她一定叫一什么,或什么一。
魏發(fā)財是這兩百年來唯一的外鄉(xiāng)人。在我剛記事時,大概十年前,“來了個外鄉(xiāng)青年”的大新聞轟動了整個小鎮(zhèn),他那時應該還沒有這么丑,因為有人很興奮地提到外鄉(xiāng)血統(tǒng)、傳宗接代什么的,結果沒多久他就發(fā)病了,雖然并不是瘟疫,但是再沒有姑娘想嫁給他。
沒人知道魏發(fā)財?shù)恼婷?,他也從未對人言,只是有人說他是個當兵的,本想光宗耀祖后榮歸故里,結果吃了敗仗,染上惡疾,發(fā)財無望,流落異鄉(xiāng)。
哼哧哼哧,鎮(zhèn)長土伯伸展短胳膊短腿,摳著墻上坑洞,努力想爬上墻頭。我看著他稀疏的白發(fā)和不?;蝿拥拇竽X門,同情地說:“您就站那兒說吧,我聽得見?!?/p>
“你又逃課了,小、心、七——我是來捉拿你的!”鎮(zhèn)長沒好氣地仰臉叫道,因為泄了氣,他一出溜落回了墻根。
我捧著臉沒說話,我就讀的中學就在小學旁邊,離外婆的小院不過十分鐘路程,連老師都懶得管我了,他這借口真蹩腳。
“好吧,我來確認你準備好了‘桃夭祭’上的表演曲目,明天彩排,后天就要舉行儀式了,這可是鎮(zhèn)里的大活動,不可以缺席?!辨?zhèn)長揉著面糊似的胖臉,無奈地說。
“每年都是一樣的曲目,我早就會了?!蔽艺f。
“以前你只是觀眾,今年是第一次上臺,可不要出洋相,哭鼻子?!辨?zhèn)長不無擔心地鼓著小圓眼睛,就像一條離了魚缸的金魚。他的臉青青白白,丑怪猙獰,似乎隨時在變換形狀,小時候我的確被他嚇哭過。
但他是個好鎮(zhèn)長,善良、正直、好脾氣,為人們解決各種問題。他是幽都鎮(zhèn)有史以來唯一的鎮(zhèn)長,我很奇怪為什么沒有人對這件事提出疑問。他也許已經有很多很多歲,也許是他家族的人都長這怪模樣,他們代代更替,但我們并不知道。
“……我們的神那么仁慈,就希望孩子們開開心心的!”鎮(zhèn)長還在對我嘟囔。
“哦,鎮(zhèn)長伯伯,我們的神是誰呀?”我故意問。
“哎呀,你這孩子……我們的神,”鎮(zhèn)長緊張地左右搖晃一下腦袋,嘟起嘴巴,虔誠地悄聲道,“夸父?!?/p>
夸父:Act.01.奔跑吧
我在奔跑,一刻不停,向著天空中那肆意燃燒的金烏鳥。
滾燙的風化巖石在我腳下碎裂,但我感覺不到灼傷疼痛,我的腳板很厚,我的步幅很大,我可以追上祂。事實上我跑得比那金光萬丈的鳥東西更快,但我總是會分心,不時低頭去瞅那干涸得像灰渣一樣的大地,在沙塵風暴中找些可以入口的東西。
我曾住在幽冥地底,在我醒來之前,空間漆黑一片。但有一天天崩地裂,金烏降落在虞淵。高溫、強光,令我僵木的身體復蘇,讓我無光的眼睛癡迷。當?shù)k再度飛離時,我忍不住跳起來,就這么一路追著祂跑去。
這個故事應該有更復雜更理性的版本,但我一時想不起。也許我還有族人,還有兄弟姐妹,有故友,有宿敵,有更明確的目的。
我有兩條蛇同伴,一條青,一條黃,青蛇探海,黃蛇遁地。我有一根手杖,集天地能量,助我開山辟海,健步如飛。我已經很久沒有吃東西,但我無法用“天”數(shù)來計時,自從我像個二傻子一樣追著太陽跑,我這“一天”就再也沒有結束。
有時我累了,就會跑得慢一些。目測那可惡的光球像被無形巨手拋出弧線,與我拉開距離,我就會覺得心慌,關節(jié)咔咔作響,身體搖搖欲墜。我隱隱覺得停下來我就會死,不是我主動在追逐太陽,是陽光在維持我的生命,以及我存在的意義。
黃蛇會給我?guī)淼孛娴南?,用它赤紅分叉的信子發(fā)出咝咝咝聲波,分辨土層質地,分辨氣味種類,向我描述地面上長久不散的死亡氣息。河流早就不再奔流,大湖像怪獸露出赤紅干裂的肚皮。冰川的山脊早已無冰,像匍匐在地、滿身傷疤的賴皮蛇。人類的城市像沙丘堡壘,經過洪水侵蝕,烈日炙烤,僅僅因我腳步帶起的風便散碎零落,垮塌成泥。
青蛇會給我?guī)砗Q蟮南?,用它顫動不息的槳尾發(fā)出啵啵啵訊號,測出洋流溫度、含氧量、沉積物和放射污染。大型海生物難覓蹤跡,只有海藻尚在漫延,蜉蝣依然浮游。于是我的奔跑路線便盡量避開這些生機尚存的區(qū)域,聽著大腳板啪啪啪翻起的海浪,沖刷著光禿禿的黑色礁石。
有一次我踩碎了一座城市的龐大地穴,黃蛇興奮地咝咝咝起來,它已經半死不活很久了,所以它這一瞬間的“活蹦亂跳”也嚇得我一個激靈,腦瓜子猛地清醒。
從地穴那張牙舞爪的殘軀破甲(很像死去的巨型飛蟲)里,我嗅到一個“活物”的氣息——關于“吃人”,那是我心情最亢奮、熱血上腦的好時光,所以記憶也總是很清晰。
我的心臟怦怦跳動起來,我已經太久沒有吃東西,那鮮活的血肉之軀——哪怕已經奄奄一息——不止能解決我的饑渴,還能鼓舞我的心靈。我迫不及待地扯開那半風化的硬殼,用我的食指沾起了他,就像沾起灰塵中的一粒芝麻,飛快把他放進嘴里。
這次進食讓我想起上一次進食的感覺。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青蛇領我偏離了路線,我從淺海區(qū)挖出了一條擱淺的鋼鐵怪魚。它正持續(xù)不斷地發(fā)出啵啵啵的哀鳴,不知道已經有多久,生命力即將耗盡。我從它層層疊疊的鱗片里剝出了幾個鮮活的人,趕緊把他們放進嘴巴。
“你是吃人的,夸父,別搞錯了食物。你要一直吃人,鮮嫩嫩的、活生生的人,別放過任何一個?!闭f這話的是誰已經不可考,大概是我爹媽或是比我更聰明的族人。
記憶遠去,我好像已經是這顆星球上唯一活著的東西,所有動態(tài)都是因我的奔跑造成的:大地震動、塵土飛揚、山崩石裂、大廈垮塌、驚濤拍岸、風卷殘云……如果我停下來,世界就會變成一張靜止的圖片,褪色,消失。
我在奔跑,向著太陽死命奔跑,我不能停。
少女:Act.02.桃之夭夭
“桃夭祭”不是祭祀桃花,而是女孩們的成年慶典。幽都鎮(zhèn)沒有桃花,所以每年在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會為年滿十六歲的少女載歌載舞,聚會慶祝。
慶典在鎮(zhèn)中心廣場的圖書館前舉行,白色塔樓前早已搭好粉紅基調的舞臺,背景大屏幕播放著小鎮(zhèn)美景和人們勞作的日常畫面,舞臺前人頭攢動,絹花簇簇,粉嘟嘟一派和樂。
幽都鎮(zhèn)雖然生活單一,但人種多樣——白皮膚、黑皮膚、棕紅皮膚,還有像我一樣的黃皮膚都和平地生活在一起。這也許是因為我們說著同樣的語言,享受著同樣的四季,而且拜的是同一個神。當然,他們時不時也吵架,甚至打架,就像在死水中撲騰出幾點水花。
祭典從正午開始。鐘聲敲響,莊嚴的禮樂響起。舞臺中心打出光柱,一座巨大的全息神像一點點浮現(xiàn),鮮明、完整,最后威嚴屹立半空,俯視著眾生。
司儀老師慷慨激昂地獻上祭天頌神的禱文,鎮(zhèn)長帶領大家雙手合十禮拜。我和姐妹們站在舞臺后面,隔著薄薄的簾幕和人群拉開了距離。就像土伯鎮(zhèn)長所說的,我不再是擠在臺下的小不點兒,我即將登上舞臺,換個角度看這世界。
禮樂拉著長長尾音掃過人們虔誠的臉,最后一個音符遠去時,臺上的全息神像也一點點消隱。盛大的春日慶典正式開始,主角們一一登場。
今年有五位“桃花仙子”進入成人行列,她們穿著最美的繡金紅裙,盤著漂亮發(fā)髻,戴著精美飾物,站在舞臺中心。十五歲的“預備役”成員有六位,穿著淡紅粉裙,負責伴舞和伴奏。我和其他四個同伴是第三梯隊,穿著色度不一的綠裙子,負責當襯托紅花的綠葉背景板。
在大人和小孩的歡呼聲中,我們這群不大不小的“桃花”“桃葉”踏著節(jié)拍,翩翩起舞。我濫竽充數(shù)地吹著笛子,擺動身體。我的身畔,盛放和待放的花兒們笑臉盈盈,裙袂飛揚。透過片片粉色云霞,我看著舞臺下水波般搖晃的發(fā)光臉孔。我的父母和臺上女孩們的父母被安排在第一排,他們幸福又驕傲,好像一生只為了這一天,用來消弭日后的辛勞和悲哀。
我想知道他們的秘密,又不想從他們嘴里知道。古怪的事每天都在發(fā)生,人們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小孩子昏懵,大人們緘默,我要自己去尋找答案。
這個答案不在幽都鎮(zhèn)。幽都,是死去人們的冥都,我還活著。
黃昏,噴香的食物擺上長長餐桌,每家都會貢獻自己的拿手菜,自釀米酒、果酒,鎮(zhèn)長會拿出上一個冬天存下的余糧,蒸一大鍋五彩米飯,烘焙清香甜糯的鮮花餅。這是人人都輕松暢快的時刻,沒有煩惱插足的縫隙。
我就在這時候逃走了。
春風中,每一分食物的香氣、每一聲悠揚的樂曲,都像拴著我手腳的繩索,讓我花費最大的毅力去對抗那幸福的幻覺。也只有這一天,這一刻,我能成功從人們的視線中逃脫,沒有任何人會離開這盛宴,連永遠游離人群之外的魏發(fā)財都不再溜達,像只鍋貼一樣黏在大蒸鍋邊埋頭吃喝。
我逃走了。嘴里塞滿媽媽做的炸雞,粉綠裙子兜著鮮花餅,臂彎里抱著蘋果酒,踹退了兩個拉我跳舞的男孩,撞翻了一個和我斗嘴的屁孩兒……就這么從閃亮喧嘩的歡樂之海中爬上岸,變成了離群的憂傷猴子,穿過空蕩蕩的小鎮(zhèn)街道,向著高不可攀的成都載天進發(fā)。
夸父:Act.02.幽靈們
我的骨頭縫里住著幽靈,他們會定時提醒我一些事,并且緩解我的孤獨。
“夸父啊,看著天,等待那顆補天石。”女媧說。她參與了注定徒勞的“補天”行動,不是共工撞斷不周山引起的天柱傾塌,而是臭氧層空洞的不斷擴大、溫室效應引起的極端天氣、紫外線強輻射令草木枯萎,洪水滔天。女媧將她的數(shù)萬顆“補天石”運載發(fā)射到平流層,那是適應高空環(huán)境的各類型臭氧發(fā)生器,但終究因為能源耗費和收效不成正比而無法繼續(xù),僅僅十數(shù)年便宣告失敗。
在幾次超級耀斑的大爆發(fā)后,如今的臭氧層幾近消失,一顆“補天石”是不夠的。但女媧還是會定時提醒我。我想她早已死去,連意識都已消失,只是留了一條不能刪除的語音信息在我的腦子里。
“填平,填平,將大海填平……”發(fā)出這清脆聲音的是小鳥兒精衛(wèi),總是對著無邊大海呼號著。她很少理睬我,只專注于自己的工作?;蛘哒f,專注于銜石填海、圍欄筑堤,奪回日益減少的陸地面積,守護人類最后的生存領地。
如今的大海依然翻滾,人類卻已經消失。她被萬千亡魂所擾,一縷精魂依舊撲棱著翅膀,在我的身體里忙忙碌碌,飛來飛去。
和精衛(wèi)的輕靈悲愴不同,我常聽到肚子里轟轟隆隆的山石之聲,一個厚重沉穩(wěn)的聲音在喊著號子為人們打氣。老頭子偶爾還會敞開大嗓門吼我?guī)拙洌骸按蚱鹁?,邁大步,夸父啊,別喪氣,你做的事有意義!”他特別強調“意義”,一定是因為他做的事其實很沒意義。他在指揮人們移走大山,他的愚名遠播,人們都忘了他原本的姓名,叫他愚公。
那是巨大晶瑩的冰山石,人類最后的凈水資源。但是因為貯藏困難,路途遙遠,在被酸雨侵蝕、核廢料污染的大地上,保存下來的淡水資源只讓人類茍延殘喘了短短百年。
在我心臟的一側,還有一個安安靜靜的外邦人,既驕傲又憂傷。他驕傲的是,“所有動物的種子都在這里,所有植物的種子都在這里,所有人類的種子都在這里,在我的船里,安全牢固,萬年無虞”;憂傷的是,“我的方舟沉沒了,沉在了深深海底,請你牢牢記住定位,夸父,有一天請讓它們在這個星球上復蘇”。
我知道他叫諾亞,是個好人。我只是有些厭煩他像念咒語一樣對我念叨他的船的坐標,那樣的深海連我也無法涉足,我也沒有任何幫手,來讓那些珍貴種子重見天日。
不瞞你說,我還有些出生之前的記憶。我知道這聽起來有點古怪,但就像我確信那些幽靈們的存在一樣,我也確信我記得一些出生前的事,零零碎碎,不太有邏輯,但絕不是憑空捏造的。
我能記得嘈雜的聲響,大多數(shù)是人類的聲音——這讓我懷疑在我們“夸父族”開始“逐日”和“吃人”之前,我們和人類其實是住在一起的。各種各樣的人,他們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爭論,激烈地、憤懣地、絕望地爭論。
“沒有消息!沒有消息!兩百年了,空間站沒有收到任何信息回饋!他們不會回來了——那些偽君子、膽小鬼、叛逃者!——傾全球科技之力,十六艘大船,三千萬人,所有生存資源都被他們卷走,他們的許諾沒有意義,我們不能再等,我們也要造船,帶上所有人,離開這個鬼地方!”
“冷靜!你現(xiàn)在的行為和你罵的那些人別無二致,他們一去不回,你預設的是最好的情況,即他們獨自享福忘了我們。你很清楚還有另一種情況——我們留下來只需要應付熟悉環(huán)境中的生存問題,而他們要應付的,是宇宙級別的無數(shù)問題。我們缺水缺食,要對抗沙暴、毒日頭,他們要對付的卻是星際風暴、宇宙射線、令人粉身碎骨的脈沖波、無處遁逃的引力井!地球的技術還遠未達到遨游太空的程度,他們倉促起航,他們可能,極有可能——早已覆滅,渣都不剩?!?/p>
“我們要怎么辦,死去的人,他們會原諒我們嗎?!甚至女媧、精衛(wèi)、愚公、諾亞……這些轟轟烈烈的失敗者們,他們會原諒我們嗎?!”
“不,我們還沒有失敗,我們還活著——我們還有刑天,我們還有夸父!”
因為這些爭吵,因為無數(shù)次相類似的爭論,我得以窺見在我出生前的世界,人類不止和夸父在一起,還對夸父寄予厚望。我沒有見過刑天,但我知道他的傳說,關于斗志不息、敗而不餒的無頭戰(zhàn)神的傳說。他們揮舞干戚,對天叫罵,而我們逐日而走,不死不休……如今人類已經沒有了,刑天已經閉嘴了,而我正奔跑在消亡的路上。
我記得那一天,我睜開眼睛,騰躍而起,我向著金烏飛奔,有人在對我大聲疾呼:“跑起來,夸父!跑下去,帶著我們的夢想,看護這個世界!”
于是,我想起我不是獨自一人,我和人類本是一體,我們同生死共進退,一起對抗“絕望”這條惡龍。但我現(xiàn)在太累了,我多希望此刻有一個人——不是那些飄忽的幽靈——來告訴我:“我們還活著,我們還有夸父!”
少女:Act.03.成都載天
關于成都載天,有許多不可解的怪事,其中最怪的一件就是它沒有任何資料可供查閱。人們世代住在它的山谷中,卻沒有人記錄它,談論它,沒有它的傳說軼聞,沒有山珍,沒有礦產,甚至沒有登山者。人們的好奇心,好像也被大山壓在山腳下,變成了石頭。
很早我就開始策劃這次逃離,我在外婆的小屋里備足了各種行李。我要去看山外的世界,去看真正的陽光和星光。這是我為自己舉行的成人禮,沒有音樂,沒有觀眾,但有意義,哪怕只是我一個人的意義。
半山腰的廟宇在夜色中發(fā)出微光,每年都有六十歲以上的老人被鎮(zhèn)長和家屬們送到那里,他們把這叫作“遠行”。自從失去外婆,我對上學和玩耍都失去了興趣,疑問就像釘子釘在我的腦子里,憤怒就像烏云飄在我的思緒里,讓我一天天發(fā)現(xiàn)我們的世界如此荒誕、離奇,沒有道理。
我站在神廟前,這并不雄偉的建筑,就像半嵌進山石的一座廊亭,翹角飛檐,朱墻金瓦。雖然幽都鎮(zhèn)的人們叫它“神廟”,廟宇里卻沒有僧侶,甚至也沒有香火和供奉,它更像是這高峻蔽日的大山山神冷冰冰的一張大口,不管你的一生如何度過,最終都會落入祂的口中。
我走進虛掩的木門,平滑整潔的石墻、石柱、石板地,沒有塵土,沒有蛛網,沒有小動物逗留過的痕跡……這無疑又是一樁怪事。
正對門的石制神臺上,是一尊奔跑姿態(tài)的夸父像。不同于廣場活動時的全息神像,這是實體的,既像石刻又像銅雕,泛著暗淡光芒,厚重立體,栩栩如生。
我仰望著祂。高壯健碩的虬髯巨人,濃眉高鼻,眼神炯炯,一只手握著權杖,一只手握緊拳頭,手臂纏著昂頭吐信的蛇,赤腳踩踏起山石飛濺……祂在這空蕩蕩的石頭房子里,就這樣姿態(tài)凝固地奔跑了不知多少年。
我不知道祂把外婆藏到了哪里,老人們都去了哪里,現(xiàn)在這些都不再重要——我從行囊里拿出一瓶蘋果酒、一個鮮花餅,擺放在祂的腳邊。
我閉上眼,雙手合十,說道:“親愛的神,幽都鎮(zhèn)的夸父,今天我要離開你了,請保佑爸爸媽媽幸福平安。還有,如果他們再生一個小孩,也保佑弟弟或者妹妹幸福平安。”
雖然好像在賄賂,但我覺得自己原諒了祂。
之后我開始登山,小徑在夜色中若有若無。我沒有指南針,沒有地圖,但只要一直往高處走,就一定能翻越這座大山。我偶爾回頭看看逐漸遠離的幽都鎮(zhèn),透過藤蔓枝葉,它就像盤在瓶底的一條小蛇,那么美,又那么小。
鎮(zhèn)子外圍是梯田和果林,農民們的別墅點綴其間,那里也有我父母的家。主城區(qū)由兩條環(huán)形街和交叉的十字街組成,看起來就像一個標靶。此刻街燈寥落,只有靶心的廣場燈火搖曳,那里的快樂喧嘩也會持續(xù)到天亮,然后鎮(zhèn)長會在黎明的微光中,四下里叫醒醉醺醺睡在街邊的人,開始他們一如既往的一天。
我的小馬燈搖晃著,只能照亮腳下的一小片地方,但我知道,我的這一天將不再雷同于之前的任何一天。
成都載天雖然高,山勢卻并不陡峭,對于從小就愛爬樹、每天在土墻頭躥上跳下的我完全不是問題。山間草甸、藤蔓、灌木交錯,偶爾還能看到幾株斜插在山崖的枯樹,這些都是在幽都鎮(zhèn)永遠看不到的風景。
但我漸漸意識到一些不對勁。首先是溫度——我的手表指針告訴我已經攀登了三個多小時,表面上的溫度顯示仍是23.7°C。小學三年級的自然課就學過,距離地面越高,溫度就會越低,這座山顯然違反了這個常識。
然后是聲音——我停下腳步,聽著自己怦怦的心跳,這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安靜。除了我這個聲源,這個世界一聲不響。沒有鳥,沒有蟲,甚至,沒有風聲?;叵脒@一路,我沒有遇到任何動物,甚至連老鼠、蛾子都蹤跡全無。
哪怕是住在那么古怪的幽都鎮(zhèn),也從未有這樣的怪事。每年老師帶我們在城郊春游,大自然總是很熱鬧,樹上有鳥窩,地上有兔子洞,草叢中有蟋蟀,半空中有蚊子?,F(xiàn)在我把所有知識在腦中過了一遍,卻找不到能解釋眼前現(xiàn)象的科學理論,我就像一只誤入靜態(tài)美景——在一幅畫上——爬來爬去的蟲子。
天色漸亮,我努力咽下胸口的不安,咬牙繼續(xù)向上攀爬。來到一個斷層崖壁,幾株粗大藤蔓垂下來,我沒有選擇旁邊的蜿蜒山路,直接抓住藤蔓,蹬著粗糲崖壁向上爬。崖壁幾乎垂直,加上我重重的行囊,幾次我都腳底打滑,膝蓋撞上石壁。我的目標是懸崖縫隙里的一蓬紅燦燦的山果,我想到了證實這世界真實性的方法——如果我能嘗到這小山果的味道,這個世界就沒有欺騙我。畢竟,沒人能吃到畫中的東西。
我的手夠到了山果,枝丫沒有刺,我用力薅了一大把,但也一瞬失去平衡,藤蔓脫手,我仰天摔跌下去!
我來不及在腦子里走馬燈回顧一下我這短暫人生,便已經重重摔在泥堆上。我愣怔了半分鐘,小心地動動手腳,確認它們都尚且完好。我坐起身,瞧著那凹凸不平的峭壁,莫名覺得石崖似乎矮了幾分。
我看著攥在手里的一枝丫小紅果,沒有漿汁,沒有破裂,輕若羽毛。我伸出手指輕捏一下,紅色粉塵從我的指尖撒落。我想起外婆曾經低吟的一首詩歌,有這么幾句:
我的手中
攥著金子般的沙粒,
留不住啊,它們飛快地
從我的指縫流失,
哦,神哪
為何我保不住
哪怕一粒,
難道我們所見所感的一切
不過是夢中的一場夢?①
少女與夸父:Act.01.夢中之夢
心七又一次站在夸父廟的神殿中,呆看著神臺上無聲奔跑的神祇,以及靜靜放在神祇腳邊的清透蘋果酒和香甜鮮花餅。身后的陽光漸漸變暗,一天的黃昏將來臨。
她確信這是個噩夢。這個噩夢從她發(fā)現(xiàn)成都載天是一座泥塑的高山開始,所有嫩葉如雕,花朵如織,都是由粉塵一般的不明物質雕砌而成。她從崖壁摔下,卻毫發(fā)無傷,因為懸崖突然變低,硬石坡面變成了泥灰草墊。這當然可以歸為神跡,風調雨順的幽都鎮(zhèn)被神靈護佑,所有人都是神的孩子。
但故事不可能到此為止——當心心念念的“遠方”突然崩塌,當發(fā)現(xiàn)自己就像被囚禁的螞蟻,一直生活在罐子里——花了三年時間策劃這次出走的心七,不會接受這敷衍的結局。
她繼續(xù)攀登,不顧枝蔓纏絆,不管石塊滾落,如果這是夢,她會在墜落時醒來。直到氣喘吁吁的她看見又一座金瓦紅墻的神廟,直到她跑進黑底金字的“夸父廟”,看見放在夸父神腳邊的蘋果酒和鮮花餅。
她攀爬了一天,又回到原點,就像所有幽都鎮(zhèn)人的命運,周而復始,原地打轉。也許這便是大人們堅守的“秘密”,他們不是不想改變,只是無能為力。為了不讓這“無能為力”壓在孩子們的肩膀上,他們只能緘默著,滿眼悲傷。
短短十幾個小時,她仿佛為自己的命運奔波了一生。她的臉上手上蹭滿泥灰,小犄角一樣的馬尾也耷拉下來。她很少哭,但這一刻,巨大的挫敗感兜頭壓下,讓她忍不住號啕大哭。
她淚眼蒙眬瞪著高高在上的神祇,伸手拿起已經變硬的鮮花餅,照著夸父的腳丫擲了過去……“轟隆”一聲霹靂,呼啦啦狂風大作,這讓敢一個人走夜路的小丫頭也嚇得一個哆嗦,蹲下身抱住腦袋。
一道炫目光芒伴隨咔咔機械之聲,狂風止息,冷清神殿像打開聚光燈的舞臺,強光籠罩著瞠目結舌的小姑娘。很快,燈光暗淡下去,一個機械女聲響起:“已掃描,不符合開門權限,請離開……已掃描,不符合開門權限,請離開?!?/p>
心七直愣愣瞪著通體炫亮的夸父,巨人神炯炯的眼光似乎也正瞪視著她。不知道過了幾秒,夸父身上的光芒漸趨柔和,發(fā)出一聲驚詫莫名的嘟囔:“小搗蛋鬼,你是誰?”
那不是機械程序的聲音,那是一個雄壯低沉的男聲,帶著睡意蒙眬的驚喜。
巨人夸父每一刻都在奔跑,追著太陽,在一望無際的荒涼大地上奔跑。也許因為跑了太久,他已經忘了最初目的,每一天都昏昏沉沉,機械地邁著大步,跨過山岳,跨過戈壁,跨過人類文明的遺跡。
他不敢讓太陽下山,害怕自己一睡不起,就像冷血動物,他不能靠自身調節(jié)體溫,只能依靠日光和運動來維持身體機能。他奔跑了很多年,卻沒有見過同伴,這也是他不敢停下來的原因,如果這個種族只剩他一人,他怎敢讓種族滅絕?
他有時感覺自己全知全能,無處不在,有時又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老邁癡呆。總之,為了減少能耗,他已經放棄思考,把所有血液和能量用來維持心臟的跳動,鮮活,有力,節(jié)拍規(guī)律。他就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聲過活。
今天(或說這一刻)發(fā)生了一件極小概率的事,至少在夸父的生命中是從未遇到過的事——他突然打了一個嗝!這讓他猛地站住腳跟,全身能量瞬間奔流進大腦,激活了他關閉良久的神經知覺系統(tǒng)。
久違的“全知全能”感回歸,他看見了一個穿著粉綠裙、扎著小鬏鬏、瞪著圓眼睛的小姑娘。聚光燈柱中,小姑娘正閃閃發(fā)光——這很可能就是打破他日常、造成他異常的原因,他仿佛大夢初醒,發(fā)出一聲又驚又蒙的嘟囔:“小搗蛋鬼,你是誰?”
小姑娘呆滯幾秒,無數(shù)表情從她臉上掠過,驚恐、歡喜、憧憬、疑慮,最后她仰起堅定小臉,說:“我是心七,幽都鎮(zhèn)人。您是誰?是我們的守護神夸父嗎?”
在這幾秒鐘里,電流貫穿所有神經通路,夸父終于記起一切,關于他是誰,關于為什么……他重新奔跑起來,聲音愉悅地說道:“你好,心七。我是夸父,超大型守護機器人,代號:夸父。”
少女與夸父:Act.02.答案與謎題
幽都鎮(zhèn)今天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或者說,一系列不平常的大事件。
這是一年一度“桃夭祭”的第二天,醉醺醺的小鎮(zhèn)不出意料地醒得比平常晚,這一天農人們可以偷懶,學童們可以遲到,所以直到黃昏時,漫不經心的人們才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丟了一個孩子——那個不是在僅有的兩條街道上閑逛,就是在荒廢小院墻頭發(fā)呆的中二學生心七。
“爸爸媽媽,我走了,我要去看外面的世界,別擔心,別找我。心七?!?/p>
母親下班時在舊居小院發(fā)現(xiàn)了這張字條,于是趕緊聯(lián)系丈夫,兩人跑到中心圖書館找鎮(zhèn)長商量。
“小家伙敢想敢干,可真是不一般??!”鎮(zhèn)長土伯青青白白的臉看不出表情,聲音中倒是透出幾分欣賞。他注意到心七父母的臉色,連忙安慰道:“別擔心,你們知道她出不去的吧,夸父神會保護她的?!?/p>
幽都鎮(zhèn)圖書館和世界上大多數(shù)圖書館都不一樣,首先,它禁止十八歲之前的青少年進入,然后,空曠的圓形大廳里沒有一本書,只有中央一個巨柱形狀的控制臺。
“我來查詢一下,待會兒派救援隊把她帶回來吧。”
這時第二件不平常的事發(fā)生。土伯還未走到控制臺邊,明亮大廳突然漆黑,從來沒有停過電的幽都鎮(zhèn),停電了!
仿佛世界停頓,這一瞬不止無光,甚至連聲音、氣息都消失,水不流,鳥不叫,樹葉不再嘩嘩響,時鐘不再嘀嗒嘀……幸好大停電的時間不算長,最多持續(xù)了半分鐘,不然一瞬間呆若木雞的幽都鎮(zhèn)人恐怕會因為屏住呼吸而把自己憋死。
第三件不平常的事只是一個局部小事件,來自那個游神一般的外鄉(xiāng)人——魏發(fā)財。停電時,他身邊正好有幾個路人,他們清楚聽見從未說過一言半語的外鄉(xiāng)人突然輕嘆了一聲:“哦,時間到了呀?!?/p>
也許因為身處完全的黑暗,這聲音聽起來清朗、堅毅,讓人完全聯(lián)想不到那一身賴皮的流浪漢模樣。
在短暫停電造成的大惶恐之后,幽都鎮(zhèn)的天空慢慢恢復光亮,但半分鐘前的黃昏變成了清晨的朦朧天光。戶內的人跑到戶外,戶外的人仰望著天空。
天空里響起一個語調愉快的沉穩(wěn)男聲。
“你好,心七。我是夸父,超大型守護機器人,代號:夸父?!?/p>
同一時刻,神廟中的心七正和夸父神像面面相覷。她腦袋里多年建立的世界觀正轟然崩塌,太多問題就像磚塊掉落,堵塞了她的思維,卡住了她的喉嚨。她知道“機器人”這個詞的意思,但是不能理解這個突然得到的“答案”和她身處世界的關系。
“夸父,你在哪里?我們在哪里?”她終于問出第一個問題。
“我在地球上,你們在我的心里?!笨涓傅幕卮鹚煊譁厝?,顯然他已經太久沒有和自己之外的人交流。
“你的意思是,我看不見你,是因為我們在你的身體里?”心七終究還是那個擁有七竅玲瓏心的小機靈,很快梳理了信息,捕捉到夸父的自我介紹中“超大型”幾個字。
“是的,我的心臟就是你們居住的生態(tài)艙。你們叫它‘幽都’?!?/p>
“為什么我們要住在生態(tài)艙里?為什么幽都鎮(zhèn)你造得那么逼真,成都載天卻做得這么敷衍?為什么我一直向上,還是翻不出成都載天?”心七一連串問題脫口而出,到最后有點惱羞成怒。
“因為這里已經是地球上唯一的宜居處。因為我沒有多余的能量和物質用來真實化成都載天。因為成都載天的山路是依據彭羅斯階梯原理建造,向上即向下,無限循環(huán)?!?/p>
夸父耐心地一一作答。
信息量太大,饒是小心七聰慧過人也一時理解不了,她漲紅臉孔,憋了半天,想起那個最重要的問題:“你把我的外婆藏到哪里去了?還有幽都鎮(zhèn)的所有老人,你真的吃了他們嗎?”
“我沒有吃他們,你們一直吃著他們,呼吸著他們。生態(tài)艙容量上限只能養(yǎng)活三千人,他們的物質體轉化做了養(yǎng)分:谷麥、水果、純凈的空氣、肥沃的土地,溪流池塘,花鳥蟲魚。他們無處不在?!?/p>
心七再說不出話,每一個答案,都帶來更多謎題,遠遠超出她十四年生命的認知范圍。
“小心七,你不是偶然來到這里,你是所有規(guī)律常量中一點點積累的變數(shù),你的到來只能證明更大的變化即將到來。來,到‘山頂’來,我把一切告訴你。”
隨著一聲“?!保涓干裣癜ㄉ衽_從中裂開,露出一個電梯般的封閉小房間。心七走進去,“電梯”門關閉,經過短短幾秒,“電梯”門打開,柔和的光線傾瀉眼前。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開闊空間,除了腳下是金屬地板,中央一個半圓形的金屬控制臺,四壁和穹頂都是全透明材料,隨著她的到來,徐徐微風流動,仿佛身處世界之巔。
“這里是圖書館中心控制臺的最頂端,我的大腦中樞——終端控制室。你的外婆,所有老人們都走進過這道門,他們把這里叫作‘山頂’,在這里看著世界真實的模樣,然后他們會去到物質轉化室,將物質交還給后代,每一個幽都鎮(zhèn)人,都是這樣完成一生。”
心七屏住呼吸,慢慢邁出一步。她看到了真正的天空,那是透藍透藍,高遠得難以想象的天空,白色的云片仿佛快放般舒展流卷。視線向下,她看到了只存在于課本中的“海岸線”,灰藍色的連綿波濤在海天接縫處細細起伏。她看到了溝壑縱橫的褐黃色大地,風化的巨大巖石轟然崩塌。
那是外面的世界——高速流動的風景,一望無際的荒涼。
“現(xiàn)在是人類公元33世紀末,環(huán)境惡化在23世紀就已經很嚴重?,F(xiàn)在臭氧層幾乎消失,大地干涸,風暴肆虐,輻射強烈,寸草不生。冰山已消融,陸地面積縮小三分之一,陸生動植物滅絕,僅剩巖洞深處的古菌類生物,海洋尚有藻類和蜉蝣,以及少量深海生物。
“在24世紀中葉,地球就已經極不宜居,絕大部分人類穴居地下,艱難度日。26世紀初,十六艘大型飛船出發(fā),進入茫茫星海,帶著三千萬人類,去尋找新的落腳地。留守地球的是功能各異的大型機器人,和住在地下鋼穴的三四億幸存人口,他們要對抗災害和修補地球?!?/p>
夸父溫和的聲音不疾不徐,隨著他的解說,金屬控制臺上方打開了全息動態(tài)影像。
“女媧,大氣層修補監(jiān)測全智能空間站,攜帶、發(fā)射小型臭氧發(fā)生器,修補臭氧層空洞;精衛(wèi),大型基建機器人,由于海平面上升,一直挖石填海、筑堤壩、造陸地;愚公,大型開采運輸機器人,開采冰山,將未污染的淡水資源保存、轉運,供地穴中的人們維生;諾亞,智能種子庫潛艇,冷凍保存了人類胚胎和地球所有動植物種子。”
心七把目光投注在全息影像上,那些姿態(tài)各異的鋼鐵巨人,在末日土地上揮臂勞作,不知疲倦;在赤紅天空中穿梭不息,建天罩隔離輻射、遮擋酸雨;在滔天怒海上打樁筑壩,粉身碎骨……眼淚突然無法止息,不知是為這瘡痍末世,還是為那些前赴后繼、無怨無悔的奉獻者。
“我,夸父,誕生于28世紀中葉,所有拯救和修復都宣告失敗,資源極度匱乏,人類所剩無幾。科學工程師用各類型機器人的殘余部件組裝出守護巨人,將幸存人類遷入內部生態(tài)艙,搜尋地表殘存人類,檢測土質地質,尋找可能出現(xiàn)的變化和生機。我依靠太陽能,已經奔跑了五百八十六年?!?/p>
全息影像上出現(xiàn)了一個體型龐大、全身上下裝備太陽能光片、圓頭方身、粗肢巨足、肩頭配備各型分體探測器、舒展手腳奔跑著的機器巨人。
“這五百多年,我不曾讓太陽落下,我?guī)е祟惖奶以脆l(xiāng),庇護最后的人類,在田園生活中迎接滅亡。今天你來了,小心七,我的步伐慢了那么一點,我再也追不上太陽,要不了多久日頭會落下地平線,我這漫長的一天就要結束了。”
少女與夸父:Act.03.土伯、刑天與
補天石
“就是這樣,田園生活結束了?!?/p>
鎮(zhèn)長土伯站在尚未拆掉的“桃夭祭”舞臺上,對還未從節(jié)日氛圍中完全清醒的人們宣布了這一消息。
“我們都要死了嗎?”有人嘟囔著,把眼光投向還未明白處境、懵懂又新奇的孩童們。
“是的,但不是現(xiàn)在,”鎮(zhèn)長撓了撓腦門兒,仰頭看著明暗不定的天空,“我們也許還能做點啥,畢竟離太陽落山還有好幾周的時間呢?!?/p>
“為什么是心七,為什么這小搗蛋就不肯安分過日子。”站在鎮(zhèn)長身邊的母親六意喟嘆一聲。
“六意啊,當然會是心七,你們可是偉大的生物學家訊一博士的后裔,她的科研團隊上天入海,百折不撓,收集保存了最全面的生物基因組圖譜,讓人類重建地球時有機會補全多樣化地球生物?!蓖敛D頭看著她,不甚分明的臉孔似乎帶著微笑,“兩百年前夸父救出科研隊的幸存者,她來到幽都鎮(zhèn)時就說過——終有一天,會有人來拉響警報,喚醒你們,我想會是我的后代。思五也是那么特別,我以為她會是那個敲鐘的人,但顯然時機未到,是她培養(yǎng)了心七的獨立人格、好奇心、行動力?!?/p>
六意沉默片刻,想起母親睿智又樂觀的清澈眼睛:“土伯博士,還有辦法嗎?心七還那么年輕,她生機勃勃,不該陪著我們這些老朽一起滅亡?!?/p>
“不要妄自菲薄,六意,成年人也值得活下去。辦法有一個,只有這么一個?!蓖敛匦旅嫦蚺_下大眾,咳了一聲,“大家,仔細聽我說,現(xiàn)在,是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候了?!?/p>
“別哭了,小心七,我們不是現(xiàn)在就死。”在“山頂”,夸父對滿臉淚水的心七說。
“我不是為自己哭。”心七嘟囔,更覺得悲從中來。她不知道那些前赴后繼的鋼鐵巨人們是不是都擁有靈魂,如果有,他們現(xiàn)在魂歸何處?
“謝謝你,你和我老爹一樣,是個好人。”如果能看見表情,夸父臉上一定帶著燦爛笑容。
“你老爹?”心七瞪大濕漉漉的眼睛努力想象。
“你們的土伯鎮(zhèn)長,就是設計制造夸父的總工程師。在我低能耗運行時,他覺得我孤獨寂寞,總是跑來和我聊天,文史哲學、鬼怪奇談,害我老做噩夢?!?/p>
“鎮(zhèn)長伯伯?!我就說他不是普通人!你是說……嗯……他已經……呃……活了五百多歲?”心七驚得抽泣都不完整了。
“六百四十八歲,我是他在六十二歲時制造出來的?!笨涓赣朴频溃盀榱俗層亩兼?zhèn)正常運行,解決所有突發(fā)事件,他將自己的大腦和智能神經中樞連接、整合,一點點拆換身體零件,變成一個半生物半機械體。為了節(jié)省能量,他外表的仿生機體無法一直維持形狀,所以他只能頂著一張會嚇哭小朋友的怪臉。他成為幽都鎮(zhèn)第一任,也是唯一的鎮(zhèn)長,照護著幸存人類?!?/p>
“這里就是地球上僅剩的所有人了嗎?”心七又想哭了。
“是的,從我誕生就一直用各型探測器搜尋幸存者,開始的一百多年還陸續(xù)找到上千人,兩百年前在科研隊的沉船中救出了幾個學者,包括你的先祖婆婆,之后幾乎再無訊號反饋。十一年前,我找到最后一位刑天,確認他已經是外部世界的最后一個幸存者。”
“刑天?”心七茫然,腦子里閃過一個瘦高身影,一張黑黑紅紅布滿疤痕的臉,她蹦跳起來,“魏發(fā)財?!”
“‘刑天號’空間站戰(zhàn)斗飛船群。26世紀初,和十六艘大型遠航飛船一起制造出來,在近地軌道守護地球,掃除各類太空垃圾,接收遠航者發(fā)回宜居地的消息。服役于‘刑天號’的都是基因改良士兵,他們在空間站出生,訓練有素,勇敢堅韌,能在最艱苦的環(huán)境依靠極少補給生存。他們就像紅矮星,緩慢燃燒,壽命大多能超過兩百歲?!?/p>
“通過計算,還有1672個小時,太陽就會落下,夸父將因接收不到能量而無法維持正常運行。為了把能量最大化分配給生態(tài)艙,他倒下之后就無法再站起來,我們會和他一起困在地球的某個地方,像只奄奄一息的巨獸,每天依靠幾小時有限的太陽能茍延殘喘。人們只能維持最低生存要求,依靠能量劑活著……嗯,那可以堅持很長一段時間,甚至讓這里最小的孩子活到老死?!?/p>
鎮(zhèn)長土伯撫著自己的心口,猙獰臉孔因為嚴肅而變得更加鐵青:“不會再有幽都鎮(zhèn),沒有田園,沒有節(jié)慶,這里會變成真正的‘幽都’——亡靈棲息之所?!?/p>
空間變得寂靜,彌漫在空氣中的不安躁動似乎也凝固了。
“在天上,嗯,外面世界的天上,”土伯伸指向天,像一個拔劍而起的斗士,“宇宙中有一顆大石頭正向著地球而來,它不是一顆普通石頭,它是被人類記錄、編號C/2042J1的彗星。在2042年首次被發(fā)現(xiàn),2659年回歸,周期617年,今年5月下旬,它將再次光臨,與地球最近距離只有1900萬千米。幸運的是,人類對它的觀測、考察數(shù)據足夠充分,它,就是那顆‘補天石’,它帶著我們最稀缺的資源——水冰!這就是我們的另一個選擇,唯一可能的獲救機會?!?/p>
“開玩笑吧,鎮(zhèn)長!彗星的確有水冰,但那是給我們的嗎?伸手就能取到嗎?”臺下一個壯漢憤而疾呼。
“當然沒這么容易,”土伯有點訥訥地把手放下,習慣性撓撓腦袋,但他很快又挺直胸膛,“也許你們當農民太久,已經忘了人類的科技發(fā)展,人類能夠造出遠航艦隊,能夠造出夸父,對于擊碎并捕獲彗星殘片,還是能夠做到的,這并不是最困難的部分?!?/p>
他停下演講,直愣愣看著從人群中走上舞臺的一位衣衫襤褸者,肩背挺直的赤腳青年步伐有力,身姿帶光。
“刑天?!蓖敛p喚一聲。
“我沒問題,這是我的任務。我熟悉‘刑天號’的每一個零件,閉著眼睛也不會出錯?!北挥亩兼?zhèn)人調侃為“魏發(fā)財”的流浪士兵抬起眼皮,淡淡說道。
“在我的腦袋里,或者說我的腦袋就是一個戰(zhàn)艦泊港、武器倉庫。那是遠航隊留給駐守地球的人類的自衛(wèi)武器,防止外星人攻擊什么的,不過因為物資匱乏,武器和艦艇大多已經被物質轉化,變成生態(tài)艙的動力和維生資源。但有一艘戰(zhàn)艦是永不會被銷毀的,那就是最后一艘‘刑天號’——最后一個活著的刑天戰(zhàn)士將它駕駛回地球,也是為人類保留的最后一顆反抗命運的火種?!?/p>
心七已經說不出話,只能仰頭望著穹頂外的藍天和那位看不見的庇護神。
“刑天艦本就是針對太空威脅而制造,只要有足夠能量儲備,刑天士兵能夠駕駛它擊碎彗星C/2042J1,并發(fā)射引力牽引機將彗星殘片帶回地球軌道。我的腦袋可以作為保護艙,發(fā)射到大氣層外將彗星水冰帶回地球。如果成功,人們可以擁有上百年的水資源,循環(huán)利用,發(fā)展室內農業(yè)、改善土質、重建動植物生態(tài)圈,甚至也許,一點點讓地球重獲生機。
“只不過,我和刑天,都會死去。我已經演算了很多遍,除了維持幽都鎮(zhèn)最低能耗,夸父的能量儲備只夠將彗星帶回地球軌道,用保護艙將水冰資源送回地球的能量,只能使用刑天艦的自毀爆炸力來推動?!?/p>
“不!這不可以——你們都不能死!”心七驚惶叫道。
“刑天是人類最后的勇氣,會為人類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我本是人類的‘臨終關懷’機器人,陪你們到彌留的最后一息。但現(xiàn)在人類有了一個選擇——是在神靈的護佑中滅亡,還是在毀滅的灰燼里重生?!?/p>
“實行彗星捕獲計劃,將耗盡夸父能量的百分之九十,也就是說,一切生存機制都要停擺,一旦計劃失敗,水冰未能安全送回地球,我們將活不到終老,最多三個月,我們就會死在黑暗和饑渴中?!蓖敛粗枧_下一張張木然臉孔,慢慢道,“人類歷史,至此終結?!?/p>
也許只有幾分鐘時間,也許已經滄海桑田,天光從黃昏流轉至黎明,從薄暮變幻成夜深,從夜色中跳出了正午,一個沉穩(wěn)安然的嗓音從頭頂傳來。
“彗星捕獲計劃需耗1492小時。刑天艦修復、校對、充能時間需126小時。夸父滿能量運行還剩1671小時。人類做出選擇的時間還有39分鐘。”
終章:星夜·黎明
夸父:
準確說來,我不算人類,只是人類的二進制產品。我不像人類那么脆弱,我也不可能有感情,所有的鮮活“情緒”都只是模擬和提取。但我見過太多活生生的人,他們在最后時刻對我傾訴心聲,道盡苦樂,他們的情感塞滿我的信息庫,讓我有時會產生像人一樣活著的錯覺。
這錯覺也讓我對哭泣的小女孩生出“憐憫”,當她聽到我和刑天會殉職時,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她還沒有習慣失去,她的感情鮮活燦爛,純粹有力。我沒有哄孩子的方法,只能找一個能說服她的人。
“心七,我的小心七……”熟悉嗓音讓小女孩猛抬起頭,瞪著紅腫眼睛,看著全息畫面中沉靜恬然的中年女子——她的外婆思五。
我播放著那段視頻,那段特意給心七的留言——每一個來到“山頂”的人,只要他們愿意,都可以給親人們留言,因為他們的后人也一定會來到這里。當然,對心七來說,這一天提前了很多年。
“原諒我無法親口向你道別,因為我們會在這里重逢,并且不再分離??匆豢创巴獾木爸掳?,小心七,它是對我們一生的獎勵,一份關于真相的獎勵。我希望你的每一天都能發(fā)現(xiàn)生命中的驚喜,就算所有意義都是假的,我們活過的日子卻不是假的,時間和感受都鐫刻在我們的細胞里,銜接起人類歷史。為了不讓這鏈條斷裂,我們和夸父神一起跑著圈圈,等待轉機。如果這一天來臨,如果需要你在這一刻做出決定,親愛的心七,記得一定要選那條更難的、更痛苦的,看起來更不可能的路,因為那才是真正的機會?!?/p>
留言時間即將結束,思五在柔和光暈中側了側頭,微笑道:“我不擔心你,小心七,你的答案我早已聽見?!?/p>
影像消失。我很高興我給對了解藥,孩子咬住嘴唇,攥緊拳頭,不再哭泣。而同時,幽都鎮(zhèn)的選擇結果也傳送過來。他們在39分鐘內就決定了人類的未來。你看,多愁善感的人類多堅強啊,就像即將到來的漆黑夜空,星光閃亮。
心七:
我十四歲時離家出走,撞見了世界的真相,也是在那天,我哭完了一生的眼淚。我為前人哭,為機器神靈哭;我為世界哭,為遍體鱗傷的孤膽士兵哭;我為已遠行的外婆哭,為比我還年幼的孩子哭;我為永恒的白晝哭,為即將到來的夜晚哭。但,在人類全員通過彗星捕獲計劃之后,我便不再哭。
稍晚時候,父母把我從“山頂”接回了圖書館大廳。所有幽都鎮(zhèn)人都聚集在這里,從現(xiàn)在開始,小鎮(zhèn)只剩這一個生存場所,維生系統(tǒng)將只供給這個大廳的基本生存:重力、氧氣、溫度、照明、能量食物。
鎮(zhèn)長和所有掌握科技知識的老師們圍在大控制臺邊,精確計算推演計劃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確保不出任何差錯。我也知道了并不是我造成的變故,夸父腦中的預警系統(tǒng)在彗星到達前一定會被激活,不管我上不上山,人類都將面臨這最終選擇。
三天后,魏發(fā)財,不,刑天離開了我們。五天后,刑天艦從夸父的腦袋里被發(fā)射出去,就像從干涸土壤中破土而出的種子。他將以人類科技能達到的最大速度,向著彗星軌道航行近一個月,在彗星最靠近地球的軌道點上將它擊碎,捕獲,就像最英勇的找水人鑿開皇天,為后土深處的人們帶回希望。
夸父還在大地上持續(xù)地奔跑,但是太陽卻越來越遠。終于,那顆懸掛了五百多年的火球滑到地平線上,赤紅天空一點點被黑暗追上。頂天立地的巨人轟然倒下,住在他心臟里的我們只感到了一瞬眩暈。他那巨大的“圓腦袋”被發(fā)射出去,他/它將利用太陽能和慣性,繞著地球軌道飛行,等待刑天艦帶著水冰歸來,讓人類延續(xù)。
心七揉了揉眼睛,捋了捋滿頭白發(fā)。她和十幾個小學生坐在爬滿藤蘿的透明穹頂下,那是由夸父的“眼睛”改建的自然課教室。穹頂外的星光和那天一樣,只是夏夜天空里刑天斧戟劃出的那顆流星,變成她每年都要講的一個故事。
神靈們都已離去,接下來的日子,要靠人類自己走下去。
日升月落,來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