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雉雞》是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童慶炳先生回憶童年往事的一篇散文。在過去了許多年以后，已是著名文藝?yán)碚摷业耐壬阅钅畈煌^往，并深情回憶自己與幾只雉雞相處又最終相離的往事。徐則臣在《放牛記》中說，“往事總在回憶時被賦予意義”。我想，這個故事的意義應(yīng)該是，幾只小小的雉雞，竟然升華了“我”關(guān)于生命成長的認(rèn)識；換言之，這幾只雉雞，是童年的童先生生命教育的老師。

生命中有太多的偶然，偶然往往引發(fā)一系列故事，促成人生這樣那樣的改變。小時候，“我”和母親上山砍柴時撿到了七個雉雞蛋。對于幼年的童先生而言，這是一個極具意義的偶然。

事有湊巧，“家里的一只母雞剛下完蛋抱窩，我和母親就讓這只母雞來孵這些雉雞蛋”。因此，這七個雉雞蛋沒有成為飽腹的美餐，而是在半個多月后變成了七只活潑可愛的雉雞。

雉雞，俗稱野雞或山雞?？破召Y料介紹：雉雞的雄鳥羽毛色彩斑斕，尾長；雌鳥則尾稍短，全身毛為灰褐色。你看，出生才一個多月，“小雉雞長出了淡紅淡綠淡紫的羽毛，比家養(yǎng)的雞好看得多，也活潑多了”。

不起眼的雉雞蛋變成了活潑美麗的雉雞，“我”見證了生命的誕生與神奇，萌生了對生命的愛惜與保護(hù)之情——“我的一顆幼小的童心與親手養(yǎng)育的七個小生命的心一起跳動。那時候，我覺得世界上最美的和最重要的就是這七個小生命了?！睘榇?，“我親手編織了一個像宮殿一樣的小竹籠子讓它們晚上安歇；我?guī)鼈兊较叺牟萜荷献屗鼈冩覒颍o它們挖蚯蚓、逮小蟲……”

“我”對雉雞的愛可謂深沉，卻并不是無私的——“我”想一直控制住雉雞，所以，“我”對雉雞練習(xí)飛行的行為頗為不滿，祖母“放生”的建議則完全聽不進(jìn)去。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雉雞的時候，“我就拿老狗出氣，往它的肚子上亂踢，直到它痛得叫喊著溜出門去”。

愛惜雉雞卻因誤解而亂踢老狗，這讓我想起了鄭振鐸寫的《貓》。家中可愛的芙蓉鳥被咬死了，“我”和妻子想當(dāng)然地認(rèn)定兇手是家中那只“并不好看”的貓?！芭瓪鉀_天”之下，“我”拿起一根木棒，“追過去打了一下”，最終導(dǎo)致這只貓“死在鄰家的屋脊上”。

真正的愛生命，是愛生命本身，是不去理會生命形體的美與丑，以及是否活潑可愛。這是一種無差別的愛。同時，這種愛不能異化為控制，正如紀(jì)伯倫在《你的孩子其實不是你的孩子》中所說：他們通過你來到這個世界，卻非因你而來。他們在你身邊，卻并不屬于你。

鄭振鐸的《貓》中，那只貓的死亡引發(fā)了“我”的自責(zé)與愧疚?！讹綦u》中，通情達(dá)理的祖母承擔(dān)了批評教育的責(zé)任。文中有關(guān)祖母言行的描寫并不多，但她的睿智與博愛讓人印象深刻。有這樣一位人生導(dǎo)師般的祖母，童先生是幸運的?？上У氖牵m然“祖母的話說得那么有道理”，“我”卻并未因此而“放下”，絲毫沒有想過要將雉雞放歸山林。強烈的占有欲與“小雉雞今天飛走一只，明天還要飛走一只，一只一只地回山林去”成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導(dǎo)致“我就心驚肉跳起來。那天晚上我?guī)е环N沮喪的心情入睡了”。

追求自由是雉雞的天性，這使得“我”想控制它卻不能，想占有它卻無法，偏偏“我”又不“放手”，因而接下來發(fā)生了我們不愿看到的一幕。雖然第二天丟失的雉雞又回來了，但“雉雞再長大是一定要飛走”的共識導(dǎo)致“我把雉雞拿到市場上去賣，用賣雉雞所得買布做一件新衣服穿”。此舉雖然有別人的攛掇，但根由是“我”的自私，亦暴露了“我”對雉雞沒有真愛，有的只是狹隘的占有欲。不能擁有雉雞，就用它去換新衣服，實現(xiàn)另一種形式的占有。

《山羊茲拉特》中，“硝皮匠勒文決定把家里的山羊茲拉特賣了”，這固然“因為它老了，擠的奶也很少”，但主要的原因是“城里的屠夫費佛爾答應(yīng)給他八個盾。這樣一筆錢足夠他買燈節(jié)用的蠟燭，以及土豆、煎雞蛋薄餅的油、給孩子們的衣物和全家過節(jié)種種開支了”。也就是說，賣掉茲拉特有不得已的苦衷，是為了維持生活的無奈之舉。這個決定是勒文“經(jīng)過很長時間的猶豫后”才做出的，讓人在心酸中感受到了人性的溫暖。

山羊茲拉特因在暴風(fēng)雪中救了阿隆而擺脫了被屠殺的命運，那些雉雞則因無人購買和母親的制止而重新回到家中。但雉雞并未擺脫悲慘的命運——“雉雞在天井里越來越不習(xí)慣。不知為什么，自從經(jīng)歷了市場的‘洗禮’后，它們的精神不如以前好，最要命的是我喂的各種飼料它們都不愛吃。終于有一天，那只丟失的雉雞倒下了?！?/p>

有人說，聽了那么多道理，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許是聽者無心，許是只有痛徹心扉的領(lǐng)悟才刻骨銘心?！拔铱蘖恕Ｗ婺傅摹碚摗@時才真正地被我接受，但接受的代價竟然是一個小生命?！?/p>

生命的成長中有許多陣痛，其實有些痛可以無須承受，但我們往往聽不進(jìn)“老人言”。年少無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聽勸告一意孤行。

清醒過來后，“我”將雉雞放回了它們自己的家園。“這時候，我看到山杜鵑花漫山遍野紅遍了，似一抹抹朝霞，似一行行火炬，似一條條龍燈！”原來，放手如此美好！被放生的雉雞逃離了小籠子，來到了這片屬于它們的廣闊而美麗的天地，從此可以自由爛漫地生長?！拔摇眲t獲得了靈魂的圓滿，實現(xiàn)了生命的成長。

生命的成長從來不是自發(fā)的，既要有外物的觸發(fā)，也要有良師的引導(dǎo)。那幾只雉雞，在童先生生命成長的回憶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記。它們和母親、祖母一起，激發(fā)了他的生命意識，讓他一視同仁地尊重生命，有了同情心和同理心；同時促使他反省自己對生命的禁錮與粗暴，并用將雉雞放歸山林的行動完成了心靈的凈化與升華。

（作者單位：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附屬中等美術(shù)學(xué)校）

[原文鏈接]

雉雞

童慶炳

有一次，我和母親上山砍柴撿到了七個雉雞蛋。我們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帶回家。家里的一只母雞剛下完蛋抱窩，我和母親就讓這只母雞來孵這些雉雞蛋。

經(jīng)過半個多月，七只小雉雞破殼而出。開始的時候，它們的樣子與家養(yǎng)雞差不多，母雞也帶著它們在天井里游蕩。過了一個多月，小雉雞長出了淡紅淡綠淡紫的羽毛，比家養(yǎng)的雞好看得多，也活潑多了。我的一顆幼小的童心與親手養(yǎng)育的七個小生命的心一起跳動。那時候，我覺得世界上最關(guān)的和最重要的就是這七個小生命了。我親手編織了一個像宮殿一樣的小竹籠子讓它們晚上安歇：我?guī)鼈兊较叺牟萜荷献屗鼈冩覒颍o它們挖蚯蚓、逮小蟲……

到了四五個月大的時候，它們開始在祠堂正中的天井里練習(xí)飛行。雖然飛得不高不選，但雉雞的本性顯示出來了。

母親告誡我，雉雞就是雉雞，它們總有一天會從家里飛回山里去的。祖母則建議與其任它們將來飛走，還不如現(xiàn)在就“放生”，你從哪里撿的蛋，就送回哪里去，雉雞媽媽會感謝你的。祖母的建議，我當(dāng)時哪里聽得進(jìn)去？

又過了一些日子，發(fā)生了一件事情。傍晚攏小雉雞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當(dāng)時我急得哭了起來，找遍了全家所有的地方，就是不見它的蹤影。我懷疑是我家那條老狗把它吃了，因為有幾次老狗伸長脖子沖著飛著玩的雉雞汪汪叫，似乎對雉雞有仇，想置雛雞于死地。于是我就拿老狗出氣，往它的肚子上亂踢，直到它痛得叫喊著溜出門去。祖母說：“你怎么拿狗來出氣？我想是小雛雞今天飛走一只，明天還要飛走一只，一只一只地回山林去，回老家去，誰不要自己的老家??！”祖母的話說得那么有道理，我就心驚內(nèi)跳起來。那天晚上我?guī)е环N沮喪的心情入睡了。

第二天，我還沒有起床，母親來喚我：“還不快起來，你丟失的小雉雞回來了?！蔽液芎闷?，它是怎樣認(rèn)識回家的路的呢？更奇怪的是，第二天飛走的兩只在第三天早晨又飛回來了……有一天，我整個傍晚都守候在天井邊，我要親眼看看它們是怎樣飛回老家去的。秘密終于揭開，它們根本沒有飛走，只是在我攏它們前有兩只用極快的速度鉆到大谷倉底下去了。原來它們是不想進(jìn)我的宮殿一般的小籠子里。

我養(yǎng)小雉雞的事情，村子里知道的人越來越多。有不少人路過我們家門時，來參觀我的小雉雞。看的人多發(fā)的議論也就多，可有一個意見是一致的：雛雞再長大是一定要飛走的。這時，有人攛掇我把雉雞拿到市場上去賣，用賣雛雞所得買布做一件新衣服穿。

我記得我那天穿著一件新衣服，擠在賣雞的隊伍里。開始沒有人光顧我的“貨”。后來詢價的客人越來越多。我當(dāng)時覺得我的雉雞一定能賣個好價錢。可是我逐漸發(fā)現(xiàn)所謂來詢價的人都是來看熱鬧的，并不真想買。市場上的人越來越少。母親出現(xiàn)了：“好了！回家！”說完提起雞籠就拉著我回家了！

雉雞在天井里越來越不習(xí)慣。不知為什么，自從經(jīng)歷了市場的“洗禮”后，它們的精神不如以前好，最要命的是我喂的各種飼料它們都不愛吃。終于有一天，那只丟失的雉雞倒下了。我親眼見到一個小生命死亡的全過程。我哭了。祖母的“理論”這時才真正地被我接受，但接受的代價竟然是一個小生命。

我和母親帶著籠子來到了撿到雉雞蛋的山林里。我將籠子的門打開，小雉雞一個一個魚貫而出，瞬間它們就消失在荊棘叢中。它們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園。這時候，我看到山杜鵑花漫山遍野紅遍了，似一抹抹朝霞，似一行行火炬，似一條條龍燈！

（選自《舊夢與遠(yuǎn)山》，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