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界曾有“南饒北錢”之說,“南饒”指香港的饒宗頤,“北錢”指北京的錢鍾書。錢鍾書過世后,又有“南饒北季”之說,“北季”指北大季羨林?!澳橡埍卞X”“南饒北季”都是喻指錢鍾書、季羨林、饒宗頤三位先生在中國學界的崇高威望和公認地位。三位先生過世后,中國學界再無此類說法了。
饒宗頤先生的學術經歷和貢獻頗多特例,學界有稱“饒宗頤現象”。所謂“饒宗頤現象”或指這樣幾個不同凡響之處:
一是饒宗頤沒有接受過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沒有學士、碩士、博士的學歷及學位,未經嚴格的學院派學術訓練,若按現在的學術體制去衡量他的學術出身,可以說是一名典型的“民科”,難以被所謂學院派接受。
二是饒宗頤治學領域難以用學科的概念標準去衡量,他的研究領域涵蓋了上古史、神話學、甲骨學、簡帛學、經學、禮樂學、楚辭學、敦煌學、宗教學、文學、藝術學、目錄學、近東文明、比較文化、潮州學等多個學科,在每個領域都卓有成就,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學問家,若以史學家、文字學家這類專業(yè)分科的標準去劃分,饒先生是一位“無家可歸”的通家。
三是饒宗頤通曉英語、法語、德語、日語、印度語、伊拉克語等多種語言,其中梵文、巴比倫楔形文在其本國也已難尋通識人士,而饒先生在其相關著述中卻能廣泛涉獵運用,這在中外學界都堪稱奇跡。
其他諸如饒宗頤精通書畫藝術,其書法、繪畫藝術盡顯中國人文精神,在中國的專業(yè)書畫領域可謂獨樹一幟。饒先生曾自謂“平生治學,所好迭異”,而能所好皆有出類拔萃成就者,實屬罕見,難怪饒先生成為錢鍾書眼中的“曠世奇才”,季羨林“ 心目中的大師”。
“饒宗頤現象”的產生有特定的家庭、個人、環(huán)境、時代等方面的諸多原因,這些暫且不論,但它對知識領域提出了一些值得深思的問題。
饒宗頤對知識的涉獵——知識領域的寬度和深度,是憑著他對知識的感悟與興趣而發(fā)生的,而不是因專門化的學術培養(yǎng)和專業(yè)訓練而形成的。設想如果有了各種所謂學科體制標準、學術規(guī)范的束縛,就不可能成就饒宗頤這樣的學術大師,不會使其創(chuàng)造性得以自由發(fā)揮。這樣說不是要簡單地否認學科制度和學術規(guī)范,而是提出了一個需要認真對待的知識學命題,這就是:如何在學科體制、學術規(guī)范與知識創(chuàng)造、個人志趣之間找到一個合宜的平衡支點?如何讓學術規(guī)范助力知識發(fā)展而不是成為知識進步的無形枷鎖?尤其在知識量產和人才培養(yǎng)高度專業(yè)化的現階段,知識的初心和目的何在?是以新知識的發(fā)現與創(chuàng)造為指歸,還是以所謂“規(guī)范”“合規(guī)”為根本?在高度體制化的知識場域下,從選題、立項到論文寫作、知識推演,業(yè)已出現了嚴重的格式化、套路化、庸俗化、游戲化的現象,且已達到登峰造極的精致地步,其底層邏輯則是功利性主導,顯著特征是固化、僵化,所謂“知識人”“知識權威”游戲其中、自得其樂,到頭來發(fā)現:經費投入巨大,論文數量巨大,但拿不出多少新知識,更難有新思想。中國知識史上的“八股文運動”曾極大地誤導、傷害了中國知識的進步發(fā)展,當代的“學術新八股”現象值得反思和警醒,否則會貽誤國家,貽誤后代。
“饒宗頤現象”還對知識的分科問題提出了批判性啟示。分科是追求知識的一種方式路徑,不應成為限制知識的桎梏規(guī)制。饒宗頤的學術探索反映了知識的主體性律則,知識的內在原理必須予以充分尊重,后人以所謂分科的知識名目去割裂知識整體、框定知識體系及屬性,已經表現出諸多削足適履的后果。
同時,饒宗頤的治學方法也給后人很多啟發(fā)。現在學界對饒宗頤提出“三重證據法”予以充分重視,較王國維“二重證據法”,饒宗頤顯然更進了一步。其實,綜觀饒先生的皇皇巨著并結合他豐富的書畫藝蹤,可以看出他的治學方法并不止于“三重證據法”或其他某種方法,而是有更豐富的內容。
記不清是哪一次拜會饒先生,他講述了自己對學問的看法,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說,做學問有三種類型:一是“會計型”,講究細致、精準,要像會計做賬一樣分毫不差——我理解這主要是指學術考據,要以充分、翔實的一手資料為依據,把結論做實;二是推理型,以嚴密的邏輯推理層層推進,然后得出邏輯性強、令人信服的結論;三是想象型,像作家那樣,要有想象力,能產生有益的新知識、新觀點。他說,這三種學問類型,一個人能做好其中一項就很不容易,如果能三項兼顧,那就更加困難,更加難得。
我想這是饒宗頤先生一生體悟出的治學之道。所謂“三種類型”其實也是三種治學方法,它不是出于僵化的學科體制、學術形制,與學院派的教條、教規(guī)完全不一樣,它以通俗的比喻道出了學問之道的根本特質和基本路徑——學問的本質是獲取知識。凡可獲取知識者,都是學問。
關于饒宗頤 “想象型學問”的提出,可能與所謂做學問要嚴謹的要求不符,我理解,饒先生是從學問的知識類型和知識本質看問題的。因為在人類的知識增長中,想象力是人類不可缺少的能力,是人類知識增長的重要方式。按照哲學家金岳霖的觀點,所謂思想,包含了思議和想象兩個方面,也就是說離開了邏輯思考和形象化想象,就難以構成完整的思想。
饒宗頤的學問之路,可以說體現了三種學問類型的結合。當然,饒先生是針對不同的學問對象因學施法,是一種“無法之法”,這是“饒宗頤現象”的一個底層邏輯,也是有學者提出饒宗頤的治學特色是“創(chuàng)造性優(yōu)于嚴謹性”的原因所在。
知識的本義是發(fā)現,根本價值在于創(chuàng)新,這是“饒宗頤現象”帶給我們的重要啟示。拘于條條框框,成就不了大師,也產生不了任何新知識、新思想,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作為后學,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對饒宗頤大名有所聞知;大約是在一九九八年初至上半年,我任深圳大學中文教育系主任時受學校委派,操辦第七屆中國屈原學會暨國際楚辭研討會,受北大褚斌杰教授、中國屈原學會會長夏傳才教授委托,聯系身在香港的饒宗頤先生來深圳參會事宜,其間多以電話、傳真方式往來。
二00五年,為紀念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成立二十周年,由樂黛云教授主持,在深圳大學召開了一次盛況空前的國際比較文學研討會,其間樂教授將她擔任了二十多年的深圳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所長一職交付給我,后據作家劉心武先生回憶,該所是中國大學建立的第一個比較文學研究機構。我深感擔子沉重,商議之后,邀約聘請了內地學者樂黛云、胡經之,香港學者饒宗頤,時任國際比較文學學會會長的荷蘭萊頓大學佛克瑪等幾位國內外有代表性的學者為研究所名譽所長、學術顧問。這樣,就同饒先生有了更多的學術工作上的聯系。
在與饒宗頤先生的多次請益中,感受最深的不是他學問的淵博深厚,而是他對學問、知識,對世界、人性的洞達與澄明。他那二十余卷的皇皇巨著《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以及精湛的書畫藝術,其實只是他精神世界的外化形質,竊以為“饒宗頤現象”的知識學意義,根本性地體現于它所呈現的知識邏輯和人文精神。
二0一七年深圳大學創(chuàng)建以饒宗頤命名的文化研究院,不只是為了紀念,更是為了弘揚求知、求真的“饒學”精神。饒宗頤引用陶淵明詩句“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回應,是對我們的鼓勵和肯定。饒先生還對猶太學及界論研究多有關切勉勵,二0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誕節(jié),他為相關界論著作書題“兩界智慧書”,書法出神入化。這應是饒先生生前所作的最后題詞了,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