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的一個午后,我拿著醫(yī)科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正式入學,以一名醫(yī)學生的身份躍入醫(yī)學浩瀚的海洋。經(jīng)歷了兩周的軍訓,被紫外線換上一層黝黑的皮膚后,我終于脫掉墨綠色的軍服,穿上輕便的夏裝。
于我而言,“固定”貫穿了我的初高中生涯:固定的教室里,固定的書本總是放在那張固定的桌上,連同桌也是固定的。唯有老師們流動于各個教室上課。這種固定讓我待在熟悉的圈子里,充滿了安全感?!傲鲃印眲t成了我大一生活的主旋律。每天出門前,我都離不開課程表。它就像導航軟件一樣,根據(jù)當天的課程安排,指引我找到每節(jié)課對應的教室。到了教室,我會和不同的同學成為臨時同桌,一門課上完兩節(jié)后,下課鈴聲一響,我就要趕緊抱著不同的書本,奔赴其他教學樓、其他樓層去上下一節(jié)課。直到10月,我還在努力適應這種流動的上課形式。但轉念一想,流動的好處之一就是不用擔心和同桌鬧矛盾,于是我欣然接受了這種流動的大一生活。
系統(tǒng)解剖學由理論課與實踐課兩部分組成。先上的是理論課,讓我們掌握關于人體解剖的基礎知識;再到解剖實驗室,結合動畫模型、真實的標本鞏固知識。系統(tǒng)解剖學老師溫和詼諧,熟練地脫稿講解:“人體由206塊骨頭組成,包括……”課本上栩栩如生地標記著完整的人體骨骼結構,箭頭對應部位標識出具體的結構名稱。我邊做筆記邊想,這門課程不難學嘛。
然而,真正的挑戰(zhàn)是上解剖實踐課。10月的陽光熱烈地傾瀉而下,天氣悶熱而干燥。在第一節(jié)解剖實踐課上,我穿著白大褂,捧著沉甸甸的系統(tǒng)解剖彩圖,剛踏進課室,一股陌生、刺鼻的味道就在陽光的加溫下如箭般野蠻地射向我的鼻腔。課桌上成百上千件浸泡的標本審視著我們這些未來可能成為醫(yī)生的種子。透明的玻璃器皿上標記著不同的解剖名稱,如肱骨、橈骨等。當它們作為局部呈現(xiàn)時,我的腦海里只有學習這些名詞時記下的知識,而無法勾勒出整個人體的模樣。
直到老師把完整的人體標本從標本房推出,那股福爾馬林的刺鼻味道再次在陽光下橫沖直撞,我的腦海里才浮現(xiàn)出標本曾是活生生的人類的畫面。我害怕得轉過身去,不敢直視,遠遠地躲在人群外。與此同時,我旁邊也散落著三三兩兩同樣害怕的同學。
此時,老師說:“在學習前,請同學們尊稱他們?yōu)椤篌w老師’。他們是無聲地教導我們的老師,我們需要對他們保持尊重。”當我把冰冷的他或她當作大體老師時,敬畏取代了害怕。
一個上午,盡管我努力說服自己接受大體老師這種另類的上課方式,但我還是無法忽視福爾馬林那刺鼻的味道。下課后,腸道此起彼伏地發(fā)出“咕嚕嚕”的聲音,雙腳下意識地拖著我走向飯?zhí)?,腦袋卻默默地說著“我不餓”。當天,我甚至打了番茄炒蛋。但面對那紅澄澄的番茄汁、碎片化的蛋黃,我不由得產(chǎn)生了惡心的感覺。此后,每次解剖實踐課結束,我都會避開那些流動狀、鮮紅色的菜式。
等我逐漸理解流動也是一種固定的表達方式后,考試周悄然拉開帷幕,大一第一學期即將結束。南方的冬季宛如一個冷酷卻調皮的孩子,總是冒失地抓住一切機會捉弄著路人。
記得英語考試是在晚上。我三心二意地答著題,寒冷自下而上如蛇般纏繞在我身上,靜坐似乎加速了寒冷的侵襲?;蛟S因為天氣漸寒,同學們陸續(xù)地提前交卷。等我回過神來交卷時,教室里只剩下我和舍友小蘇兩人。監(jiān)考老師收走試卷后也離開了教室。
昏暗的長廊闃寂無人,昏暗一直延伸至樓梯,一圈圈樓梯如同暗夜里的蛇吐著信子。小蘇打開手機的手電筒,走在7樓的樓梯上,我在后面摸黑跟著她的影子。冬夜的寒風在樓梯間仿佛玩起了接力賽,接二連三地呼嘯著。手電筒微弱的光亮如燭光般搖搖欲墜。
由于我既沒扶著樓梯扶手,又走在后面,意外來臨了。在7樓的倒數(shù)第二級臺階,我踏空摔倒在地。當我回過神來,右腳已經(jīng)扭傷。小蘇打著手電筒靠近我,查看我右腳的情況。憑著剛學的解剖知識,她初步判斷是我的右踝關節(jié)扭傷了,但還需要排除骨折的可能性。
此時,這棟教學樓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比我矮一個頭的小蘇著實無法把我背下去。她撥通一個又一個電話后,舍友雅雅出現(xiàn)在了我的身邊。她和小蘇商量著如何把我抬到一樓。隨后,班里“唯二”的男同學——班長和音樂委員也在接到電話后,出現(xiàn)在了7樓的樓梯口。
他們圍在我的身邊,商量著一場特殊的“接力賽”。先是班長背著我緩慢地下到4樓,舍友雅雅在背后扶著我。接著,音樂委員接力背著我走到一樓。然后,他們又輪流背著我走向離學校最近的附屬二院,走走停停。
我流動在不同的背部,感受著他們加速的呼吸聲,感受著舍友們支撐著我的力量。寒風依舊猛烈地呼嘯著,我抬頭看向寂靜遙遠的夜空,零零散散的星星仿佛在向我眨眼。忽然之間,我不覺得冷了,一股暖流貫穿身體。我想,我會永遠記住這個夜晚。
(本刊原創(chuàng)稿件,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