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輶軒之使”被概括為一種自周秦以來負責搜求全國各地方言、風俗、歌謠的職官。秦亡以后,此類官職不復存在。蜀地文人嚴君平、林閭翁孺和揚雄,以個人身份承擔起“輶軒之使”的部分職責。三人中以揚雄的成就最高。他通過撰著諸如《方言》之類的小學書籍,參與到注解漢代官方經(jīng)典的基礎(chǔ)性工作中。此舉不僅為漢代主流學術(shù)作出了重大貢獻,同時還代表蜀人完成了自身文化形象的轉(zhuǎn)變。
關(guān)鍵詞:
輶軒之使;蜀地文人;《方言》;小學;文化形象
一、“輶軒之使”的來源
“輶軒之使”通常被概括為一種自周秦以來負責搜求全國各地方言、風俗和歌謠的職官。但以《周禮》為代表的早期官制著作并未記載“輶軒之使”這一名詞,僅見孫怡讓在《周禮正義》中提到“大行人或謂之輶軒使者”[1],認為“大行人”一職包括了“輶軒之使”的職能。《風俗通義》和《華陽國志》都沿用并闡釋了這一說法,使“輶軒之使”一詞在歷史中被固定下來。
文獻可考的“輶軒之使”一詞,最早源于附在《方言》(全稱《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一書之后的劉歆與揚雄的往返書信。約在天鳳四年(公元17年)劉向、劉歆在編纂《七略》時,聽聞?chuàng)P雄在著手寫作《方言》一書,劉歆便致信揚雄:
詔問三代周秦軒車使者、遒人使者,以歲八月巡路,求代語、僮謠、歌戲,欲頗得其最目……會成帝未以為意,先君又不能獨集。至于歆身,修軌不暇,何偟更創(chuàng)?屬聞子云獨采集先代絕言、異國殊語,以為十五卷,其所解略多矣,而不知其目……今謹使密人奉手書,愿頗與其最目,得使入箓,令圣朝留明明之典。[2]
劉歆在信中提到周秦以來便有訪求“代語、僮謠、歌戲”的“軒車使者”與“遒人使者”,但漢成帝不重視,劉歆及其父也沒有精力完成“共集訓詁”之事。在得知揚雄獨自完成了一部十五卷的采集前代絕言、異國殊語的著作,因而“愿頗與其最目,得使入箓”[3],希望揚雄能提供給他具體篇目,以便收錄進《七略》。揚雄回信道:
常聞先代輶軒之使,奏籍之書,皆藏于周秦之室;及其破也,遺棄無見之者。獨蜀人有嚴君平、臨邛林閭翁孺者,深好訓詁,猶見輶軒之使所奏言。翁孺與雄外家牽連之親。又君平過誤,有以私遇;少而與雄也。君平財有千言耳。翁孺梗概之法略有。[4]
揚雄在此首次將劉歆所說的“軒車使者”與“遒人使者”合為一談,變“遒”為“輶”,將其合稱為“輶軒之使”。此后,包括《風俗通義》《周禮》和《華陽國志》都沿用了這一稱呼,或簡稱“輶軒使”或“輶軒使者”。
二、“深好訓詁”的蜀地文人
正如揚雄給劉歆的回信所指出的,周秦時“輶軒之使”留下的文本已無人得見,獨有“深好訓詁”的成都人嚴君平和臨邛人林閭翁孺二人見過“輶軒之使”的奏言內(nèi)容。借助于這一有利條件,揚雄從嚴君平處獲得“千言”,又從林閭翁孺處獲得“梗概之法”,擔當起了承續(xù)“輶軒之使”的重任?!讹L俗通義》有如下記載:
周、秦常以歲八月遣輶軒之使,求異代方言,還奏籍之,藏于秘室。及嬴氏之亡,遺脫漏棄,無見之者。蜀人嚴君平有千余言,林閭翁孺才有梗概之法,揚雄好之,天下孝廉衛(wèi)卒交會,周章質(zhì)問,以次注續(xù),二十七年,爾乃治正,凡九千字。[5]
應(yīng)劭未提及揚雄和嚴君平及林閭翁孺的師生關(guān)系以及揚雄和林閭翁孺的親戚關(guān)系,僅以“揚雄好之”一句話,便關(guān)聯(lián)起“風俗訓詁之學”在這幾位蜀地文人間的流傳順序。這段敘事在總體上延續(xù)了揚雄構(gòu)建起的輶軒之使與蜀地地域之間的直接聯(lián)系,并傳遞出這樣一個信息:周秦時代輶軒之使的著述雖然不再可見,但訪求異代方言的傳統(tǒng)被蜀人傳承,并借揚雄的《方言》延續(xù)至漢末?!讹L俗通義》的寫作承襲了這一學術(shù)源流,使輶軒之使的職能得以延續(xù)。揚雄在到達京師之后,憑借“天下孝廉衛(wèi)卒”絡(luò)繹不絕、薈萃京師的天然優(yōu)勢,“常把三寸弱翰,赍油素四尺,以問其異語”,在回家以后“以鉛摘次之于槧”[6]。如此堅持搜集方言長達二十七年,最后完成達九千字的《方言》。
在《華陽國志》卷十《先賢士女總贊》的開頭部分,常璩就將嚴君平、揚雄和林閭翁孺視為蜀人的文化代表并加以介紹。常璩盛贊三人“嚴平恬泊,皓然沉冥”“子云玄達,煥乎弘圣”“林生清寂,莫得而名”,并詳細論述了三人的師承關(guān)系,揚雄“少師之(嚴遵),稱其德”“聞而師之(林閭),因此作《方言》”。在林閭翁孺的小傳中,常璩為“輶軒之使”一職增添了不少前人未曾提及的信息:
林閭,字翁孺,臨邛人也。善古學。古者,天子有輶車之使。自漢興以來,劉向之徒但聞其官,不詳其職,惟閭與嚴君平知之,曰:“此使考八方之風雅,通九州之異同,主海內(nèi)之音韻,使人主居高堂知天下風俗也?!睋P雄聞而師之,因此作《方言》。閭隱遁,世莫聞也。[7]
據(jù)常璩所述,林閭翁孺所善之“古學”即“天子有輶車之使”所負責的訓詁,其最終目的是讓“人主”居于高堂之上就能遍知天下風俗,具體的內(nèi)容則包括考察全國不同地區(qū)的歌謠、民俗異同、方言音韻。
常璩在《華陽國志·蜀志》正文列舉蜀地“風雅英偉之士”時,也非常重視揚雄師徒的文化成就:
司馬相如耀文上京,楊子云齊圣廣淵,嚴君平經(jīng)德秉哲,王子淵才高名雋,李仲元湛然岳立,林翁孺訓詁玄遠。[8]
此處將司馬相如列在首位,估計是考慮到他在歷史中的名氣。但完全未留下具體著作的林閭翁孺竟然也居于其中,可見常璩相當看重林閭翁孺在訓詁學上作出的貢獻。經(jīng)過常璩在《華陽國志》不同部分對嚴君平、林閭翁孺、揚雄這一條“學脈”的敘述和強調(diào),最終塑造出一種蜀地文人“深好訓詁”的印象。
這樣的印象也體現(xiàn)在其他地方。考諸《漢書·藝文志》“小學”部分記錄的十家四十五卷著述,其中除揚雄所作《方言》與《訓纂》,以及基于《訓纂》的兩篇杜林所作增補著作《倉頡訓纂》《倉頡故》外,另有司馬相如所作《凡將》。由此觀之,《漢志》所錄小學十家中竟有一半都與蜀人有關(guān)。
三、從“莫同書軌”到“服膺六藝”
蜀地作為一個中原視角下的邊陲地區(qū),為什么在漢代的部分文本中卻產(chǎn)生了蜀地文人獨續(xù)“輶軒之使”使命的文化形象,并且訓詁學還成為這些文人的學術(shù)旨趣?可以歸納為以下主客觀兩方面的原因。
巴蜀地區(qū)進入中原政治力量的實際控制時間是在秦張儀與司馬錯伐蜀(公元前316年)以后。此前,巴蜀的語言與中原地區(qū)迥異,且是否使用中原文字也未可知。雖然從三星堆出土的青銅器制造技術(shù)的角度分析,成都平原的早期文明早在商代便與中原文明之間存在某種程度的交流,但蜀地與中原語言文字的相異乃是蜀人自己在撰述中也并不諱言之事?!妒裢醣炯o》云:“人萌椎髻左衽,不曉文字”,常璩《華陽國志·蜀志》亦言蜀地與中原“不得與春秋盟會,君長莫同書軌”,可知蜀地的語言和文字都與中原地區(qū)存在著較大的區(qū)別。
蜀人在秦以前的早期文本中被視為蠻夷。秦惠文王伐蜀之前,張儀和司馬錯在辯論中依然將蜀稱為“戎翟之長”。然而,到秦漢時期,為把新征服的地區(qū)納入統(tǒng)一的政治地理空間,相關(guān)的書寫便發(fā)生了視角的轉(zhuǎn)變。如《史記·六國年表》稱“蜀王,黃帝后世也”,便明確表現(xiàn)出將蜀地納入中原祖源傳說的意識。[9]更重要的變化發(fā)生在《史記》與《漢書》關(guān)于“西南夷”的敘事中。巴蜀地區(qū)原先被視為“西南夷”,而在二書的敘事中,“西南夷”則在“巴蜀西南外”[10]。這說明巴蜀地區(qū)在漢代已被自然地納入到中華視野中。
秦在平定六國的過程中不斷將六國貴族、豪強、富商大賈和俘獲的居民遷入巴蜀,此外還有被流放至此地的朝廷罪犯。[11]《華陽國志》也記載了秦滅蜀后移民一萬家充實蜀郡之事。漢初還陸續(xù)頒布詔令“士卒從入蜀、漢、關(guān)中者皆復終身”[12],“入蜀、漢定三秦者,皆世世復”[13]。這些政策進一步刺激了蜀地人口的增長。
以上政策、措施的實施,勢必使巴蜀地區(qū)出現(xiàn)復雜的語言環(huán)境(類似的情況卻并未出現(xiàn)在其他地區(qū)),遂使嚴君平、林閭翁孺等蜀地文人產(chǎn)生了對九州風俗、海內(nèi)音韻問題展開相關(guān)探索的需要和興趣。如果不是因為本地豐富的語言環(huán)境,便很難解釋他倆一生從未踏足蜀郡之外,何以對訓詁之學頗有積累,甚至能形成“頗有梗概”這種方法論意義上的建樹。以上是客觀上的原因。
而主觀層面,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員,自漢以來,蜀地文人便一直通過各種努力,參與到漢文化的書寫中。他們創(chuàng)作了華麗的辭賦文章享譽京師,以尋求主流知識界的認可。惜乎蜀地文人在官方文本敘事中的印象還只是“辭賦冠天下”。
《漢書·地理志》特別選取了四位代表性的蜀地文人,從中可以把握到主流敘事中蜀地文人的學術(shù)風格:
及司馬相如游宦京師諸侯,以文辭顯于世,鄉(xiāng)黨慕循其跡。后有王褒、嚴遵、揚雄之徒,文章冠天下。[14]
蜀地文人在文化上的共性主要體現(xiàn)為“文章冠天下”。其中司馬相如以《子虛賦》《上林賦》顯名當世,王褒借《洞簫賦》及諸歌詩為帝所善,揚雄則憑借《甘泉賦》《羽獵賦》升至秘閣。概括起來,上述諸人均以辭賦之才名重當時。嚴君平乃其中特例,他的名聲全靠揚雄得以傳播,其本業(yè)在成都卜筮,專研《老》《莊》,著有《老子指歸》傳世。
在《漢書》的敘事中,揚雄之所以在后世的文本里脫穎而出,被視為蜀地文人中最受認可的代表性人物,關(guān)鍵就在于他將辭賦之學“輟不復為”,轉(zhuǎn)而“歸之于正”。
《漢書·揚雄傳》記載:
雄以為賦者,將以風之也,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巨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歸之于正,然覽者已過矣。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帝反縹縹有陵云之志。由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又頗似俳優(yōu)淳于髡、優(yōu)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于是輟不復為。[15]
揚雄認為辭賦不過雕蟲小技,本想以之諷勸帝王、時政,無奈“勸而不止”,于是決定“輟不復為”,從此“歸之于正”,“服膺六藝”,并寫出受到主流知識界認可的著作《法言》《太玄》?!稘h書》未提及《方言》,是因為當時此書并未完成,未被《七略》收錄。但《方言》一書,在未完成前就受到作為官方代表的劉歆的重視。該書所寄托的不僅僅是訓詁學本身的價值,還承載著自嚴君平、林閭翁孺再到揚雄這一蜀人“深好訓詁”的學術(shù)脈絡(luò),表現(xiàn)出蜀人主動介入主流學術(shù)話語的姿態(tài)。同時,從“文章辭賦”轉(zhuǎn)變?yōu)椤胺吡嚒?,反映出蜀地知識群體在官方歷史書寫中發(fā)生了文化形象的轉(zhuǎn)變:蜀地文人不再局限于創(chuàng)造華麗的文章辭賦,甚至還能通過撰著《方言》一類的小學書籍,參與到注解漢代官方經(jīng)典的基礎(chǔ)性工作中。
四、結(jié)語
正如前面的論述所體現(xiàn)出來的,揚雄是這條學術(shù)脈絡(luò)上的重要人物。以往對揚雄的評價往往局限在對他生平的梳理、著作的介紹,或者思想的論證,都未經(jīng)反思地將他放置在主流知識體系中加以審視。殊不知從司馬相如經(jīng)王褒至揚雄,蜀地文人的文化形象不僅增添了一副新的面貌,文化視角也產(chǎn)生了從辭賦之麗到“歸之于正”的重要變化,揚雄寫作《方言》正是促成這一變化的關(guān)鍵點。
《方言》作為一部充滿雄心的“驗考四方之事”的著作,其終極目標絕不僅僅是記錄各地方言。根據(jù)揚雄自己的說法,《方言》一書“不勞戎馬高車,令人君坐帷幕之中知絕遐異俗之語”,最終是要實現(xiàn)“典流于昆嗣,言列于漢籍”這一終極目標。揚雄將這個目標概括為“誠雄心所絕極,至精之所想構(gòu)也”[16],可見他對此書的地位和成書后產(chǎn)生的學術(shù)影響寄予了相當大的期望。劉歆對這本書同樣寄予了“功列于漢室,名流乎無窮”的厚望,將揚雄作《方言》比為“蕭何造律,張蒼推歷”,認為書成之后可以為漢室留下“明明之典”。張竦稱贊《方言》為“懸諸日月不刊之書”,應(yīng)劭在《風俗通義》中也重復這句稱贊。
《方言》的意義在于統(tǒng)治者能夠通過輶軒之使的視角,把握到全國不同地區(qū)的風俗、語言,憑借“知識”劃分出的不同人群的空間邊界,以建立和實現(xiàn)一種更為合理的秩序和更加有效的統(tǒng)治。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方言》一書的意義遠遠超越了表面上為“五經(jīng)”作訓詁的功能效用。
從傳承了“輶軒之使”職責的嚴君平、林閭翁孺,到動筆寫作《方言》的揚雄,蜀地文人不僅為漢代主流學術(shù)作出了重大貢獻,同時還成功完成了自身文化形象的更新。揚雄《方言》所包含的“輶軒之使”的使命,則意味著蜀人的學術(shù)由被動變?yōu)橹鲃?,以頗為強勢的姿態(tài)參與漢代學術(shù)基礎(chǔ)內(nèi)容的構(gòu)建?!斗窖浴穼θ珖L俗方言的宏觀把握,還寄托著蜀中學人參與建立漢王朝“天下秩序”的愿景。
注釋:
[1](清)孫詒讓著,汪少華整理《周禮正義》卷五十三《春官》,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2643頁。
[2][3][4][6][16]華學誠:《揚雄方言校釋匯證》附錄《戴疏劉歆揚雄往返書》,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033—1034頁,第1034頁,第1035頁,第1035頁,第1040頁。
[5](漢)應(yīng)劭撰,王利器校注《風俗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1頁。
[7][8](晉)常璩撰,任乃強校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33頁,第146頁。
[9]張勇:《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變遷——巴蜀祖源傳說的歷史人類學解讀》,《史學理論研究》2012年第1期。
[10](漢)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一十六《西南夷列傳》,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991頁。
[11]吳寰、劉力:《秦漢巴蜀移民與巴蜀的華夏化》,《三峽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
[12][13][14][15](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卷一下《高帝紀》第73頁,第78頁,卷二十八下《地理志》第1646頁,卷八十七上《揚雄傳》第3575頁。
作者: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