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先秦；服式；內衣；中衣；外衣

一、內衣：衫、襦、袴、犢鼻袴、韋當

疏曰：“襯身裈衫，又有襦袴?！?/p>

袴，《說文·糸部》字作“绔”：“绔，脛衣也，從系夸聲”，段注：“今所謂套袴也，左右各一，分衣兩脛，古之所謂绔……若今之滿當袴，則古謂之裈……今皆作袴”?！夺屆め屢路罚骸把F，跨也，兩股各跨別也?！薄墩f文》以袴只是兩個褲筒，且為脛（小腿）衣，自然是沒有褲腰的，即兩個褲筒不相連屬?！夺屆匪f比較模糊，但言“兩股”而不言“兩腿”，至少可以知其不會是高僅至膝蓋的小腿衣。西漢墓葬曾出土記錄有“绔”的“遣策”竹簡[4]，實物未見。1982年湖北江陵馬山戰(zhàn)國中晚期一號楚墓出土有迄今我國年代最早的袴類實物，為一件鳳鳥花卉紋繡紅棕絹面綿袴。其由袴腰和袴腳兩部分組成：袴腰用灰白色絹，共四片，每只袴腳上連兩片；袴腳四片，左右腳各二片，其中一片用整幅絹，另一片用半幅絹。袴腳上部一側拼入一塊長12厘米、寬10厘米的長方形袴襠，一條寬邊與袴腰相接，一條長邊縫在袴腳上，折疊成三角形，展開呈漏斗狀。袴腳下有一塊長32厘米、寬9厘米的條紋錦邊，做成小袴口。袴腳的各拼縫處均鑲嵌十字形紋絳。兩襠互不相連，袴腳上部與袴腰相連，后腰敞開，形成開襠，袴腰寬95厘米，袴長116厘米[5]（圖一）。由此可見，袴是有褲腰的分襠褲，不是兩個單獨的褲筒，更不會是小腿衣。《說文》所釋或是東漢之有服式亦未可知。

無論是有襠的裈還是無襠的袴，都是晚期的服式，它們最初都應是起源于裳。最初的裳應是一塊獸皮或整布圍成的筒裙，將其從底邊前后正中向上剪開，上連下分，再將分開的部分側面縫合，就成∧形的無襠袴，這樣方便于跨馬騎乘一類的跨越行動。所以，袴源自跨，即過物上。如果前后再以布縫合，就成為有襠的裈了。袴是穿在裳內以御寒的，《太平御覽》卷六九五《服章部一二·袴》引《列士傳》：“孟嘗君食客三千人，上客食肉，中客食魚，下客食菜。馮煖經冬無袴，面有饑色”，又引《高士傳》“孫略冬日見貧士，脫绔遺之”。王國維謂袴“其外必有裳若深衣以覆之，雖有襦袴，不見于外”是對的，但他以“袴與今時褲制無異”則誤[6]。與今時褲制相同的是裈，先秦典籍尚未見此稱，其時只有袴而無裈?！抖Y記·曲禮上》：“勞毋袒，暑毋褰裳。”褰，本為名詞，即袴。《說文·衣部》：“褰，绔也”?！蹲髠鳌氛压迥辏骸肮谇睿麇脚c襦”，杜注：“褰，袴也”。《方言》卷四：“袴，齊魯之間謂之礫……關西謂之袴”?！笆钗沐缴选敝板健眲t和“勞毋袒”之“袒”一樣用為動詞，袒是脫去上衣，褰裳是撩起下裳露出袴來，都是不敬不雅之行為。尚秉和《歷代社會風俗事物考》卷五謂：“周時下體只有脛衣……膝以上無衣，下體易露，故時時防止?！肚Y》‘暑毋褰裳’，褰則下體露”[7]59，乃延《說文》袴為脛衣之誤。

先秦有袴無裈，疏所謂“襯身裈衫，又有襦袴”不過是以后世釋古，后世有裈無袴，又混同而字作褲（“褲”字之起似在宋代）。從文獻和制衣的難易邏輯推測，下衣的起源與發(fā)展，合理的順序應是：裳→袴→裈?；蛘f袴起源于綁腿布，似難成立。兩條單另的綁腿布如果不與裳發(fā)生聯(lián)系，其發(fā)展為有襠褲是很困難的，倒不如說是原本與裳有聯(lián)系的袴進一步與裳分離，而成為綁腿布或脛衣。綁腿布在先秦時名“邪（斜）幅”或單稱“幅（偪）”，漢代名“行縢”，自足至膝，用一塊窄幅布斜纏數層?！夺屆め屢路罚骸皞?，所以自逼束，今謂之行縢，言以裹腳可以跳騰輕便也。”《左傳》桓公二年：“帶裳幅舄”，杜注：“幅，若今行縢者”，孔疏：“縢訓緘也，然則行而緘足，故名行縢。邪纏束之，故名邪幅”。《詩·小雅·采菽》：“赤芾在股，邪幅在下”，鄭箋：“邪幅，如今行縢也；偪束其脛，自足至膝，故曰在下”，詩意是說朱紅色的蔽膝蓋在大腿上，綁腿纏裹到膝下。綁腿初形也已見于商代玉雕人像，后世多用于武士腳夫。

先秦時有袴而無裈，然則先秦時有無今之短褲、褲衩一類呢？從今存先秦文獻中還找不到證明材料。20世紀90年代發(fā)掘的河南三門峽虢國墓地M2009槨室東側中部出土麻布做成的短褂和短褲各一件（圖二）。短褂除右側外部的前襟保存較好外，其余部分殘破為數十片，前襟長70厘米，殘寬40厘米；短褲上部的褲腰部分已殘損，襠部相連，褲腿平齊，殘長76厘米，上寬81厘米，下寬130厘米。均由顏色并粗細不同的兩層麻布做成，外層為土黃色粗麻布，內層為較細的淺黃褐色、棕褐色麻布。每平方厘米經、緯線，短褂為外層11根、內層16根，短褲為外層12根、內層14根。關于這兩件麻織品，新近出版的發(fā)掘報告《三門峽虢國墓（第二卷）》[8]和之前發(fā)表的兩篇鑒定論文[9，10]所披露的信息有限，但亦可知短褂與短褲的表層麻纖維（可能是大麻纖維）較粗糙，里層麻纖維較為順滑柔軟，應該是一套貼身而穿的衣服。依大小來看，短褂可能是“衫”或“襦”，惜殘破太甚，難以了解其形制。短褲保存較好，是我國出土年代最早的有襠短褲實物。M2009的年代學術界大致有西周晚期、兩周之際及春秋早期三種意見[8]423。而有襠之長褲仍未見。

漢晉時有所謂“犢鼻裈”者?！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和《漢書·司馬相如傳》都說司馬相如在臨邛開酒肆賣酒，“身自著犢鼻裈，與保庸雜作，滌器于市中”，《史記》集解引韋昭注：“今三尺布作形如犢鼻矣”，《漢書》顏注：“即今之衳也，形似犢鼻，故以云名”。尚秉和《歷代社會風俗事物考》卷五謂：“鼻者，裈襠?！都本推匪^合襠者也。鼻之旁有兩孔，兩股穿之，短而在膝上，與當中之裈襠齊，以便動作，形正與犢鼻相似?！盵7]64犢鼻裈之名義另有二說：其一，清陳元龍《格致鏡原》卷十八“袴”條，記明代《秕言》引宋人姚令威說，犢鼻穴為膝上二寸之穴位名，犢鼻裈長適至此，因而得名（此說亦見尚秉和《歷代風俗事物考》卷五引精通《漢書》之學的宋人劉奉世說）。其二，犢鼻為突字音轉，《廣雅·釋器》：“裈無襠者謂之揬”，清王念孫疏證：“今之開襠褲也。揬之言突，突者，穴也”。清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心錄》卷四“犢鼻裈”條謂：“《說文》無揬字，當為突，即犢鼻也。突、犢聲相近，重言為犢鼻，單言為突，后人又加衣旁耳?！比T峽虢國墓M2009墓主為一40多歲的中年男子，其頭骨、盆骨、肢骨等保存較好，報告未言其身高，從所附棺槨骨架及下層器物隨葬平面圖（原圖十五）測算，墓主身高大約在175厘米左右①，而所出短褲長76厘米，長略過于膝，不過穿起來后基本應是在膝蓋上下，其應該就是犢鼻褲。犢鼻作為穴位名稱，最早見于《黃帝內經》，其準確位置在膝部髕骨與髕韌帶外側凹陷中，犢鼻褲因犢鼻穴而得名的說法當有一定道理，是指一種長至膝蓋上下比較寬松的有襠短褲，此與第一說也可以兼容。東漢趙曄《吳越春秋》卷七《勾踐入臣外傳》云：“吳王起入宮中。越王、范蠡趨入石室，越王服犢鼻，著樵頭，夫人衣無緣之裳，施左關之襦……”，如果趙曄確有所本，則春秋晚期已有犢鼻褲之名。這種短褲本是下層勞動者為方便勞作所穿，三門峽虢國墓地M2009墓主虢仲為一代虢君，說明它也是貴族階層平常尤其是熱天居家時的簡裝便服?！秴窃酱呵铩贰耙聼o緣之裳，施左關之襦”一語也頗可玩味，為什么不說“施左衽之襦”呢？《儀禮·喪服記》：“衽二尺五寸”，鄭注：“衽所以掩裳際也。二尺五寸，與有司紳齊也。上正一尺，燕尾一尺五寸，凡用布三尺五寸”，即以三尺五寸布裁成左右兩衽。襦雖然也是左右襟相掩，但它不是正式的禮服外衣，屬于便衣，常內著，甚至貼身，其制作可能只是于邊緣壓個窄邊而已，又短小而不能掩裳，也就不得稱為“衽”。勾踐在吳王面前自降身份，著下人之服，其夫人更是自比蠻夷，著右襟左掩之襦而曰“左關”也。上舉三門峽虢國墓M2009所出短褂之殘存前襟即看不出有“衽”來，雖然整體殘破較甚，不過一般情況下加厚特制的“衽”是較其他部位更不易朽壞的。

漢時有所謂“溺袴”者?！稘h書·周仁傳》：“仁為人陰重不泄，常衣弊補衣溺袴，期為不潔清，以是得幸，入臥內。于后宮秘戲，仁常在旁，終無所言?！卑搭亷煿抛⒁龔堦陶f，是周仁“陰重不泄，下濕，故溺袴，是以得比宦者，得入后宮也”，但顏師古并不同意張說，其自注曰：“陰，密也。為性密重不泄人言也”，“故為不潔清之事而弊敗其衣服也。溺讀曰尿，尿袴者，為小袴，以藉其尿”。但顏師古對于“常衣弊補衣溺袴，期為不潔清”句的解釋也不是很清楚，如果是這么一種破衣襤褸且很不衛(wèi)生的狀態(tài)，卻只是因為“不泄人言”就得以受寵得入后宮，伴陪在皇帝身旁，連皇帝的私生活都不用回避，殊不合情理。清人王先謙《漢書補注》引王文彬說，以“以是”承上文“陰重不泄言”，而“弊衣溺袴不潔凈”則是牽連及之而并非得幸之由云云[11]，不過強為曲解耳。其實，本傳首言周仁是以醫(yī)術進見于太子（漢景帝）的，先為舍人，后升遷太中大夫，景帝即位后又升為郎中令。這樣一位皇帝身邊的御醫(yī)官，穿著樸素簡陋一些沒關系，但怎么可能是個不講衛(wèi)生的邋遢鬼呢？所以，此句應斷讀為“常衣弊補，衣溺袴，期為不潔，清”，也即是“期為不潔而清”，是說周仁這個人為人穩(wěn)重少言，不輕易泄露別人的隱私，衣著簡陋，常穿破后打補丁之衣及溺袴，如果溺褲有臟污就會及時清洗。“期”應釋“當”，《尚書·大禹謨》：“期于予治”，孔傳：“期，當也，當于治體”。王先謙補注所引何焯說“為郎中令侍中，不敢溺，乃為小袴以藉，慎之至也”，倒是多少接近于事實，只是非不敢，乃本性然也。這種“溺袴”或“小袴”（《方言》卷四：“小褲謂之？皊，楚通語也”，郭璞注：“今矞袴也”），“蓋于大袴之中別為小袴以承溺者”（王先謙《漢書補注》引王文彬說），即相當于后世所謂褲衩或褲頭一類。作為大夫的周仁，講究衛(wèi)生又持重寡言，是以得到皇帝的信任與欣賞而得常入后宮。也由此可見，當時這種“溺袴”似有一定特殊性，并非人所常服。

漢時又有所謂“窮绔”者?！稘h書·上官皇后傳》：“（霍）光欲皇后擅寵有子，帝時體不安，左右及醫(yī)皆阿意，言宜禁內，雖宮人使令皆為窮绔，多其帶，后宮莫有進者”，顏注：“服虔曰：‘窮绔，有前后當，不得交通也’。绔，古袴也。窮袴即今之緄襠绔也”。尚秉和《歷代社會風俗事物考》卷五云：“唐之緄襠袴，中有縫，但結以帶，使不開張，以便私溺。若漢則兩襠雖合，尚開拆……若唐則平時皆如此，故曰緄襠。今俗語縛物猶曰緄物。緄襠者即將襠縫結以繩，使不開露?！盵7]78據此，漢時的窮袴，是一種前后另加擋頭但并不縫合而以繩帶系結的褲子。

大約漢時的“溺袴”可相當于后世的褲衩、褲頭一類，但也并不普遍，只是少數潔癖者所穿，則先秦時期大概是無此服式的。不過，如前所述，袴是出于跨越騎乘的行動需要而由裳發(fā)展形成的，無論跨騎何物，同時出于遮羞、衛(wèi)生及保暖需要，襠下亦需遮護。先秦時期充當這一功能的可能就是一塊兜襠布，需要時系連于腰下襠部，不需時解而去之。此物實在無足輕重，又近隱穢，故典籍無言。如果一定要給它一個名稱的話，則《說文》的“袑”或可當之?！墩f文·衣部》：“袑，绔上也”，即绔的上方之物?！队衿肪矶艘虏浚骸靶?，袴也，襠也，袴上也”，已是指褲襠（連褲之襠）了。

先秦典籍將襯身之衣稱為“明衣”?！墩撜Z·鄉(xiāng)黨》：“齊，必有明衣，布”，劉寶楠《論語正義》：“《御覽》五百卅引鄭注云‘明衣，親身衣，所以自潔清也。以布為之’。案‘親身衣’，即汗襗襦袴之屬，因潔清，故稱明衣?！妒繂识Y》‘明衣裳用布’，注云‘所以親身，為圭潔也’；《既夕記》‘明衣裳用幕布……’，此襲尸之服，與生人明衣必異制，但以同是潔清，故均稱明衣耳?！?/p>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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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本文引用十三經經文及注疏，如非特別注明，皆采用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

②下文再有引此段賈疏文者，皆簡稱“疏曰”，不另注。本段引文中，“襯”字標點本《儀禮注疏》作“儭”，校注云毛本作“襯”。儭，古同襯。又，“有上服，皮弁、祭服之等”句，標點本《儀禮注疏》作“有上服、皮弁、祭服之等”。按疏文原意，皮弁、祭服之等是對上服的舉例解釋，與上服非并列關系，故應在“上服”后讀斷，標點以逗號。

③賈疏說可能本自南朝梁經學家皇侃說而略有小異?；收f見《禮記·玉藻》孔疏引：“凡六冕及爵弁無（筆者按，依標點本《禮記正義》校注“無”當作“羔”）裘，先加明衣，次加中衣；冬則次加袍繭，夏則不袍繭，用葛也，次加祭服。若朝服布衣，亦先以明衣親身，次加中衣；冬則次加裘，裘上加裼衣，裼衣之上加朝服；夏則中衣之上不用裘而加葛，葛上加朝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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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本文引用十三經清人注疏文，皆采用中華書局點校本《十三經清人注疏》，不另注。

②周制，祭服、朝服之裳為前三幅后四幅，前為奇以象陽，后為偶以象陰，為不加裁剪的整幅，造型方正平整，稱之為“帷裳”。《論語·鄉(xiāng)黨》：“非帷裳，必殺之”，何晏集解引王肅云：“衣必有殺縫，唯帷裳無殺也”，劉寶楠正義引鄭注云：“帷裳謂朝祭之服，其制正幅如帷也。非帷裳者，謂深衣也”。

③《儀禮·喪服記》：“衣帶，下尺”，鄭注：“衣帶下尺者，要也。廣尺，足以掩裳上際也”。

④本文引《史記》《漢書》文，皆采用中華書局二十四史點校本，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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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如依原報告圖二三內棺內第三層墓主身上玉器平面圖測算，墓主身高約在350厘米以上，所以原圖二三所附比例尺應有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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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崔豹.古今注：卷中[M].《四部叢刊》本.

[2]錢玄.三禮名物通釋[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18.

[3]《云夢睡虎地秦墓》編寫組.云夢睡虎地秦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25.

[4]金立.江陵鳳凰山八號漢墓竹簡試釋[J].文物，1976（6）：69.

[5]湖北省荊州地區(qū)博物館.江陵馬山一號楚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23-24.

[6]王國維.胡服考[G]//王國維.觀堂集林：第四冊：卷22.北京：中華書局，1959：1069-1114.

[7]尚秉和.歷代社會風俗事物考：卷五[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4.

[8]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三門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三門峽市虢國博物館.三門峽虢國墓：第二卷[M].北京：文物出版社，2023.

[9]李清麗，劉劍，賈麗玲，等.河南三門峽虢國墓地M2009出土麻織品檢測分析[J].中原文物，2018（4）：125-128.

[10]李清麗，常軍，周旸.虢國墓地M2009出土麻織品上紅色染料的鑒定[J].文物保護與考古科學，2019，31（3）：122-126.

[11]王先謙.漢書補注：第16卷[M].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1983：1043下.

〔責任編輯：成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