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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攝影師老姚

        2025-04-09 00:00:00孫勇敏
        安徽文學 2025年4期

        1

        “姚先生的照相館不拍女人的?!?/p>

        被菜市場門口雜貨店的胖嫂一提醒,我怔了怔,打了個踉蹌才剎住腳。陽光下的梧桐葉有點急躁,秋風不起,已紛紛墜落,凌亂了整潔的街道。

        我在胖嫂的店門口裹足不前,整理頭發(fā)的右手縮了伸,伸了又縮,不知所措。

        “姚先生的兒子不是在你那里補習過嗎?”胖嫂看我一臉懵懂,清了清喉嚨,再次提醒說,“他沒跟你提起過?他不拍女人的。”

        胖嫂說到“不拍女人”時,語調(diào)有點怪里怪氣。

        “不拍女人?”我嘀咕著,眉頭緊蹙,一時找不到頭緒。

        左胳膊腋下的文件袋在悄悄滑落,我突然想起那一疊辦理注銷的資料?!半p減辦”的人說,做事得按程序走,把“辦學許可證”注銷了,才可以領(lǐng)托管執(zhí)照。那天,就在便民中心的二樓3號柜臺,明明看見經(jīng)辦人員把身份證遞給我的,一眨眼的工夫,找不到了。

        我居然把“自己”丟了。

        我向照相館走去。姚先生的照相館在菜市場西側(cè),距離胖嫂的雜貨店100多米。店面不大,門頭就“照相館”三個字,沒有任何修飾語。太陽底下,白亮亮的天,但翹起的屋檐向外延伸,遮蓋了大半個門頭,致使光線陰陽不調(diào),于是“照相館”三個字在晴朗的大白天也不清不楚的。

        豬腸子似的人行道,右旁電瓶車、自行車東倒西歪;左邊塑料盆、拖把、掃帚和抽水馬桶疊放幾層,滿滿占據(jù)各家雜貨店的門口,一地“尸橫遍野”的場面。

        我緊了緊胳膊,側(cè)著身子,螃蟹似的橫著走,上了缺棱少角的臺階。

        臺階只有兩級,大門開了半扇。

        緊挨著照相館,是一家賣雜糧煎餅的小店。在濃濃的煙火氣中,山東大娘扯著嗓子朝大街喊,大爺則嫻熟地在鍋里攤上雜面,然后把持著鍋,繞圓順時針攤均勻。不一會兒,一張薄薄的煎餅在大爺?shù)哪媚笙嘛w舞而出。

        大爺做的煎餅又脆又香,人氣也就跟著旺,于是,一支長長的隊伍,理所當然地擋在了照相館門口。

        我穿過隊伍,一進門就嚷嚷著要拍張身份證照片。姚先生埋伏在電腦前,看都不看我一眼,當我想湊得近點時,只聽見一個聲音似乎是從電腦里傳來:“不好意思噢,我們這里不拍女人的?!?/p>

        剎那間,我想起剛才胖嫂的提醒,姚先生的照相館不拍女人的。

        我伸長脖子,朝里湊了湊。但姚先生的電腦橫在我和他之間,看不清他的臉。

        姚先生的兒子曾在我這里補習過作文,說不定他會給個情面。

        于是,我又上前殷勤幾番,還笑嘻嘻地反問他門口招牌為什么不寫清楚,可姚先生還是頭都不抬,自顧忙活。24英寸的電腦顯示器剛好遮住半扇門的光線,姚先生在灰暗中不停地敲擊鍵盤。沉重而迅疾的敲擊聲像子彈穿過森林,向我密集地射來。

        我退縮到門口的隊伍里,又被隊伍的人誤以為我在插隊,被狠狠地趕回來。我索性不走了,便在照相館里轉(zhuǎn)悠起來。

        照相館分里外兩間,外間招呼客人,里間拍照片。外間比較大,墻上掛著、桌上放著、柜里藏著,都是放大的黑白老人照片。男性身份證照片倒也有幾張,不多,又小,所以就橫七豎八地躺著,顯得滑稽又寂寥。

        “看好了嗎?”見我還在,姚先生從一堆照片中抬起頭來。凌亂稀疏的齊耳長發(fā),中等身材,戴一副黑粗框眼鏡,剛好遮住他滿臉的溝壑。

        “哦,是你,對面培訓班的,我兒子的老師。”姚先生終于記起我了。

        我滿心歡喜。

        “可是可是……我真不拍女人照的?!币ο壬曛?,顯得很為難,看我的眼神也茫茫然,然后又逃避似的挪移到別處,似乎在尋找可以依托的一樣什么東西。

        “哦,沒事沒事,不照就不照啦。”看姚先生如此不安,我也局促起來。

        “老板,老板拍個照?!边@時,有人進來,拍身份證照片的,是個男的。于是,姚先生收回空洞的眼神,笑臉相迎。

        “老板,照片放大,再修一下,要加快!”又進來一個,是個女的,遞給姚先生一張老人照片??吹脚松裆?,左袖別著一朵小白花,姚先生立馬收住笑臉:“是遺像嗎?要不要加個框,加框599元?!?/p>

        女人離開后,姚先生重新調(diào)到“頭也不抬”的頻道,好像我已從他茫然的眼神中消失了。

        如此尷尬,我只好訕訕離開。過馬路,穿過路邊牙科診所旁的弄堂,向左拐,便是我的工作間。這地方是三年前費盡周折租來的。房子,符合辦學條件,當時就很堅定地簽了六年租賃合同,年費用30萬,每年3%遞增。房子地處城西這個叫“情緣”的商業(yè)鋪面,一樓,400多平方米。周圍環(huán)境優(yōu)美,生活便捷。

        正門朝東,門前兩個大花園。三棵桂花樹,兩株石榴,若干芭蕉樹,分別屬于不同的季節(jié),卻喜歡爭風吃醋,所以花園一年四季都不寂寞。南邊過馬路就是城西最大的圓形菜市場,里面熱鬧非凡,外面街面房也不甘示弱,各種吆喝聲充斥街道,又雜又亂,卻有煙火氣。北面坐落著一個大型古典式園林,每天清晨,空氣中顫動著軟糯的越劇音調(diào)和小鳥的啁啾聲,于是新的一天里似乎有了夢的鳴叫。最讓我歡喜的是,兩所市里有名的學校離這里不遠,電瓶車十五分鐘就能到。

        房子四周安裝著一種單向透視玻璃的鋁合金門窗。這種玻璃的特性是在光線較亮的一側(cè)(通常是室外),光線反射率較高,使得從亮處看不到暗處(室內(nèi)),從而達到了從里面可以清晰看到外面、而從外面卻難以窺視里面的效果。

        我正需要這種門窗,外面的人看不到我們,我們卻能看清外面的世界。

        剛租下這房子不久,我和姚先生是有接觸的。

        記得那天中午,我春風得意,喝了點小酒,然后在教室里小睡。躺椅靠著玻璃門窗,金屬之間發(fā)出的碰撞,輕微而愜意,猶如我均勻的呼嚕聲。一陣敲門聲,我被扯醒過來,瞥見門外的姚先生背著手,來回急促地轉(zhuǎn)悠。

        他也是來報名的,說他兒子作文不會寫,要上小學五年級了,半天憋不出三句話。聽說我這里的寫作輔導(dǎo)不錯,而他就在斜對面開店,兒子可以自己來回,不用接送,所以來嘗試一下。

        我們加了微信,我給他辦了報名手續(xù)。姚先生一邊轉(zhuǎn)錢,一邊嘮叨著他的兒子。我還想繼續(xù)我的午后美夢,見他沒走的意思,就客氣地打斷了他。

        他不嘮叨了,但還是沒走。在張貼著學生優(yōu)秀作文的墻前,他背著手,站住,全神貫注。過了五六分鐘,我催他:“看好了嗎?”

        “沒呢,哦,寫得真好!”

        從此,他兒子就成了我的學生。他兒子不愛說話,看上去很乖,左腳有點跛,跑起來左右晃動,一高一低,得小兒麻痹癥落下的。

        輔導(dǎo)姚先生兒子的作文也有好長時間了,我從不見他兒子的母親出現(xiàn)。我不需要拍照,所以姚先生的照相館我也沒進去過。到我丟了身份證,才知道姚先生的照相館還有這么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

        2

        姚先生的照相館不拍女人,姚先生的女人更是一個謎。

        我把“教培”辦學許可證注銷后,在朋友們的獻計獻策下,準備出租一半的房子,留另一半開個托管班。出租的消息放出去都大半年了,就是沒人來接盤。黑夜里,我第一次感到窒息,寒冬離我們越來越近。我只能默默期待。

        “叮咚”一聲,期待成真。微信里,姚先生的頭像一閃,他跟我聯(lián)系,說要租房。他走過來,一刻鐘。

        姚先生說,當街的店面租賃期到了,你這里不錯,在園區(qū)的中心地帶,安靜。說完便使勁地吸著鼻子,四下張望了一下。順著他的視線,我發(fā)現(xiàn)門前的桂子開花了,在柔和而略帶莊重的晨光中。

        接著,討論租房事宜。照理,一人一半,沒有焦點問題。但姚先生說,正門朝東風水好,旺財。誰租,誰得承擔租賃費30萬的3%遞增部分。

        我剛從低谷爬出來,當然祈求托管班生源廣進,于是想都沒想,就選了正門朝東的部分。最終,房租一人一半。我把后半部分租給他,朝西開門;我留前半部分,正門朝東。

        等到租賃協(xié)議要正式簽訂了,我才發(fā)現(xiàn)姚先生精得高明。就是因為選擇了東門,我要承擔每年全額租費的遞增部分。我和姚先生又僵持了好久,等到我終于松口,姚先生有點兒不相信了。

        那天,姚先生倚在門口,歪著頭,愣了好些辰光。見姚先生不置可否,我只得堅定地點頭,揮筆簽下我的大名。姚先生這才吐了口氣,長長的,讓我很不舒服。可隨著“叮咚”一聲,手機屏一閃,15萬租賃費就這樣乖乖地躺在我支付寶的懷里。

        我把門關(guān)上,隔著玻璃,看見姚先生像一尾快活的魚,身子一扭擺,瞬間消失在拐彎處。隨即又折回,停留在拐彎處右角寫著“寫作輔導(dǎo)”的廣告牌前,得意地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廣告牌已大半脫落,在秋風中驚恐地搖晃著。

        我把驚恐拒之門外,無厘頭地開罵。

        我喜歡這種玻璃門。我在里面,向外看得一清二楚;外面的人朝里張望,里面黑洞洞。我看清姚先生的“小人得意”,姚先生卻不知我在歇斯底里。

        從此,我和姚先生成了鄰居。姚先生說我教作文的,水平高,給他照相館起個名。我說你不照女人像,靠放大遺像賺錢,索性就起個“放大照相館”。結(jié)果第二天,姚先生把我貼在拐彎處的“寫作輔導(dǎo)”廣告牌換成了“放大照相館”。我撇撇嘴,嘲笑他,更像是嘲笑我自己。

        我的托管班終于開起來了,但門可羅雀,生意清淡。那天,我無所事事,便繞到屋后的放大照相館。姚先生正在不厭其煩地“放大”,兒子在對面寫作文??醋魑恼娴牟怀晌模冶泓c撥了一下。

        見我不是拍照,又見我輔導(dǎo)他兒子作文,又或許是租房上占了點便宜,姚先生比以往客氣多了,他抬起頭,停下活兒,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來。

        姚先生的照相館不拍女人,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姚先生不拍攝女人的人像。

        姚先生的意思是我們女人知道自己在被注視,在被一個男人長時間地注視下,女人面頰總會一而再地復(fù)制出一種矯揉造作,這對他來講,是非常丑陋的。即便拍照的女人們或許是不自知的,她們只想著彰顯自己的美好,吸引男性對于她們來說是一種本能。

        “就好比現(xiàn)在,你不被我注視,顯得自然、不造作,多好!”姚先生越說越起勁兒,居然說到了我頭上。

        我似乎覺得姚先生說得有點道理,如果我被一個男人長時間注視,估計比矯揉造作還要夸張,我的整張臉或許會不自然到扭曲?!暗@是拍照哇?!蔽野牙韸Z回來,強調(diào)拍照必須被注視,被注視一定會不自然,男人女人都一樣。

        “女人就不一樣,所以我就不拍女人照!”姚先生振振有詞。

        姚先生也太男權(quán)了,在“女人”身上只見“女”,不見“人”。

        “你不怕照相館少了一筆收入?”我拿生意激他。

        他笑笑,起身,回到電腦前,把一張只放大了一半的老人照,繼續(xù)放大。

        老人照里的“老人”瘦骨伶仃,但眼睛有神。

        姚先生看我滿臉吃驚,解釋說:“這人我認識的,已氣若游絲了,照料他的護工才發(fā)現(xiàn)他沒有一張半身正照?!苯又ο壬曇舻偷偷?,“你看,這照片是我從他身份證上截取過來的,他以前是勞動模范呢,可外面有了女人后,妻子尋短見,子女斷絕關(guān)系,現(xiàn)在老了沒人管哪!”

        姚先生按鼠標的手抖動了一下,模糊了老人的臉。

        屋內(nèi)一片灰暗。

        此時此刻,我仿佛看到老人徘徊在忘川的路上,依然不愿忘卻前塵往事,不愿割舍那段孽緣。這時,忘川彼岸的太陽已落山,夜色漸深,大地消失。夜色是飛行留下的長長影子。想飛行的老人也想留下影子,大地卻已不給他機會。

        “老人可憐呢!”姚先生把我從夢的邊緣拉回。但我好像還沒醒過神來,便含糊不清地說:“這老人的子女不孝順,要死了都不……”

        “子女有什么錯,最惡心的是外面那個女人?!币ο壬采卮驍嗔宋业脑?,還狠狠地白了我一眼。

        屋內(nèi)死寂一般,只聽到鼠標滾動的聲音。姚先生不再搭理我,他好像受委屈似的,把頭埋得很深,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墻角縮了又縮。

        我只好起身,離開照相館。

        “老師,慢走,謝謝哦!”姚先生的兒子從作業(yè)堆里仰起頭,禮貌地送我出門。姚先生的兒子長得越來越標致了,皮膚白凈,臉型周正,一甩頭,帥帥的,不隨父親的相。我想,姚先生的老婆一定是個不簡單的漂亮女人。

        對此,雜貨店的胖嫂心照不宣。她說姚先生老婆天生美人坯子,是姚先生在美院學畫時的人體模特。姚先生在美院時已有“姚畫家”的美稱,一畢業(yè),又抱得美人歸,所以那時的姚先生真是風光無限。

        但步入社會后,畫家的事業(yè)并不順風順水,所以在兒子兩歲時,“美人坯子”腳踏兩只船,攀榮華富貴去了。到這時,姚先生才發(fā)覺美是高尚的——也許這是一個迂腐之見。

        從此,畫家流落在菜市場附近的照相館內(nèi),成了一個拍照的。

        “姚先生苦哇!”雜貨店的胖嫂替姚先生憤憤不平,“一個人帶孩子,又是腿有毛病的孩子。就這個女人喲,不配做女人,自家的孩子都扔得下?!?/p>

        “我們老鄰居十多年了,都了解姚先生的。”胖嫂補充道。

        那天去菜市場買菜,胖嫂知道姚先生搬到我屋后了,就滔滔不絕地跟我說起了姚先生的陳年往事。

        姚先生的照相館生意興隆,我的托管班還是不見起色。不是說正門朝東財源旺嗎?我找姚先生理論。這回,姚先生也在“放大”老人像,卻沒有愛答不理。他皺了皺眉,滿臉的“溝壑”更深了。然后再指指樓上,放低聲音說,“樓上那家托管班,也是正門朝東,馬上要關(guān)門了。他們家前臺阿姨說,房子都已經(jīng)掛在中介,準備轉(zhuǎn)租?!?/p>

        我愕然。樓上那家都開了好幾年了,論設(shè)施,比我齊全;論經(jīng)驗,比我豐富。

        “這到底是怎么了?”我有點把持不住。

        “你教過作文,這一帶名氣在的,生源肯定會多起來的,不要心急?!币ο壬p聲相勸。

        那天我剛從外面回來,掏出鑰匙開門的瞬間,玻璃門照出一張不正常的臉,“川”字掛眉心,眼球向外鼓,臉上隱約現(xiàn)出苔蘚樣的皮疹。我只好從包里取出口紅,對著鏡子細細地涂。然后又挺了挺胸,強打起精神,把鑰匙插進鎖孔,又重重地取出,仿佛里面有很多學生在等著我。

        見我如此惶恐,姚先生出了個主意,建議我白天可以去他那里打工,他一個人,有時確實也忙不過來。順帶便,幫他兒子檢查作業(yè)。“反正你托管班的時間都排在下午四點半以后,不沖突的,到我這里打點零工,寬寬心,也是上上策?!?/p>

        “還有,”姚先生斷了斷,又看我一眼,說,“房費的遞增部分我來付吧!”

        我愣了愣,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姚先生拍了一下我肩膀,我才完全聽清他的后半句話——“如果你當初不選正門朝東,是不是該我來承擔?”

        我更加不知所措,眼睛有點泛紅,蒙著一層紗,似乎把環(huán)城河夜晚的霧氣都裝了回來。

        姚先生其實是懂女人的,只不過被傷害后,他把心偽裝了。

        3

        從此,我成了姚先生的幫手,幫他修復(fù)“老人像”。

        那些“老人像”被姚先生反復(fù)修改后,照片里的老人個個慈眉善目,和顏悅色。姚先生說,健在的,或者是剛離世的,都一樣,在世難免有時氣急敗壞,希望走時走得平靜點,這樣,來世才會順順利利。

        聽著姚先生的“偽科學”,我沒有反駁。窗外的桂子開花了,不動聲色,卻香飄千里。

        三個月后,樓上開了家舞廳,不太年輕的女人們?nèi)齼蓛傻?,穿過樓下暗蓬蓬的窄道,尖簇簇地談笑著。她們的胳膊肘在風中翻動,和寬寬的衣袂交織著,連成一片花枝招展的云。

        云飄到樓上,隨即是驟雨般的勁爆曲。

        姚先生干活的手依然穩(wěn)扎穩(wěn)打。而我學過“國標”,所以對舞曲比較敏感。隨著節(jié)拍,我扭了幾下,手中的“老人像”也鮮活起來,然后看到姚先生一本正經(jīng)的臉,我馬上擺正了坐姿。

        兩三分鐘后,是舒緩優(yōu)美的慢三舞曲。曲子是首老歌,我搖頭晃腦,身子從軀體中分離出來,好比忠誠的雁奴,有一天卻突然悄無聲息地丟下雁群,獨自飛走了。

        姚先生狠狠地把手一摔,關(guān)上了大門。轉(zhuǎn)身,沉著臉。他的背后是一大塊落地玻璃。隔著這種單向透視玻璃,我們能看到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卻只能看到鏡中的自己。

        樓上的女人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照相館墻壁上掛著整面的“落地鏡子”。

        她們穿著五顏六色,降落傘似的,從來自八方的電瓶車上落下。路過照相館門口,少不了在鏡前撥撩垂在胸前的發(fā)絲,扭動著臀部,交疊有點外八的雙腿,隨后在鏡子前綻放一個笑容,很快她們又咯咯咯笑起來,一扭一扭地走上樓去。

        當然也會有男人,在鏡前把頭一甩,濃密的毛發(fā)輕輕滑過玻璃,刷出一張有棱有角的臉,然后再朝鏡子吐口氣,厚厚的唇似乎穿越叢林,向?qū)γ娴奈绎w吻過來。我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卻被冰冷的鏡子凍出一個死氣沉沉的唇印。

        姚先生的臉像是抽過了血,白紙一般,射出來的眼光雪亮雪亮,剪刀似的叉住我的脖子。我痛得快淌淚水了,可我拼命抵住,硬生生地咽回去。

        舞廳每天有三場。早上、下午和晚上。上午場結(jié)束得早,十一點以后場地空出來了,善于經(jīng)營的舞廳黃老板會安排一個國標舞培訓。中午空氣沉悶,倦鳥歸飛,這時優(yōu)美的華爾茲飄來,空氣中便有了絲滑的甜味。于是,我也老早在沉悶的照相館里,急急地盼著下午場的到來。而姚先生依舊早早地關(guān)閉大門。

        她們中,有一個,經(jīng)常來跳下午場。

        下午一點左右,樓上仙樂飄起,眾女人云集。而她,總是遲來那么幾分鐘,急火火的,又細又紅的高跟鞋噠噠噠噠地敲在弄道里,敲出一地回音,繞耳不絕。然后她站在姚先生的對面——就在鏡子前面,姚先生時常坐在這里,面前是矮矮的電腦,擋不住身材高挑的她。我的位置是背著鏡子,所以要轉(zhuǎn)個身,才看到她。

        她瞬間不見,聽高跟鞋敲地的聲音,往南邊小跑過去。又瞬間,看到她從位于南邊的公共廁所出來,邊走邊用手抹掛著水珠的臉。她回到鏡前站定,開始整理她凌亂的發(fā)絲,再死死地按兩下眼角的魚尾紋,生怕一松手,魚會立馬游出來。最后從酒紅的小包里依次掏出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還有短短長長的粉刷粉盒。

        這對姚先生而言,可以算作一場噩夢。姚先生想把這種玻璃門換掉,我說我也是租客,你要跟房東去說。房東是當時大名鼎鼎的巨樹集團,他們回復(fù)這是“情緣”整體商鋪的建筑風格,想改建外觀是不可能的,沒有商量的余地。

        那日她們下樓時,有人喚這個女子美娥。美娥幾乎將整張臉貼在鏡子上了,我拉開陣勢,一把推開門,撞見她的時候,真的駭了一跳——

        仿佛白蒙蒙的鏡子上浮現(xiàn)出一只紅狐貍的面孔。

        她顴骨很高,眼線沖著太陽穴延伸過去,幾乎連著鬢發(fā)了。紅舞裙的前領(lǐng)大大地敞開著,松垮的曲線被胸衣強行兜著,拔地而起,但領(lǐng)口處的那片肌膚已經(jīng)塌陷下去,似乎已無法承受虛飄的孤獨之夢的重量。

        L碼的裙子把她的腰部緊勒,擠壓出贅肉,圍成一個游泳圈。裙擺開到腿根,沒有穿絲襪,肉色若有若無地蕩出來,留下一個空間,似乎通向一處更有空間感的野地。

        她抹上厚厚的遮瑕液,遮去面頰上淺褐色的痘印和雀斑,再用乳液在臉上縱橫交織,化成瑩瑩一片。然后是眉毛,淡淡的那種,勾得細細長長。接著是煙熏手法的眼妝和不易褪色的正紅口脂。最后還沒完,香水輕輕一噴,便為姚先生照相館里的空氣賦予了一種新的內(nèi)容。

        整個過程不會超過五分鐘,那些松弛的肌膚就煥然生輝,連同眼睛,妝容完成的一刻,那種狐媚氣如同潮水一般從她眼底拍岸而起,本是沒有什么焦點的眼,卻在這一刻如同夜捧星光。她滿意了,她便笑起來,上弦月牙。

        我僵在門口,渾身有些燥熱。身后的姚先生似乎傻了眼,身子樹葉一樣抖動起來,我的嘴也跟著抖動,“能不對著玻璃門化妝嗎?”

        “可這是現(xiàn)成的鏡子呢,你看,多美!”

        這個叫美娥的女子微笑著,邊說邊轉(zhuǎn)了個圈。紅色在玻璃外肆意泛濫,好比九寨溝溪水里紅色的藻,浮滿照相館門口的走廊。我不由自主地勾著頭往后退,姚先生的手越過我的頭,又重重一摔,大門再次緊閉。

        門外的女人若無其事,她抬大腿,兩手搭在髀間,貼著半邊臉大幅度地翻起卷發(fā),向左向右扭胯圍,上上下下抬下顎。有時她會對著鏡子抿一口紅唇,再輕輕吹開,更有時,她小心翼翼地環(huán)顧四周,然后低頭一手摟高一對乳房,另一手不著痕跡地把領(lǐng)子往下扯。胸隆起,“溝壑”深處有香酥的體溫。

        “不是什么好女人?!币ο壬趹嵟耐瑫r告誡我,“這種女人能離多遠就多遠?!?/p>

        姚先生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快速制服了燥熱,退回照相館的角落里輔導(dǎo)他兒子做作業(yè)。他兒子一聲不響,只是用手不停地撓著頭皮,而我分明感覺到我的喉嚨在咕咕地響。

        你兒子的母親,你的老婆,天生美人坯子,天生高雅端莊,天生不食煙火,不也下三爛地丟下你們,跟別人跑了嗎?我一下子來了脾氣,仿佛有一股來路不明的情緒控制著我。我想反駁,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能不能不要當著兒子的面說這種話?!钡人麅鹤映鋈ド舷词珠g,我命令似的告誡姚先生。

        姚先生愣了愣,注視著我,眼球急劇放大,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擠出來,僵在他胡子拉碴的臉上。我在他的注視下反倒覺得難得的一陣輕松。

        只不過,有些事情是姚先生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比如說,不久后的一日我推開玻璃門,迎面撞上那個叫美娥的女人,她雙手疊在身前,微垂著眉,淺淺柔柔地朝里喚道:“姚先生,你好?!?/p>

        軟風穿過窄道,纏繞姚先生的靈魂,立毛肌全部蘇醒。

        玻璃門內(nèi)不止姚先生一個人,可美娥只叫姚先生。

        姚先生這次也沒有大動肝火,也沒有埋在電腦前不抬頭。他被美娥輕輕一喚,居然站了起來。這一站,給了姚先生某種支撐,高于了男人的海拔。

        我想未必是我的告誡起了作用。

        4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姚先生會上樓,直到有一天他美院的同學造訪。同學是個女的,畢業(yè)后留校,現(xiàn)在是美院教授了,這次是作為評委來我們市里參加美術(shù)比賽的。

        在美院里,她見證了姚先生和“美人坯子”的浪漫愛情?!懊廊伺髯印背鲎吆螅彩沁@位教授,把孩子抱到了她的老家,帶了一段時間。

        教授挽著姚先生的胳膊,眉飛色舞,她涂了濃濃的Dior999,一支正紅到泛藍的色號,就像美娥的舞裙。教授嘰嘰咕咕,“哎呀,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除了畫畫,還跳國標舞,我從國標舞協(xié)會那里打聽到了,說這里有個老師,教國標舞特別好,每天下午舞廳開始前一個小時,他都在這里上課?!?/p>

        “你看,緣分哪!你的照相館居然在舞廳樓下!”教授的聲音鮮蝦活跳,臉上的肌肉綢帶般地擰動起來。

        姚先生熟練地點頭應(yīng)著,稍時適當?shù)匕l(fā)表贊同,好像他知道國標舞,知道我也喜歡國標舞,知道樓上舞廳確實有個教國標舞的老師。

        可惜,那天老同學碰面,中午多喝了幾杯。等我們上樓,已經(jīng)一點半了,國標舞培訓課剛剛結(jié)束。既然已上樓,那就去看看。姚先生掀開舞廳厚重的布簾,后面跟著我和教授。這時,一抹紅光呼地從他眼前閃過。

        姚先生知道美娥化了妝是個抓眼的美女,當然是化了很濃的妝之后,但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是如此的驚艷。

        舞曲調(diào)到“慢四”,燈光漸次幽暗。

        “你是落在我肩上的云,隨風飄飄成相思的雨,掌心里還留著你的情,卻像花瓣般散落一地……”

        聽著如此入心的歌詞,姚先生走向那一抹紅光。

        可那一抹紅光被一個風度翩翩的男士帶走了。她的手飄飄然搭在男人的肩頭,舞步輕盈,宛若無骨,小肚輕輕觸碰男人的胯側(cè)。男人搭著美娥的后腰,她的紅裙是露背的,泛著青光。這時,男人的手像是章魚在爬行,順著腰部的曲線寸寸往下。她扭了一下,似乎想掙脫男人的手。在一個回轉(zhuǎn)處,她一個閃躲,跟男人拉開距離??稍诹硪粋€回轉(zhuǎn)處,姚先生瞥見狐貍眼看他,很特別,似乎是含情脈脈的。同時他也看到,那個男人的眼神,閃爍著綠光。

        公狐想爬到母狐邊上,母狐居然無動于衷?

        姚先生在我們發(fā)覺之前,適時移開了雙眼,其實是一種慌亂的逃開,即便相信沒有人注意到他,和他狼一般閃爍的眼神。姚先生想躲開,是因為不想承認被美娥這樣輕浮妖媚的女性吸引。那雙含情脈脈的眼,讓對方產(chǎn)生一種欲望,那個舞伴,這個姚先生。

        只是當姚先生和我們要離開的時候,他感覺到了某種注視,以攝影師的習慣描述方式,應(yīng)當是青色的注視。

        白日下大地蒸騰,野馬流光黏稠地踱步,隱約聽到雷聲。

        舞廳回來幾天后,姚先生和美娥好上了。我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地覺得不可思議,可教授在微信里跟我說這很正常,畢竟姚先生的兒子都上初中了,他還鰥夫似的單身這么多年。而我認為他們好上,一定是美娥在勾引姚先生。

        姚先生在被勾搭上的日子里,臉色確實泛著紅光。

        聽雜貨店的胖嫂說,美娥的家就在市場朝北50米不到的錦繡花園。美娥單身六年了,老公患癌去世,沒有留下半兒一女,平時和婆婆住在一起。

        有一天,胖嫂說她親眼看見姚先生下午三點多從市場門口路過。我一聽,頭腦中立馬發(fā)揮了文學想象:那天,姚先生像青魚擺動尖刀般的尾,轉(zhuǎn)身扎進了美娥家濃密的水草里。

        黃昏,雨徹底停了。

        那天,姚先生回到照相館,我已經(jīng)等得焦慮了。

        姚先生精神有點頹廢,因為他下午三點半就收到了兒子班主任的微信,說兒子在體育課時摔斷了腿,倒霉的就是那條有點跛的右腿,比較嚴重,要住院觀察。更倒霉的是姚先生的手機不知落在哪里了,天昏地暗中,我猜測姚先生在美娥懷里癲狂,哪里還顧得了手機!當姚先生看到信息時,兒子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了。姚先生急忙趕過去,被班主任和醫(yī)生輪流告誡了一通。

        姚先生一邊整理要放大的照片,一邊跟我交代照片的交貨日期。我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直罵美娥是狐貍精。

        美娥在一個午后又出現(xiàn)在照相館門口,她說她回了趟婆婆老家,老家有個專治跌打損傷的老中醫(yī),研制的膏藥特別靈,她給兒子配來了。像上次那樣,“兒子”前面還是少了修飾語,我卻聽得不怎么別扭了。

        “進來坐?!?我推開照相館的單向玻璃,明亮的燈光讓我一陣恍惚。美娥興致勃勃,她的指尖連著目光,一一點過墻上掛著的一幅幅老人照?!袄先恕眰€個慈祥和藹,沖美娥微笑著。等姚先生泡了花茶折回來的時候,她卻坐在他平時的專屬座位上,面前就是電腦。

        三個月前,姚先生絕不會想到這一幕會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

        三個月后,姚先生覺得女人如果會做一個溫柔的情人,體貼的妻子,慈愛的母親,她的美感一定是自然的。

        一個男人若終身未受女人熏陶,他的靈魂便是一顆飄蕩天外的孤魂。

        姚先生不想成為孤魂。

        美娥坐在那里,烏發(fā)拋在腦后是黑色的瀑流。鏡子外的光線在她面孔的茸毛尖上跳躍,她微微瞇著眼,此刻居然能在她眼中捕捉到一種恍惚。

        “原來從這里能看到外面。”

        “嗯?!币ο壬┥硗AП锏姑倒寮t的茶水,然后將目光落在她的額頭和側(cè)臉的曲線上,“你等一下?!?/p>

        姚先生拉起美娥朝里間走去,在美娥的對面站定——隔著相機鏡頭。

        他注視著,對準鏡中的美娥,按下快門。

        嘿,姚先生的照相館怎么可以不拍女人呢!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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