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老家生活了一輩子。老家在雪峰山里的綏寧縣紅巖鎮(zhèn)一個小山村。老家的屋子很簡陋,是典型的湘西南民居木房子,真正是家徒四壁,晚上躺在床上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父親生于1935年,上面有個哥哥。他9歲的時候我爺爺病故,我奶奶靠給人家納鞋底、補衣服,拉扯著我父親兄弟倆慢慢長大。父親從小就跟著他哥四處打零工,到了10歲多才勉強湊足錢上了小學(xué)一年級。但我大伯不到20歲就得病走了,于是我父親的學(xué)業(yè)念到小學(xué)三年級就終止了,他成了家里唯一的頂梁柱。
新中國成立的那一年,父親剛滿14歲。他農(nóng)忙時下田干活掙工分,農(nóng)閑時去山里砍柴擔(dān)到集市上賣。十幾里崎嶇山路,而一擔(dān)柴至少有上百斤重,父親弱小的身板挑起不該他那個年齡承擔(dān)的重擔(dān),導(dǎo)致他終身左肩高、右肩低。
20世紀(jì)80年代,天冷的時候,父親跟鄉(xiāng)親結(jié)伴,到綏寧縣城附近關(guān)峽鄉(xiāng)石梅村的工地去打短工。春節(jié)前,工友領(lǐng)了工錢都乘坐班車回家,父親堅持要走路回家。路程有七八十公里,父親一黑早5點鐘就出發(fā),一直走到晚上8點多才到家,剛進門人就累得癱倒在地上。多年以后我還說他,要是發(fā)生什么意外怎么辦。他笑笑說:“我身體好,怕么子咯?坐班車一張車票要1塊5毛錢哩!”
其實,從小超負荷的勞作,使父親的身體說不上強壯。有一次他上山砍柴摔傷了,沒有錢住院治療,后來落下了殘疾,一只胳膊再也無法舉過頭頂。但父親以僅有的小學(xué)三年級文化水平,被推選為大隊會計,成了村里的秀才。
母親前前后后共生了我們六姐弟,但有幾個兄妹夭折了,最終活下來的只有一個姐姐和我。更傷心的是,我母親在我1歲多的時候病故了。鄰居說:“你屋里爺老子不知獨自流了多少眼淚,下田里做農(nóng)活,腳在田里,腦殼留在家里——就牽掛著你們姐弟倆?!焙髞砀赣H再婚,于是我有了繼母,后來我又有了兩個小妹妹,家里笑聲和玩鬧聲也多了起來。
父親跟我說得最多的話是,山里人的出路就只有讀書這一條!可是1983年我高中畢業(yè)時沒有考上大學(xué),班主任建議我復(fù)讀。復(fù)讀的學(xué)費要20元,向來舍不得花錢的父親態(tài)度堅決地說:“伢子你放心讀,我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要供你讀下去!”從那以后,父親和繼母一起上山砍柴,他硬是靠砍柴賣幫我湊齊了學(xué)費和生活費。
1984年,我考上了湖南省銀行學(xué)校。通知書到的那天,我和父親正在水田里收割晚稻。鄉(xiāng)郵員大叔騎著綠色自行車在田埂上一路顛簸著過來,一邊大喊:“袁伢子,你的錄取通知書來了!”我扭頭看了一眼父親,只見他把鐮刀一扔,用手卷起汗衫捂著臉,也不知是擦著汗水還是淚水,一邊高一邊矮的兩個肩膀在一陣陣地抽動。
來到省城長沙讀書,我勤奮學(xué)習(xí),拿到了班上最高一檔的助學(xué)金。看到班上的每一個同學(xué)都穿著皮鞋,我心里羨慕,一咬牙湊足27塊錢,買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雙皮鞋。我興高采烈穿上新皮鞋回家過年,堂叔打趣地說:“伢子呀,你曉不曉得你一只腳穿了家里三籮谷子喲!”父親并沒有生氣,但半天沒有吱聲,最后輕輕說了一句:“伢子,你要記住,人只有好好讀書才會有出息,而不在乎他穿了一雙什么樣的鞋?!?/p>
畢業(yè)后,我分配回家鄉(xiāng)工作。上班第一個月,我將領(lǐng)到的工資拿了一半給父親。父親很激動地說:“你第一次領(lǐng)到工資,就拿出一半給我,這是你對父母的孝心體現(xiàn),我高興收下。但今后不用給我們錢,城里生活不容易,你要慢慢攢錢成家,我們不用你掛念。”他反復(fù)叮囑:“如今你是國家干部,你的工作是天天跟錢打交道,做人要正派,要清清白白,千萬別貪念公家一分錢,否則,我們家吃過的苦就白吃了?。 ?/p>
1989年,我成了家,一年后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我的工作也慢慢有了成績,我一步一個腳印往前走,后來到了省城。我沒有讓父親失望。
一轉(zhuǎn)眼,父親70歲了。有一次繼母對我說:“你爺老子臂膀有舊傷,可現(xiàn)在仍霸蠻要上山砍柴,你勸勸他吧?!?/p>
我跟父親促膝長談:“咱們村里也沒幾個您老這么大年紀(jì)還上山砍柴的。從現(xiàn)在起,您就不要再這么辛苦了,也該享享福了,您跟母親的生活開銷全部由我來負擔(dān)。”
父親卻不聽:“我手腳能動,能自食其力我可樂意了,有么子要不得的呢?”
“可您這樣做,卻讓我們一刻也不能安心啊。整天為您的健康和安全擔(dān)心,我能搞好工作嗎?”
見我著急了,父親才轉(zhuǎn)了態(tài)度,答應(yīng)再也不上山砍柴。
打那以后,每次給父親錢,他都不再拒絕,還會時不時打電話來說,昨天吃了紅燒肉,前天買了件毛背心。繼母說,他穿了新衣服,人也精神多了。
柴是不砍了,可閑不住的父親卻承包了一片荒山種橘子。到了第三年,果樹開始掛果了。
2010年初,為了給在上大學(xué)的我女兒準(zhǔn)備20歲生日的大紅包,老父親一連幾天張羅著賣橘子。不曾想,因為一場意外,父親突然地離開了我們。繼母說:“你爸爸把孫女看得特別重,這幾天每天都摘橘子到集市上去賣,去世的頭一天還去趕集賣了一板車橘子。”
追悼會上,村主任稱贊我父親:他是一位有公德心的好鄰居,村里誰家有困難,他都會幫忙、給錢;村里修水泥路、通自來水,每次他都會帶頭捐錢,最多的一次捐了800多元;他重視子女讀書,是村里出了名的砍柴送兒上學(xué)的好父親。
送父親上山后,繼母拉著我的手走進里屋說:“你給你爺老子的錢,他其實一分都沒花,都存起來了?!彼呎f邊打開衣柜,拿出一個小竹筐。竹筐里,是一疊信用社存單,我數(shù)了一下,總共有38張:200元的,500元的,1000元的,2000元的……合計5萬多元。這時我才知道,每次他送我到村口,轉(zhuǎn)身就把我給他的錢存到了信用社,而家里的開銷,還有他給我女兒的生日紅包,都是他一早一晚辛辛苦苦掙來的,沒有從我給他的錢里面開支。
繼母還告訴我,父親跟她說過,收下我給的錢,是為了讓我心安。存起來不用這些錢,是因為怕我如果遇到急需用錢的時候手頭上缺錢,擔(dān)心我沒辦法了去搞歪門邪道,他得替我攢著點。
捧著這38張存單,我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但淚水已把存單浸得透濕。
題圖/陳自罡
編輯/趙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