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驥關(guān)于小時候的記憶中,總是有很多火光??赡苁菬?,可能是取暖,隨處都會有一些莫名的火。后來他拍了一部電影,故事里也有火焰,他讓記憶里的火焰頻繁出現(xiàn)在故事里,形成一種映照內(nèi)心的景觀。
這些火焰各不相同。一輛車燃燒后的熊熊烈火,是危險與毀滅;兩個人點起一堆火烤魚,火光印在臉上,投下的則是浪漫的影子?;?,襯托著冰冷的冬季和清冷的夜色,成為一個內(nèi)涵豐富的符號。
這部電影叫做《平原上的火焰》,在火邊烤魚的一對男女,是周冬雨和劉昊然扮演的。影片3月8日上映,而它最早露面,是2021年圣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jié)。
作為小說《平原上的摩西》電影改編版,這部影片從釋出消息以來,便受到極高的期待。小說原著在近十年中近乎成為當代經(jīng)典,東北題材故事正在影視和文學中涌現(xiàn),而這部電影又搭建了堪稱豪華的演員班底,種種因素加成之下,在每年的最受期待華語片榜單上,該片都名列前茅。
從項目啟動至今,轉(zhuǎn)眼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其間經(jīng)歷種種。在一個電影的生命歷程中,令人感慨,卻也很平常。
“物是人非。”張驥坐在制片人的辦公室里,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道。他語速很快,有一種謙虛的熱情。2021年,《平原上的火焰》入圍圣塞巴斯蒂安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在那之后,他接受過一輪采訪。監(jiān)制刁亦男和原著、藝術(shù)總監(jiān)雙雪濤都是應對媒體的老手,張驥旁觀他們的采訪,暗自學習。
“我當時覺得自己應對采訪已經(jīng)很老練了,”他笑著說,隨即又收斂笑容,“隔了這幾年,我突然發(fā)現(xiàn),對同樣的一些問題,心境已經(jīng)完全不同?!彪娪吧嫌硟商靵?,他晚上都沒睡好。
這是張驥作為導演的第一部電影。項目啟動于2015年,2020年拍攝,2025年公映。十年間,東北題材成為“顯學”,相關(guān)文學和影視作品噴涌;電影市場抵達高峰,又經(jīng)歷嚴寒,反復震蕩;漫長的等待中,一位很熱心于這個項目的投資人患癌離世?!案娪袄锩娴那楣?jié)一樣,八年之后,變化巨大,物是人非,李斐沒有任何尊嚴地活著?!睆報K說。
《平原上的火焰》故事分兩段,分別發(fā)生在1997年和2005年。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孩子,在1997年失散。那年平安夜,女孩李斐和爸爸陰差陽錯卷入一場兇殺案,父親失手殺了一名警察,李斐則因為交通意外成了殘疾,父女兩人從此隱姓埋名,人間蒸發(fā)。8年后,男孩莊樹當了警察,偶然發(fā)現(xiàn)那起兇殺案的線索,層層調(diào)查之下,青梅竹馬的李斐和她的父親被鎖定為兇手,但事件的真相,卻遠沒有這么簡單。
故事蕩開了詩意的一筆。李斐和父親卷入兇殺案的契機,源自李斐與莊樹的一個約定,她要在平安夜的晚上,在郊區(qū)的野地里給莊樹放一把焰火。但那場約定之旅,最終通向萬劫不復的不歸路。當莊樹試圖接近謎底時,才發(fā)現(xiàn)“回旋鏢”擊中了自己。一種宿命感油然而生。當他終于見到李斐那天,距離平安夜之約已經(jīng)過去八年。
原著為人稱道的優(yōu)點,在于將一場充滿宿命感的離散與重逢安放于真實質(zhì)感的社會背景之下,在李、莊二人的命運遭際四周,鋪陳著一個正在經(jīng)歷陣痛的東北,似乎處處都是傷疤,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一場兩小無猜的焰火,便閃爍著真摯而純粹的光芒,是堅硬冰冷中珍稀的暖色。
攝影師出身的張驥,為電影確定下冷硬的視覺風格,如同他喜歡的土耳其導演錫蘭和俄羅斯導演安德烈·薩金塞夫。他不喜歡懷舊的濾鏡,想要呈現(xiàn)的是每個人物的力量感。他讀出故事里的每個人都態(tài)度堅定,有內(nèi)心執(zhí)著的追求。
“我對青春傷痛毫無興趣,愛肯定是存在的,但這個電影肯定不是講愛情?!彼f,“故事最初感動我的,就是力量?!?/p>
在一個只有十幾平方米的逼仄小屋里,周冬雨完成了最有力量的一場表演。距離拍攝過去了五年,這依然是張驥回憶起來印象最深刻的一場戲,他至今還記得那天現(xiàn)場的擁擠、興奮和癲狂。當時,現(xiàn)場需要拍攝一場激烈的兇殺戲,而屋子狹窄,當攝影、燈光等工作人員擁擠地貼著墻各就各位后,導演都沒有了位置,只能回到戶外的監(jiān)視器前?,F(xiàn)場“血漿”遍地,演員臉上、身上涂滿“血漿”,每次NG都需要用幾個小時重新化裝,而周冬雨兩次就拍過了。
“她演完以后,情緒控制不住,大哭,演對手戲的呂聿來(飾演孫天博)也過來安撫她,但安撫都沒有用?!睆報K回憶,“我覺得這兩位演員演到這個份上,內(nèi)心會有一種幸福感?!?/p>
十余年來,在銀幕上,一種新的“東北美學”在崛起。2011年張猛導演的《鋼的琴》,將一個經(jīng)歷工業(yè)化轉(zhuǎn)型陣痛的東北展現(xiàn)在了銀幕上,其后,一系列相同背景的影視作品涌現(xiàn),一個自然環(huán)境嚴酷、經(jīng)濟形勢頹敗、精神迷茫困頓的“文藝東北”在銀幕中誕生。
“東北”甚至可視為一種新的電影類型。《東北虎》《老槍》等影片均是這一類型的產(chǎn)物,劇集《漫長的季節(jié)》也是典型的東北類型故事,在2023年成為年度現(xiàn)象級劇集。而最具代表性的,當屬刁亦男導演的《白日焰火》,在2014年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上斬獲最高獎金熊獎。
當《白日焰火》上映之時,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文學上的“東北文藝復興”正在悄悄啟幕。2014年,沈陽的銀行職員雙雪濤辭了職,埋頭寫一部中篇小說。那年春天,當《白日焰火》從柏林載譽歸來登上銀幕,他便去看了,后來據(jù)他回憶,他在影院受到了震撼,因為在這部電影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語法。這對正在寫作《平原上的摩西》的他給予很大的幫助,讓他發(fā)現(xiàn)了內(nèi)心的某種東西,“好的創(chuàng)作會引領(lǐng)你,知道你內(nèi)心的欲望,我當時一直沒有找到很好的方法和容器”。
2015年,雙雪濤在《收獲》雜志發(fā)表《平原上的摩西》,后來,這部中篇小說被追認為一個起點——“東北文藝復興”的起點。此后,雙雪濤、班宇、鄭執(zhí)等青年東北作家陸續(xù)發(fā)表了一批以東北為背景的小說,關(guān)于東北轉(zhuǎn)型年代的敘事,一時間蔚為潮流。評論家黃平曾說,如果為“80后文學”尋找一個標志性的成熟時刻,便是《平原上的摩西》的出現(xiàn)。
這批“80后”作家很快就受到了讀者和評論界的雙重關(guān)注,繼而是影視界。在文學圈火了幾年之后,雙雪濤的多部中短篇小說陸續(xù)有了影視改編版本,迄今已有電影版《刺殺小說家》《我的朋友安德烈》出爐,《飛行家》等小說也進入了影視化階段。而懸疑色彩濃厚、情節(jié)飽滿跌宕的成名作《平原上的摩西》更是讓影視界青睞有加,其劇集版已經(jīng)于2023年推出,由金馬獎最佳影片《八月》的導演張大磊執(zhí)導。
刁亦男讀到雙雪濤的小說時,也心有戚戚焉。他發(fā)現(xiàn)雙雪濤的故事里除了有通俗情節(jié)的鋪排,還充滿尖利與柔軟并存的東西。雙雪濤找到了自己的文體,這讓其小說與眾不同。刁亦男視其為同道中人。那正是2015年,小說剛剛發(fā)表,關(guān)注的人并不多。
評論家黃平曾將《平原上的摩西》與《白日焰火》關(guān)聯(lián)起來論述,他說,《平原上的摩西》中李斐想放而未得的焰火,在《白日焰火》的結(jié)尾處升起?!霸诿缹W風格上,刁亦男與雙雪濤都在描繪一個黑色調(diào)的東北。”
當《平原上的摩西》被改編為電影,刁亦男成為監(jiān)制。小說就是刁亦男推薦給張驥的。他們相識于2015年的金馬獎,當年張驥因為《東北偏北》入圍最佳攝影獎。張驥有了想當導演的想法后,刁亦男把雙雪濤的小說推薦給了他。
雙雪濤從遼寧來到北京以后,張驥很快就與他熟識了。張驥說,他們意氣相投,“雪濤是個很燃的人,有東北人的性格。他說,我就認準你這個人,咱們就干!”。后來雙雪濤的名氣越來越大,《平原上的摩西》劇集版籌備,張驥將劇集版版權(quán)轉(zhuǎn)讓了出去。
漫長的籌備階段中,劇本經(jīng)過反復修改。張驥說,每個編劇聽說要改這部小說,都興奮得搓手。刁亦男說,之前的幾版劇本問題都很明顯,鋪陳得太廣闊了,不僅篇幅收不住,也會很悶?!澳阆肱囊徊俊蛾魩X街》 (楊德昌執(zhí)導的四個小時的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嗎?不現(xiàn)實,也不是他(張驥)想要的?!弊詈缶巹√釤挸隽死铎澈颓f樹兩人的故事線,一個精練的故事得以成型。
精練的改編,必然要做取舍。小說故事里,在李、莊二人之外,父輩的命運也緊密交織在一起,可以溯回至幾十年前,雖然只是寥寥幾筆帶過,卻有著更為深刻的時代傷痛。小說以多重視角自述交織的筆法,為每個人都建立了相當完整的前史,但電影中有限的篇幅放不下太多內(nèi)容,上一代人的故事幾乎沒有展開。
對一些喜愛小說原著的讀者來說,略過的父輩往事,削弱了故事的厚度和力度,也讓故事本身的迷人色彩暗淡了不少。對此,張驥并非沒有感知。
“電影里,傅東心(莊樹母親)與莊德增和李守廉之間的情感勾連不夠。傅東心是什么人?她爸是工程師,可能是個南方人,被工人欺負,作為女兒你怎么辦?你只能在工廠里找一個小靠山,她就想過簡單的生活,能看書,能畫畫,別打擾我。但是沒有那么大的篇幅去展示這些。”張驥坦誠地說,“肯定要對很多東西進行取舍,然后我們通過一場對話去調(diào)整了這個關(guān)系,把我們想要的部分呈現(xiàn)給觀眾?!?/p>
面對這樣一個受到高度關(guān)注的項目,張驥也有些許不自信。他怕最終的成果匹配不上所有演員的發(fā)揮,刁亦男也認為,周冬雨和劉昊然都貢獻了職業(yè)生涯發(fā)揮十分靠前的表演?!拔覊毫τ謥砹耍輪T把好的東西給你,你要如何呈現(xiàn)在電影里?”張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作為監(jiān)制,刁亦男沒有主動介入太多,張驥需要他的時候,他就會出現(xiàn)。拍攝階段,他前期并未參與,在最后的階段跟組十天,直到殺青。到了后期剪接時,導演需要他的時候到了。刁亦男感覺張驥在劇本和拍攝階段都信心滿滿,但當拍攝完成進入后期時,這位新導演的壓力顯然增大。
“一個新導演,第一次執(zhí)導,這個電影也經(jīng)歷了各種各樣的困難,今天能夠呈現(xiàn)出來,我作為監(jiān)制是滿意的?!钡笠嗄袑Α吨袊侣勚芸氛f,“電影能夠?qū)崿F(xiàn)這樣的效果,我覺得已經(jīng)非常不錯。”
《平原上的摩西》原著小說以鮮明的文學氣質(zhì)著稱。故事以不同人物第一視角的自述展開,線索互相勾連,讀者如同進入一個個敘述者的房間,每個房間又通向其他房間,直到最后才能看清全貌。“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小說,非常高級,非常不俗?!钡笠嗄杏袠O大的文學閱讀量,他喜歡這部小說。他拍完《白日焰火》后,不想再重復在東北拍,所以沒有親自改編。而《白日焰火》也并非典型的東北故事,沒有設置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中,之所以選擇在東北拍,只是因為有滑冰的情節(jié)。
人們談論電影時,常常會談及文學性,這是一個相當模糊的概念。刁亦男反問:“什么是文學性?”他說:“文學才有文學性,電影只有電影性。你要說《白日焰火》的那場焰火是文學性,其實那恰恰是視覺性,但是有詩意存在。電影是可以有詩意,我更愿意用這個詞。”
刁亦男覺得,《平原上的火焰》電影里的詩意,就在于那場漫長的約定?!斑@場約會那么漫長,繞了那么多時代的岔路,兩個人物的命運天翻地覆。多么富有羅曼蒂克氣質(zhì),我覺得這就是詩意?!彼f,但是電影不同于文學之處,在于不能從頭到尾一味追求詩意,只能在一些時刻不經(jīng)意浮現(xiàn)出來,電影的筋骨是故事,是通俗性。
這也符合張驥對電影的預想,他關(guān)注的是故事本身,而非詩意?!拔腋趺凑勎膶W性?我覺得我達不到那個水平。我的原動力就是故事里的力量感和我對生活的感受。”他說。
雙雪濤在電影上映后接受了媒體采訪,談及這部電影經(jīng)歷的十年,感慨不已。他對公映版中的力量感也心有戚戚,他說電影中有一種樸拙的東西,修辭不多,但有力量。
用人生中的十年做一部電影,時間跨度超越了所有人的預想。其間種種跌宕起伏,在十年后的今天回想,已經(jīng)不足為外人道,有時候說起來,他們恍如在說一件遙遠的事?!叭寺铮褪且惠呑?。這十年你不干這個事兒,你好像也沒什么別的更重要的事可干,是吧?”張驥說,“我認了?!?/p>
“電影的故事和電影的命運形成了一種共振,一個約會約了這么多年,走了這么漫長的路?!钡笠嗄行α耍琅f慢吞吞地說,“做電影、做導演,就是熬人,神經(jīng)要像筷子一樣粗。但我們做這個東西,就是因為喜歡,因為信念,最后已經(jīng)沒有時間感了,你就在時間之中?!?/p>
這天下午,刁亦男坐在制片人辦公室樓下的咖啡館接受采訪。訪談完畢,他上樓與張驥和制片人見面。當晚他們要一道出席一場映后見面會,來的都是朋友,聊聊天,算是一場必要的交代。之后,他們就將與這段走了十年的旅程告別,再次進入時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