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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碗水

        2025-04-01 00:00:00馬金蓮
        小說月報 2025年3期

        祖黛的外祖母一生有過兩次婚姻,第一次嫁給白家,給白家生了四個孩子。白家外祖父壯年病逝后,白馬氏改嫁到馮家,成了馮馬氏,又給馮家生了六個兒女。所以祖黛的媽有一大堆哥哥姐姐,除了白家的哥哥姐姐,還有馮家的哥哥姐姐。后者還要復雜上一些,分馮家外祖父的前房留下的子女和外祖母生的六個,這七股八叉的關系,不是那個巨大關系網里的一分子,哪能分得清!

        祖黛小時候最頭疼的就是家里來親戚,冷不丁就有人來了,要么推著一輛自行車,要么騎著驢,要么步行,反正總有一股風塵仆仆的味道,就那么遠遠地出現在羊圈門村口的大路上。祖黛和伙伴們在路上玩耍,遙遙望見有人進村,看樣子是走親戚的,一路向著村里走來,就有伙伴笑嘻嘻看祖黛,說,你舅舅來了!如果來的是女人,話語就變一下,你姨娘來了。等來人終于走近,看得清了,十有八九,還真是祖黛的某位或者數位舅舅、舅母、姨娘、姨父。祖黛還能做啥呢,早就撒丫子往家里沖去,邊跑邊喊,媽,媽,我舅舅(舅母、姨娘、姨父)來了!

        客來了,福來了!

        對于親戚們頻繁造訪這件事,祖黛媽總這么說。意思是親戚來了是好事,客來了自然是要想方設法招待的,只要做了好茶飯,家里的大小主人也便能跟著沾沾光、打打牙祭。

        話是這么說,但這背后的問題,不是一句話所能遮蓋得住的。用祖黛奶奶的原話來講,就是“腳步這么勤,家里就算有座金山也吃塌了”!祖黛家自然沒有一座金山,連土山也沒有,只種著三十畝承包地。這些田地全是山地,出產的那點糧食要養(yǎng)活祖黛一家人很勉強,要不是祖黛爸在鄉(xiāng)上工作,每個月有工資補貼著,這日子肯定更艱難。奶奶所抱怨的“腳步”們,自然是祖黛媽娘家的那些親戚,何止七大姑八大姨,還有九大舅十大舅母,更有一大串祖黛根本叫不上名字的姑舅,他們身后還有著延伸出更多更繁雜的血緣和非血緣關系。親戚們愛來,常來,絡繹不絕地來,熱鬧是熱鬧,但來了就得招待啊,吃啊,喝啊,長面雞蛋啊,茶水白糖啊,瓜子花生啊,經常這么吃吃喝喝地,誰家吃不窮呢,奶奶是替她的大兒子著急,過光陰就得掐掐篦篦地,這么隔三岔五地來客,日子確實有著被“吃塌”的危險。

        奶奶的抱怨攔不住親戚們的腳步,更攔不住祖黛媽對親戚們的熱情。只要稍有農閑,祖黛那些舅舅、舅媽、姨娘、姨父或者姑舅哥哥、姑舅姐姐,不是你,就是他,一個,兩個,或者三三兩兩,或者干脆成群結伴地來。

        他(她)們誰是誰呢?有那么幾年,祖黛真是傻傻分不清。

        這是你大舅舅,白家灣里的。

        快來,看你三姨娘來了,剛打紅溝門來。

        啊,見了你六姨父咋不問候?

        吳家臺的你二姨娘家的姑舅哥!記不起來嗎?嗨喲,那一年,你纏著人家教你騎騾子,害得他叫騾子踢了一蹄子。

        快喊姑舅姐,蓮花嘴頭的,冬天剛“吉發(fā)”(方言:出嫁)到了葫蘆鎮(zhèn)。

        等等。

        等等。

        祖黛那時候唯一的表現就是“瓷呆呆”(祖黛媽的原話)地站著,不敢抬頭,不敢看來人的臉,目光游離在低處的腳面上。腦子里早就亂哄哄的,接著就成了一團糨糊。祖黛怎能知道這是哪里來的誰?吳家臺、劉莊、紅溝門、馮家灣、李大莊、白虎坡……祖黛媽的親戚們本來就多,長大后又嫁的嫁、娶的娶,這就牽扯得更多了,祖黛這個年齡實在是記不住、分不清啊。這樣的情景每重復一次,祖黛媽的失望就又演繹一次。

        羞臉兒大得很——她很不好意思地解嘲般給客人笑笑,同時恨鐵不成鋼地狠狠地剜一眼祖黛。

        在她的意愿里頭,她的孩子應該落落大方地給客人送上熱情的笑臉,同時甜甜地喊一聲“舅舅”或者別的該有的稱呼。

        祖黛自然被逼著問候了來人,但那聲音小得像蚊子,憋半天才鼻音濃重地嘟囔出一句祖黛自己都聽不清的問候語。來人自然會有回應,熱情地說,哦,這是老二啊,又長高了,心疼得很,我好著哩,你好著嗎?

        氣氛松弛下來,祖黛知道這時候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有她媽陪客人說話,她可以溜走了。

        記不住親戚們誰是誰、從哪兒來的、姓白還是姓馮?不止祖黛一個人,祖黛家的孩子們都在面對這樣的難題。每次客來以后的第一關,就是娃娃們挨個兒湊近去問候。等這一關過了,接下來就愉快起來,祖黛媽忙前忙后地燒火做飯,娃娃們跑出跑進地幫忙,抱著剛抓起來的雞去寺里讓阿訇宰啊、拔雞毛啊、抱柴啊、借鹽啊、端菜碟啊,等親戚吃過了,撤下桌來的娃娃們都能分享到幾口,可不正是客來了福來了?

        一碗水的親戚每次來都是兩個人,騎自行車,男人捎著女人,男女都是大個子。如果老遠看到西南村口有自行車出現,沒有繼續(xù)騎行,女人先跳下來,接著男人也騙腿下了車,祖黛就知道一碗水的親戚來了。

        媽,媽,一碗水來人了。

        祖黛沖回家報信兒。

        祖黛他們不喊碎姨娘來了,也不喊碎姨父來了,直接說一碗水來人了。因為一碗水的親戚有著特殊性,他們來的話總會成雙成對,從來不會分開單獨出門。

        信兒報完以后,祖黛們不是害羞地躲起來,煩惱于接下來見面問候的尷尬,而是紛紛跑出門,抻著脖子張望著大路,等待親戚快點走過來。

        來了,終于走來了。以自行車為中心,右前方走著碎姨娘,她腿長,又穿高跟鞋,走路的姿勢就分外有味道。是那種在羊圈門很少能見到的姿勢,邁左腿,右胯扭一下,邁右腿,左胯扭一下,這種扭是別人模仿不來的,這種扭常常讓祖黛的伙伴們看呆了眼,這種姿勢里的味道,是羊圈門的婦女們很少具備的。大家整天走山路,又陡又彎不說,還總是塵土飛揚的,啥鞋也不如布底鞋走著穩(wěn)當,再說也舍不得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穿高跟鞋,高跟鞋是花錢買來的,又不耐穿,好看是好看,但是嬌貴著呢,所以還是留著趕集、走親戚的時候再上腳吧。而碎姨娘來羊圈門是走親戚來了,所以她可以穿高跟鞋,她之所以那么惹眼,是因為她本來個子就高,同時她的高跟鞋總是很高——羊圈門的婦女們有時候也會穿高跟鞋,和碎姨娘比,她們那算啥高跟兒呀,祖黛碎姨娘穿的才是真正的高跟鞋。大高個穿高跟鞋,高上加高,祖黛的碎姨娘一出現就分外引人注目。不光祖黛們歡快地報信加等待,鄉(xiāng)親們如果看到了,也會停下手里的活計,抻長脖子觀望一會兒,目送那一對男女推著自行車進村,被祖黛一家歡歡喜喜迎進大門。

        一碗水的親戚來了,祖黛們分外高興,爸媽尚能保持淡定,跟任何一個親戚來訪一樣,迎進門請上座,燒水、泡茶、做飯菜,親戚來了熱情招待,是這兒的美好傳統(tǒng)。最高興的是小孩子,別的親戚來了祖黛們發(fā)怵,能躲就躲,祖黛媽娘家的所有親戚里頭,只有一碗水的人來了,祖黛才發(fā)自內心地歡迎。因為一碗水的親戚跟別的親戚不一樣,碎姨娘和碎姨父來了呀,這意味著快樂來了,幸福也來了。

        他們從來不會空手而來。跟別的親戚一樣,他們會給家里拿一點情,來了掏出來擺在桌子上,情是成雙成對的,要么兩樣,要么四樣,不能拿單數。進了屋,碎姨父從提包里往外掏情,花生一封、棗兒一封,或者磚茶一塊、白糖一包,核桃、方塊糖等比較貴的情,輕易不會有,除非有大事了,情的分量會相應地貴。碎姨父的動作祖黛們不關注,那些情是拿給大人的,在桌子上擺一陣子,就為的是顯得好看,好看歸好看,但祖黛們不敢去動,到晚上祖黛媽就會收了鎖起來,舍不得拆開分給祖黛們吃。過一陣子祖黛家也要走親戚的話,這些情自然又派上用場了。祖黛們的期盼在碎姨娘的衣兜里。碎姨娘愛穿長衣服,冷天是長呢子,天熱的話是長風衣,衣服跟她的個子相匹配,個兒高高,衣服又長,遠看她是人群里的梢子,走近打量,一樣出挑。祖黛爸媽開玩笑的時候,趁著氣氛好,祖黛爸就問祖黛媽,都是打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為啥你沒她那么高?祖黛媽瞬間晴轉雷陣雨,惡狠狠瞪著祖黛爸,說,我就是個矬子,咋地!一娘生九種哩,這有啥稀奇的?她高是高,中看不中用,啥也不會,就愛穿衣打扮!也就一碗水那個“超子”(方言:傻子)把她當個寶,兩個人你高他也高,高成一對白楊樹了,日子不好好過,今兒走北明兒闖南,浪美了!可你看看那日子,爛包成啥了?唉,真是虧先人啊,我馮家門里咋就出了那么個貨色,我娘活著為這個女子操碎了心,就算睡到了土里頭,那也是她老人家的“墓里愁”。

        她開頭的憤怒早沒了,說到后面口氣里滿滿的都是憂愁。

        媽,媽,“墓里愁”是個啥?祖黛趕緊不恥上問。

        嘴夾緊!祖黛媽抬手就給祖黛一個“爆炒栗子”,敲得頭皮頭蓋骨一起疼。她還有附加警告,在親戚面前不要亂說!

        祖黛噙著疼出的淚花,趕緊點頭,她才沒那么傻哩,家里這么多親戚,你來我往這些年,就算她有些“瓷呆呆”的,但也被逼著鍛煉出了該有的基本素養(yǎng),比如不能當著親戚的面兒亂說話,飯能多吃,話不能亂說,媽無數次警告過祖黛們。這里頭的深層原因還是在于祖黛媽娘家親戚多而復雜,一會兒馮家的,一會兒白家的,一會兒又是馮家加白家的,你不知道自己哪句話會闖禍,比如馮家親戚來了,祖黛媽更高興,飯菜做得更好,傾家中所有地招待,而白家的來了,祖黛媽一樣熱情,但那飯菜總歸是要遜色一點點的。祖黛們做小孩子的要是當著親戚的面兒問,為啥馮家舅舅來了宰雞,白家舅舅來了只炒幾個雞蛋?你等著吧,白家舅舅前腳走出村口,后腳祖黛媽的燒火棍就會飛舞著伺候上了。

        所以,就算祖黛媽一遍又一遍哀嘆說碎姨娘是“墓里愁”,這話只能她自己說,祖黛們是不能在一碗水的親戚跟前提的。這也讓祖黛們明白了一個道理,親戚終歸是親戚,和家里人不完全一樣,就算親密如碎姨娘,祖黛們還是要保留一些事情。

        碎姨娘是別人嘴里的“墓里愁”,看她本人,你根本看不到有啥憂愁。她笑瞇瞇地來了,看著姨父把情掏出來擺到桌子上,她覺得花生包最前面那個紅色紙條歪了,伸手整理端正,又把餅干包扶正,一封花生一封餅干,團結友愛地并排站著,站出親戚來了該有的喜慶。她修長的手伸進大衣口袋里了——祖黛們的眼睛早都盼綠了,從看到他們出現就開始盼了,好吃的都裝在那風衣口袋里,快快掏出來吧,不知道這次是啥稀罕東西。碎姨娘的手在口袋里鼓足了勁,抓滿了東西,手和好東西從兜里出來了。哎喲喲,是水果糖!是泡泡糖!是牛奶糖!是鹽瓜子!是……不管是什么,都是好東西,都是羊圈門的孩子夢寐以求的東西,都是祖黛爸媽去葫蘆鎮(zhèn)趕集絕少舍得買的東西!碎姨娘對祖黛們咋這么好呢,真舍得給他們花錢買吃嘴的,看來碎姨娘是真心疼他們啊。

        碎姨娘笑瞇瞇地,掏出一把,誰離她最近她就遞給誰,接著又掏,又給另一個孩子。祖黛們一點都不用急著去爭搶,因為碎姨娘的見面禮從來都是人人有份,絕不會把誰給落下。她的手大,一把糖果往往需要孩子掬著雙手接,接過來能把右邊的衣兜裝滿了,再往左邊裝。一句話,碎姨娘對她的外甥外甥女們是毫不小氣。這一點別的任何親戚都沒法比,包括祖黛爸這邊的。

        又買了多少啊?祖黛媽在邊上看著,心疼得皺眉咋舌,恨不能從孩子們手里奪過一捧一捧的零食,重新給碎姨娘塞進風衣口袋。無奈這一刻碎姨娘做主,她本來笑吟吟的,卻甩給她姐一張冷臉,說,姐,你事真多,管得寬,我給娃娃們買的,沒你的事兒!對對對,沒你啥事!祖黛們八哥一樣學著舌,亂糟糟表達著對大人的不屑一顧,碎姨娘來了祖黛們就不怕爸媽了,膽子像吹大的氣球一樣脹起來了,都敢跟大人還嘴了。

        祖黛媽還能做啥呢,她也拿自己的兒女沒治了,只能搖著頭苦笑,說,沒王法了,這幾個頑貨沒王法了,都叫你碎姨娘給慣得沒樣子了。祖黛們早就剝了糖紙,給她嘴里塞一顆,媽你快吃住,叫嘴甜一下!有人再塞一個,媽的舌頭也甜一下!孩子們輪番給她塞糖,第三個人說把媽的嗓門也甜甜!第四個孩子更絕,說,媽把你甜死算了!

        快被甜死的還有碎姨娘。碎姨娘饋贈的零食多,祖黛們可以大方地孝敬給她們老姊妹。祖黛媽甜得臉面縮小了一圈兒,人卻高興,嘻嘻笑著去做飯了。碎姨娘也早就脫下風衣,系上圍裙,搶在祖黛媽前頭要做飯。碎姨父自有祖黛爸招呼著喝茶聊天。祖黛家的氣氛香甜得連空氣里都浮動著濃郁的蜜,伸舌頭舔一口試試,保證讓你沉醉。

        別看碎姨娘一副搶著要做飯的樣子,其實她那點茶飯手藝根本上不得臺面,用祖黛媽的刻薄話形容,就是“花花架子空扎扎,中看不中用”!事實上,祖黛的碎姨娘還真不擅長做飯,至多平時給自己家做個洋芋面湊合湊合,要是蛋啊肉啊的,她就不會做了,也怕做壞了。家里來了親戚,給寺里的阿訇送飯,念個素兒,這些事情面前,她完全不敢面對,撒著嬌喊有舍子幫忙。有舍子就是祖黛們的碎姨父,別看腰長腿長的一個大男人,用祖黛媽的話數落,就是“空心的麻稈子,白長了一副好個子”!祖黛媽的意思誰都明白,嫌棄祖黛碎姨父沒出息,別的不說,僅僅是遷就、縱容碎姨娘這一點,祖黛媽就看不慣。先人祖輩手里沒見過女人嗎?把他那個碎媽慣得上頭了!要是祖黛們誰聽不下去,頂嘴說,我碎姨娘長得好看,好看的女人值得那有舍子疼!祖黛媽就跟被蜜蜂蜇了一樣,瞪圓眼睛說,好看能當飯吃嗎?能當錢花嗎?穗穗那副德行,也就一碗水那個“超子”當個寶,換一個男人試試,不打斷她一雙長腿才怪!

        有時候祖黛會望著碎姨娘反復看,她的名字叫穗穗,這個穗,是谷穗還是糜穗?麥穗還是莜麥穗?羊圈門常見的那些莊稼排著隊在祖黛腦海里過隊伍,除了豆類結豆莢,洋芋的塊莖埋在土里,別的莊稼都出穗子,果實包含在穗子里,祖黛碎姨娘是哪種穗子呢?祖黛覺得應該是谷穗,單溜溜的一根兒,一個勁兒往上長,高到不能再高的時候,就彎下來,像個問號一樣,低頭望著大地。沒有別的穗子能比谷穗更長。只有谷穗還有一點點相像的地方。別的穗子根本不像,麥穗長度不夠,糜子、高粱、玉米等,一頭散穗,邊長邊分叉,跟瘦高瘦高的碎姨娘不搭界。碎姨娘腰不彎背不駝,她只有低下頭幫忙削洋芋皮、剝蔥、踏蒜、燒火的時候,才更像一枚沉甸甸的谷穗。碎姨娘也就只能幫祖黛媽做這點零活兒,調面、搟長飯、烙油旋餅、炸油香、做蕎面涼粉、搓莜面魚魚等那些難活兒,她就麻爪了,一樣也挑不起來。你呀,也就一碗水那個“超子”稀罕你,換個人試試——腿不被打斷才怪哩!祖黛媽半是嫌棄半是嗔怪地數落碎姨娘的時候,碎姨娘一點都不生氣,她臉上的笑容穩(wěn)穩(wěn)的,好像她姐在夸她,她說,姐喲,誰叫我命好哩,遇上了有舍子這個男人。你不羞?祖黛媽不依不饒,扭過頭看她的妹子,人來客去的,多少眼睛看著,你叫一個大男人趴鍋趴灶地忙活,你臉上光彩???嘁,叫我說啊,有舍子就是個腫頭貨,愛喝你的迷魂湯。

        說到這里祖黛媽咯咯笑,碎姨娘也笑得哧哧響,兩個人一個前仰一個后合,笑得灶眼神都軟了,在輕輕顫抖。碎姨娘來了就是這么好,這么快活,家里家外的氣氛都無比和諧,這時候就連圈里的牲口叫都聽著順耳得很,祖黛媽說飲驢去,祖黛們絕不嘴犟,高高興興趕上牲口去水溝,順帶還愿意抬一桶清水回來給家里使用。

        女客里頭,碎姨娘是最受重視的,她一來祖黛媽肯定要宰雞,或者借一大碟子雞蛋炒了,反正是翻箱倒柜地尋找儲存,那用心的程度,“恨不能殺個娃娃端上桌子招待”——連祖黛爸都看不下去了,曾經笑著如此調侃祖黛媽。這就讓人再次見識祖黛媽的刀子嘴豆腐心,她嘴里叨叨叨數落著妹子,其實把家里壓箱底兒的好東西都拿出來招待了碎姨娘兩口子。

        招待碎姨娘夫妻的時候,祖黛們不用立規(guī)矩,如果是別的親戚吃飯,祖黛們都躲得遠遠的,不敢像貓兒狗兒那樣繞著門口窗口亂晃,更不敢進屋里去。祖黛媽端盤子,祖黛爸擺筷子,有他們伺候親戚就夠了,小孩子又饞又餓的目光四處巡視,讓親戚咋好意思吃!碎姨娘他們吃飯的時候,祖黛們被拉到桌子跟前,大家一起吃。這是碎姨娘親手安排的,她不允許她姐趕娃娃們走,也不允許祖黛們站著看,她給他們一人分一個碗,給這個夾一筷子,給那個撥一點。都吃都吃,大家吃了大家香,少數人吃了害嗓癀!嗓癀是啥病,祖黛們沒見過,估計不是啥好病??赡艽笕撕ε潞ιゑグ?,也可能是祖黛爸媽不愿意把碎姨娘夫妻當外人,反正就默許了娃娃們一起吃飯??粗橐棠镆荒槍櫮绲亟o這個夾肉,給那個分菜,祖黛媽嘴里喃喃絮叨,說慣完了,這些娃娃叫穗穗給慣完了,簡直是沒王法了。

        碎姨娘他們很少在祖黛家過夜,來了也就浪一天,天黑得趕回去,家里有兩個娃娃呢,還有癱在炕上的婆婆,還有圈里的牲口,他們必須趕回去照顧。所以他們來了祖黛媽只做一頓飯,來不及做第二頓,因為還有更重要的活兒要打理。飯桌一撤下來,不著急洗涮,祖黛媽跪在炕上翻箱子,從被褥枕頭、衣服鞋襪、針頭線腦里頭翻出好多早就備好的內容來。這個夾夾,給牛子穿。這一雙鞋,妞子合適。還有這一對棉帽子,我前兒剛買的,兩個娃一人戴一頂??p裹肚子的布我扯回來了,新棉花也買了,忙得顧不上縫,等洋芋挖了,我就抽空縫,趕上冬兒一定叫兩個娃穿上新裹肚子。祖黛媽翻出一樣,解說一樣,碎姨娘接過一樣,把一樣收進她自己的懷里。這么一路翻騰下來,最后給碎姨娘的東西足足包起一大包。里頭不光有孩子的穿戴,還有給碎姨父的新鞋,更有給碎姨娘的鞋襪帽子。如果祖黛媽給她自己添置一件新衣,保準有碎姨娘的一件,姊妹倆往往是同款,如果是在裁縫鋪里定做,因為碎姨娘個子高,耗費的布料多,收費就會比祖黛媽還高一些。明是明,暗是暗,偷著給,藏著送,那一份家業(yè)都快全轉到一碗水去了。人家是親親的姊兒妹子,打斷骨頭連著筋,就苦了我的瓜兒唉!祖黛奶奶這么感嘆過。

        這話把祖黛媽氣得夠嗆,她的行為就更隱秘了,有時候連祖黛爸也要瞞著。穿的用的裝完了,還要裝吃的,現做的熟食肯定得裝一包,另外新碾的小米呀、剛磨的洋芋粉條呀、祖黛爸買的大米呀、做涼粉的蕎麥榛子呀、用莜麥面做的炒面啊,祖黛媽是逮住啥裝啥,好像不狠狠地裝一些讓帶走,她就良心難安,活不下去了。祖黛媽裝出兩半口袋,用繩子把口兒往一起一扎,抬出去騎到后座上,左邊吊半口袋,右邊吊半口袋,左右平衡,不影響碎姨娘坐車。

        祖黛媽忙著裝這裝那的時候,碎姨娘有時候會攔一攔,姐呀,少裝點吧,你家也不多嘛,留著給娃娃們吃。姐呀,我一來就包包蛋蛋地拿,我怕你婆家人看著了罵哩。姐呀,我就是你的拖累。祖黛媽有時候不說話,只顧低頭忙她自己的。有時候她忽然就會停下來,抬起頭瞅著碎姨娘,帶著明顯的憤恨說,那有啥辦法,誰叫我攤上了你這么個活寶妹子,我不管你誰管你?有時候她不抬頭,但是口氣很沖人,說,我的東西我愛送人是我的事,婆家人愛說啥叫他們說去,我就當個聽不著!也有的時候,她目光柔軟地望住碎姨娘,口氣里帶著哀求,說,穗穗呀穗穗唉,你說你這么大的一個人了,這耍性子啥時節(jié)改一改哩,飯是一口一口吃的,日子是一天一天過下來的,你們也是兩個娃娃的爸媽了,這么耍打溜手的,不像話呀——氣氛就會不由得沉重下來,碎姨娘臉上的笑不見了,她好像嘴里含著一枚味道苦澀的果子,吐不出來,就那么含著,舌頭在果子間活動,好半天才攪動出一句兩句話來。姐哎,這世上就你和大哥對我好,真心疼我,我曉得,我心里有數哩。這簡短的話語間透出一股苦澀的味道。然后就沒了下文,她并沒有接祖黛媽的話茬,承諾要改性子。祖黛媽其實也知道自己會得到什么樣的答案,這答案在她的意料當中,所以她沒有過多的失望,只是舒一口氣,說“墓里愁”噯,我們都是老人的“墓里愁”。

        “我們”一詞把馮家外祖父母的所有兒女都囊括到了里頭,不成器的就不止碎姨娘一個人。祖黛媽的意思是所有活在人間的后代,都是作古老人放心不下的牽念。可憐天下父母心,不僅適用于活人,用在死人身上也說得通。祖黛偷看碎姨娘的臉,發(fā)現那張一慣笑笑的臉上有一點凄然、有些茫然地看著她姐。不笑的時候碎姨娘更好看,那張典型的瓜子臉上五官舒展得平平正正,眉毛有一點點蹙,眼睛比笑的時候大了一圈兒,嘴唇有一點干,用勁抿在一起,上唇最中間的部位向上彎出一個尖尖的弧度,這個弧度柔軟中帶出堅硬,好像最巧的手拿小刀子給她輕輕雕刻出了這個尖兒。碎姨娘的好看不僅在身材上,還在于她的五官,從小祖黛就聽到大人們說穗穗長得好看。多少個夜晚,祖黛爸媽在枕頭上談論穗穗,談論來談論去,祖黛媽總會用一句嘆息收尾,唉,女人啊,也不能長得太好,這太好了,不好,命苦得很。一般情況下祖黛爸不說話。等于默認了祖黛媽的觀點了嗎?有一回吧,他輕輕笑了一下,說在我們男人眼里,女人還是長得好看點好。

        好在哪兒?快說說,好在哪兒?

        祖黛媽肯定抓住了祖黛爸的胳膊。

        祖黛爸說,你抓疼我了,用這么大勁做啥?

        你快說呀,究竟好在哪兒?

        哎喲,我胡說八道哩,你不要信!

        祖黛媽由追問升級成了逼問,一迭聲問著好在哪兒。

        祖黛爸苦笑,說,她哪有你好哩,就是個花瓶,誰看著都想抱回家擺起來看,真擺起來了,才發(fā)現不能裝水也不能裝油,純粹就是個擺設。

        他可能伸出手抱祖黛媽呢,聲音帶著孩子要吃奶的那種味道,說,誰也沒你好,你是我的金蛋蛋。

        祖黛媽陡然提高了嗓門,說,滾遠點,去跟那些好看女人睡去,你們男人呀,沒一只好狗!

        祖黛爸還在糾纏,說,咋又扯上狗了嘛,狗又沒惹你。

        狗改不了吃屎!都一個德行!

        祖黛媽的嗓門大成了破鑼音。

        從這以后祖黛媽拒絕和祖黛爸談論穗穗,有時候實在憋不住了,她一個人邊忙活邊絮絮地數落著,她那些話祖黛們從小就聽,早就聽膩了,捂著耳朵祖黛也能知道她又在絮叨啥,無非是穗穗呀,不聽勸,沒眼光,那么好的一個人,要身道兒有身道兒,要長相有長相,萬花叢里看牡丹,這方大圍圓的女人里頭,就數穗穗是人梢子,好女兒百家求,多少家底兒好、有本事的男人問,有一個還是葫蘆鎮(zhèn)上的電工哩,那可是端著公家飯碗的人,偏偏我們這一個瞎了眼,東看不順眼,西瞅不順心,挑來揀去,就看中了一碗水的那個主兒!哎喲喲,有舍子人是長得好看,光好看有啥用,家里窮得屁腥氣,一碗水又那么偏遠,別人說婆家,最不行也是從雞窩跳進了鴨窩,穗穗真是從牛圈里跳進了豬窩!

        豬窩會有多差勁?祖黛們都沒見過。他們不養(yǎng)豬,就是平時口頭說說也忌諱,除非罵人罵到歹毒處,才會用到這個稱呼。祖黛媽把一碗水的姨父家說成豬窩,可見這女人實在是氣到口不擇言了。

        祖黛媽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穗穗就不應該嫁給一碗水的有舍子,那個男人除了腰長、腿長、嘴巴會哄女人高興,就沒有一點別的長處。穗穗嫁給他,不是鮮花插到了牛糞上,是一根狗尾巴草挪到了另一根狗尾巴草身邊,兩根草一樣長一樣好看,可都是草包,中看不中用!他們的日子不爛包簡直就沒天理。

        當年為了阻止這門親事,馮家男女老少,包括祖黛媽,肯定沒少費勁。結果是穗穗如愿嫁給了有舍子。還有一個結果是,穗穗婚后的生活果然窮得叮當響。勸也勸了,罵也罵了,面對既成結局,祖黛媽除了年復一年地重復數落舊事,就只能努力往前看了。前頭未來的日子總歸會有希望吧,不然還能咋辦哩,穗穗又不肯離婚,死心塌地地要跟有舍子一輩子,總不能看著她一輩子受窮吧。祖黛媽接受了命運,這里面有穗穗嫁給有舍子的命運,還有祖黛媽拉幫穗穗的命運。

        祖黛奶奶說祖黛家的日子漏風著呢,窟窿眼兒大得像篩子,就是個無底洞。啥時節(jié)才能填滿?我看一輩子都填不滿!苦了我那瓜兒了。祖黛媽跟祖黛奶奶早就臭了,平時不來往,見了面老遠就躲,躲不開的場合,也是一個低頭,一個扭頭,誰的眼里都沒有對方。每次只要一碗水的親戚來了,祖黛奶奶就眼里冒火,遇到祖黛們了,一把拉住追問,那一碗水的又來了,你媽給吃的啥?臨走又拿了兩大包吧,我看自行車都捎不動了。你媽給穗穗錢了嗎?給了幾張,還是這么厚一沓?祖黛早就知道奶奶最受不了給了“一沓”的刺激,所以祖黛每次都裝作很不在意地說就給了兩張,薄薄的,沒有多少。有老人頭嗎?奶奶抓著祖黛不放。沒有,就是五塊十塊的,我媽叫我碎姨娘買一雙鞋穿去。奶奶松開手,眼神松弛下來,卻還是嘆一口氣,說,老鼠毀麥篅,怕的就是沒個頭兒啊,天長日久地,山也能吃塌了。

        山自然不會真的塌下來,祖黛家的日子倒是實實在在地緊困。羊圈門干旱少雨,種的那點土地三年里頭有兩年是歉收的,就得祖黛爸多給錢來填補,而祖黛爸那點工資實在是不經花,每個月的月頭剛領了工資,就分配光了。祖黛爸祖黛媽掰著手指頭數下個月工資怎么花,需要填補哪些坑,安排完了,祖黛爸舒一口氣,說,我拿著工資咱們都這么緊張,沒工資的人家都咋活的?靠啥往前推這破日子哩?就是啊,窮日子逼得人眼里滴血哩。一碗水那個爛地方比咱羊圈門還不如,家里還有一個癱了的老娘,長年吃藥,你說穗穗的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兒!祖黛媽從祖黛爸給她的錢里分出幾張,裝進另外一個貼肉的兜里,那是留給穗穗的。不管日子有多困難,哪怕是連續(xù)幾年大旱,日子困難到了天天靠雜糧面喂肚子,祖黛媽給穗穗的那一份錢也沒有斷。就是個“墓里愁”啊,祖黛媽慨嘆著,伸手把貼肉的兜壓一壓,確保藏得很安全,這才放心了。

        一碗水的親戚也不是經常來,他們來祖黛家的頻率還沒有別的舅舅姨娘們高,大概半年里頭才來一趟。比如春天草兒發(fā)芽的時候,祖黛們在地里挖辣辣吃,碎姨娘來了,祖黛們每個人分了一大把水果糖,就再也看不上吃辣辣了。一直到秋天割蕎麥挖洋芋的時節(jié),他們才會再次出現。他們不常來,祖黛媽就念叨著儲備物資,給兩個娃娃預備新的穿戴。尤其那鞋,碎姨娘不會做,祖黛媽做完今年的,還要考慮明年的,娃娃的腳板年年長,腳丫子跟長了牙似的,費鞋得很,祖黛媽給每個娃納兩雙布底鞋,還得做兩雙膠底鞋。祖黛奶奶說,不要看你媽就養(yǎng)了你們四個娃娃,實質上你媽拉扯著六個娃娃,一年四季針線不離手,不忙才怪哩,一天到黑麻葉繩子繞在手上納呀納,我看她那雙手都快成雞爪子了。奶奶這話有點惡毒了,祖黛不敢轉達給她媽,她媽聽到難免又起口舌,多一事還不如少一事呢。

        祖黛碎姨娘的手跟身子一樣,是舒展平整的。祖黛們最愛拉著碎姨娘的手膩歪,一人拉一只手,手不夠,就有人跪在炕邊上,兩只胳膊摟著碎姨娘的脖子。祖黛們像三四枚形狀怪異的果子,就這么沉甸甸地掛在碎姨娘的身上。

        碎姨娘碎姨娘,你這個耳環(huán)好看,誰給你買的?

        碎姨娘,你身上咋香香的?

        碎姨娘,我碎姨父欺負你嗎?急了會打你嗎?

        哎碎姨娘,你戴這頂毛線勾的帽子好看,比我們羊圈門所有的女人都好看!她們戴這種帽子就像頭上扣了個瓦盆。

        掛在后背的那個孩子會攬著碎姨娘的脖子,再使勁兒把頭扭到前頭來,整個人像蛇一樣纏繞在碎姨娘身上。

        你快扽下來,煩死人了!祖黛媽看不慣,惡狠狠瞪著,要碎姨娘轄制祖黛們。

        碎姨娘不會像摘果子一樣把祖黛們摘下來,她兩只胳膊柔軟地環(huán)抱住祖黛們,眼睛看著祖黛媽,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祖黛媽聊天,任由孩子們在她身上肆意生長。

        在祖黛家所有的親戚當中,也就碎姨娘接受祖黛們這么鬧騰,別的姨娘面前祖黛們不敢這么過分,舅母什么的,更不用提了。

        慣完嘍——這幾個娃娃叫你慣完嘍——祖黛媽笑呵呵地,搖著頭,感慨萬端。

        姨娘,拉住騎上,騎上不走,朝溝子兩口!

        來來來,你把姨娘溝子咬兩口——碎姨娘笑著,逮住一個,就往自己屁股上按。

        被摁住的人笑著掙扎,大家一起笑軟了。

        沒大沒??!祖黛媽笑著罵。

        這時候祖黛真有種錯覺,他們四個不是她媽生的,他們的親媽是碎姨娘才對。

        碎姨娘他們走的時候,祖黛全家送。祖黛爸從上房里送出碎姨父來,祖黛爸臉上笑呵呵的,只要碎姨父來了他就高興,兩個人一邊喝茶嗑瓜子,一邊東拉西扯地閑聊。碎姨父有一點文化,認得幾個字,和祖黛爸說話的時候他就有一點文縐縐的感覺,祖黛爸很喜歡這個感覺,目送碎姨父碎姨娘走遠,祖黛爸還在遠望,把手搭到屁股后頭,說,哦,這個有舍子啊,人不錯,還算穩(wěn)重。

        祖黛媽呸一口,說,不錯個屁,我看錯大發(fā)了,就是個花架子,怕吃苦,怕受罪,日子過成啥了,也不出門掙錢去!這時候羊圈門這里興起了外出打工掙錢的風氣,有本事的男人紛紛往出跑。

        祖黛媽已經試探著跟碎姨娘提了,碎姨娘說,有舍子不想出去,家里老人癱著,娃娃還小,他出去就要把這一攤子都撇給我,他不想叫我太苦。

        屁話!祖黛媽氣吼吼地反駁,我看他就是沒出息,老人娃娃都是借口,他就是守著你舍不得離開!一個大男人家啊,一輩子守在女人溝子后頭,算個啥?

        祖黛媽比碎姨娘大五歲,五歲的差距,讓祖黛媽有時候更像碎姨娘的媽,再加上這個家在不斷地拉幫碎姨娘,讓祖黛媽更有了一種囂張的氣焰,她經常背著碎姨父說他的壞話。

        碎姨娘挨罵后也不生氣,眼睛眨巴眨巴,舌頭頑皮地伸出來轉一圈,給祖黛們挨個兒做無言的鬼臉。

        你得讓他走!祖黛媽不依不饒,扭頭看碎姨娘。碎姨娘的鬼臉被迫變回人臉,人臉尷尬地笑著,說,姐呀,這事我們回去了再商量,急不在一時,真要出去,還得老早做準備哩,衣服得洗洗,鞋得換新的,鋪蓋卷兒也要拾掇一個……

        他是去打工,又不是女人家去坐月子!祖黛媽氣咻咻懟回來,眼珠子轉轉,矛頭的方向調整了,說,我看不是他不想去,是你不放他走吧,你離了他一天都不成嗎?你離開他試試,誰離了誰都能活!

        碎姨娘的臉上騰起大朵的紅云,她用指頭夾住祖黛鼻子,用勁夾,說,姐噯,我們的事情,你不要操心了,白白惹你脹氣哩。

        她夾得祖黛又酸又疼,眼淚撲簌簌滾落。

        祖黛媽怔住了,似乎忘了還有啥話可以說。過一陣子緩過氣來,臉色沒那么青了,悠悠地吐著氣,說,算了算了,我不管嘍,我家這點事我都管不出個糜子麻子來,哪還有本事操旁人的心。都愛咋就咋,我落個心凈。

        碎姨娘雙手捧住祖黛臉蛋,在祖黛鼻子尖上親一口,逗得祖黛癢癢難耐,祖黛就嘰嘰呱呱笑。

        笑把空氣里的一切尷尬都給沖散了。

        祖黛媽明里暗里接濟碎姨娘,有時候祖黛爸知道,有時候不知道,不管知道不知道,他都不計較,他就是那么個“大尾巴羊”(祖黛奶奶的原話)。按道理說,遇上祖黛爸這樣的男人,算祖黛媽運氣不錯,看看羊圈門別的女人吧,誰也沒有祖黛媽自由。馬十六的女人自己養(yǎng)的母雞,母雞下了蛋她攢起來,辛辛苦苦攢夠一籃子,高高興興提著雞蛋去看她媽,等她從娘家返回來,馬十六蹲在羊圈門村口等,見面就是兩個巴掌,問她雞蛋哪兒去了,憑啥沒經過他同意就把雞蛋送給娘家。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當然不值得一提,卻能反襯出祖黛爸的格局,他每個月領了工資進行一次分配,然后就不管具體日子咋過了,交給祖黛媽的那一部分怎么花出去的,他基本上不過問。

        按說祖黛媽應該很知足啊,尾巴夾緊好好過日子就成了,還起啥幺蛾子呢。偏偏祖黛媽她不省這口氣,她把東西送給碎姨娘夫婦以后,她就氣得不行,她的氣有滯后性,人都已經騎著自行車出了羊圈門,走得影子都望不見了,她才后知后覺一般后悔起來,后悔了就要鬧騰,這鬧騰獨獨沖著祖黛爸而去。

        她一屁股塌在炕上,跟癱瘓了一樣,說,這個穗穗呀,我的碎姑奶奶呀,虧了那身道兒那長相,人里頭一等一的梢子,放著端鐵飯碗的電工都不跟,偏偏跟了有舍子那個腫頭,那腫頭除了身材是個好擺設,還有啥用?啥用都沒有!唉唉,沒本事掙錢也就罷了,還不能……

        她本來越說越放松,“不能”兩個字順舌尖彈出來,還不被空氣接住,她好像沒注意吃了一大口辣子,猛然被辣醒了,嗆得她下意識地閉緊嘴,又張大嘴,“咻——咻——”地吸涼氣,吐著舌頭說,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我咋說著說著就忘了!她眼睛賊溜溜地掃視幾個娃娃,說,娃娃家都把嘴夾緊,屋里聽的話,出去萬萬不能亂說,都給我記得牢牢兒的!

        祖黛媽不知道的是,本來祖黛還真沒注意她都絮叨些啥,因為祖黛實在懶得注意,她媽這個樣子不是一次兩次,只要一碗水的親戚來過,她都會這么鬧騰一下。只要祖黛爸在家,她會跟祖黛爸言來語去地戧上一頓,祖黛爸要是恰好不在家,她就一個人坐在炕上說一陣,怨一陣,恨一陣,嘆一陣,似乎碎姨父他們帶走的那些東西造成的不舍和遺憾,只有通過這樣的方式才能幫她稍微填補一下。碎姨娘帶來的歡快還沒散盡,空氣里還殘留的甜蜜味兒,就這樣被祖黛媽的壞情緒給徹底攪散驅凈。祖黛們習慣了,知道讓她一個人叨叨一陣子,也就過去了,接下來的日子她又會謀算著為碎姨娘家積攢穿的戴的鋪的蓋的,手頭永遠哧啦哧啦扯著麻葉繩子,為碎姨娘和兩個娃納鞋底子,也為碎姨父納鞋底子。

        是祖黛媽自己一驚一乍,反而引起了祖黛的注意。祖黛抬頭看她,回味她剛才戛然而止的那半截話,還不能——啥意思呢?還不能啥?啥還不能?祖黛媽不給祖黛琢磨的時間,她已經連說教帶嚇唬地教導起祖黛來了,她以為這樣就能徹底遮掩她的疏漏,卻不知道探求真理是人的本能,小孩子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祖黛疑惑地問她姐,啥還不能?還不能啥?媽那話啥意思?姐嫌棄地搡祖黛一把,說,咋,媽的話你不聽了?我跟你說啊,這事你還是少問,小心媽擰你的嘴!說完她抬腳就踢,祖黛趕緊轉身把屁股給她,踢到腿肚子上疼,屁股耐踢。姐在祖黛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

        可能祖黛挨踢的態(tài)度誠懇,讓姐心軟了,她給祖黛使眼色,于是她們丟下那個還在自怨自艾的女人,跑到院子里去了。院里的世界風輕云淡一派祥和,姐的臉色也沒那么兇惡了,她拉祖黛到南墻角,說,你先發(fā)個誓。祖黛就知道姐要給自己透露巨大的秘密了。這秘密的級別高到需要祖黛用一個毒誓才能讓她放心。誓無好誓,一般不是死爹媽,就是死自己,祖黛說,我要是嘴不嚴,死我爸我媽。姐的眼睛瞪祖黛。祖黛趕緊改口,死我全家!姐又給祖黛一腳,笨,你爸你媽你全家也是我爸我媽我全家,這個不算。祖黛明白姐的意思,確實是祖黛笨,祖黛又改口,死我,死我一個人!夠了。姐不耐煩地瞪著祖黛,估計就算死祖黛一個人她心里也同樣舍不得,說,害嗓癀吧。祖黛順臺階就下,對對對,害嗓癀,爛嗓子,叫我三天吃不下飯。

        姐滿意了,小眼里閃爍著成年婦女才有的八卦意味,左右瞅一瞅,壓低了聲音,說,你曉得嗎?碎姨父不能生養(yǎng),碎姨娘舍不得跟他離婚,碎姨父也舍不得碎姨娘,他們就商量好了,碎姨娘借了兩個娃——祖黛沒憋住,問,娃娃咋借?誰家肯把娃娃借人?除非偷、搶!

        姐眼皮一翻,差點把祖黛給夾死,她一把攬住祖黛脖子,狠狠往下壓,說,那么大聲做啥?笨死了!

        祖黛知道對話已經結束了,她的好奇心消滅了人家與她分享秘密的欲望。姐揪住祖黛耳朵擰,看祖黛疼得齜牙咧嘴,她警告道,夾緊你的嘴,敢說出去一個字兒,咱媽打斷你的腿。

        姐的神色和口氣從來沒有如此鄭重過,祖黛就知道這個話題確實不能多問。姐這里不會再多說一個字,她媽那里更不能問,燒火棍熟皮子的滋味是深入骨髓的,別看祖黛媽平時縱著祖黛們胡吹海侃,只要是她特意叮囑過的話題,那就是真正的禁區(qū),祖黛最好還是繞著點走吧。

        對碎姨娘家的兩個娃娃的想象,成為祖黛好多年堅持的一門功課。她像位苦行僧一樣,把秘密藏在心里,任由好奇滋長,有時候她會夢到他們,被碎姨娘碎姨父捎在自行車上,前頭橫梁上坐一個,后頭碎姨娘懷里抱一個,他們一家四口來羊圈門了。老大是女孩,叫妞子。老二叫牛子,是男娃。妞子和牛子遠遠地朝祖黛們跑過來,祖黛用熱切的目光迎接他們,祖黛要像大人一樣熱情歡迎他們來浪親戚,他們還可以成為好朋友呢,祖黛要帶他們耍。從碎姨娘碎姨父的長相看,他們的娃娃應該也長得差不到哪兒去。好看的小伙伴來了,祖黛一定要帶給左鄰右舍的孩子們看,讓大家眼熱去吧。妞子和牛子甩著跟他們媽一樣的長腿,奔跑得像兔子一樣快,到了,到了,祖黛趕緊往前迎。奇異的是他們好像看不見祖黛,也不理祖黛,他們繼續(xù)奔跑,從祖黛身邊擦過,留下一縷涼颼颼的風,他們還在跑,一直往前跑,跑出村口,背影遠去,看不見了。祖黛摸摸右半個身子,剛才被他們撞過,妞子撞了一下,牛子跟著也撞了一下,祖黛半個身子就麻酥酥的,微微有點疼痛。

        祖黛發(fā)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碎姨娘夫婦來羊圈門的時候從來不領娃娃,妞子和牛子,一個都不帶。別人走親戚,尤其女人浪親戚,總喜歡背的背抱的抱拖的拖,恨不能把所有的娃娃都給領上。娃娃是女人的牽掛嘛,就像拴在脖子上的繩子,雖然這繩子眼睛看不見,但不代表它不存在。只有把娃娃領上才安心,也只有領上,才能在親戚家多浪幾天,不然怎么連歌里都在唱呢,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背上背了個胖娃娃!祖黛媽浪親戚的時候也得領娃娃,多了她嫌麻煩,最小的那一個她得領,既然領了小的,祖黛爸不在沒人用自行車送的情況下,她就得領上祖黛姐,路上做個伴兒,還能幫著背一會兒小的,好歹讓祖黛媽喘口氣。祖黛媽領祖黛浪親戚的次數很少,因為她說領祖黛沒用,祖黛背不動小的,走著走著還自己耍賴,想要大人背她一程。所以祖黛在童年時代,去馮家灣、白虎坡等地方的趟數很有限,掰著指頭數得過來。姐那是一趟又一趟,她自己都記不得走了多少趟。去了親戚家自然會吃到好飯菜,遇上人家娶媳婦嫁女兒,那更會吃宴席,香的辣的都有。祖黛只有眼饞的份兒,誰叫祖黛不大不小夾在中間注定做受氣包呢。

        關于走親戚,以前祖黛只顧著和她媽她姐生氣了,這一天祖黛忽然發(fā)現碎姨娘家的娃娃從來沒有在大家的視線里出現過,這發(fā)現把祖黛給驚呆了。碎姨娘兩口子不帶他們來,祖黛媽也從來不到一碗水去看看他們。作為一個女人,祖黛媽每年要浪親戚,尤其要浪娘家,春夏秋冬都可能去,冬閑時節(jié)一浪就是十天八天,哪怕是最忙的夏收季節(jié),也要忙里偷閑地去浪娘家。反正只要女人自己提出來說想去浪娘家,男人最好還是讓她去。浪一回娘家,女人就會心情舒暢,回來了腳步輕快笑容滿面,做的飯也香,燒的水也滾,日子和和順順。祖黛媽過些日子就要去浪一浪,大舅舅家、大姨娘家、四姨娘家、七姑舅姐家等等,反正那些復雜的關系網的維系,除了別人每年來走動,也靠祖黛媽的去走動來推動,這里頭大的核心要義大概就是“來而不往非禮也”這句話。祖黛媽哪里都去,偏偏從來不去一碗水。這其實是誰都沒發(fā)現的事實,有意思的是,祖黛竟然好幾年都沒發(fā)現。

        現在祖黛發(fā)現了,祖黛就很疑惑,悄悄問姐,一碗水的妞子和牛子,你見過嗎?長得啥樣?為啥從來不到羊圈門浪來?你去過一碗水碎姨娘家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祖黛現在有太多的問題要得到答案。祖黛盼著姐能一一給自己解答??山闾_又要踢祖黛,祖黛不閃,等著她踢。姐的腳慢慢放下了,她有點沮喪一般,吐一口濁氣,說,我也沒見過他們長啥樣,這輩子要見他們啊,估計難——她把“難”字拉長,使勁地扽,扽到就要繃斷了,才泄氣一般收住,說,來路不明的娃娃嘛,爸不想疼,媽不敢愛,在一碗水乖乖長著就成了,領出來誰見了不偷偷議論哩,唾沫多了能淹死人。

        祖黛發(fā)現姐像個上了年歲的老婆子,她老邁而滄桑,自然而然地就發(fā)表起人生的慨嘆來。這慨嘆里包含有不容置疑的真理。

        一碗水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和羊圈門一樣的山溝溝子嗎?碎姨娘家是啥模樣?和祖黛家一樣,黃土院子黃土房,土炕土灶,大家土里土氣地活著?祖黛根據她媽那感嘆,斷定碎姨娘家遠遠要比自己家窮,那為什么碎姨娘和碎姨父總顯得那么洋氣?尤其碎姨娘,只要來了就永遠穿著大衣,兩只手插在兜里,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過來,等手從兜里掏出來,總是滿滿地抓著零食。那些小零食吃在嘴里甜在心頭,他們要是很長時間不來,祖黛們就開始眼巴巴地盼望。有時候祖黛就想,碎姨娘可真大方,她媽買水果糖的話,按人頭給祖黛們分,一人一顆,絕不會多買一顆。碎姨娘大概是按斤買的,才能給祖黛們每人一捧。連外甥們都能這么疼愛,碎姨娘家的妞子牛子那姐弟倆,肯定天天吃糖,幸福天天都有。想到這里,祖黛就遺憾自己為啥不是碎姨娘的孩子呢。

        每一次碎姨娘往出掏零食的時候,祖黛媽都絮叨,說,買那么多做啥,娃娃嘛,哪有這么慣的,吃慣的野狐子比狼利索,你看看,你看看,這都來了,下回再不要買,哪能這么糟蹋錢哩!

        祖黛媽的絮叨是耳旁風,根本攔不住祖黛們的熱情,也攔不住碎姨娘買零食的熱情。

        可是,碎姨娘對家里的孩子,真的也是這樣大把大把撒糖嗎?

        啥時候祖黛能去一趟一碗水就好了,祖黛要親眼看上一看,也許這些疑問就有答案了。

        你就不要提這個茬兒!姐這么警告祖黛。她翻出一個大大的白眼,斜瞪著祖黛,她這模樣真的和羊圈門那些成年婦女一模一樣,她們八卦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神色。你啥時見媽去過一碗水?這輩子都不可能去!碎姨娘的事情,把馮家人臉打光了,馮家人絕不上一碗水親戚的家門。

        祖黛真是悔恨自己比姐小了三歲,只是三歲啊,人家就把自己遠遠甩在后面,她分明是提前成熟了,而祖黛的智力和情商好像都停止了發(fā)育,在她面前,祖黛永遠都像個腦殘。

        姐一口氣講了這么多,像打開了本來封閉的電閘盒子,祖黛能看到盒子里的電線頭密匝匝的,紅的黃的白的綠的,交錯纏繞,難分你我,誰跟誰應該對接呀?祖黛根本盯不住,早就眼花繚亂了。祖黛只能期期艾艾地說出最愚蠢的一句話,姐,姐,為啥這么復雜呀?我想不明白。

        你哎——姐伸出手,這回她不欺負祖黛,有些憐惜般摸了摸祖黛的腦門,她的手掌心熱熱的,帶著遠遠超越她年齡的柔情,她嘆了一口氣。

        碎姨娘和碎姨父的走動結束于祖黛考上初一那年。夏天小升初考試結束后,他們來了,想到自己馬上就是初中生了,不是拖著鼻涕的小屁孩了,祖黛不好意思再圍著碎姨娘爭搶零嘴兒,她看著弟弟妹妹纏了碎姨娘,姐也忘了一直自我標榜的懂事,擠在碎姨娘懷里搶著要糖果。碎姨娘注意到祖黛了,她打發(fā)完姐弟他們,轉臉望著祖黛笑,說,咋了,跟姨娘生分了嗎?聽說你學習好得很呀,真有一天要是考上了大學,有了正式工作,會不會不認我這個姨娘呀?

        “大學”“工作”這些遙遠的字眼羞得祖黛頭疼,她慚愧地笑著,說,姨娘不要胡說,我才不是那種人哩。

        飛黃騰達就忘娘,親娘都能忘,姨娘算個啥!

        祖黛最小的弟弟,嘴里剛剛噙上兩顆糖,扭動著大大的舌頭,甕聲甕氣地喊出這樣的結論。

        誰說的,我不信,姨娘也算半個娘。碎姨娘只是愣了一瞬,馬上就笑了,姨娘懷里娘肉味,不信的來聞聞!

        祖黛幾個笑著跑開了,這是祖黛頭一回躲避碎姨娘的懷抱。

        他們走的時候照舊要捎兩半袋子東西,自行車顯得有點不堪重負,還沒馱人呢,輻條和車鏈之間就發(fā)出不規(guī)則的摩擦音,這是輻條松動、鏈條老化的征兆,而且后輪胎沒氣了。祖黛媽拿出家里的打氣筒,碎姨父撅著屁股打氣,他一雙長腿夾著打氣筒,雙手握著把手,一起一落地忙活??赡軆忍ヅ苈龤猓蛄撕靡魂嚩疾灰娡馓ス钠饋?,碎姨父只能堅持繼續(xù)打。祖黛家大門口靜悄悄的,只有打氣筒在“撲哧撲哧”地響,而碎姨父長長的腿彎曲又拉展,像在表演某種奇特的藝術。這表演十分費勁,累得他自己也呼哧呼哧喘息著。

        我來——碎姨娘忽然跨出一步,伸手就要接過打氣筒。

        你緩著!祖黛媽伸手拉住了妹子,她的聲音怪怪的,壓低了一點,但在場的每個人都能聽得到,她說,你一個女人家把啥都干了,要他大男人是做啥的?

        祖黛爸嘴里打個哈哈,說,啊哦,這個氣管子有點老了嘛,皮碗兒松得很,娃他姨父你慢點來。

        有舍子的長腰艱難地彎下去,卻不能很好地控制住打氣筒,打兩下腳下松動了,再打兩下,氣門芯錯位了。這打氣的場面就有一絲尷尬。

        撲哧撲哧撲哧,撲哧,撲哧,撲哧——

        祖黛第一次發(fā)現碎姨父這長腰竟是一種負擔。平時站著像一棵端端直直的白楊樹,坐下也儀態(tài)不俗,這干起活兒來,咋就這么別扭呢。那腰分明長得有點多余,沒必要那么長嘛,你看這抬起落下地忙活,那腰就一甩一甩的,好像身體里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把控這個長腰,只能任由它那么狼狽地甩著。

        連個氣都打不好!祖黛媽忍無可忍般,嘀咕出一句。她的嗓音不再壓低,接著好像是為了彌補某種過失一樣,又追加了一句,真是個擺設!

        沒人說話,只有碎姨父在打氣,撲哧撲哧,撲哧撲哧撲哧。

        最后他們是怎么回到家的,祖黛不知道。等外胎勉強飽滿起來以后,碎姨娘就像抓住了某種希望一樣,一把奪過打氣筒塞到祖黛媽手里,說,夠了夠了,能上路了,天氣不早了,我們快走。

        碎姨父如釋重負般直起腰,推上自行車就走。他的頭一直低著,在專心看路,沒有回頭給每個人微笑,也沒有說“你們快回去,我們走了”。

        他們走了以后,祖黛媽也沒有像以往一樣望著背影目送,她把打氣筒丟在屋檐下的臺子上,說,看看那副■勢樣子,一點苦都不吃,麻稈一樣一輩子直溜溜撐著,撐出頭了才算哩!哼,真是貓兒窩里出了只狗,還真把自己當人才耍哩!

        接著她忽然扭頭找到祖黛爸,目光冷得像刀子,問,你咋也不幫一把哩?就看著他出丑啊?

        祖黛爸有一點委屈,又有一點忍俊不禁,打個哈哈,說,他又不是吃奶的娃娃,咋能連個氣都打不好哩——還沒說完,他就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著進屋去了。

        丟下祖黛媽氣得呆在原地。

        鑒于這位婦女同志的一貫表現,祖黛們也就沒興致細究她今兒又是哪根筋不舒坦了。管她呢,反正她自己生一陣子閑氣,都不等人去哄,自動就好了。

        碎姨父的長腰彎成一張大弓狼狽地撲哧撲哧打氣的情景竟成為他在中年時代留給祖黛們的最后一個印象。夏天過完是秋收,白露這天祖黛媽去馮家灣幫助祖黛大舅家鏟蜂蜜。大舅家所有的土崖土墻上都有蜜蜂窩,一個接一個,多到簡直數不過來。年年白露這天鏟蜜,祖黛媽就要去馮家灣幫忙,當然不白幫,返回來的時候她的手里會提一個瓦罐子,里頭是過好的熟蜜,還有一個小罐頭瓶子,里頭裝著帶蜂片的生蜜,冬天誰咳嗽了,含一口生蜜,助你化痰止咳沒商量。這年的白露祖黛媽帶回來的除了熟蜜生蜜片,還有碎姨娘一家人上新疆的消息。

        把消息傳達給全家以后,祖黛媽打開她的箱子,在里頭翻騰,翻出幾個鞋樣子,瞅一陣,扯碎了,說用不上嘍,遠在天邊邊上嘍。再翻出一雙粘好還沒有縫的鞋幫子,拿剪子慢慢地絞,那傻大傻大的鞋幫子,除了一碗水的碎姨父能穿,祖黛家沒人能穿。祖黛媽絞小了一圈,卻敞口子了,誰也穿不成了,她丟進垃圾堆里,說,好得很嘛,把我也給解脫了,這么多年我像個保姆一樣地操著心下著苦,以后我再也不操那份兒閑心了,再也不下那份兒淡苦了。

        每到季節(jié)輪換的節(jié)骨眼上祖黛們就分外期盼,總感覺羊圈門的村口忽然會閃出一對男女,遠遠地走來,男人瘦高,女人苗條,一樣的長腿邁著一樣的步子,向祖黛家走來了。一碗水的碎姨娘來了。

        客來了,福來了。

        祖黛媽說起祖黛的碎姨娘,先是抱怨多于想念,隨著日子推移,思念逐漸占據了上風。等祖黛有了正式工作那會兒,祖黛媽完全被思念控制,只要說起上了新疆的碎妹子,就眼淚汪汪的,說,我的碎妹子呀,我父母留下的個“墓里愁”,叫男人慣得啥也不會做,那有舍子也不是個強貨,兩口子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架子,誰曉得日子咋過嘞,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想拉幫一把嘛,路太遠了,多長的胳膊都夠不著呀……

        祖黛想問她媽,以前你不是說碎姨父是花架子嗎,那現在咋連我碎姨娘也成花花架子了?你不是一直抱怨說我碎姨娘把有舍子慣成了個軟蛋嗎,咋現在又說我碎姨娘叫我碎姨父慣得啥也不會?

        想了想,算了,不問了,祖黛看見她媽鬢角的白頭發(fā)藏都藏不住了,走上坡路都需要扶著一對膝蓋呢,祖黛還跟個老年人計較啥哩。自打祖黛爸病逝后,祖黛家的境況一天不如一天,只要祖黛回去了,祖黛媽就跟祖黛念叨說誰誰誰吃著低保,誰誰誰有救濟,她啥也沒有,她跟支書要了,人家說,你家祖黛工作著哩,你憑啥吃低保哩?祖黛從工資里抽出幾張給她媽,告訴她,困難是暫時的,以后工資會一年比一年高,有我在,你不用發(fā)愁。祖黛媽捏著錢,有些不甘心,又似乎含有欣慰,說,你還念了大學哩,工資咋還沒你碎姨娘家的娃娃高。妞子念的中專,當了個小學老師,一個月拿五千多,牛子當輔警哩,工資七千,加起來一萬多呀,你碎姨娘碎姨父兩口子睡著吃也吃不光。

        祖黛有點詫異,媽你咋聯系上我碎姨娘的?

        馮家灣你大舅舅給的電話號碼啊,哎唉,你外奶奶那么多的子女里頭啊,說到底還是我、穗穗、大哥,我們三個最親,我們三個是親親的一娘生啊——

        自從有了碎姨娘的手機號碼,祖黛媽動不動就給新疆打電話,老姊妹之間好像要把過去那些年因中斷聯系造成的空缺都給一點一滴地填補上。也許是上了歲數的緣故,祖黛媽的話比過去更多了,每打完電話就唏噓一陣,喟嘆一陣,笑一陣,愁一陣,說起一件事來翻來覆去顛三倒四,祖黛聽著心里煩,臉上還不好帶出來,擔心老太太多心。

        祖黛想說新疆工資普遍高,打工的工錢也高呢,祖黛想問她碎姨娘碎姨父近況如何,這些年他們一家都是怎么過的。祖黛更想問一碗水那個地方究竟在哪里。她這輩子最大的心愿是親自去一碗水看看,想知道它為啥叫這么個名字,是村莊的形狀像一碗水呢,還是有著另外的因由?好多問題在心間翻攪,似乎都是很重要的問題,又似乎都沒那么重要,所以祖黛一遲再遲,至今連一個問題都沒有問出口。

        原刊責編""" 吳佳燕

        【作者簡介】馬金蓮,女,寧夏80后作家。出版小說集《長河》《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等16部,長篇小說《馬蘭花開》《孤獨樹》《親愛的人們》等5部。曾獲魯迅文學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第十三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圖書獎、首屆茅盾新人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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