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走之前那幾天,疼痛反復(fù)、口齒不清、嗜睡,總是閉著眼,但神志清醒。
你不允許我再對你說任何表示親昵和牽掛的話語,你是否擔(dān)心我放不下?
3月12日,你走的那天中午,我俯身淺淺地抱著你,小心翼翼地問:“媽,我可以親親你嗎?”你點點頭。我低頭親吻你嘴角兩邊早已瘦削的臉頰。
然后,你把嘴唇噘起,就像我小時候,你滿含愛意地親吻我一樣。我吻你布滿皺紋的、干澀的、暗紅色的唇,我們互訴“我愛你”。
媽媽,那原來是今生今世我與你告別的吻。
媽媽走后的第六天晚上,我與親戚們?nèi)ゾ频暧喠?桌媽媽的告別答謝宴。
來客中,有一桌半的人都是我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半桌人是家中親戚。媽媽生前的多年好友、街坊鄰居寥寥,加起來不足一桌人。這些年來,媽媽把全部身心和精力都投注在我身上,完全放棄了自己的交際。有我在,那些人情牽絆她都不在乎了。我就是她的全世界。
媽媽一生節(jié)儉,從未舍得這樣去酒店用餐。媽媽走后,我卻要以她的名義來宴請。我心里有一些不好受。年長我?guī)讱q的梅姐開導(dǎo)我說,也許媽媽喜歡這樣呢,也許她想這樣被大家懷念。
我才釋然。那就借這樣一個大多數(shù)來賓都在打牌嘮嗑、敬酒恭維、談天說笑,其實沒什么人傷心、沒什么人真的在乎主題的時刻,讓這個世間記得,這一晚,我是為了我的媽媽。
“讓這個世間記得她來過,愛恨過,掙扎過,無悔過。”在那晚的致辭里,我這樣說。
媽媽走后的這段日子,梅姐時不時開解我。
梅姐說:“若是人人都像你,覺得沒了媽媽,笑也是罪惡,吃飯也是罪惡,看電視也是罪惡,人類豈能繁衍?那從原始社會就都傷心至死了?!?/p>
字字說到我的心口,頗有一些勸說功效。但這些道理,其實我一早便懂。
只是,該如何說再見,如何學(xué)會接受并且消化,如何繼續(xù)仰頭灑脫做人,都太難。以為真要多幾分鐵石心腸、狼心狗肺才能茍活。但也許像河流一樣靜靜躺下來,我們也就在光陰里漂蕩過去了。
艱難的是,竟要一字一句殘忍地告訴自己:母子緣分,到、此、為、止。
此生此世,到此為止。
(清 歡摘自新星出版社《云上:與母親的99件小事》一書,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