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一年景”紋樣是中國傳統(tǒng)紋樣的經(jīng)典之一,本文通過對宋代“一年景”紋樣進行概括梳理,分析其產(chǎn)生的特定背景和所蘊含的文化內(nèi)涵,并探究宋代“一年景”紋樣藝術(shù)與服飾裝飾之間的聯(lián)系。
一、“一年景”紋樣的由來
“一年景”為北宋年間時興的一種紋樣,廣泛運用于織物與器物點綴和修飾之中,通常是指將四季時令的花卉或景物融匯交織在一處的聯(lián)合紋樣(圖1)。受中國古代哲學理學思想的影響,宋代“一年景”紋樣的排列組合具有一定的標準性和縝密性。表現(xiàn)形式是四時花卉共存于一景,沖破了四序遷流的時空概念,是古人對于四時同輝、四季并蓄與自然之美的一種美好愿景,是繁冗復雜的代表紋樣。與唐代恢宏大氣,崇尚繁華的風尚相比,宋代一向以清新質(zhì)樸,典雅自然的風格著稱于世。實則宋代審美風尚也經(jīng)歷過自簡樸至奢侈的過程,雖然在北宋初年宋太祖曾為萬民垂范,大力倡導節(jié)儉之風,宋代文人也多從“儉以養(yǎng)德”的角度出發(fā)倡導節(jié)儉美德,但由于社會經(jīng)濟的穩(wěn)定,在高度發(fā)達的商品經(jīng)濟之下,宋代絲織業(yè)發(fā)展迅速,宋代社會服飾崇尚奢靡風氣的逐漸興盛,開始涌現(xiàn)“千奇百怪的“服裝款式,人們標新立異,打破陳規(guī),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圖案紋樣和衣服款式,這不僅彰顯了宋人豐富的創(chuàng)造性,也體現(xiàn)了當時平民社會的活躍。階級流動的加快,打破了社會階層,突破了禮制界限,塑造出那一時代閑散自在,端莊儒雅但獨特的風尚。據(jù)宋史記載,到徽宗時期已然是“奉身之欲,奢蕩糜極”。當時不僅有各種時尚的款式花樣,還出現(xiàn)了許多奇裝異服,其中最著名的莫過于“一年景”。南宋詩人陸游在《老學庵筆記》卷二中記載:“靖康初,京師織帛及婦人首飾衣服,皆備四時。如節(jié)物則春播、燈球、競渡、艾虎、云月之類,花則桃、杏、荷花、菊花、梅花皆并為一景,謂之一年景。”據(jù)以上描述,“一年景”是指把四季的景物和花卉繪制在一起,當時京師里的婦女流行在絲織品以及衣物上繪制“一年景”(圖2),連首飾上也會雕刻“一年景”,甚至還會將四季花朵都插在同一頂頭冠上,制作成“一年景”的花冠。宋代絹本《宋仁宗后坐像》(圖3)中,宋仁宗皇后左右兩側(cè)的宮女都佩戴著花冠。每一頂花冠內(nèi)都嵌有近百種不同類型的花朵,而這些花冠上的所有花朵都是朝上的,生機盎然,絢麗雅致,這種設(shè)計也寓意著吉祥如意。除鮮花外,花冠中還裝點著各色羅娟和通草“象生花”,并綴以玳瑁、金玉,精巧絕倫。這種頭飾融合杏花、荷花、桃花、牡丹、菊花、梅花等四季花卉元素(圖4),展現(xiàn)了“一年景”的欣欣向榮之意。
二、“一年景”紋樣出現(xiàn)的特定背景
之所以“一年景”會如此流行是因為古人的生活和自然是無比接近的,因此他們的衣飾紋樣也多是取材于自然界中的花草蟲魚等題材。自然界中春夏秋冬四時有序,季節(jié)變化。而當時宋人祈求圓滿四時的思想,想讓四季出現(xiàn)在同一維度同一畫面之中,于是便出現(xiàn)了“一年景”紋樣?!耙荒昃啊奔y飾開始流行的時間是北宋靖康年間(公元1126年至1127年),這時期發(fā)生了歷史上著名的“靖康之變”。在這種背景下,朝廷認為具有“一年景”紋樣的這種服飾是“服妖”,但是這種紋樣并沒有因為被朝廷稱為“服妖”而銷聲匿跡,一直至明清時期依然有著廣泛應用?!稘h書五行志》中記載:“風俗狂慢,變節(jié)易度,則為剽輕奇怪之服,故有服妖。”古人認為行事態(tài)度不恭敬,服飾穿戴不守規(guī)矩,就是“服妖”的現(xiàn)象。這種不守規(guī)包括的范疇比較廣泛,有時是指穿戴與身份地位不相符的服飾,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也就是所謂的逾制;有時候則是指為了標新立異率先破壞制度,更改了人們原本熟悉的服裝款式;還有的時候是指這種服飾暗含了諧音、讖語或者使用的面料過于奢靡等等。宋人敬畏自然,把“服妖”這種行為視為洪水猛獸一般,認為是禮崩樂壞,傷風敗俗腐化人心的產(chǎn)物。用來譴責道德敗壞的行為,表達了不良行為對社會的負面影響,矯枉過正般地強調(diào)了這些行為的不適宜性和應當受到的譴責,意味著對待新事物新思想要避免或抵制。事實上所謂的“服妖”往往是當時新流行的服裝或者首飾,因為它們有別于傳統(tǒng),剛誕生之時短時間之內(nèi)無法被保持舊有審美觀念的人們所接受,如果這時恰巧趕上政治事件,它就被賦予政治的象征意義認為是“服妖”了。其實造成“服妖”現(xiàn)象的因素在當時是多種多樣的,最重要的是經(jīng)濟和文化的影響。由于兩宋時期商品經(jīng)濟城市經(jīng)營活動的不斷發(fā)展,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制造業(yè)水平在當時都達到了高峰。在物質(zhì)基礎(chǔ)極其豐富的情況下,人們自然會追求更加稀少以及珍貴的東西來標榜自己的身份,豐富精神世界,從而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同時,由于兩宋時期庶民社會勃興,階級流動加快,使得官方對于服飾的等級限制相對沒有那么森嚴,也沒有那么明確。于是在這個時期社會上便出現(xiàn)了各種有別于傳統(tǒng)的新式流行服飾。然而由于兩宋時期新儒家的興起和理學的盛行,社會文化又常常會反過來修正服飾的潮流,觀察兩宋時期的審美風尚會發(fā)現(xiàn)奢侈與簡樸、流行與回歸之間,會常常處于拉鋸狀態(tài),從宮廷到市集,自上而下引得民間紛紛效仿,“一年景”紋樣正是在這反復拉鋸之中誕生,成為煩冗奢侈的代表。
三、宋代繁榮的花卉文化
宋人對花頗為鐘情,生活中衣食住行皆有“花”伴之左右。種花、賞花、插花、簪花、飲花、食花等等,已然成為當時一種社會時尚和人們生活中的愉悅方式。宋代文人墨客圍繞著“花”進行了各類優(yōu)雅的文化交流和思想互動,這些活動不僅提高了當時人們的生活質(zhì)量,豐富了精神世界,也促進了宋代文化的繁榮與發(fā)展,留下了眾多膾炙人口的詩詞歌賦。文學作品不但展現(xiàn)了宋代人對美的追求和審美情趣,以及對文化的熱愛,同時映射出了宋代璀璨的文化內(nèi)涵。鮮花不止活躍在宋代文人的詩中畫中,還現(xiàn)身于街頭巷尾、鬢邊衣畔。在宋代,熱愛鮮花且不辭辛苦悉心栽培的不止有以種花為生的花戶,還有眾多的文人。大家熟悉的歐陽修、陸游、范成大、晏殊、林逋等人都非常喜愛種花。文人種花的目的和花戶不同,花戶種植是為了生存,而文人種花是享受種植的過程,進而抒發(fā)自己的情志。在眾多的種植花卉之中,梅花因為其特有的高潔而頗受文人青睞。在宋代文人之中,晏殊、范成大、林逋都是梅花的終極愛好者。南宋名臣范成大在退居故鄉(xiāng)姑蘇之后,在石湖玉雪坡種植了數(shù)百株梅花?!斗洞迕纷V》中記載“梅,天下尤物,無問智、賢、愚、不肖,莫敢有異議,學圃之士必先種梅,且不厭多,他花有無,多少,皆不系重輕?!狈冻纱笳J為梅花是天底下最美麗的花,學習苗圃種植之人應該先學習梅花的種植,其他的花種不種植倒是次要的。范成大集齊了紅梅、江梅、綠萼梅、杏梅等12個品種寫成了《范村梅譜》一書。他在書中提出了“梅以韻勝,以格高,故以橫斜疏瘦,與老枝怪奇為貴”的賞梅法則。時至今日,當代人在賞梅的時候依然會偏愛梅花曲折的枝干和疏落的花朵。
早在唐代,賞花之風已然盛行,而宋代繼承與發(fā)展了唐代的賞花之風,讓賞花成為一種時尚和人們生活中愉悅的消遣方式。特別是宋代文人雅士對賞花更是情有獨鐘,賞花對于他們而言不僅僅是一種視覺享受,更是一種心靈寄托和修養(yǎng)境界的追求,而他們所居之所的“私家花園”也不單單是他們賞花的場所,更是他們追求寧靜與心靈慰藉的避世之地。北宋理學家邵雍既愛賞花又愛種花,關(guān)于賞花頗有自己的心得,他認為許多人賞花只是因其美麗的外貌,而花兒鮮活生動的絕妙之處在于精神,精神能夠傳達內(nèi)涵氣質(zhì),是人所不能仿造的。邵雍愛花愛賞花,他所愛的并不是花美妙的外形,而是花所包含的深邃的生命內(nèi)涵,他認為美妙的外形是可以復制的,是可以嫁接的,而生命的內(nèi)涵是不能通過人工制造出來。這里邵雍所贊美的花是牡丹花,因為邵雍住在洛陽,洛陽盛產(chǎn)牡丹花。宋人認為牡丹“勁骨剛心尤高出萬卉”是一種有氣節(jié)的花朵,因此在宋代上至皇室與士大夫重臣,下至平民百姓和販夫走卒都非常喜愛牡丹。歐陽修在《洛陽牡丹記》中提及春日中洛陽市民對牡丹的喜好:“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洛陽牡丹記》包括《花品敘》《花釋名》《風俗記》三篇,其中列舉了24個牡丹品種。北宋時期,杭州安國坊有一吉祥寺,寺院內(nèi)廣栽牡丹,花圃中有近百種各色牡丹,千叢萬簇,每至花期,五彩紛呈,為每年春日之一大盛景。在宋神宗熙寧五年的春天,吉祥寺曾舉辦過一場牡丹盛會,知州沈立邀請?zhí)K軾一同前往吉祥寺賞花,蘇軾在《牡丹記敘》中描述這場盛會,當時古剎名園牡丹盛開,州府官員上至太守、通判,下至“輿臺皂隸”紛紛去往觀花,萬紫千紅、百花盛開引得萬人前往。在場者州府官員都插了滿頭的牡丹,蘇軾也未能免俗且在回家之后還寫了《吉祥寺賞牡丹》一詩來自嘲“老人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醉歸扶路人應笑,十里珠簾半上鉤?!彼稳瞬粌H喜歡栽花和賞花,還熱衷于佩戴花飾。簪花人群廣泛且不分性別、年齡及社會階層,宮廷貴族、士大夫簪花,普通市民、隱士及綠林好漢也會簪花,尤其喜愛簪插牡丹花,但也百花皆簪,并不是獨簪牡丹。在揚州有一個著名的景點名為“四相簪花”,相傳北宋年間韓琦做揚州太守時期,官府內(nèi)院的花圃之中芍藥盛開,其中有四朵格外漂亮。韓琦邀請自己的下屬王珪、王安石,同時又邀請路過的陳升之,一同賞花飲酒,酒酣宴罷之際,韓琦剪下那四朵芍藥花,分別插到自己及三人的頭上。這四人在此后的三十年中都先后做了宋代的宰相,成為北宋官場的一大美談。到了南宋之時,赴省登科,考中進士有五大榮耀“兩觀天顏一榮也,臚傳天陛二榮也,御宴賜花都人嘆美三榮也,布衣而入綠袍而出四榮也,親老有喜足慰倚門之望五榮也。”此時簪花這一習俗,竟然榮登進士登科的“五榮”之一,可見其在宋人心中的地位。上有所行下必效之,市民百姓由于對皇室和士大夫階層充滿著憧憬和欽羨,于是也紛紛把花戴在頭上,以求祥瑞。因此在兩宋時期無論是節(jié)日出游,宴飲雅集還是婚喪嫁娶、親友拜會,簪花如同柴米油鹽一般已經(jīng)深深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成為不可缺少的部分。簪花者眾自然賣花者盛,兩宋的都城與洛陽都有專門的花市。隨著兩宋城市居民對于鮮花需求量的增加,花卉的種植漸漸地從農(nóng)桑種植之中獨立出來,催生了專門從事花卉種植的花戶和園戶。據(jù)史料記載,北宋市郊的花卉種植業(yè)非常繁盛,而南宋的都城臨安周圍甚至產(chǎn)生了像馬塍這樣專門從事花卉種植與售賣的花卉種植基地。據(jù)《咸淳臨安志》記載,馬塍“在余杭門外,土細宜花卉,園人工于種接,都城之花皆取焉”,系地名,在浙江省余杭縣西,宋代以花卉產(chǎn)業(yè)著名。在當時市面上售賣的花卉,除了有盆栽的時花之外,還有專門用于簪戴的簪花,除此之外還有專門供人來插瓶的折枝鮮花。《清明上河圖》生動展現(xiàn)了北宋開封的花卉售賣場景:一是在汴京城郊的路口,一名男子站在堆疊著花枝的竹籃前進行挑選,身旁的花販手拿著鮮花向其售賣(圖5)。二是城內(nèi)酒樓前的街道上,擺放著兩個盛滿花枝的竹籃,旁邊的商販正向人賣力吆喝,吸引來了一名車上騎著孩童的男子,竹籃另一側(cè)站著兩位女子正在細細挑選(圖6)。畫中兩處細節(jié)描繪,生動地展現(xiàn)了宋代汴京城花卉市場的鮮活情景。
在宋代,插花也是一件象征品位的雅事,備受當時的文人士大夫推崇,作為“四般閑事”之一,在文人的參與和推動下插花這種原本流行于唐代宮廷的藝術(shù)行為漸漸地變得日常化和大眾化。由于人們的熱愛文化和人們的審美情趣促成了兩宋時期清雅雋永的插花風格。在當時被賦予“四君子”美稱的梅蘭竹菊,因其特殊的內(nèi)涵常常成為插花的主角,來彰顯主人的品格。在當時不止文人士大夫們對插花這件事情趨之若鶩,就是普通市井百姓之家舉行宴會插上一盆花也是常有之事。更有甚者,在茶樓酒肆商家為了吸引過客也常常會張掛名畫,插四時花,裝點店面,吸引食客,由此可見當時插花活動在市民之間流行。宋人種花、賞花、簪花,與花為伴,以花入肴,入目是滿園花卉,處處皆風雅,時時見自然。宋人對于花的鐘愛以及他們將花引入生活之中的各種奇思妙想或許正蘊含著他們對于生命與人生的獨特見解。
四、結(jié)語
宋代作為我國古代花卉文化發(fā)展的巔峰時期,空前繁榮的花卉文化為“一年景”紋樣的出現(xiàn)做了鋪墊,“一年景”紋樣便在這一背景下以簪花形式盛行,后又大量應用于服飾和器物裝飾之上??v觀兩宋審美風尚“一年景”紋樣演化過程,在高度發(fā)達的商品經(jīng)濟及多元社會文化的影響下,一方面在尚文抑武,儒學復興的大環(huán)境下,文人的審美高度影響了民間社會,引領(lǐng)了時尚,宋代的服飾一改唐代的鮮艷濃烈,款式略顯保守,用色則偏重淡雅,崇尚自然質(zhì)樸。另一方面,雖然朝廷及理學家們極力地推崇等級分明,尊卑有序的衣冠制度,以及節(jié)儉的期望,但是在實際應用中,這一理想?yún)s每每被社會經(jīng)濟的繁榮所動搖,上至皇室、下及士庶在服飾使用的時候都不斷嘗試去突破禮制的界限,在可能的范圍內(nèi)極盡奢侈之風。宋人在多元化社會文化的影響下,對唐以來傳承而下的審美風尚進行了繼承發(fā)展與改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審美體系。這一體系雖說缺少唐代恢宏大氣的氣魄,但蘊含著宋人所獨有的閑云野鶴般的價值取向,宋人也通過這樣閑散自在、淡雅質(zhì)樸的衣著展現(xiàn)出了那個時代獨特的魅力。
曾路堯 劉麗嫻:1.浙江理工大學藝術(shù)與設(shè)計學院;2.浙江理工大學浙江省絲綢與時尚文化研究中心;3.浙江—法國數(shù)字時尚聯(lián)合實驗室
參考文獻:
[1] 陸游.老學庵筆記[M].中華書局,1979.
[2] 劉復生.宋代“衣服變古”及其時代特征:兼論“服妖”現(xiàn)象的社會意義[J].中國史研究,1998(2):85-93.
[3] 張覓.《范村梅譜》,癡人詠物[J].初中生,2018(22):22-23.
[4] 邵雍.伊川擊壤集[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3.
[5] 谷莉.宋遼夏金裝飾紋樣研究[D].蘇州:蘇州大學,2011.
[6] 司馬一民.吉祥寺會牡丹[J].文化交流, 2022(4):48-50.
[7] 周華誠.一枝簪不住[J].杭州,2023(7):68-69.
[8] 潛說友.咸淳臨安志[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
[9] 周劍之.花擔上的帝京:宋代賣花詩詞的都城感知及文學意蘊[J].文學評論,2022(3):186-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