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逸凡，一個精英女性決定“放棄”
2025-03-27 00:00:00馬拉拉陳彤
南風窗 2025年7期
邵逸凡，一個不怎么被熟知的名字。這個名字在2017年的時候提及才有一些聲量，因為它曾被整整齊齊地排列在2017年《非誠勿擾》舞臺，那一年節(jié)目改版，迎來了收視小高峰。這個名字的主人擁有一米七零的身高，小圓臉，中發(fā)和露齒的微笑。不具攻擊性的外表加上她一針見血的剖析能力，讓“知性”一度成為她的標簽。
2017年，節(jié)目組做過統(tǒng)計，邵逸凡是男嘉賓選進心動區(qū)次數(shù)最多的女性嘉賓，有著“心動區(qū)女神”的稱號。彼時她是賓夕法尼亞大學碩士畢業(yè)的資優(yōu)生，前國企外派人員，曾在伊拉克坐防彈車出行，又是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之一普華永道里的咨詢顧問。她的前同事形容，她所在部門的PPT配色都和其他部門的不一樣。那個時代，她是“別人家的孩子”，是不同于普通人的“精英”的存在。
但在這之后，如果去尋找她的名字，人們會發(fā)現(xiàn)，邵逸凡這三個字更經(jīng)常隱匿在電視、電影放映結(jié)束之后長長的演職人員名單里。又或者，疲憊的路人在乘坐地鐵時抬眼看，能發(fā)現(xiàn)一張熟悉但叫不出名字的面孔，她抱著不屬于自己的孩子笑臉盈盈地出現(xiàn)在地鐵穿越而過的一個個廣告燈箱上面。
2018年，邵逸凡幾乎放棄了之前的一切，裸辭成為了一名演員。不是那種會光鮮地出現(xiàn)在綜藝節(jié)目上有自己麥克風的演員，也不總是那種在主角旁邊有臺詞的演員，而是在電影院演職人員開始排列滿整個銀幕，觀眾幾乎要離場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名字的演員。圈外人不明白具體分工的時候，將其稱之為“跑龍?zhí)住被颉叭貉荨?。有的時候幾乎是“道具”一樣的存在，在《繁花》里，她是配角“小江西”的背景，貢獻了幾個眼神的表演。
2024年，《小巷人家》熱播，她在里面飾演的周老師和蔣欣對戲，因為劇情有趣，曾在社交媒體上有過熱度。原以為是《月亮與六便士》一樣精英放棄世俗選擇藝術(shù)的故事，但邵逸凡又再次放下一切，在演藝事業(yè)有所起色之后，跟隨伴侶去了溫哥華，從零開始。
邵逸凡多次拿到過那張只有極少數(shù)人才能拿到的通往成功的門票，但她又一次次地爬上山腰就下山，總是主動選擇“向下”的人生，一選就是7年。在那條常被認為是成功和幸福的大路上，邵逸凡極致熱烈地投入過，又轉(zhuǎn)身背離而去。她的經(jīng)歷折疊了屬于我們的這個時代。
優(yōu)等生
2月溫哥華時間的22點40分，室外接近0攝氏度，邵逸凡接到一個幫忙遛狗的單子。她住所的附近有一個非常年輕的女生，住很好的房子，卻總是沒有時間遛狗，她總是呼叫邵逸凡，邵逸凡也總是隨叫隨到。
這是2025年的邵逸凡，在溫哥華，她一邊遛狗我們一邊完成了一部分的采訪。2024年6月，她放下剛有起色的演員生涯，離開上海跟隨伴侶去了加拿大。夏天的時候，她靠兼職遛狗一個月掙了2000加幣。
“我今天出門的時候在想，那個女生有沒有想過這個給她遛狗的人是個演員，在中國的微博上有二十幾萬的粉絲?！鄙垡莘舱f。她笑了笑，“我可能會有一點點的愧疚，我覺得自己躺得太平了?！?/p>
卷又不想卷，不卷又愧疚，這是一種卷過的人常有的情緒。今天的邵逸凡和曾經(jīng)的自己過著完全相反的生活。
1989年，邵逸凡出生于遼寧沈陽的一個小康家庭，父親是國企員工，母親是大學老師。從很小的年齡開始，她就有了變得優(yōu)秀的條件和推力。
5歲，邵逸凡就在少年宮的學前班學習舞蹈，課外她一周一次地學習電子琴。“對門的小朋友每次過來找我玩，都得等我練完琴。一個曲子每天要練15、20遍，他就在旁邊數(shù)我彈到第幾遍?！毙W以后，邵逸凡喜歡唱歌，母親給她報了聲樂課。那個時候，每個周日母親騎著自行車，上午帶她去學聲樂，下午去學琴，學完琴再去省文聯(lián)學樂理。雖然忙碌，但這樣的生活并不是她厭煩的部分。
“對門的小朋友每次過來找我玩，都得等我練完琴。一個曲子每天要練15、20遍，他就在旁邊數(shù)我彈到第幾遍?！?/blockquote>小學二年級下學期，生活發(fā)生了改變，有一天，她和母親去書店遇到了一個同班同學，她們發(fā)現(xiàn)，同學已經(jīng)在學初一英語了，但邵逸凡連“apple”都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拔覌屨痼@了，覺得我被落下了?！庇谑呛芸斓兀赣H在家里準備了一臺電腦，又弄來一個多媒體軟件，讓她跟著電腦學英語，每天學習英語1-2個小時。以前母親經(jīng)常會在家里放音樂，但在那之后，家里的背景聲總是英語。“只要我早上一睜眼，耳邊就全都是我背過的課文，做夢都是那些玩意兒?！?/p>
放假，對邵逸凡來說不是休息，反而是更累的存在。假期的早上7：30，她起床，8：30到11：30學英語，下午練琴，之后接著學英語，一天要學習英語累計四五個小時。
她在16歲就參加了高考，接連跳了兩級。高二，父親的工作調(diào)動要去河北，全家戶口也轉(zhuǎn)去了那邊，相較于沈陽，河北分數(shù)線更高。邵逸凡一直是全校文科第二，但她高考那天發(fā)揮失常，志愿也沒報好，最后以比本地同學高了快100分的成績?nèi)チ颂旖驇煼洞髮W英語專業(yè)，母親幫她選了這個學校，因為這個專業(yè)有鋼琴的雙學位。
對于現(xiàn)在的邵逸凡來說，讓她形容自己為優(yōu)等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已經(jīng)拋棄了“賽道”的敘事，但她早年的人生軌跡的確印證了這一點。小學五年級就考到了業(yè)余電子琴最高級，連跳兩級還能考上省重點，大學英語和鋼琴雙學位畢業(yè)，大三以專業(yè)課第一的成績拿到全系唯一一個去德國斯圖加特交換的資格，在德國留學期間開始學習德語，足以完成日常對話，也足以用德語做一次完整的presentation的水平……這幾乎是一個標準的優(yōu)等生開場，除了高考沒有考上一個令人咋舌的學校。但不復讀是她自己的選擇，考試完的書，她第二天就全部賣掉了。
2010年，邵逸凡從本科畢業(yè)，她去了新東方英語學校當英語老師。這是一份完全專業(yè)對口的工作，和母親的職業(yè)一樣。工作很順利，學生很喜歡她，但是她發(fā)現(xiàn)教育和想象中的不一樣。她以為教育可以改變一個人，幫助一個人脫離原來的階層和生活，但其實大部分高中生已經(jīng)定型了，他有什么樣的學習習慣，見過什么樣的世面，接觸什么樣的資源，從小就被決定了，“我很迷惑，老師到底能干什么？教育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學時邵逸凡讀過一本小說，叫《杜拉拉升職記》，書里面杜拉拉踩著高跟鞋，穿著西裝，在摩天大樓里面走來走去，在天上飛來飛去，每天和她開會的人都是精英，過著看上去是“樣板間”一樣“好”的生活。那是屬于那個時代的繁榮，不論起點如何，只要足夠努力，每個人都似乎被許諾了成功和幸福。邵逸凡很好奇，她想成為那樣的人，前往那樣的生活。
盡管她后來在每一個采訪里都說自己是普通人，但那絕不是全部，她有著能直接將想法落實的驚人執(zhí)行力。2012年，還在新東方當老師的同時，邵逸凡開始在西門子工作，起初她要得不多，只在咨詢部門做輔助工作，類似助理。
沒待到一個星期，就有公司里的人跑過來告訴她，她輔助的那些咨詢師們覺得她做輔助工作有點大材小用，“她太特別了，看起來就不屬于那里，她應該做咨詢師?！被仡^看，邵逸凡不知道這份特別是什么，她歸功于自己當時在德國“學著也許未來有用”的德語。
那時候她吃不下飯，一米七的身高，瘦到只剩下九十斤，一直在崩潰，打電話給母親的時候哭，打電話給朋友的時候哭，在老師面前說著說著也哭。“那里的老板是德國人，你隨便在走廊遇到，中午吃飯的時候碰到，跟他講兩句德語，人家馬上就認識你了。公司里有中國人會德語，能聊天，還能講幾個笑話，他們就覺得太奇怪了，而這樣的人竟然在一個非常小的組里。所以平常有活動，他們會叫我去，就越來越熟。我問他們，我要是想加入咨詢師該怎么加入？他們說我們的學歷都有門檻?！鄙垡莘不貞浾f。
那就去讀書“鍍個金”。邵逸凡在新東方當老師的時候也會幾個月就要考一次托福、GRE，所以成績她都有。幾乎沒有花什么錢，她不費力地就把學校申請了，但只申請了三四所學校，都是哈佛大學、斯坦福大學和賓夕法尼亞大學這樣的級別。因為天津師范大學不是“985”和“211”，所以母親一直希望邵逸凡能繼續(xù)讀一個研究生，知道她的申請后，母親覺得邵逸凡沒有認真在做這件事情：“你要是認真的話，你是要有備胎的?！蹦菚r候的邵逸凡非常自信，她回答母親說：“賓大就是我的備胎?！?/p>
約一個月之后，正在西門子上班的邵逸凡收到了賓夕法尼亞大學教育學院文化社會學系的錄取通知，賓大還給她發(fā)了獎學金。2012年下半年，她的坐標從北京變成了費城，一切都仿佛一個美好故事的開端。
觸底
過去了13年，邵逸凡依然會夢到賓夕法尼亞大學的課堂?！皦舻竭x課馬上就要截止了，但是我還沒把課選好。”
2012年8月底，猶豫不決要繼續(xù)上班還是去學習的邵逸凡，幾乎是踩著點去到了賓夕法尼亞大學。別人多是提前一周、半個月過去找房子、倒時差、購買教材。她在當天早上七點半才抵達費城，下午就是報到儀式，除了給自己提前訂下一個學生宿舍，其它什么都沒有準備。更令她感到崩潰的是，那天時差都還沒有倒過來，同學就已經(jīng)在討論小布什提出的“No Child Left Behind”計劃，十年前的法案，她卻連這個名字都沒有聽過。
被推著走，被全方位地推著走。在賓大，邵逸凡的專業(yè)一共14個人，4個國際生，一個加拿大人，一個高中就過來讀書的中國人，一個韓國公派的大學教授，還有她，剩下的10個人都是從哈佛、耶魯本科畢業(yè)的美國人。
她修的專業(yè)是社會學，幾乎天天都要寫文章。以前她覺得GRE寫作3.5/4是一個很正常的事情，但突然她發(fā)現(xiàn)班上每個同學幾乎都能考5.5/6。她驟然從優(yōu)等生的次列里跌落了，“都不是比他們差的問題，而是根本跟不上。”邵逸凡說。她總是寫不完作業(yè)，每門課每周都有一本閱讀材料，幾門課就是幾本，專業(yè)書籍很晦澀，根本看不完。
本來第一個學期的課程就已經(jīng)夠艱難了，第二個學期她還選了一門MBA的會計課，那堂課上其他人都有商科背景，只有她毫無會計基礎。她專業(yè)課程里本身還有一些統(tǒng)計的內(nèi)容，要學編程，她不是一個細心的人，程序總是有bug，但是她總是找不到bug在哪兒?！皼]有一門課是讓我省心的，每一門課都是困難重重，每走一步都感覺自己要掛掉了。”
在賓大的第一年，她每天都在圖書館待到凌晨三點，圖書館關(guān)門之后她還回宿舍樓的自習室繼續(xù)寫作業(yè)。但那種學習和以前的感覺不一樣，邵逸凡回憶說：“我覺得是在拖延，都不見得看進去了，但是作業(yè)沒做完，我得做。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學習，就覺得效率很低，但是我又沒辦法睡覺。”那時候她吃不下飯，一米七的身高，瘦到只剩下九十斤，一直在崩潰，打電話給母親的時候哭，打電話給朋友的時候哭，在老師面前說著說著也哭。
有一次她沒忍住，直接當著自己社會學老師的面哭了，那位老師理解不了，他不知道邵逸凡在抱怨什么。她記得他說，覺得這件事難，那就去克服，如果覺得自己克服不了，那就放棄，去做別的，她不是非要做這個。他倆“雞同鴨講”，邵逸凡從這樣的話里得不到絲毫安慰，對于當時的她來說，放棄都不是一個選項。
之前，她被“雞湯”包圍，相信自己只要努力就什么都做得到，沒有干不成的事，現(xiàn)實也給了她足夠的正反饋，但是在賓大，這個信條失靈了。她成了差生，但是心態(tài)上還沒有接受，也不敢接受，她陷入了持續(xù)的內(nèi)耗?！拔也粫岩墒恰u湯’的錯誤，我覺得是自己不行，覺得自己任何方面的極限都很低，然后就覺得自己什么都不行。”
其實2009年邵逸凡在德國斯圖加特交換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覺得不太對了。她一直很喜歡彈鋼琴，那時候她經(jīng)常去音樂學院“蹭”鋼琴彈，認識了一個在斯圖加特音樂學院念鋼琴系本科的朋友，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背譜沒她快，彈得沒她好。有的人有絕對音感，甚至可以用鋼琴還原汽車剎車的音調(diào)。在這條路上，雖然挫敗，但她接受了自己怎么努力都很難做到，宣布了自己鋼琴夢的破滅。那時候她有理由可以找，那個同學的父母都是音樂學院教授，從小就走了專業(yè)道路，而自己大部分時間在學習文化課。到了賓大，連可找的理由都消失了，她不得不認定自己在學習這條路上也似乎沒有什么天賦。
這個學校所有高樓層的窗戶都是封死的，就算沒有封死，也會有攔擋，只能開一點縫隙。就在邵逸凡崩潰的那一年，賓大有五個人選擇了自戕，其中就包括一位研究生院的學生會主席。真正的觸底，就是她第二個學期選修的會計課，課堂小測，一共5道題，她一道都沒有做對?！胺浅１罎?，對當時的我來說就是接受不了，花家里那么多錢，我要是掛科了，畢不了業(yè)，我就去死，這種心態(tài)。”
邵逸凡的母親以前可能覺得女兒在電話里哭，只是為了抱怨，但在谷底，邵逸凡開始“要死要活”，這終于讓她開始擔心。
于是一向理性的她對女兒柔軟了一次。她對女兒說：“畢不了業(yè)沒關(guān)系，找不到工作也沒關(guān)系，你回來，我們?nèi)谌嗽兖B(yǎng)一條狗，怎樣都能過得很開心?！边@句話給邵逸凡很大的力量，她發(fā)現(xiàn)自己是可以有退路的。
第二學期的會計課，在最后的期中考試前老師發(fā)了四套模擬卷，邵逸凡反復做那四套題，不會的就去問會的人，她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開竅了，最終她考得還不錯。
賓大，培養(yǎng)了全球無數(shù)精英和多任美國總統(tǒng)的名校，這個學校里的馬桶可能都來自某任總統(tǒng)或者政要的捐贈。但是這個學校所有高樓層的窗戶都是封死的，就算沒有封死，也會有攔擋，只能開一點縫隙。就在邵逸凡崩潰的那一年，賓大有五個人選擇了自戕，其中就包括一位研究生院的學生會主席。前一天他還在討論新學期的活動，第二天人就沒有了。一個新加坡校友和邵逸凡說：“如果難受的話，還是像你這樣天天哭比較好?！?/p>
不僅是賓大，在國內(nèi)，最頂尖的學府清華北大也有著居高不下的競爭壓力。這些培養(yǎng)精英的學府普遍課業(yè)重，學校要求高，同儕競爭壓力大，而學生也不善于放過自己?！拔矣袀€同學考去了清華，他最焦慮的時候就是清華的第一年和第二年。只是我打破對自己的幻想這件事情，一直拖到了去賓大才完成?！?/p>
她發(fā)現(xiàn)走到一定的高度，哪里都一樣，“大家都很卷，大家都心里發(fā)虛，可是都在裝”。對于作為中國人的她來說，她當時無法接受自己不能畢業(yè)，這件事情會挫傷她的自我價值。在美國的價值觀里，它就是別人問“今天怎么樣”，似乎只能有一種回答，那就是“好”“非常好”“不能更好了”。“不能有別的回答，如果有別的回答，那就是你能力不行。別人都行，為什么你不行呢？但是有天發(fā)現(xiàn)，這個特別優(yōu)秀的人跳樓了?！鄙垡莘舱f。
在賓大第一年的所有經(jīng)歷讓邵逸凡“開竅”了，她熬過了“Young Adulthood”。她發(fā)現(xiàn)觸底之后開始反彈，自己能扔下很多的包袱了?！把矍暗恼n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做不過去我就掛，要是真的讀不完，那我就回去了。”
她不再執(zhí)著于要求自己必須是優(yōu)等生。
推拉
教育總是在講成功，很少講成長，就算是講成長的時候，它多數(shù)時候還是落實在成功上。但是邵逸凡從賓大畢業(yè)的時候，她真實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變化。
最后一個學期，邵逸凡寫完了最后的期末作業(yè)，她賣掉了教材，退掉了校友卡，前往佛羅里達州旅游，等待自己的畢業(yè)。就在旅游的時候，她收到了教授的郵件，郵件里說她期末作業(yè)需要重寫。
放在之前，她一定會先開始自責，要么責怪自己能力不行，要么責怪這樣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掉進自我和行動之間看不到盡頭的“內(nèi)耗黑洞”里。但是那年，她從佛羅里達州回來之后，立馬回學校重新辦校友卡，去圖書館借教材，找了一位那門課得到A的美國同學，向他尋求建議自己的作業(yè)要怎么改。
“那時候我能接受了，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我身上是很正常的，所以我當時覺得我要行動，解決問題。而且我也接受這個問題可能解決不了，后果最差不過就是回到第一年谷底的那種狀態(tài)，我沒扛住，死去了。我就假設自己已經(jīng)死過了，重新開了一條新的命，那么從今天開始就是第一天。以前我活倒計時，現(xiàn)在我活正計時，多活一天就是不斷地獲得，就算是睡了一天的覺，也是獲得了一天。于是我就不那么焦慮了，也不那么著急了?！彼貞洰敃r自己的改變。
她不再在自己無法改變的事物面前停下，其中也包括自己。一直否定自己，本質(zhì)也是無法接受自己不行。快速接受現(xiàn)實，這是賓大沒有寫進課程表里的，非常殘忍地將她的理想自我打碎后，給她隆重的一堂成長課程。
從賓大畢業(yè)，邵逸凡沒有能在實習的咨詢公司留下來，她回國去了國企的國際部，這個部門可以外派，她能去不同的國家待著。觸底之后，她處于一個“新生命”的狀態(tài)，她想一邊工作養(yǎng)活著自己，一邊去試試自己還想干點什么。她去了阿聯(lián)酋、伊拉克、坦桑尼亞和贊比亞……不再把成為優(yōu)等生當成自己人生的主線任務之后，邵逸凡看到了這個世界更寬廣、更真實的內(nèi)容。
去伊拉克之前，她一直以為伊拉克貧窮是因為缺水，阿聯(lián)酋富裕是因為有石油，但事實完全相反。伊拉克的氣候是極好的，這個國家的土地很肥沃，下面也有豐富的礦產(chǎn)資源，但是這個國家很“倒霉”，沒有機會發(fā)展，一直戰(zhàn)亂不斷。
一直否定自己，本質(zhì)也是無法接受自己不行?？焖俳邮墁F(xiàn)實，這是賓大沒有寫進課程表里的，非常殘忍地將她的理想自我打碎后，給她隆重的一堂成長課程。機場有一堆的電話亭，但是沒有電話，馬路上沒有紅綠燈，滿地垃圾，因為沒有市政。“但它讓人很難受的一點是，它和非洲不一樣的地方在于，你能看得出它曾經(jīng)富過。有一面墻被炸斷了，留下的一半上面灰蒙蒙的寫的是‘托福培訓’，托福是用英語寫的，培訓是阿拉伯語?！鄙垡莘舱f。伊拉克當?shù)氐拇迕駛兌加袠屩?，有的時候會碰上他們來要錢，可能今天來一個人，明天就換一個人，邵逸凡他們問新來的那個人，昨天那個人去哪兒了，那個新來的人說，他死了。
而阿聯(lián)酋則相反，這個國家的氣候很干旱，多是沙漠，也種不了什么糧食。但因為它是港口，所以它很富裕。邵逸凡對阿聯(lián)酋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有兩件，一件是關(guān)于公交車。阿聯(lián)酋的車廂分為前面女車廂，后面男車廂，不能混坐，上面沒有阿聯(lián)酋本地人，都是南亞勞工。另一件，是阿聯(lián)酋的噴泉，非常干旱的國家，但是富人們最熱衷的事情之一就是建噴泉。對這一切，她心情復雜，但又不得不接受。
那時候她從美國回來，雖然說著自己“已棄療”，還是惦記著自己“杜拉拉”的人生理想，但這段經(jīng)歷，讓她沉淀了下來。
一個人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徹底發(fā)揮自己的潛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呢？它和周圍的環(huán)境、時代，有著太大的關(guān)系?！皯?zhàn)爭毀滅了伊拉克的至少兩代人，這兩代人做錯了什么？他們只是生在了那么一個國家，就很倒霉。所以后來，我再遇到一些倒霉的事情很少再和別人比，伊拉克人要去和誰比呢？你往上比沒有盡頭，往下比也是沒有的?！?/p>
如果故事順利地發(fā)展下去，邵逸凡的故事會在這里結(jié)束，她已經(jīng)足夠幸運，她會和自己的境遇和解，而不會成為后面一直攀登，又多次從半山腰下山的主人公。但在待了兩年之后，她越來越覺得不開心，她每次在不同的國家都想要乘坐公共交通，去本地人的菜市場買菜，新活過來的那個自己需要新鮮的事物去供養(yǎng)，得到新的正向反饋。國企的定位注定無法給予她這樣自由的空間。
邵逸凡從小就想養(yǎng)一只狗。小時候母親不喜歡，不允許她養(yǎng)。后來在賓大，她狀態(tài)不好，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給了這個隱形特權(quán)，但她沒有精力，也沒有養(yǎng)。已經(jīng)工作了，有一次她提出想在坦桑尼亞的基地里養(yǎng)一只狗，這個提議在想象之內(nèi)地被拒絕了。
這是一份很好的工作，大家也對她非常愛護，但是她問自己一年賺幾十萬去“坐牢”行不行？答案是否定的。邵逸凡主動決定要辭職。
想做什么就直接去做，她的執(zhí)行力再次發(fā)揮了作用，就在幾個月之后，她拿到了普華永道咨詢公司思略特部門的工作崗位。思略特是她在賓大實習時期，試圖留下來的咨詢顧問公司，但是過去兩年，它已經(jīng)被普華永道收購。
邵逸凡在賓大的朋友劉妍記得，剛認識的時候邵逸凡的微信名稱叫“凡凡已棄療”?！斑@似乎是她人生中自己貼上的一個標簽，但其實她并不‘棄療’，她是一個很執(zhí)著的人?！焙竺嫖乙裁靼琢诉@點，她可以對世界抱著最低的期待，又同時做著最大的努力，一件事情如果她感興趣，那么只有她主動要放棄的時候，她才會真的放棄。
2016年，帶著新的又成長過了的心態(tài)，邵逸凡正式成為了一個高級白領(lǐng)。也是在這段時期，她因為曾經(jīng)喜歡一個博主，參加簽售留了電話號碼，而被選中去參加了《非誠勿擾》?，F(xiàn)在還能在百度貼吧里找到當時邵逸凡在節(jié)目后臺的照片。她穿著藍色的裙子，妝發(fā)完整地，在加班。
那段時間，她每周五晚上七八點，坐紅眼航班從另一個城市飛到南京。別的女嘉賓周五下午可能就到了，但她要到周六的凌晨三點才能抵達，第二天繼續(xù)早起化妝，錄節(jié)目。有的時候節(jié)目錄一天，有的時候錄兩天。她周一還要上班，面對那些身價可能比她高出100倍、1000倍的客戶，幫他們提出解決方案。
劉帆是邵逸凡在普華永道的同事，他很難想象邵逸凡一邊上班一邊還要去錄節(jié)目這件事。平時工作強度已經(jīng)夠大了，難得有周末的時候，劉帆只想要“癱著”。
這是一個競爭很激烈的管理咨詢公司。它以項目為單位串聯(lián)團隊，最終目標就是把事情做好。項目結(jié)束后，每個人都會被打分，半年或者一年會再有一次考核。如果事情沒做好被打低分，會影響薪酬和發(fā)展。因為它的晉升規(guī)則過于透明，入職多久就能推算相應的職稱，如果沒有達到，那說明這個人被打過低分，就像是有瑕疵的螺絲釘。在這樣的機制里，人可以非常直接地被評價和量化。
“當時真的很難，大家說咨詢就是出賣智力和商業(yè)頭腦，但問我問題的人本身就是非常聰明的人。思考是有一個過程的，有的時候做一宿，都不一定能把方案做出來。”剛?cè)胄械臅r候，劉帆有一段時間感到焦慮和緊張，他說：“當時我手機上幾乎所有APP的提示音是全都關(guān)掉的，唯一只接受微信的提示，我不要手機發(fā)出任何聲音。但即使這樣，微信的提示也會讓我冒冷汗。而且那段時間我不管去哪，就連周末我去趟超市買東西，我都要背著電腦。如果有人微信問我東西，假如我腦子記不起來，就可以打開電腦看，隨時隨地?！?/p>
邵逸凡所在的是普華永道里面的精英部門，“棱鏡門”的揭發(fā)人愛德華·斯諾登就在這個公司的前身供職過。她所要經(jīng)受的壓力只會更大，一方面，邵逸凡的同事幾乎全都是頂尖學校畢業(yè)，“常春藤”、清華，北大等，她的工作環(huán)境延續(xù)著賓大的精英困境。另一方面，她不是商科和金融專業(yè)出身，她要一邊快速地學習一邊還要快速地往前跑。作為好友，劉帆常常收到邵逸凡在專業(yè)知識上的求助，有一次半夜，她還在問他關(guān)于“資產(chǎn)證券化”的問題。
后來邵逸凡調(diào)了一次崗，從思略特去到了普通部門，她遇到了一個很好的女領(lǐng)導，但壓力也還在。有一次她和女領(lǐng)導一起做項目，晚上通宵，兩個人輪流睡覺，搞到了早上七點多，然后八點半再去客戶那邊開會?！爱敃r真的很難，大家說咨詢就是出賣智力和商業(yè)頭腦，但問我問題的人本身就是非常聰明的人。思考是有一個過程的，有的時候做一宿，都不一定能把方案做出來。”那段記憶，給邵逸凡留下的是疲憊，睡不夠覺，以及總覺得自己做不好的挫敗。
有的人天生適合這一行。比如邵逸凡在賓大的同學古華，他在畢業(yè)之后一直從事咨詢行業(yè)。“這份工作對于社會整體提高運行效率它是有意義的?！彼f。古華是邵逸凡身邊那些能夠享受這種挑戰(zhàn)，能從這件事情里面找到成就感的人之一。
有的人也可以逐漸適應它，比如劉帆。和邵逸凡一樣，他在剛進入系統(tǒng)的時候感到痛苦，但是他始終認為“它是平民背景的小鎮(zhèn)青年可以選擇的，一個有較好投資回報率的職業(yè)路徑”， 當然他也可以去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但那樣需要讓渡的只會更多。所以，劉帆需要這份規(guī)則透明、晉升相對通暢的工作，去保證自己相對優(yōu)質(zhì)的生活水平。相比于離開，他更恐懼跌落。
這本身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幫他熬過去，再之后他熟悉了，開始享受把一件事情做好的成就感。劉帆說：“其實很多人在做自己不擅長的事情，很多人都在假裝自己會做，大家都是裝著裝著就會了。假如堅持下去，我覺得邵逸凡是有能力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只是她做了不同的選擇?！?/p>
邵逸凡在這樣的節(jié)奏里，一直工作了兩年。想去參加節(jié)目，她也去了。當時從國企離職，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工作無法支撐她的業(yè)余生活，她沒有讓渡。但客觀來說，邵逸凡既沒有在這個系統(tǒng)里成就自己的足夠動力，也沒有被生活按回工位的壓力，她到今天依然沒有生育，沒有購房，沒有買車，沒有很高的物質(zhì)需求。就算是“精英的虛榮”也是一種可以維持下去的力量，但她已經(jīng)在賓大和伊拉克的經(jīng)歷里將其解構(gòu)。
咨詢公司也不是邵逸凡的舞臺。
轉(zhuǎn)折
幾乎所有邵逸凡的粉絲都知道離開普華永道之后，她去當了演員。有的演員很在乎自己的職業(yè)尊嚴，但邵逸凡經(jīng)常在自己的視頻和媒體的采訪里稱自己為“跑龍?zhí)住薄?/p>
不了解的人會覺得她的故事很像一本低配版的《月亮與六便士》——一個精英突然因為激情和理想堅定地選擇拋棄之前的人生，過上完全不一樣的，所謂下墜的生活。激情是對世俗規(guī)則之否定，對人性之肯定。
但更符合現(xiàn)實的是，邵逸凡從來沒有這樣激烈而有主張地去抗爭過什么。
轉(zhuǎn)折最開始發(fā)生在拿到新公司offer，等待入職那段時間。因為無聊，所以她看了好多的電視劇，《瑯琊榜》《偽裝者》……她喜歡胡歌，還專門去看了話劇《如夢之夢》。這之后，她開始對表演感興趣。
她的興趣和行動一直都是同步的。很快，她帶家人去了一次橫店，搜索酒店的時候知道了一個公眾號，上面會發(fā)布一些劇組消息。入職普華永道之后，只要有年假，她都去參加了試鏡。
有次試鏡，她從近百個人里拿到了一個網(wǎng)絡大電影的女主角配音角色。配音經(jīng)歷沒有給她帶來很高的報酬，但是給了邵逸凡一個印象，“當時配女二的演員她特別會演，她是學舞蹈的，我就覺得好像學舞蹈的人更會表演?！彪m然她一直都喜歡跳舞，少年時期就開始跳舞，但是她在這件事情上不討喜，小時候每次有公開課，老師就把她塞到畫畫班。
多么高大上，多么精英的一件事，可是我第一個反應是，剛剛能劈下去的叉又要退步了。別人會說幾個月以后跳不可以嗎？我不知道為什么，當時跳舞這件事情在我腦子里就是刻不容緩。入職普華永道的后期，邵逸凡總是遲到，2017年的年尾，她病倒了。因為之前配音的那次經(jīng)歷，邵逸凡休假了三個月，全都用來跳舞。當時母親知道之后反應很大，覺得她不腳踏實地，想做明星夢，擔心等她再回去，那么好的工作可能就換人了。
事實是，三個月后她回去，工作還是她的。而且她得到了一個去歐洲出差的好機會，20歲出頭時關(guān)于“杜拉拉”的精英夢已經(jīng)變成現(xiàn)實了，但邵逸凡辭了職。
這個選擇現(xiàn)在也很有爭議，經(jīng)常會有人在邵逸凡的視頻評論區(qū)寫：“你老了怎么辦，父母怎么辦，老了誰租房子給你?。俊边@些話。她的朋友在當年就問過她了，古華說：“我當時就覺得她很任性，一腔熱血就沖出去了，也不計后果。但是她很知道她自己想要的方向，并且非常執(zhí)著，就義無反顧地全職去做這個事情。”
對于她自己來說，辭職的導火索正是去歐洲出差的機會，“很匪夷所思，我也不能理解我自己。多么高大上，多么精英的一件事，可是我第一個反應是，剛剛能劈下去的叉又要退步了。別人會說幾個月以后跳不可以嗎？我不知道為什么，當時跳舞這件事情在我腦子里就是刻不容緩?！彼f。
去歐洲的公務簽證要辦很久，為了不影響公司的進度，她提交了辭呈。她不再想要那個機會了，就像剛剛工作的時候，她從教師夢里面走出來一樣，她又從“杜拉拉”式的精英夢里離開了。
邵逸凡在電視劇《三叉戟2》中飾演的配角角色 邵逸凡在電視劇《南風知我意》《清明上河圖密碼》中飾演的配角角色 邵逸凡在電視劇《三叉戟2》《南風知我意》《清明上河圖密碼》中飾演的配角角色
“上班的時候，我總是拖延，但是去上跳舞課，我就很準時。如果什么事情讓我有起床的動力，我能去做，那我就給自己創(chuàng)造條件去做那件讓我愿意起床的事情?！鄙垡莘苍噲D解釋自己的出發(fā)點。這種“想要起床”的感覺對邵逸凡很重要。如果每個人都有可以確認自我的一段核心記憶，她的那段記憶也來自賓大，她曾感覺到“想要起床”。
在賓大的第一年，她很少正常睡覺，起床對她來說是很困難的事情。她從小就一直在唱歌、跳舞和演奏，在賓大的第一年她就想要去參加這樣的社團。當時有一個美籍華人創(chuàng)建的社團，他們用“阿卡貝拉”的方式唱周杰倫這些流行歌手的歌，邵逸凡很想去。但她去面試兩次都被刷掉了。
當時古華就在那個社團，他覺得邵逸凡唱得很好，但是那個社團很精英，“可能報名人的音色和當前隊伍搭配不到一起就會被刷掉了”。作為留學生，他不太能融入“ABC”們的圈子，所以就聯(lián)系當時被刷掉的邵逸凡和另外一個女生劉妍，還有另外兩個朋友，大家一起創(chuàng)辦了屬于中國留學生自己的“阿卡貝拉”社團，叫“賓大安可”。
邵逸凡是樂團第一任音樂總監(jiān)，她要選歌、扒譜、譜曲，再一輪輪地帶著大家排練。劉妍說：“一學期我們大概要準備10首歌，每首歌要把不同聲部的音軌全部扒下來，純靠耳聽，扒下來之后重新拆解了又合在一起，這個還挺花時間的。凡姐扒一首就比較快，10首歌里大概有七八首是她做的。之后她還要帶著大家排練，一開始是一周兩次，每次兩個小時，但有的時候會更長?！蹦菚r候邵逸凡一邊趕著論文，一邊要完成這些很繁瑣的事情，但它卻組成了邵逸凡最高興的那段日子。
人不是工具化的東西，不是大家覺得一個人有潛能，所以她就一定要去成為精英。而且“想干”也是能力的一部分，有潛能卻不想干，說明沒有這方面能力。“一直像是在泥潭里跟不上的狀態(tài)，心情不好人就不愛起床，但是合唱團這件事讓我非常想起床，我開始想主動做事情。很莫名其妙，我知道論文更重要，但是我還是想去干合唱團的事情。我早上一睜眼睛，不是那個作業(yè)，不是想去上課，而是我要起來去做合唱團，它是非常令人期待的一件事情?！?/p>
在臨近畢業(yè)的時候，賓大安可合唱團在免費的教堂里舉辦了一次演唱會。一切都很簡陋，些微的贊助是去唐人街拉來的，音箱是邵逸凡跑到很遠的老城區(qū)租來的，燈光是古華找了兩個朋友在教堂二樓手動調(diào)的。為了讓想唱的人都能唱上歌，樂團招人的時候并不嚴格，排練的時間有限，所以效果無法和精英式的另一個社團媲美，連邵逸凡自己都說現(xiàn)場的視頻自己可以看畫面，不想聽聲音。但是那天她很開心，還專程在Ebay上買了一條天竺少女的裙子，在演出要結(jié)束的時候上去跳了一小段舞。
迄今為止，她的微博封面和朋友圈封面都是當時謝幕后在舞臺上的合影。她說，這段記憶是她從賓大的谷底爬出來后，之后所有開心的起點。
邵逸凡一直都喜歡藝術(shù)，從小就是舞臺“人來瘋”的性格。在普華永道她被更多人知曉，不是因為她業(yè)績上有多突出，而是因為她在年會的時候組織過一個跨部門的阿卡貝拉小隊伍。節(jié)目非常轟動，連總部的領(lǐng)導都知道了她的存在。
劉帆是因為參加這個小隊伍認識了邵逸凡。劉妍和古華也是因為賓大安可合唱團，大家一直成為了好朋友，當時演唱會上被拍照留影的人，依然還在邵逸凡的生活里，參與構(gòu)成了她的核心社交圈。
但是在辭職之前，她從沒有想過要靠藝術(shù)活下來。在賓大，老師問她有沒有什么事情感覺時間過得特別快？她回答是合唱團。她思考過，如果從事藝術(shù)，不論是鋼琴還是舞蹈，她都可能會找不到工作，也許只能在社區(qū)當一個鋼琴老師，想不到更多的可能性。而且她當時同時在削尖了腦袋去干一些更花哨的事情，比如去咨詢公司。
“十幾年前是這樣的，對于研究生來說，投行和咨詢算是連學計算機的人都想到的領(lǐng)域，是當時最好的工作。那時候我沒有什么特別想要做的事情，所以別人想要的東西我也想要，這很正常。如果把我扔到過去，我還是會這么走一遍，因為我當時做的事情就是自己最想做的事情。”邵逸凡說。
就像后來她也誠懇地不再想要繼續(xù)做精英夢。有些人質(zhì)疑她，說她浪費了自己的潛能，明明可以成為佼佼者，卻選擇了向下。她接受了一切，并完成了潛能和能力的自洽——人不是工具化的東西，不是大家覺得一個人有潛能，所以她就一定要去成為精英。而且“想干”也是能力的一部分，有潛能卻不想干，說明沒有這方面能力。
“有沒有問過她自己，她想干什么呢？”邵逸凡問?！叭藭榱俗约赫嬲矚g的東西放棄一些別的，但每個人喜歡的東西不一樣，我覺得這是好事，如果大家想要的東西都一樣的話，這個世界就很糟糕了?！?/p>
近30歲，她認為自己找到不一樣的東西了，她想要成為一名演員。
主角
辭職之后，邵逸凡需要收入。她接過很多“雜活兒”，當展會的主持人，做翻譯，給索尼相機做蹦床模特等，幾乎自然而然地，她開始往演員這條路上靠攏。二三月份辭職，五六月就等來了機會，陸毅主演的電影《風再起時》需要一個會說德語的演員，邵逸凡在一個主持群里被撈了出來。有了作品，可以正兒八經(jīng)地去“投簡歷”了，也算是真正入行了。慢慢她發(fā)現(xiàn)，一邊接雜活兒，一邊當演員也是可以活下去的。
和上班比起來，當演員的生活有不一樣的苦。同樣也作為演員的陶紫在社交媒體上分享過自己的心情：“你終于進組了。圍讀的時候你聽見攝影老師說，‘這就是個女屌絲嘛’，開機的時候制片老師跟你說，‘我提了三個人，平臺最不喜歡你，你也知道的他們都看臉’，放飯的時候不認識你的生活老師沖你吼‘群演上外邊吃去’，拍戲的時候你吞了兩片止痛藥躺在0度的雨地上，回到酒店看著滲血的短裙你也只是皺了一下眉頭，每天3-4個小時的睡眠，你連敷不敷面膜都要猶豫一下，哪有空洗衣服呢？這些都沒有讓你崩潰，但在殺青的那一刻你崩潰，因為你又失業(yè)了?！?/p>
“總有人比你適合，總有人比你不適合。但如果你覺得你想干，那么這件事情前面的困難，就是你將要跨越的障礙，如果不想干，你面前的困難全都是你不應該去干的理由?！?/blockquote>還不只是這些，人性在這一行比較赤裸，幾乎是明面上把人分為“三六九等”。一部作品，按照戲份多少和重要性分為很多級別，主演，配角（角色演員），特約演員，群特/前景演員和群演，到群演幾乎是背景一樣的存在。主演在吃飯的時候有演員餐，特約演員常常吃盒飯。住宿也不一樣，主角按咖位和番位會被安排到當?shù)刈詈玫木频?，或是劇組駐地酒店的套房，但特約演員往往是住在駐地酒店的標間。主角有自己的專車，特約演員往往是好幾個演員塞進同一輛車。有的明星連換衣服也有專用的更衣帳篷，而某次非主角演員因為拍殺青照的時候站在了導演的旁邊，就被罵了一頓。
當然也有吸引人的地方。邵逸凡分享過自己和演員這個身份的蜜月期，2020年，邵逸凡得到了戲份重一些的角色。在拍攝《南風知我意》的時候，她要拍一場“跳?！敝暗目迲?。拍了幾次，導演還是不滿意，到最后當著所有人罵她，把她罵到真的哭了，才過了那一條。
回去，她看了很多表演課，慢慢地她好像開竅了，覺得自己還有那么多可以學?！霸谥拔乙詾榭蘧褪堑粞蹨I。但那次我終于明白，成年人的哭是忍住不哭，我們真實的傷心是不想讓別人看到，最后忍不住了，眼淚才掉下來?？薏皇堑粞蹨I，是要讓觀眾掉眼淚?！?/p>
如果能一直這樣延續(xù)下去，她可能有機會去成為一個更專業(yè)的演員。但在疫情之后，這樣作為小演員能被導演給予關(guān)注的機會變少了，邵逸凡拿到的劇本又回到之前重復的前臺、老師的角色，而且隨著大環(huán)境的改變，她能接到的角色越來越少。這樣繼續(xù)下去，它又逐漸成了一種類似上班的消磨，收入低、不穩(wěn)定這些缺點，一一暴露了出來。
離開上海之前，邵逸凡參演了一部電視劇《三叉戟2》，里面都是非常大牌的影星。最近播出了，粉絲把她從電視里截圖出來告知她，她竟然對這件事情已經(jīng)沒有印象了。她說：“我又不興奮了。我回頭去看了自己的片段，發(fā)現(xiàn)我當時怎么手里還拿著手機？估計連手機都懶得放下，我就去拍了?！彼辉傧肼裨棺约旱钠B(tài)，相信身體的反應，它比頭腦誠實。
每次當這種自發(fā)性失去的時候，邵逸凡就想離開，尋找新的想要起床的感覺。所以，一直不想出國的她選擇了放棄跌跌撞撞的6年演員生涯，跟隨伴侶去了溫哥華。
可是這次和以前有區(qū)別，今年，她拍攝了自己的演員照，她還想要在加拿大試一試有沒有可能當演員。雖然從以前到現(xiàn)在她一直質(zhì)疑自己適不適合這行，可是她好像沒有徹底離開，她又打開了一部分自己新的地圖：“總有人比你適合，總有人比你不適合。但如果你覺得你想干，那么這件事情前面的困難，就是你將要跨越的障礙，如果不想干，你面前的困難全都是你不應該去干的理由?！?/p>
她一邊覺得迷茫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克服，一邊在發(fā)燒吊著水的時候還要去參加試鏡，結(jié)果被經(jīng)紀人摁下來。這些行為，都很“邵逸凡”。
古華后來理解了她，“她也知道做一個普通演員，可能一輩子默默無聞，付出很多也達不到她想要的聚光燈的舞臺上的那種效果。但她就是理智上把這些東西都想清楚了之后，還愿意去做這個事兒，所以我覺得她本質(zhì)上就是喜歡。有更多感性上的東西，讓她覺得日常生活如果是這么一個狀態(tài)的話，她自然而然更開心，所以她才能夠拋掉那些理智上的思考，（拋掉）覺得概率很小、比較渺茫的悲觀情緒?！?/p>
2020年電視劇《安家》播出，母親在電視里發(fā)現(xiàn)了邵逸凡，她欺瞞母親自己被裁員了。之后的一年，邵逸凡在音樂劇《辭海樂章》里飾演了一次主角。她好高興，邀請了母親去看。謝幕的時候，本來母親是坐在靠后面的位置，為了靠近舞臺看她，挪到了最前面。
邵逸凡在加拿大的家里 那天她想起母親總是騎著自行車，帶她去學唱歌、學彈琴的小時候，她問：“她有沒有想過會有這么一天？小時候我能當一個群舞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但我一直想當站在前頭那個人，可是就很難。那個時候我就站在前面，就是小時候想要成為的那樣一個人?！边@段話幾乎是邵逸凡在整個采訪里，唯一情緒會出離理性的時刻。
那天，坐在前面的母親看到女兒要哭了，怕繼續(xù)在前面惹她哭，她悄悄從前排離開，去了邵逸凡看不到的地方。
“如果在這本書里，你的結(jié)局只是一個普通人，但中間其實是很豐富的，你會介意嗎？我想我是不會介意的。我在人生的每一個當下都做了我當時最想做的事情，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么走一遍的?！?/blockquote>她已經(jīng)不再在乎除了愛的人之外，其他人對自己的評價，接受了自己是一個沒有那么明確的喜歡、也沒有明確的天賦的普通人，可是這沒什么大不了的。相比于以前的自己，邵逸凡現(xiàn)在認為每個人的一生就像是一本書。
“我們困在三維的世界，導致我們只能線性地思考，所以我們總是患得患失。也許在四維的角度去看，我們的人生像操場一樣，是有長寬高的，就像一本書。我們的思維和時間都是有限的，但好處是我們可以把這本書來回翻，每一個章節(jié)都有不同的故事。如果在這本書里，你的結(jié)局只是一個普通人，但中間其實是很豐富的，你會介意嗎？我想我是不會介意的。很多人會介意，是因為我們沒辦法回頭，但實際上不論能不能回頭，都是那本書。我在人生的每一個當下都做了我當時最想做的事情，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么走一遍的。”她說。
邵逸凡這個名字從來沒有大紅過，可是她有自己堅固的粉絲群，她被粉絲們認為很特別。一個正在就讀名校的粉絲說，邵逸凡給了自己去成為普通人的勇氣，一個在體制內(nèi)掙扎的粉絲說，邵逸凡給了她辭職重新開始的勇氣……她成為明星這件事情，最主要可能不是因為演技或者長相，而是因為她是邵逸凡。不論劇情如何，她用自己的人生去演繹一部真人秀，她是里面永恒的主角。
（文中劉帆、劉妍、陶紫，古華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