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由公冶長開始,末后講到忠信之士隨處可見,只需加以力學,便為人才。于是就有下篇的《雍也》第六,與上篇銜接,記述孔門弟子和有關人物等的才德,同時也由此得見孔門濟濟多士的盛況了。
孔門的弟子中,比較各有出類拔萃的成就之人,大體可見于后文四科論列之中。但平時在《論語》的記述中,如顏回之仁,曾參之魯,子貢之賢,子路之勇,都是屢見不鮮的。而孔子獨許具有仁者之度,可以擔任南面稱王之位,君臨天下以德的,恐怕只有冉雍一人了。
以敬為中心的人
冉雍,字仲弓,他是一個沉默寡言、學識修養(yǎng)與口德都是極好的人物。有一天,孔子很稱許他足以南面為王,他就請問孔子另一個人—子桑伯子的為人??鬃诱f,他很好,也可以擔當天下大事,因為他的學養(yǎng)和為人足以做到簡捷。
冉雍聽了便說,如果能夠嚴肅身心內(nèi)外,以一“敬”字為學問的中心,發(fā)而到行為和事務的應用上去,便會自然達到簡捷的作用了。能夠內(nèi)敬其心,外簡其事,以此而君臨天下之事,豈不是就很可以了嗎?假如只以簡捷為學養(yǎng)的標準,平居自處在簡捷的心境上,在行為上也只向簡捷方面做去,未免就有太過于偏向于簡單,有時是行不通的,恐怕是不可以吧?孔子聽了冉雍的話,便稱贊他的見解是很對的。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簡。仲弓曰: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子曰:雍之言然。
我們讀這一則書,僅從文字方面來講,首先給我們一個啟發(fā)和懷疑的,是“子曰:雍也,可使南面”這一句話??赡苁侨接汉涂鬃佑懻撟由2拥臑槿撕?,孔子才說了這一句評語。后來門人們編記《論語》,對于冉雍,也特別有欽遲之感,所以便把它寫在前面。子桑伯子,究竟是個如何的人物,已經(jīng)無從考證,但憑《論語》本則的記述,可能他也是一個具有命世才華的人物,所以才會引起孔子師生之間的議論。因為有這一則議論,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孔門對于領袖學的王者之道,認為只要具有一個“敬”字為中心,便可南面而君臨天下了。
子桑伯子是以“簡”字為標榜,猶如老子所謂的“儉”,簡約與儉約,是同一意義的兩種不同表達,本來也是一個學養(yǎng)的很好方法。但如簡到極致,便會過于偏向,猶如后孔子而生于戰(zhàn)國時期的墨子,便是主張尚儉而過于偏向簡儉的,顯然都非上乘。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當春秋戰(zhàn)國時代,幾個由傳統(tǒng)文化思想演變而來的關于領袖學、君人之道的思想原則,都可借此而得溝通。
例如本篇所傳孔門的居敬,便是老子所謂的無為,居敬是表達無為的作用,無為是指居敬的體相。本篇所說的簡,同于老子所謂的儉;孔子所標榜的仁行,同于老子所標榜的慈。所以冉雍所說的居敬而行簡一語,仁行已在其中,這樣就可概括老子的“曰慈曰儉”,同為南面君人之學的無為治道之最高原則。
至于墨子所主張的“曰義曰儉”,可說是承襲孔老的余緒或旁支,而另自標榜為宗旨者。由此可知儒、道兩家所主張的治道,其理都是殊途而一致,無非要人居敬于無為,便可以臨天下之民而擔當大任。如果入手便以簡、儉為標榜,所行不當其時,便容易被指為刻薄寡恩。倘使誤以無為是不管事,便會流于昏庸。你只要從歷史上找證明,或看一看明末和清代中葉以后的幾個皇帝的史跡,就可了然于心了。所以冉雍對君臨天下的王者之道有此一辨,便深獲孔子之心,孔子就不得不大加稱賞冉雍“可使南面”了。
跟著講南面而王的治道學問,便插入一則魯哀公來問,孔門弟子眾多,哪一位是比較好學的呢?孔子一方面為了說明學問修養(yǎng)的境界,同時也以間接勸教的方法,把王者南面居敬之德,透過贊嘆顏回學養(yǎng)的精湛之處,暗暗地勸告哀公。
遷怒與貳過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在這里,我們首先要深深了解“不遷怒”與“不貳過”的作用和難處。所謂遷怒,姑且分為人和事兩方面來講。先說對人方面。例如我們普通一個人,遇到一件不遂意的事,心里一股怨氣無從發(fā)泄,往往會把它發(fā)泄到與此事毫不相干的朋友或妻兒子女的身上,這是很明顯的對人遷怒。甚至,如俗話所說,老羞成怒,明明是自己錯了,可是因為你知道我錯了,我不但不深自反省,還轉而認為你太不了解我或不原諒我,因此更是不能罷休,這些都是遷怒的心理。
至于對事呢?例如我們做一件事,明明是自己錯了,但偏偏要推諉是受別人的影響。另外或者對他人誤會,就將錯就錯,任性發(fā)泄心中的怨恨;甚或怨天而尤人,不肯反省自己的過錯,這都屬于遷怒的心理。古今中外許多歷史演變中的人物,為了人事上的不協(xié)調(diào),就遷怒到國家政治上去,因此賣國變節(jié),在所不惜。例如明末投清的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便是一個很明顯的例證。
不貳過呢?明知我對某一事或人或一物,所做的確實錯了,從而深自反省,以后永遠不會再犯同樣的過錯,這便叫作不貳過。如與不遷怒連起來講,個人的不遂意而遷怒,已經(jīng)是一過錯;再以此怒而遷怨于其他事物,那更是過上加過,錯上加錯,就算是同時犯了二過了。尤其是南面君臨天下的王者,他有權威,很可能隨時犯這種過錯,所以孔子便當著哀公而說學問之道有兩難了。
我們仔細反省檢點自己,能夠做到這種學問的境界,完成一個人的修養(yǎng),是多么地不容易??!因此孔子就很感嘆地說,他的弟子之中,只有一個顏回已經(jīng)做到了這種地步,可惜不幸短命死了。自他死后,一直到哀公來問的時候,根本沒有第二人學養(yǎng)到如此的地步。所以孔子又說,這種學問修養(yǎng)的境界,等于是絕亡了,再無法看到一個真正好學的人了。他拿這句話回答哀公所問,真有無窮的妙用,耐人尋味。而他的門人們又把它記述在《雍也》可使南面的居敬行簡之后,更加顯出他的機用。凡欲立志為王者之學的,尤須反復深思,不可輕輕放過。
講了兩則君道學問的事實,接著便用實事求是的方式,說出兩則臣道的故事,同時也可見孔子對弟子們所教的,是處事權衡輕重的作用。
孔子的輕重權衡
子華使于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請益,曰:與之庾。冉子與之粟五秉。子曰:赤之使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
子華,名赤,是孔子的弟子公西華。“釜”“庾” “秉”,都是孔子時代通用的量器名稱。據(jù)傳,六斗四升曰釜,十六斗曰庾,十六斛曰秉,五秉合為八十斛。但這里所說的斗與斛,也還是漢、魏之間的比例,并非現(xiàn)代量數(shù)的比例。公西華在孔門弟子中,是有外交之才的人物,所以前篇便說到“赤也,束帶立于朝,可使與賓客言也”。
這一則的記載,是說公西華奉命出使齊國的時候,他的同門弟子冉有,因為公西華有老母在堂,便為他請求對母親的實物補助。孔子說,給他六斗四升吧!冉有覺得太少了,請求增加一點。孔子就說,好吧,你給他十六斗就夠了。但冉有結果給他八十斛的粟。孔子于是說,公西華是出任大使啊,乘的是肥馬,穿的是輕裘,他自己是夠闊氣的了。我聽古人說,君子可以周濟別人的急難,不必幫助他富上加富??!這是孔子說明何以不肯多給的理由。但同樣是資助的事,下面便來一則相反的態(tài)度。
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子曰:毋!以與爾鄰里鄉(xiāng)黨乎!
原思,就是孔門弟子原憲,字思,門人們尊稱他為子思。周秦之間的社會制度,五家為比,也叫作鄰。五比為間,也叫作里。四間為族,五族為黨,五黨為州,五州為鄉(xiāng)。所以一萬兩千五百家為鄉(xiāng),五百家為黨。這一則的記載,是說當孔子為魯國大司寇的時候,叫原憲做他的采邑宰,相當于現(xiàn)代的總務并兼管會計的主管??鬃咏o他九百斗粟,原憲卻辭讓不肯接受??鬃颖阏f,你自己如不需要,難道不能資助給你那些親戚朋友嗎?因為這兩則事實,我們可以看到孔子輕重權衡,同時也顯出公西華畢竟年少好勝,只顧籌備當大使的風光和體面,反而把養(yǎng)母親的責任輕輕地留給同學和老師身上。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由此也可見古今中外當外交官的難處,為了達成國家賦予的任務,只顧為國家爭體面,至于養(yǎng)母的責任,還靠他的窮老師和同學們來設法。再說原憲,為孔子做采邑之宰的時候,正是孔子擔任魯國司寇的職位,那時候他有足夠的采邑收入,所以就很慷慨地給原憲更多的俸祿。公西華出使于齊,是否在孔子當司寇的階段,或孔子閑居講學的晚年,很難肯定。如在他任司寇的任內(nèi),孔子可能有力量周助他,這是順理成章的事。倘使在孔子平居講學的期間,公西華出使以后,還要他的同學和老師照顧他的家務,那么,除了基于一種師生情誼的人情味之外,也可以強調(diào)地說,孔子平居講學,在門人和師友之間好像是有一種無形的組織存在。如此一加推想,后來墨子等人講學,有團體有組織,必定也是有由來的了。
但是上面所講的兩則事實,也只是說孔門弟子出仕為臣道的一環(huán),只算孔子講學傳道、培養(yǎng)人才的一種,到底他還是寄望于培育治平天下的命世人物,所以他說:
顏回的仁道 冉雍的仁行
子謂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
犁牛,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黃牛,從前在北方一帶稱為犁牛,而西北、西南和中原地帶,各有不同的名稱,大概因產(chǎn)地和牛種的不同而名稱各別?!绑U”,是指牛的健美,發(fā)出一種赤色的光澤。有一天,孔子對冉雍說,一頭出類拔萃的黃牛,它不但美麗,色澤有光輝,同時還有崢嶸的頭角,世人雖然想不用它,恐怕天地和山川鬼神也不會輕易地放棄它的。因為古代最隆重的祭典,就是祭祀天地和山川之神,而且在這種大典中,必須要用牛來做祭品,稱為太牢??鬃舆@一番話,一半是勉勵冉雍,一半也是感嘆時勢。他說,像冉雍的學養(yǎng)和才能,是足以配享山川神祇的大器,人們雖然不想用,可是鬼神也不會舍棄他的。
歷來的解釋,都認為冉雍的父親出身微賤,所以孔子才對他做此勉勵的說法。這種觀念并不可靠,可能是由于孔子把冉雍比之為牛的錯覺而來。那么,乾坤兩卦以龍馬來相比,古人還把皇帝比之為龍,豈不是明明白白罵皇帝們?yōu)槔溲獎游飭幔宽氈谥袊陀《?,上古人們的觀念,對牛都很尊重,只是中國人不如印度人的過分而已。孔子比冉雍為犁牛之子,正是一種衷心的稱許之詞,何必硬把他父親出身微賤相提并論呢?“英雄不論出身低”,這種門閥身世的觀念,對正統(tǒng)的儒家們而言,早已卑不足道了。正因為孔子器重冉雍的學養(yǎng)已足有南面稱王、配享天地神祇的仁人之度,因此下文便接著提出顏回足以傳承孔子心法的師道,作為互相比美的對照。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這是孔子對于弟子們學養(yǎng)的感言。他說,只有顏回的學養(yǎng)可以做到心住于仁的境界,三個月而不變動。其余的弟子們,并非力學所致,有的偶然在一天當中,撞到了一下仁的境界;有的在個把月中,撞到一下子而已。這兩則書合在一起,尤其明顯看出孔子對弟子們的期許,言其得仁學的道體的,唯獨許可顏回;言其行仁而可以致用的,唯有期望于冉雍。因此你把《論語》上提及有關他兩位的語錄加以了解,就可貫通起來了。
講到這里,不但已指出孔子認為南面而王的君道不易,就如退而求其次,只講足以從政而言治道的人物,也是很不容易求得的??!
從政的學養(yǎng)
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于從政乎何有?曰:賜也可使從政也與?曰:賜也達,于從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從政也與?曰:求也藝,于從政乎何有?
季康子,是魯卿季孫肥。有一天,他問孔子,子路可以去從政了吧?孔子說,子路的器識過于決斷果敢,哪有從政的學養(yǎng)?季康子又問,那么,子貢可以從政吧?孔子說,子貢的器識是過于豁達不羈,哪有從政的學養(yǎng)?于是季康子便問到冉有了。孔子又說,冉有的器識是過于重才藝,也可以說是一個富于文藝或藝術情感的人,哪有從政的學養(yǎng)?在這里,一共說了子路、子貢、冉有三個弟子器識的典型,孔子認為都還沒有達到從政的學養(yǎng)。
我們略窺一鱗半爪,以此三個原則,來看歷史上政治人物的得失功過,也就可思過其半了,不再需多言。如果融合這三個人的果決、豁達、才藝于一身,我想,孔子可能就首肯了。而這一則書,我們也可以看作是孔子對季康子的推托之辭,所以故意說他的三個學生都還沒有可以從政的學養(yǎng),以避免他拉攏的企圖。但既說到從政學養(yǎng)的不易,因此便引出一位弟子,以孝親著名的閔子騫來了。
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閔子騫曰:善為我辭焉,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
“費”,是地名,就是季氏的采邑。據(jù)《左傳》的記載,季氏早有不臣之心,但是他的費城邑宰們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時有背叛之舉。汶水是在當時的齊南魯北之間,《地理志》稱:“出泰山萊蕪,西南入濟?!奔臼弦驗閷掖挝傻馁M宰都背叛了他,便約人邀請閔子騫去做邑宰。誰知閔子騫說,請你為我婉轉地推辭了吧!假如一定還要我去,那我就只好北出汶水,避地到齊國去了。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賢者對于從政的立身出處,非常地謹慎。閔子騫不但以孝行傳稱千古,他的淡泊名利和謹慎于出處的態(tài)度,更足為后人效法。所以孔門弟子門人編輯《論語》,將此段編在孔子論門人從政之后,實在意味深長,發(fā)人深省。
到此,文章氣勢忽然一轉,前面說了幾個君道、臣道、師道和從政等等的事例,不但表示出孔門師生的風格操守和清高的氣概,以及樂道而不憂貧的精神,同時也說到孔門師弟不得其時的悲哀,所以便在這里插入兩則傷痛的事跡。
貧病又如何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zhí)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伯牛,名冉耕,是孔門弟子之一。據(jù)《淮南子》說,伯?;加邪]疾。癩疾就是大麻風一類的病癥。這是說,伯牛生了癩疾快要死了,必須要隔離??鬃佑H自去看他,只好從窗口拉著他的手,很傷感地說,完了!這豈不是天命嗎?像他這個人??!偏偏會生這種不可救藥的病!而且對于后面的兩句,還重復地說兩遍,足見他內(nèi)心悲傷的程度了。
因為說了一則伯牛的病,同時就插入一則顏回的窮。試想當時的孔子,不但自己不能得志大行其道,就是弟子和門人也大多處于貧困之中;況且又在此加上一則伯牛的病,和顏回的窮連在一起,簡直活生生地寫出他們師生之間貧病交迫的苦境,那豈是人情所能受得了的!
可是他的賢弟子顏回,以湛深的學問修養(yǎng)境界,不但處之泰然,甚至,還不改其學養(yǎng)境界的樂趣。這豈是常人所能做得到的?一個普通的人,處于貧病環(huán)境當中,能夠咬緊牙關忍受,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要他不怨天、不尤人,那就太過難得了。更何況,顏回不但不怨天尤人,而且還樂道而不憂貧,這種氣度和學養(yǎng),實在非??少F,值得效法。所以宋儒提倡學者要尋孔顏的樂處,而期待自拔于塵俗之中,便是此意。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簞,是古時盛粥飯的笊籬。瓢,是古時用匏瓜一類做的水瓢。陋巷,等于現(xiàn)在所說的貧民窟。但在這里,我們須再進一步研究,顏回何以能夠做到這種程度呢?千萬不要忘記上文“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的境界,因為他已經(jīng)認得仁的道體,而且在三個月中,都定住在仁的境界里,所以他就能忘身忘我,得到無比的定力和樂趣了。
上文已經(jīng)說過,志心于學問的人,雖然處于貧病的環(huán)境中,仍能不變不動其為學問的定力,這種精神的確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因此便引出一則冉求的感想來,而得到孔子說明學問之道,只在立志精進向上與否,其實并無什么難易之別。
君子大儒 小人小儒
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
說,讀悅。女,古文通作汝。冉求,是孔門的弟子,他對老師孔子說,我們并不是不喜歡學習您的大道,實在是我們限于學力,所以不能到達。孔子便說,倘使真能立志向上,力爭上游,即使因為能力不夠,至少也可得到半途再廢(停)的程度;可是你如不努力向上,先以自己的學力不夠為理由,自己先劃了一道界限,那就永遠不得其門而入了。
冉求提出這個求學的問題,并不是只為他自己推諉,實在是代表了古今中外許多人的心理。甚至,還有些人,找了許多現(xiàn)實環(huán)境為借口,作為支持自己不精進的理由,這些都是學問之道的致命傷,是基于安于逸樂的惰性而來。須知“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取法乎中,所得者下矣”。何況一般心理,還不敢立一個中人之志,只甘于流俗而下走,那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所以孔子便告誡弟子們,為求儒者之學,必須立志為一大儒,即所謂君子之儒,千萬不可拘于文章詞句,只把知識當學問,那是小儒的范圍。
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所謂君子之儒,歷來也有很多種解釋,我們把它歸納一下,大體說來,內(nèi)養(yǎng)心性,而合于形而上的道體,外持德行以達成利世濟物的事功者,便是君子之儒。宋代大儒張橫渠先生說得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边@就是確立君子大儒的標格了。
本篇到此,已經(jīng)說了許多弟子中的事故,從行文的氣勢和事實的例證,勢必又需一轉,于是便又引出一則知人論世的實例來了。
奇才與異行
子游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爾乎?曰:有澹臺滅明者,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于偃之室也。
武城,是當時魯國的下邑??组T弟子子游在此做行政長官。他回來見到老師的時候,孔子問他說,你在那里得到人才了嗎?子游說,有一位姓澹臺名叫滅明字子羽的人,他的行為初看起來,并不合于一般世俗的常道,可是他平日的為人,如果不是為公事,素來也不肯到我家里來的。
在這一則書中,我們可以了解幾個問題。
第一,據(jù)《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說:“澹臺滅明,武城人,字子羽,少孔子三十九歲,狀貌甚惡?!彼麕熓驴鬃?,孔子恐怕他才具太薄,難以造就。但自從受業(yè)孔子之后,他就修持德行,名滿諸侯之間??鬃勇犃苏f:“吾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比绻_定《史記》這一則的記載是在子游推薦以后,可以說子羽與孔子的師生關系,是因為子游的介紹而來。如在子游出宰以前,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為什么呢?既是同門同學,為什么當孔子問他有否得到人才時,子游才推出一個子羽呢?
第二,一個真正有心之士,無論處在窮或達,都是隨時隨地留心物色人才,培植青年后進,以期繼起有人。子游出去只做一任縣長,回來之時,孔子劈頭一句,問他得到了人才沒有,這是值得人們深省的。人海猶如一個大礦藏,人才也如礦藏中的寶貝,是需要有心人去發(fā)掘的。任何時代和地區(qū),都有人才可得,如不加以發(fā)掘和培養(yǎng),永遠也得不到人才。而且在歷史上,每逢亂世,便易見人才;但如求其能為撥亂反正、達到治世平天下的,就非常難得了。孟子所謂“五百年而有王者興”,也可以說,他是慨嘆命世的英才確實是難得見到的??!
第三,有奇才者往往有異行,絕不能以常理論。但仍以奇不失正為真才,否則,只是一個亂世之才罷了?!墩撜Z》記澹臺滅明行事不循常軌之處,并非說他古怪別扭,只是說他看來似乎不近人情,不肯與子游有私交上的往返,只肯在公事上碰頭。這正表示澹臺滅明的大公無私和正直之處,所以就大得子游的贊揚了。《春秋》和《史》《漢》等書,知人論世,往往但言其大者,便可概括一切,不像現(xiàn)代人斤斤計較小節(jié),但求交情益我,才定人才的好壞,這是應當特別反省深思的。
第四,據(jù)《史記》所載,子羽之貌甚惡,孔子亦有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之嘆,正如俗話說的,有人貌惡心善。所以圣如孔子,還自嘆有失人之處,何況我輩,豈可馬馬虎虎?但從另一角度和經(jīng)驗上看來,正因為澹臺滅明的相貌甚惡,通常不易被人了解,因此就形成他心理上的變態(tài),所以才有行不由徑的作風。有才有德之人如缺乏莊嚴的相貌,有時也很可能流于偏急之途,所以莊子便以出世之道而推重畸人了。凡是從事教育和政治的人,當留意及此才好。
說到孔門師弟之間物色人才的一節(jié),便插入一則孔門弟子有關的人物事例,據(jù)《春秋》哀公十一年,《左傳》記述這件事說:“齊國書帥師伐我(魯國)”,“孟孺子泄帥右?guī)?,冉求帥左師”,兩軍野?zhàn)的時候,孟孺子的右?guī)煍”?,齊國的部隊就跟著追來了。當時有一位魯國的大夫,名叫孟之側的,他就自動斷后,擋住齊國的追兵??斓阶约罕緡某情T時,孟之側拼命鞭打自己的馬說,并不是我很勇敢,敢于斷后以退追兵,實在是我騎的這匹笨馬跑不動?。】鬃又懒诉@件事便說,孟之側一點沒有自稱功勞的意思,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人事應對的智慧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后也,馬不進也!
伐,是自夸的意思。殿,是斷后的意思。這一件事,發(fā)生在孔子父母之邦的魯國,而且當時還有一軍是由孔門弟子冉求擔任主將,所以孔門的弟子知道得更清楚。至于那位右?guī)煹慕y(tǒng)帥孟孺子泄是如何的人物,姑且不論,但當他和敵人在陣地上一接觸,便敗得拼命奔逃回來,你就可想而知了。而在冉求這一方面,雖然沒有打勝仗,但是總還沒有敗下來。
自古至今,戰(zhàn)爭的當中,勝仗還容易打,敗仗是最難打的。這是什么道理呢?因為勝仗是一鼓作氣,勇往直前;如果打了敗仗,而能從容撤退,安然不受太大損失,這就非具有絕頂?shù)能娛绿觳?,絕難做到。歷來就有人說,諸葛亮六出祁山,善于撤退而不損一兵一卒,是戰(zhàn)史上最難得的撤退史例。一個指揮作戰(zhàn)的主將,被敵人打敗了,倉皇奔走逃回,那種心情,不待細說,大家也可以想見那個窘?jīng)r了。
孟之側當時是右軍主帥孺子泄的部下,他看到主將的無能,就奮勇斷后以擋住敵人的追兵,這便顯見他在戰(zhàn)陣中的智勇了。可是,當時魯國的執(zhí)政者,卻任用了孺子泄為右軍主帥,其中間的情況,就另有文章了。冉求知道得很清楚,孔子也知道得很清楚,孟之側也知道得很清楚??墒敲现畟葹榱俗约旱膰?,他不得不見危挺身,自斷其后。同時又需保持孺子泄的顏面和威信,所以他只有很謙虛地說,不是我勇敢斷后,只是我騎的這匹笨馬走不動。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氣度,同時又是何等的善于自處,不愿顯出自己的智勇,免遭人忌?。∷钥鬃右仓挥袕恼娴牡滦猩蠘O力贊揚一聲,說他能夠做到不矜不伐,不居己功,真是了不起!下面就什么都沒有說了。
事情就是那么簡單嗎?或許未必。我們試把全篇文字連接起來一讀,看到下文忽然插入的一則,就可以了然于心了。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于今之世矣。
這一則文字的加入,并非完全出于偶然。祝鮀,是當時衛(wèi)國的大夫,字子魚,是以口才、善于游說而出名的人。他曾以游說和權術幫助衛(wèi)君,使衛(wèi)侯取得盟主的地位。佞,具有迷惑的意思。宋朝,是宋國的公子,他是一個美男子,曾私通于南子,所以南子為衛(wèi)夫人時,還要召見他。古稱南子召見宋國的淫人一事,就是指宋朝這個人了。
這一則是孔子說,如果沒有像祝鮀這樣有足以迷惑他人的口才,縱使他生得如宋朝一樣的俊美,恐怕處在今天的社會,也是難免于苦難的。甚至可說恐怕也難保性命吧!根據(jù)孔子這一則說話,我們可以看到孔子當時的社會和魯國的政治環(huán)境,那種紊亂腐敗的情形,是何等的程度了。易言之,這等于說,就算你長得很漂亮,如果你不會吹牛拍馬來迷惑人,那你處在今天這個社會上,也是難免顛沛困苦。甚至,還會白白地送掉性命??!
這樣一說,好像孔子的話也有點太過于傷感或刻薄,事實上,處于一個衰亂的時勢,這種情形,也是司空見慣的。猶如現(xiàn)代有些出名的電影明星們,如果只想堂堂正正地做人,但憑色藝不另想各種辦法,恐怕也不容易登上銀幕吧!由此類推,人情社會的風氣,每當衰亂之時,真有太多令人悲哀的事??!
這一則話,無緣無故接在孟之側不伐自己的功勞后,其中的文章是傷感、是悲哀,也包括了多少的辛酸血淚!同時也把孟之側當時的心情和操守,和盤托出了。而且使我們隱約窺見,孔子所居的春秋時代,社會腐敗情形,較之留傳的各種典籍的記載還有過之。因此更見他在這個污濁紊亂的時世中,卓然建立一個教化的不易,此正所謂圣人之為圣者!所以接著這一則的下文,便有孔子的大聲疾呼,提倡振興傳統(tǒng)文化道德的重要了。
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
這是說,一個人要上路,一定要開大門,才能走上正道,旁門左道權術的做法只能玩弄一時,得個偶然的僥幸,那是不會長久的。這里引用本則作為結束上文的評語,教人重于正道而行,妙在恰到好處。
下文接連的三四則,都是孔子有感于世道人心所說的話,并襯托出前幾段的含義。
知之 好之 樂之
子曰: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
質(zhì),是指一個人的氣質(zhì),所謂天性秉賦的厚薄和生理的強弱,等等。文,是指文才,包括天才、思想、知識和文學,等等。這是說,一個人的氣質(zhì)秉賦雖然樸實,但氣質(zhì)秉賦超過了學力和文才,就未免太過野氣。野,猶如曾國藩所說的鄉(xiāng)氣。但是相反的,一個人的學力與文才,如果超過了氣質(zhì)秉賦,缺乏厚道和樸實的根本,那就不免偏于書生之見,過于酸腐了。所以文才的修養(yǎng)與質(zhì)樸的天性,必須要相調(diào)和,才算是文質(zhì)彬彬的君子之儒。學問修養(yǎng)到達了文質(zhì)彬彬的君子之儒,自然會真正了解人生,隨時隨地行其直道于人世之間。否則,但憑手段以欺世盜名,縱然也得到一時的成功,終究是一種冒險僥幸的行為,結果縱然僥幸免于一時的刑戮,但還不是人生總結的決算,“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畢竟是難以幸免的。所以便說: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可是這種學問之道,知道好處的人很多,也很普遍,但一到用在實際的行為上,就很難做到了。這是什么道理呢?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這是說,但憑知道學問修養(yǎng)的好處是沒有用的,如果真正懇切地生起愛好之心,那才有希望。再說,如果要想真對學問修養(yǎng)做到腳踏實地的境界,必須身體力行,于學養(yǎng)中發(fā)起無窮的樂趣,那才算是學問修養(yǎng)的境界。到了這種程度,才能體驗到宋儒所說的尋得孔顏的樂趣了。但是,儒家所標榜的學問之道,就止于此嗎?不然!不然!它也如禪門一樣,還有向上的一著,學養(yǎng)如能到達孔顏之樂的境界,才可以語此,所以在此便插入一則: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歷來儒者解釋學者的才識,分為九等,也就是以三階而概括九等。因此說中人以上才識的人,才可以傳授和了解儒家的向上一著。講到這里,我覺得非常有趣,東方文化中的儒、佛、道三家,都提到上上根器的人,才可以傳道;同時也都提出有向上一路的直指之語。
例如佛家禪宗傳心印,必須要覓得上上根器的人才授受。道家的老子也說:“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边@些都是微妙的吻合。其實,向上一著也無非都從人本位的基本中來,只是佛、道兩家的向上一著與儒家各有差別罷了。
現(xiàn)在我們單看儒家孔門心法的向上一著,究竟是如何的呢?在這里,便有一段很有趣的文章來了。
為何敬而遠之
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問仁。曰:仁者先難而后獲,可謂仁矣。
上文才提到中人以上才可以對他講向上一著的學問,偏偏在這里就有一個孔門弟子樊遲,是近于中根器的人,他提出一個知與仁的問題。我們都知道,所謂“知”字,古人把智慧的智和求知識的知相互通用的。無論為了智慧或知識,人們都想知道形而上的宇宙來源和鬼神的有無,這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事實??鬃悠缴虒W的態(tài)度,除了極力建立一個人本位的人生外,向來很少講到形而上和鬼神的道理。可是在這里,為了答復樊遲問知的意義,他便連帶一說形而上與形而下的道理,硬把向上一著拉到平實的人生中來。這不但可見他說教的高明,同時也反襯出不是中人以上不可以對他說向上一路的重要。
他答復樊遲的問話,等于是說,你問的智慧和知識啊,我告訴你,只要你老老實實地做人,本本分分地做到人生平實的義務就好了?!懊瘛弊?,古代通“人”字,所以說它是指人生。至于形而上鬼神有無存在的問題,你不必過分地去求了,只要你誠心敬重他,永遠地、遙遠地敬重他就可以了。你看樊遲明明白白問了一個知的問題,可是孔子的答話卻無緣無故牽涉到鬼神的問題上去,好像來得離奇而突兀之至。
其實,我們既不知道他們師生當時問答的環(huán)境,也不了解樊遲是在什么情況之下問的,自然不便亂加臆測。只看孔子的答話,一開口,便答到鬼神上去,由此可知,樊遲當時的問知,令人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是牽涉到形而上的問題的,所以孔子才講到鬼神之事。不過,他說到鬼神之事,便說敬而遠之,證明孔子對形而上的鬼神之事和理,自己是很了解的,只是不肯說明罷了。
第一,他說敬而遠之,并沒有肯定地否認鬼神的存在,《易》曰:“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p>
第二,他說遠之,可見鬼神之道近在目前,并不是遠在天上,只要你起心動念,感應便可相通。他要你遠之,是要人自己正心,自己遠避鬼神,否則,如天天為鬼神的事而做人,那你不變成鬼也會變成神了。神是鬼中的靈鬼,并沒有高到哪里去。
第三,因為常人的知識有限,不能了解形而上和鬼神的究竟情形,所以無論是誰,都不能跳出迷信的范圍。尤其當你遇到危難之時,便會覺得鬼氣森然,包圍在你的左右,除非上上智的圣者,才會明白其中的事實和道理。因此,孔子告訴我們,凡是平實盡到人生義務的人,只要盡其在我、反躬而誠便好了。
第四,“務民”一語,可以當作為民服務的政治術語來看。至于從事政治的人們,尤其不可過于迷信鬼神。你只要仔細研究古今中外的歷史,凡是專以鬼神宗教來為政的,沒有一個不失敗的。鬼神之事,只可作為個人誠敬的信仰,萬萬不可賴他來治世;如果鬼神可以治世救人,那人的世間何必又需要人為?干脆交與鬼治不就好了嗎?賢明如漢文帝,有時也還不免失于迷惑,他再召賈誼去談話,就問到鬼神之事。唐代詩人李商隱,便很惋惜他而作詩,有“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的感嘆了。
那么,孔子認為鬼神究竟有無存在呢?他可沒有說,我們也不便妄加代答,所以樊遲也無辦法,只好轉而一問人本位中人道的仁術了。
說到“仁”字,孔子自己明明說過:“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但他對樊遲卻說:“仁者先難而后獲?!边@也是明白地說,前者所講的仁不遠人是指仁的道體,不離于我人心性之間。對樊遲所講的仁,只是說用仁,就是在行為修養(yǎng)上的仁術。他說,仁者待人接物,處世治事,隨時隨地,不敢心存輕忽,都要從艱難處謹慎去治理,才能達成仁道的結果,始終還是告訴他一個“敬”字的重要。但就修養(yǎng)心性之仁的境界來講,起先也是很難入手,始終摸不著頭緒的。但是你如不畏難茍安,不放逸,努力精進此道,久之就會獲得仁的境界了。如此說來,對于形而上的向上一著,孔子始終就沒有說出來嗎?不然,不然,我們且向下看。下面接著是樊遲問知問仁而來的一段。
水山 動靜 樂壽
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對于這一則記載,但從字面來看,等于孔子游山玩水的漫談,充其量也只是把山水來比喻知和仁的作用。如果那樣解,你就冤枉了,因為被文字瞞過去了。你如留意上文,他把樊遲問知問仁,牽涉到形而上的鬼神一事,輕輕地推了開去,只向人生本位來說知說仁,但還沒有把知與仁的分別說個清楚,所以便在這里要插入孔子說知說仁境界的一段話了。
一般對這幾句話的解釋,大概都認為智者的人性情喜歡水;仁者的人性情就喜歡山。照這樣來講,我們說句缺德的話,那些山上的猴子,便是仁者,水里的魚蝦,便是智者嗎?殊不知這里所說的知,是指智慧的境界;仁,是指仁道的道體境界。這是說,真正智慧的境界,它猶如秋水澄波一樣的平靜清明,其樂也融融然,而此方寸之中,心波不興漣漪,終至苦樂兩忘,于是便如水鏡磨光,明見萬象而纖毫畢露了。
古人所謂“萬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撈摝始應知”便是這種境界,可謂知者之樂,其樂如水。那真正的仁道道體的境界呢?它靜定凝固,猶如山一樣的卓然定立而不動,就是《易經(jīng)》的艮卦之象,所謂“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在仁的境界里,其樂也怡怡然,不為外物外境所轉移,所以能頂天立地而不動。古人所謂“吾自無心于萬物,何妨萬物常圍繞”,便是這種境界,可謂仁者之樂,其樂如山。
因此,孔子自己又再進一步,說出知與仁的境界和作用。他說,知的作用,是光明朗照,與時偕行,不斷動用而不住的便是它;仁的作用,是沉潛凝固,退守于密,寂靜常照而不變的便是它。所以當知者動而起用之時,仁的靜體便在動中;當仁者退藏于密之時,知的動用就歸于靜中。所以知者動,在應用于事物之中時,隨時隨地,無一而不自得,樂便在其中矣;仁者歸藏退守于靜之時,是無始無終,物我兩忘,修短即不可得,壽便在其中了。這一段話,跟在樊遲問知問仁之后,雖然不完全是對中人以上說的向上一著,但學問修養(yǎng)能夠到達如此境界,對于孔顏為學的旨趣和樂趣已經(jīng)窺得門徑,以此再求向上一路,才有基礎。
講到這里,已經(jīng)把孔門為學的中心,大體說得很明白了。但此道易知不易行,舉世滔滔,如江河之日下,即或偶有致力于此者,也如古人所說“得道之人,命如懸絲”的可懼,所以下面便引用兩則孔子的感嘆。
孔子為何感嘆
子曰: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齊,是周朝封建太公的后裔。魯,是周朝封建周公的后裔。這是孔子感傷,傳統(tǒng)儒家的大道,自文王武王建立一代的郁郁文明以后,到了孔子之世,已經(jīng)衰頹得快要歇絕了。他說,以前在齊國方面,也比較能保存?zhèn)鹘y(tǒng)文化的遺規(guī),但為時不久,齊國的文化也隨時代的變動而變了,于是要認識傳統(tǒng)文化,只有靠魯國僅存的一點命脈了。但是今天的魯國??!僅存的一點文化命脈,也被外來風氣所影響,變了,大大地變了,將來能夠保存命脈的,只有靠繼先圣絕學的一些少數(shù)傳承道統(tǒng)的人了。因此,他又嘆說,文化和禮義啊,到了現(xiàn)在,早已不成其為文化禮義了!唉!這個少人顧問的東西啊!恐怕快要變成古董,永遠無人關心了吧!
觚,是古代的一種禮器。韓詩說:一升曰爵,二升曰觚,三升曰觶,四升曰角,五升曰散,總名曰爵,其實曰觴。又說,觚的意思是寡,是說應當少飲的意思。本篇把這兩則感嘆之詞,插在說知說仁的后面,從文字的編排方法來講,真有天衣無縫,恰到好處之妙。同時也可想見,孔子當時隨口一說,隨手一指面前的觚器,就感傷它快要變成古董了。我們是生在兩千多年后的現(xiàn)在人,如果硬要去考證觚這個東西,用來研究孔子的學說,那不但你也會變成古怪無用的古董,恐怕還會請你永遠進入古物院去陳列才對呢!
到此話題必須一轉,忽然插入一則孔門弟子宰我問仁行的重點說,如果是一個仁者,假使有一個人告訴他說,這個陷阱里有一個仁的道理,難道也要聽從他的話嗎?孔子便說,哪有這種道理?仁人君子的行事和用心,可以視死如歸,從此長逝,但是絕不可以陷害他;而他也不會無緣無故,輕易接受陷害的。為什么呢?因為一個仁人君子的為人,為了利世利人,寧可明知受欺而接受欺騙,但是不可以冤枉誣陷他;而且他也不會糊涂無知到隨便接受冤誣的??!
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宰我提出的這個問題,簡直有點把仁者的行為,看得有悖常道,甚至,可以說有點要求得太不合理,所以便在此插入一則:
見南子 道中庸
子曰: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這是說,仁人君子的學養(yǎng),并不是離經(jīng)荒誕、近于有違常道的行徑。倘若一個人能夠博學多能,有充分知識和文學的修養(yǎng),然后由博而反約,老老實實地做一個人,一切操守歸遵禮法,這樣,便與仁學的道理不相違背了。
到此全篇將作終結,知人論世之理,大體也說了不少,看來孔門所傳儒家君子的德業(yè)和行為,謹嚴慎密,好像壁立萬仞,毫不通融。因此,要插入孔子見南子的故事,以顯出下文孔子論中庸之德的作用,確是意味深長,足可發(fā)人深省。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南子,宋人,是衛(wèi)靈公的夫人,當時有淫亂之稱。據(jù)《史記·孔子世家》的記載,當孔子周游列國到了衛(wèi)國的時候,南子便派人對孔子說,凡是國際間來往的先生大人們,要和敝國國君建立友誼關系的,必定先要一見夫人,而且夫人久仰夫子的大名,所以也想先能見到夫子??鬃釉偃妻o不了,就見了南子。據(jù)說,夫人在絺帷中與孔子相見,孔子入門便北面稽首為禮,夫人在帷帳中對孔子再拜,玉佩釵環(huán)之聲,璆璆然響??鬃映鰜碇蟊阏f,我原來不想見她,可是見了以后發(fā)現(xiàn),她倒是很有禮貌的。但是在《論語》的記載里,很率直地記載了隨從孔子在衛(wèi)的子路當時對于孔子見南子一事,心里是非常不高興的。歷來根據(jù)文字的字面解釋,都說孔子對于子路的不高興發(fā)了一個重誓說,如果我對南子有什么不對的企圖,天會懲罰我的!天會懲罰我的!
如果這一則書的確是這樣講的,姑且不論孔子見南子是何居心,就以子路的一個不悅,逼得他的老師指天畫日地賭咒發(fā)誓,這也未免說得太嚴重了??鬃右娔献?,子路確實很不高興,因為當時的社會習慣重男輕女,何況南子還有淫亂之名,而且還干涉到國家的政治。以個性率直激昂的子路看來,覺得孔子見南子之事實在是一件很大的恥辱,所以便憤憤不平,非常地不高興了。
于是孔子便指著子路說:我所認為不對的,是違反天理的事,就是天理與人情都難容忍的。換言之,他等于在說,區(qū)區(qū)南子,僅是一貌美而有丑名的婦人,何足以亂國政!怕只怕衛(wèi)靈公的秉國不當,另有天理所難容的隱情存在,才養(yǎng)成南子的種種不法。所以我要仔細觀察一番,你光生氣有什么用呢?
再說,天下國家事,往往和婦人女子搞在一起,有天地,便有男女,有男女,便有夫婦與人倫;政治不離于人倫和家庭,所以便稱國家??墒羌覈g,又有多少事故都發(fā)生于一二女子之手。儒家標榜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古今中外政治上不易的大原則;它不是重男輕女,只是要求男女夫婦的齊家而致治平,因此為了引申孔子見南子的一節(jié),下文便有:
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中庸,是傳統(tǒng)文化中所標榜學養(yǎng)的德性和德行的名稱;依中庸而說中庸,它發(fā)為德業(yè)行事上的作用,是一種中和而行、不偏不倚的中道狀態(tài)。易言之,它便是雍容厚道,中和所有偏見的大德。然而當孔子的時代,他已經(jīng)感到人性和見解的偏差愈來愈加尖銳,大家都以偏執(zhí)的見解自以為是,對于中庸德行的修養(yǎng),愈來愈難做到了。這實在是一種很危險的社會心理。例如孔子見南子的一件事,連多年親炙教化的子路,尚且固執(zhí)偏見如此,何況世俗誤會的成見,每每偏執(zhí)到無法理喻。“凡事誰能知究竟,世間最怕是流言。”所以以厚道忠恕待人,求之于衰世之中,實在太不容易了。
南子是否壞到如此,我們固然不清楚,但以孔子見她的事而言,如果知道清末太平天國的史話,明白胡林翼走賀兩廣總督官文姨太太之事,就會對孔子見南子一事了然于心,覺得子路的確未識中庸的妙用,有點太過于偏執(zhí)了吧。所以依此看來,本篇把中庸之為德一則恰恰接在子見南子之后,可見孔門弟子們的編排章法實在是很有深意的。況且孔子周游列國,在衛(wèi)國耽擱較久,甚至,還有人懷疑,孔子想要執(zhí)衛(wèi)國之政呢,由此可見,他和衛(wèi)國的關系是很深的。
全篇到此,知人論世的精神已露,但孔門標榜的君子儒者之學,是以仁道為中心,于是它的結論,便以子貢討論仁行的方法作為結束。
謙虛吧 不唱高調(diào)
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有一天,子貢問他的老師孔子說,假使有一個人,能夠無條件不住相地普遍布施,而且真正能夠做到利益濟救大眾,這樣可以說是仁了吧?孔子說,何必用這樣的事來說仁道?像這種不住相而廣大布施的事啊,并非人可能做的,就以素來被稱為圣人的堯舜來說吧,恐怕也做不到,而且還可能挑剔他的毛病呢!我們所說的仁者,但從人本位而言仁,一個人能夠做到自己有成就,也使別人和我一樣有所成就;自己有所顯達,也使別人和我一樣有所顯達,一切都能夠從淺近的做起,推己而及于人,這便是仁者學問修養(yǎng)入手的方法了。
由此可以看出,孔子的教化,始終是腳踏實地,從人生的人本位中,切切實實地一步步做起。子貢所問的,未免過于夸大,假設有人說,要以整個虛空宇宙做布施,而事實上哪有實現(xiàn)的可能?作為培養(yǎng)心地的一種空想則可以。所以他說,就像圣如堯舜吧,他可以將天下做轉讓的布施,但是也不能說,可使天下的大眾們都沾到利益啊!因此等于告訴子貢,“請卑之,毋高論”,只要腳踏實地,但從推己及人做起,便是儒者學行仁道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