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關于殖民與后殖民時期，印度民族身份的書寫是一個值得深入思考的論題。殖民權力話語下，本土作家期冀擺脫殖民統(tǒng)治恢復獨立地位，流露出一種既排斥西方帝國主義又等待觀望的矛盾情感；進入后殖民時期，受西方幽靈的干擾和控制、現(xiàn)代性創(chuàng)作中文化沖突、個體身份建構的需求，出現(xiàn)了從對抗到認同甚至“歸順”的新型關系；他者視域下，印度表面的現(xiàn)代化始終無法取代骨子里的傳統(tǒng)，印度獨特的歷史、文化以及思想意識不可能被消除。站在新歷史主義視角辯證看待世界性和民族性的問題，印度的知識分子已經(jīng)意識到了構建一種獨屬于第三世界民族身份敘述策略的必要性。

【關鍵詞】殖民與后殖民；印度文學；身份模仿；他者視域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8-0047-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8.014

1947年8月印、巴正式分治。8月14日巴基斯坦宣告獨立，8月15日印度自治領成立，英國在印度將近兩個世紀的殖民統(tǒng)治結束了。在人們熱烈歡呼國家恢復主權地位時，印度的第一任總理賈瓦哈拉爾·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卻清醒地意識到，“過去還在牢牢地抓住我們”。[1]

爬梳相關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國內(nèi)學者大多傾向?qū)⒁暰€集中在對單個作家、作品的認識和評價、西方中心主義和東方主義的現(xiàn)象批判等，比較深入但缺乏一定整體概觀下的綜合分析。因此，本文結合印度的歷史發(fā)展和文學創(chuàng)作，潛入微觀層面系統(tǒng)探討殖民以及后殖民時期作家的文本書寫中關于民族身份的思考，并創(chuàng)新性引入他者視域，探討印度的“他者性”及未來去殖民性的可能。

一、殖民權力下的文學書寫

在過去幾百年的時間里，伴隨西方的對外擴張，殖民主義成為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現(xiàn)象之一。19世紀下半葉，南亞各國開展了民族解放運動，反抗英國殖民當局的文化侵略成了近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覺醒旋律，“多民族性與統(tǒng)一性的結合，古老的民族文化與西方文化影響的結合，反封建主義與反殖民主義的結合，濃厚的宗教意識與現(xiàn)實生活的結合，使印度近代文學呈現(xiàn)出一副早期民族覺醒時代的絢麗多姿的風貌……”[2]

拉賓德拉納特·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生活在英國殖民統(tǒng)治和民族獨立斗爭的年代，作為殖民主義強烈的反對者，他既倡導愛國主義同時又高舉人道主義大旗。雖然曾經(jīng)有過將近兩年的英國留學經(jīng)歷，但在泰戈爾的親身實踐中，古代印度哲學著作《奧義書》（Upanishad）的“吠檀多”和佛教思想發(fā)揮著重要的影響。而納拉揚（R.K.Narayan）作為虔誠的印度教徒無疑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其作品以虛構的摩爾古迪小鎮(zhèn)為背景，展現(xiàn)出既不是英國統(tǒng)治時期的印度，也不是后殖民時期的印度。盡管他因?qū)Ｗ⑺饺松疃艿脚u，但在另一層面，通過將英國人排除在自己的虛構世界之外，納拉揚在這塊復雜而又豐富的土地上堅持個人世界的獨立，尋找一種新的認同。

西方世界把殖民看作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關于各自優(yōu)勢的競爭，英國人對印度的殖民是一種帶著傲慢自信且徹底蔑視印度傳統(tǒng)文化認知的態(tài)度。法律參事麥考利勛爵（Lord Macaulay）為使印度人接受“紳士”教育，鼓吹對印度人施行英語教育。英語教育的傳播出現(xiàn)了被稱為“薄陀羅盧迦”（bhadralok）的新精英群體，“非印度化”和“低等的帝國主義者”導致他們既受到殖民統(tǒng)治者的厭惡，同時也被本民族所排斥。

19世紀晚期，英國教育影響的余波來到了旁遮普，古吉拉特人達耶南陀·薩拉斯瓦蒂（Dayananda Saraswati）的雅利安社，以“英國吠陀”的怪異組合實施了組織的教育計劃，即將現(xiàn)代英語教育和某種吠陀原教旨主義結合，此后還陸續(xù)出現(xiàn)了崇信英國自由主義、有教養(yǎng)的印度人和知識精英中的自由派民族主義者。不同流派圍繞著自由派民族主義者和民族革命派出現(xiàn)了根本分歧，一方認為可以在英國統(tǒng)治下從事民族建設，另一方則認為印度命運的主宰權需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即全球化（融合論）和本土化（沖突論）之爭。賽義德在《東方學》中提到，東方學就是一種思維方式，而且這是一種帝國主義對殖民地的審視。正如金雷克的《旅行記》和伯頓的《麥地那和麥加朝圣記》，前者的作品“不過是對這位英國紳士傲慢自大的種族中心論以及對他眼中的東方所做的令人厭倦、毫無特色的描述的一種可憐的羅列”[3]。而后者的作品中“從來沒有直接呈現(xiàn)出一個東方；有關東方的一切是通過伯頓學識淵博的（經(jīng)常是小心謹慎的）干預行為而呈現(xiàn)出來的，這不禁使我們想起為了實現(xiàn)敘事的目的他是怎樣煞費苦心地實際體驗著東方的生活”[4]。

同樣，艾蒂安·巴里巴爾（Etienne Balibar）的文章《有新種族主義嗎？》（Is There a Neo-Racism？）曾提到，種族主義的問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已經(jīng)從生物學領域轉(zhuǎn)移到了文化領域。拉迦·拉奧（Raja Rao）因?qū)Ω实氐拿詰賱?chuàng)作出了《坎塔普拉》（Kanthapura），這是一個典型的印度村莊的故事。1947年作家出版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街壘的母牛和其他故事》（The Cow of the Barricades and Other Stories），使用了與《坎塔普拉》相同的樸素敘述者、村莊背景和甘地主題?！叭欢恍┰u論家指出，他的追求深受歐洲思想的影響，他不是一個典型的南亞人，而是西方人可能想象的那種印度人：不世俗，苦行，最終只對超越日常生活的事情感興趣?！盵5]因此，印度文學的本土性在面對宗主國強勢的權力話語以及本國文學“他者”身份創(chuàng)作的掙扎中，文學書寫成為被西方世界所想象和建構的存在。

二、“幽靈”影響下的身份模仿

在英國殖民統(tǒng)治時期，出現(xiàn)了英印混血兒，一方面他們因為混血沒有資格取得英國國籍，但另一方面他們又堅稱自己是純英國血統(tǒng)?！啊《热擞硕继院烙诒旧硌y(tǒng)，以至于‘混血兒’從來都沒有真正出頭的時候。隨著19世紀的發(fā)展，像這樣可怕的偏見卻愈來愈深。任何‘混血’暗示都會掀起維多利亞式最惡劣的盲從偏見……”[6]當代法國著名的社會學家、思想家和文化理論批評家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曾說道：“現(xiàn)代社會不是由相互層疊、邊界清晰的群體構成，而是由同時具有多角色、多參照標準的個體組成。根據(jù)社會條件和歷史情境，他們根據(jù)自身個體或集體的以往經(jīng)歷來選擇參照和身份認同的不同形式……現(xiàn)代社會建立在人們的流動之上，建立在他們忠誠或背叛的多元性之上，建立在他們身份的多元性之上?！盵7]

薩爾曼·拉什迪（Salmon Rushdie）是繼泰戈爾之后南亞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出現(xiàn)了融合和混雜的主題，包括《午夜的孩子》（Midnight’s Children）。拉什迪喜歡在作品中混合印度和西方的典故，以一種意象的交叉融合，反映出他作為一個屬于兩個世界的作家身份：最豐富的體驗不是來自狹隘的傳統(tǒng)，而是來自各種食材的愉快結合，拉什迪將其稱之為“酸辣醬化”?！啊度龅┰娖罚═he Satanic Verses）歌頌的是不潔凈、混雜，以及人類、文化、思想、政治、電影和歌曲之間意想不到的新組合所帶來的轉(zhuǎn)變。它為混血兒化而歡欣鼓舞，卻害怕純潔者的專制主義。雜燴，大雜燴，一點這個，一點那個就是新鮮事物進入世界的方式。這是大規(guī)模移民給世界帶來的巨大可能性，我試圖接受它?！盵8]因此，作家的身份意識“絕不僅僅來自外在制度的壓迫或?qū)@種壓迫的反抗，它還是一種意識的自動反應、一種扮演或模仿的結果，更多的是一種心理行為，關乎特定的信仰、實踐和儀軌”[9]。

巴拉蒂·慕克吉（Bharati Mukherjee）的第一部小說《老虎的女兒》（Tiger’s Daughter）大部分取材于自己的生活和家庭。西方讀者認為這部小說生動、有趣，并且毫不留情地批評了印度文化，但其中許多細節(jié)已經(jīng)使作家意識到自己與祖國的疏遠。尤其在《加爾各答的日日夜夜》（Days and Nights in Calcutta）中，慕克吉對上級階層的懶惰、輕浮和腐敗的細節(jié)刻畫，進一步加深了全世界對加爾各答乃至印度的糟糕印象?！澳娇思?jīng)常宣稱，她現(xiàn)在不認為自己是南亞人，也不認為自己是亞裔美國人，而只是一名美國作家。她一再主張，移民應該避免生活在致力于保留舊生活方式的孤立社區(qū)，而是要尋求進入新家園的主流。這些觀點遭到了其他亞洲移民的強烈譴責，但她堅決駁斥了他們的批評，認為自己對現(xiàn)實的看法是正確的?！盵10]在慕克吉的職業(yè)生涯中，她對印度的負面描述變得越來越嚴厲，直到在《把它交給我》（Leave It to Me）中，發(fā)展成一幅噩夢般的漫畫。

“同時，臣屬階級的學者打入第一世界學術圈以后，成為西化了的東方人，他們能相當完備地運用‘西學’武庫中的最新武器，并用這種最新理論去反映自己處身的尷尬——她處身于高層學術圈中，必然要求自己‘應具有’的‘特權地位’，于是，她被整合進統(tǒng)治階級的營壘，消隱了種族、階級、性別的差異。也就是說，她在追求‘主體同質(zhì)性’的西方精英身份的同時，忘記了‘主體異質(zhì)性’的邊緣文化身份。當她作為邊緣化的‘從屬臣民’時她沒有話語權，當她擠進中心話語圈分享其話語權時，她卻只能說第一世界的‘話語’?！盵11]

慕克吉的書寫表現(xiàn)出了價值認同的問題，“它不是要給出對于過去事件的精確或真實的證明，而是要在當下現(xiàn)實中一個被給定的文化語境下，對過去發(fā)表有意義的聲明”。[12]第三世界的作者深受被殖民的自卑情緒束縛，同時也表現(xiàn)出對殖民者優(yōu)越情結的向往。當作家開始站在殖民者的角度，代入殖民的視角創(chuàng)造出一種脫離本民族期冀而被殖民者接受的形象時，那這就是一種“認同”行為。在西方對拉奧和慕克吉的創(chuàng)作評價中，宗主國對殖民地的跨文化表達不言而喻，作為被統(tǒng)治、被打壓、被蔑視的一方，印度必須是腐朽且落后的，不論事實究竟如何。因此移民作家扮演著一個不易協(xié)調(diào)的角色，他們對英國人眼中的印度進行“本土化”的粗野刻畫，在英國人眼里是如此寫實自然，但在印度人眼中，這簡直令人反感至極。

三、從“他者性”重新思考印度

2000年裘帕·拉希莉（Jhumpa lahiri）的《疾病解說者》（Interpreter of Maladies）提出移民問題的主題是溝通不暢?！兜谌龎K大陸，最后的家園》（The Third and Final Continent）是拉希莉最典型的作品，在這個故事中，兩種疏遠的關系逐漸升溫。正如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那句有名的詩：“東方就是東方，西方就是西方，二者永難相匯?！盵13]西方對印度的認識，很大一部分是來自印度被殖民統(tǒng)治時期，社會的貧窮落后導致印度人還在遵守一些被文明社會所睥睨的行為：種姓制度的劃分、婦女地位的低下、死后的殉葬制度等，所以印度需要“西方化”。然而，現(xiàn)代性卻無法徹底擺脫“殖民性”。于是，印度知識分子以一種新發(fā)現(xiàn)的自信回應，他們將挑戰(zhàn)歐洲對印度的描述。

學者巴拉甘加德哈拉（Balagangadhara）在《重新定義印度研究》（Reconceptualizing India Studies）中提出要以非暴力的道德和教育行為用以對抗殖民主義對被殖民者的社會和文化世界的改造。這是一次對未來的美好暢想，有識之士將檢驗歐洲人對印度的認識，而不僅僅是把它當作真理來接受。語言是西方推行殖民統(tǒng)治的強有力手段之一，在被迫學習、模仿的過程中，殖民地只能不斷消除自身與宗主國的差異性，這也在無形中削弱了自身言說方式的有效性。印地語是印度的官方語言，但在全國通用的語言卻是英語，尤其是在政治和商業(yè)交往中。印度人所講的英語——印英語（Hinglish），是自從恢復主權地位后，發(fā)展出的一套符合自己的文法規(guī)則、句法結構和詞匯的語言表達。就像英國人民自己反思道：“但是總的來說，我認為永遠不該把土地從一個民族的手中奪走，一個民族的土地自有它的神秘性，你可以到他們的土地上而且還可能多少對他們發(fā)號施令，又或許引進一些新的觀念、興建幾座很不錯的建筑，但是到頭來，你還是得要離開并且回到切爾特南①來與世長辭?！盵14]

2001年，諾貝爾文學獎被授予了印裔英國移民作家奈保爾（V.S.Naipaul），出生在位于加勒比海的英屬殖民島嶼特立尼達的奈保爾對印度有著強烈的民族情感，“由于所受的教育，我對印度十分親近。我在一個非常非常純的印度家庭中長大。那就是我的世界”。[15]《印度三部曲》是作家西方與印度本土身份結合的真情流露，印度社會的貧窮、腐朽的種姓制度、衛(wèi)生制度的落后都牽動著歸來游子的心。但是由于長期身處國外，在文化尋根之旅中，他認為：“東西方之間的全面溝通和交流，是不可能的；西方的世界觀是無法轉(zhuǎn)移的；印度文化中依舊存在著一些西方人無法進入的層面，可以讓印度人退守其中?！盵16]科學技術、民主法律、人權和生態(tài)意識……逐步向現(xiàn)代化和國際化邁進，這些確實是西方殖民帶來的影響，但是，“印度人必須從歐洲文化中學到一種特殊的處世之道”。[17]

2018年美國杜克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由沃爾特·米格諾羅（Walter D.Mignolo）和凱瑟琳·沃爾西（Catherine

E.Walsh）編纂的新書《論去殖民性》（On Decoloniality），在后殖民的基礎上，提出思考去殖民化后的結果——去殖民性?！懊赘裰Z羅提出了三位一體概念，即現(xiàn)代性/殖民性/去殖民化。突出去殖民性，即去除殖民權力，強調(diào)知識的重要性，知識是人們對社會生活實踐的區(qū)分；去殖民性植根于現(xiàn)代性/殖民性，擺脫殖民性需要解除聯(lián)系、形成邊界思維和去殖民性思維?！盵18]處在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下，印度被迫接受著西方強勢的殖民話語，但作為一個有著自己獨特歷史和文化的民族，印度在社會資源和結構、認知心理、宗教問題等方面都表現(xiàn)出了與西方巨大的差異性。雖然后殖民像一個幽靈盤旋在印度的上空，但是它并非實體，不可能徹底摧毀或者消弭印度所特有的東方韻味以及思想的獨特性。西方學者注意到了印度文化的不可復制性，印度本土學者也認識到打破西方語境限制的必要性，這也正是甘地（Mohandas Karamchand Gandhi）和帕沙·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等印度的有識之士指出的前進方向。

四、結語

殖民與后殖民是一個需要不斷警惕、反思、總結的時期，宗主國對藩屬國的統(tǒng)治雖然結束了，但是其在經(jīng)濟、政治、文化等方面的話語影響仍未停止。殖民時期，印度作家圍繞國家擺脫殖民恢復獨立地位的迫切需求，流露出一種既排斥西方帝國主義又等待觀望的矛盾情感。進入后殖民時期，受西方幽靈的干擾和控制、現(xiàn)代性創(chuàng)作中文化沖突、個體身份建構的需求出現(xiàn)了從對抗到認同甚至“歸順”的新型關系。他者視域下，印度表面的現(xiàn)代化始終無法取代骨子里的傳統(tǒng)。在世界文學的大潮中，保持完全的自我封閉不與外界溝通基本不可能實現(xiàn)，但如果只是單純?yōu)榱巳谌攵⒌裘褡鍤v史、文化的獨特記憶似乎更是顧此失彼。正是民族文學、民族話語的言說、跨文化的平等對話，世界文學才更會煥發(fā)出源源不斷的生命活力。站在新歷史主義視角辯證看待世界性和民族性的問題，印度的知識分子已經(jīng)在致力暢想構建一種獨屬于第三世界民族身份的敘述策略，現(xiàn)代化雖然在不斷推進，但是卻永遠無法取代民族文化的獨特范式。

注釋：

①切爾特南（Cheltenham），英國英格蘭西南部城市（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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