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談到經典的時候,曾經說經典就是那些你第一次讀的時候就感覺似曾相識,但是多年以后再讀,依然能夠從中獲得新鮮體驗與感受的東西。有一天,我想起外公家堂屋側墻上掛的四幅畫,忽然就對這個話有了直觀的理解。
那四幅畫,每幅都配了一首詩,年深日久,記憶中印象最深的一首是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边€有一首是高適的《別董大》:“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我推測,另外兩幅畫及配詩應該也是跟送別主題相關的,比如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王維《送元二使安西》之類。
外公曾是基層政工干部,中堂擺的是毛主席在延安的照片,床頭放的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別無其他書籍。那個年代,外公并沒有機會接受很多的文化教育,外婆更是大字不識,堂屋掛的這些詩配畫,現在想起來,同整個家庭的氛圍并不一致。我都懷疑外公是否真的理解這些唐詩的意蘊。不過,它們就掛在那里,成為家中文化的構成部分。
小時候,我家中也有類似擺設,中堂是一幅碩大的寫意山水,山峰疏林間有三個行人,還有一只猛虎臥于溪澗之側。那出自我父親舅舅的手筆,但我父親初中畢業(yè)就入伍了,對此畫內涵應該一無所知,因為在我成長過程中從未聽他講過這幅畫。直到有一次在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參觀,看到著名的儒道釋三家文化和諧共處的《虎溪三笑圖》,我才恍然大悟——我家那張畫描繪的就是這個故事??!
我不知其他地方如何,記憶中吾鄉(xiāng)農民家中多有如此陳設。我就見過鄰居家中梅蘭竹菊的條幅、“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的字聯。它們也許是某個鄉(xiāng)間文人的作品,也許就是春節(jié)前從集市上買來的新年掛畫,不過是主人家平凡生活中為數不多的裝點。對于生活其中的人們而言,那些詩詞歌賦不見得有如何直接而深刻的影響或寓意,卻在不經意間進行了一種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的人文教育。
文化的傳承之功、經典的含蘊之力,可能恰恰就藏在這些日用而不知的事物中。它們構成了我們的生活背景,司空見慣,習以為常,只有當某個因緣際會的場合,那種文化記憶才會被激活、被喚起,從而讓傳統(tǒng)的血脈覺醒,意識到為什么經典會讓我們似曾相識。因為,它們就是我們的生存環(huán)境,我們無法擺脫其影響——它們就在那里,已經成為我們精神和觀念的有機組成分子。
古典詩詞并不為少數人所獨享,當它們被創(chuàng)造出來,就已經是整個人類共享的成果。任何一個普通人,在紛亂嘈雜,有時候可能充滿喧嘩擾攘乃至齟齬困頓的生活中,也會有一些在物質之外的美學和文化追求。詩心畫意、玄妙的審美、超越性的遐思,不是一小部分人的專利,而是普遍的日常,這才是文化傳承的真意所在。
選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