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我把黃鸝和綠蔭兩個要素組成詩?黃鸝、綠蔭,結(jié)合起來,你得有一棵樹,喬木,多葉,而且在夏天。這樣一棵樹并不難找,雖說濫伐沒有節(jié)制,飛禽還是不愁沒有家。
黃鸝是像嬰兒一樣嬌嫩的鳥兒,全身沒有一粒風(fēng)塵。為了詩,柳樹垂下柔軟的枝條,密密如簾,掩護她的襁褓。我沒見過黃鸝在地上行走,也沒看見她站在光禿的高枝上顧盼,為了詩,她撥開柳簾,探出上身,唱一首歌。柳簾的一片深綠襯托她的嫩黃,她一身的嫩黃又襯托著紅色的長喙,黑色的眼睛。那畫面,只要見過,不會忘記,她不是為了畫,她是為了詩。
為了詩,不能只有一棵樹,得有一行樹,這樣才有一行濃蔭,一條綠色的走廊。成行的柳樹多半栽在河邊,為了詩,不需要河,需要一條路,有了路,詩人才可以出游。條條柳枝都沾滿離情別意,黃鸝的歌聲一出,那些都成了陳腔濫調(diào)。柳浪聞鶯,清雅輕快,牽牛花、杜鵑花、夾竹桃、野薔薇,也都開了,四時行焉,宇宙還很年輕。
綠柳成蔭,黃鸝安家,這時是初夏。初夏,梅子熟時,老天總是下雨,梅雨就是霉雨,人的精神在泥沼里掙扎,沒有太陽也就沒有濃蔭,黃鸝深藏在密葉里,沒有歌聲。雨把人重新分類,路上來來去去有幾個行人,沒有游人。
詩人說,這不行,太委屈我們的黃鸝,太辜負(fù)上天的五月。詩人說我要晴,于是天天放晴,晴字一出,我們看見光芒,聽見干燥的響聲。晴!釋放詩情,雨后的日光更熱烈,柳蔭也更清涼。為了詩,這條路上不可以有將軍馳馬,憤青飆車,小販拉著你的衣袖推銷土產(chǎn)。甚至,為了詩,雨后乍晴的第一天上午,詩人走過去的時候,黃鸝也默默無聲,下午,詩人走回來的時候,她才忽然放開歌喉,她給詩人一個驚喜,詩人給詩一個高潮。
詩把世事的殘缺補足了,把人生的殘破修補了,從紊亂中調(diào)理秩序,詩人呼風(fēng)喚雨,妙造自然。無憾的美感只在剎那之間,縱然詩是神咒,也不能月常圓花常好,黃鸝這樣惹人憐愛的小鳥,數(shù)目年年減少,環(huán)保大限首先向你我心臟最柔軟的地方進襲。詩需要她們,不能保護她們,我們看見詩的虛實。黃鸝一旦剔除出局,杜鵑花還能維持多久?詩人說,那不是我的事,詩只有七言四句,已經(jīng)作成。
選自《文法六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