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雨淅瀝的春日,我離開同行的一百多個文朋詩友,獨(dú)自蹲在寧夏南部山區(qū)的一條叫不上名字的鄉(xiāng)村公路旁,摘一種名為“苜?!钡囊安?。
苜蓿生命力極強(qiáng),在被人采摘、收割過很多遍后,仍能恣意生長,開滿紫色或白色的花兒。在我的記憶中,家鄉(xiāng)陜西關(guān)中的鄉(xiāng)村田野里總有幾塊苜蓿地。今天我看到的公路旁每隔三五步就有一小簇苜蓿,絕非有人刻意種植。它們,一定是野生的——并沒有誰跟我就這個問題爭執(zhí),我似乎在和自己較勁。我想,可能是風(fēng)兒或者鳥兒,不經(jīng)意間將苜蓿的種子撒在了路旁。它們便隨遇而安,快樂地長成了一朵朵綠意,喚起了我這個過客無限的回憶。
四月的寧南山鄉(xiāng),桃花紅了,杏花開了,柳絲綠了,紫色的丁香花散發(fā)著幽幽的芬芳,山清水秀。來采風(fēng)的師友們登上山頂,去尋找更多的春意。我卻一個人留下來,蹲在路旁,采摘苜蓿。氣溫也就五六攝氏度吧,頗有些寒意。我左手拿著塑料袋,右手采摘著掛滿水珠的苜蓿,一會兒就冷得哆嗦起來。于是我時不時將手放在嘴前,哈幾口熱氣,等手指不那么僵硬了,再接著采摘。與此同時,我的思緒跟著手指起起落落,翩翩飛回了童年,飛回了外婆身邊……
因為我小時候長得很瘦小,家人不免有些寵溺我,就把我慣出個挑食的毛病。媽媽常常嘆氣道:“你看看,不好好吃飯,瘦成什么樣了。等哪一天老鴰把你叼到樹上去,你可咋辦……”
可一旦到了外婆家,我就會變成貪吃的小孩。我喜歡外婆家的飯菜,總覺得比自己家的好吃。其實,外公外婆一貫節(jié)儉,吃得很簡單。我最喜歡吃的是外婆做的玉米糝和疙瘩拌湯,前者是將玉米碾成顆粒煮粥,后者其實就是面疙瘩湯。之所以喜歡,是因為這兩樣食物里常常加了綠綠的苜蓿。用筷子挑起來,一根根苜蓿清清爽爽的,就像初春時飄在風(fēng)中的柳枝,嬌嫩柔美,看著就好喜歡。那種清香,帶著大自然的氣息和泥土的親切,愉悅的不只是我的視覺,更是我的味覺。苜蓿飯很清爽,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其味道,那也只能是“清香”了。
現(xiàn)在我們的味蕾已經(jīng)被各種調(diào)味品鍛煉得極為挑剔,我們簡直不是在吃飯,而是在吃調(diào)料。想想看,一道菜,就可以用到十幾種佐料。有些“祖?zhèn)髅胤健?,更是要?jīng)過幾十道工序才能烹制出眾人認(rèn)可的成品——就像《紅樓夢》中的那道茄鲞??唇倘俗霾说哪切╇娨暪?jié)目,常常會有眼花繚亂之感。而那些菜譜,簡直不亞于專業(yè)教科書。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吃不出味道來,很多人覺得現(xiàn)在什么東西都不好吃了。有的人逢新飯館開業(yè)必去嘗鮮品味,但總是失望。于是,我們將沒有味道歸罪于氣候、歸罪于土地、歸罪于肥料,似乎沒有意識到,我們的味覺已經(jīng)變得過于麻辣,我們的心靈處在一種復(fù)雜而麻木的狀態(tài),想不到去品嘗食物本真單純的味道。
外婆的苜蓿飯,有時候不放任何佐料,只有米面和苜蓿加水;有時候會加點(diǎn)鹽、醋、辣椒。醋是外婆自己釀的,只有單純的酸;辣椒是自家田里產(chǎn)的,在鐵鍋里烘干后,剪成一段一段的,然后用家里的鐵碾槽一下一下碾得跟鹽粒一樣細(xì),是那種單純的辣。煮飯用的不是天然氣或者電,而是自家田里的玉米稈、麥秸或者外公撿來的樹枝等柴火。
有一次,我感冒了,直到外婆做好了早飯,我還在昏昏沉沉地睡著。外婆端著一碗苜蓿拌湯把我喚醒,用筷子挑起碗里的苜蓿,哄我起床。我剛一爬起來,外婆就讓我看床頭, 那里放著一片感冒藥??赡苁歉忻疤y受,抑或是苜蓿的清香讓我無法抵擋,我乖乖地吃下了那片藥,接著一口氣喝完了那碗苜蓿拌湯。那一次的感冒,好像就那么輕易地過去了。
外婆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每當(dāng)我想念外婆的時候,那個平庸歲月里安靜的早晨,那關(guān)中傳統(tǒng)民居里單調(diào)的一幕,慈祥的外婆和嬌弱的我……像一段緩慢而干凈的影像,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我甚至還記得當(dāng)時外婆家的小屋窗口明亮,空氣清新,院子里的泡桐樹開著紫色的喇叭花,白蝴蝶一般的槐花散發(fā)著清甜的香氣。泡桐花、槐花和苜蓿一樣,也是單調(diào)的童年里難忘的芬芳。
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司機(jī)師傅叫我趕快上車去山頂和大家會合。我看了看手里裝苜蓿的塑料袋,苜蓿松松軟軟地臥了小半袋;再看看我的手,有水有泥,還有小小的綠綠的橢圓形的苜蓿葉,帶著大自然的氣息,凍得青紫??筛浇膸状剀俎_€在迎風(fēng)輕舞,我的手還沒有接觸到它們,我不舍離去。師傅嚇唬我,說必須上車離開,不然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會有狼來吃我。
我只好離去。上山見到了師友,我興奮地向他們展示我的收獲。有朋友感慨我的天真爛漫,有朋友反復(fù)說現(xiàn)在的苜蓿只有草腥味,和童年時的不是同一款。
我該用什么向他們說明,我去采摘路邊的苜蓿,不是因為我還天真,更不是故作姿態(tài),只是很懷念記憶中的那種味道?人生最初的美味,最是單純,卻最是讓人回味無窮。只有真正被那種滋味打動過,才能記憶猶新吧。
作者簡介:
陳莉莉,陜西鳳翔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文藝報》《朔方》《北京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美文》《散文選刊》《詩歌月刊》等。出版散文集兩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