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禮議”是明朝歷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它震動整個朝堂,催生了180多位文臣被打傷、17人被打死的左順門血案,嚴嵩、夏言、楊廷和和張璁等人相互傾軋。
現代人看起來似乎尋常無奇甚至有些無聊的“大禮議”,實際上關乎權力、制度和文化的角力,也是明朝中晚期政治衰敗的標志性事件。
大禮議的背景和事件本身都相當簡單,正德帝身后無子,由朱厚熜繼位,也就是嘉靖帝。文官系統(tǒng)想干一件事,就是請嘉靖帝入繼大宗,作為嗣子,改認堂伯弘治帝為父,而稱生父朱祐杬為叔。嘉靖帝不愿聽從百官,一心追尊其生父母,自此引發(fā)“大禮議”。朝中形成兩大陣營,“人情論”強調人倫親情,主張“繼統(tǒng)不繼嗣”,“濮議論”堅持宗法正統(tǒng)。
除了不惜以武力制造左順門慘案之外,嘉靖在法理和言路上進行了一系列動作,包括編纂《明倫大典》,構建皇權正當性的理論文本;編造罪名以阻塞言路,扼殺士人“為王者師”的政治理想;不斷變更國家禮法,名為“恢復祖制”,實為提高生父的政治地位,鞏固自身皇權。
最終,嘉靖帝成為勝利者,博弈多年后,他如愿將生父稱宗祔廟,也達成了皇權重塑、小宗變大宗的目的。但與此同時,以“禮”為主的政治文化體系被破壞,皇權私化,名分禮秩混亂。影響最為深遠的是,他為操控群臣,大張閣權,幾易首輔,朝廷政治風氣日下,為黨爭愈演愈烈創(chuàng)造了條件。
大禮議并不僅僅是表面上的是否入繼大宗問題,它有著更深層的角力:皇權與士大夫之爭,皇權與禮法之爭。群臣希望“法在君上”,嘉靖希望“君在法上”,嘉靖希望的是通過這件事告訴群臣,自己的權力大于禮法、大于群臣。
能夠在這場長時間的政治角力中奪得勝利,嘉靖帝的精明和韌性一樣都不會缺。在傳統(tǒng)認知中,嘉靖帝是典型的昏君,多年不上朝,將政務弄得亂七八糟。
但實際上,嘉靖帝智商極高,只是高開低走:15歲時只身從湖北入主紫禁城,年幼時并未有過耳濡目染和太子式的政治訓練,但卻能迅速適應自己的新位置。在大禮議之爭中,他一步步突破老臣的管控,達到自己的目的,繼而又對朱元璋創(chuàng)建的禮制進行大改革。
他將朱元璋獨創(chuàng)的天地合祀改回天壇、地壇分祀,將朱棣升格為“成祖”,降低孔子與孔廟的道統(tǒng)地位,將孔夫子兼具道統(tǒng)與政統(tǒng)地位的“文宣王”稱號去掉,改為只是“至圣先師”的道統(tǒng)地位。尤其是在國子監(jiān)增建敬一亭,為嘉靖帝對經書批注的圣訓樹碑,確認了皇權的詮釋經典權,這一步在現代人眼中可能不算什么,但在當時的政治體系中卻影響極大。
可以說,正是嘉靖帝的一系列動作,使得明代皇權達到高峰,專制程度尤勝酷烈的朱元璋時期。
在《大禮議:嘉靖帝的禮制改革與皇權重塑》一書中,尤淑君探討了大禮議的政治面相。推動大禮議,是為了皇權的加強,而嘉靖帝之所以要加強皇權,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是一種合法性辯護。正如尤淑君所言:“嘉靖皇帝之所以屢屢宣傳自己繼承君統(tǒng)的正當性,正因為其政權正當性不足以讓士人信服……”
基于這一出發(fā)點,嘉靖帝的每一步都有確定目的?!洞蠖Y議》提及嘉靖帝將朱棣尊為成祖一事時,就這樣寫道:“為了避免眾臣批評自己過于尊父的行徑,嘉靖皇帝改永樂皇帝的廟號“太宗”為“成祖”,讓朱棣的政治地位大幅躍升,成為名副其實的創(chuàng)亞之主,得到與太祖相等的尊榮,也強化了朱棣在君統(tǒng)上的正統(tǒng)性?!?/p>
嘉靖皇帝命人編纂《明倫大典》,仿效永樂皇帝命人制定《永樂大典》。而《明倫大典》對于嘉靖乃至明廷來說都影響巨大,它“讓嘉靖皇帝間接剝奪了士人的話語權力,得控制解釋權,讓天下之是非皆出于朝廷,朝廷之是非皆出于皇帝”。
對于明廷士大夫而言,嘉靖帝的表現超出了他們的預計。誰也不會想到,以外藩入主帝位的年輕人,竟然會如此強硬。當年的朱棣,興兵“靖難”,清洗建文朝舊臣,但那是立朝之初的動蕩。可嘉靖帝即位后,大明立國百年,皇權穩(wěn)固,強藩不再,大家都不會認為這次皇權交接有什么大問題,可嘉靖帝卻給了他們一個大意外。
“禮”在古代王朝的統(tǒng)治中極其重要,它的范式可以幫助人們建立共同遵循的認知框架,有利于皇權的統(tǒng)治。歷朝歷代都有許多君主借禮制的維系或變化,來實現一些不愿宣之于口的隱秘目的。嘉靖就是如此,他挑戰(zhàn)傳統(tǒng)禮法,實際上是為了打破舊框架,重新分配權力。
明代政治架構原本就相當特殊,書中寫道:“明太祖廢中書省,代表宰相制廢除,中央政制為之一變,六部尚書是官僚體系的最高長官。內閣大學士本是皇帝處理政事的私人顧問,秩位不高,僅正五品,卻有票擬詔書之權,得出納王命、審查奏章、決定政策。積時既久,漸成皇帝與眾臣溝通的樞紐,同時分侵六部尚書的議事權,六部僅負行政責任。然而,首輔之秩位甚卑,必須兼尚書銜,方能提升威望,從來不是真正的宰相。一旦內閣與六部發(fā)生爭執(zhí),六部可站在法理的角度,批評首輔越級攬權,是為權臣,無大臣之體。首輔的執(zhí)政地位,難獲朝野一致的承認。首輔的職位與職權既不相符,職權與職責又無直接關系,卻成為政事的總樞紐。這種不合理的制度,實難得到合理的結果?!?/p>
從武宗駕崩到朱厚熜即位的39天內,楊廷和等閣臣憑著《武宗遺詔》賦予的權力,又獲得昭圣皇太后的支持,因而能打破慣例,獨斷朝政,有效防止叛亂,剪除了江彬、錢寧等人,士氣為之大振。內閣權勢的擴大,讓原本是政府首腦的吏部尚書權力大為削弱,反而得聽命內閣,造成權力中樞轉移,甚至在決定嗣君人選時,楊廷和等人唯恐泄漏消息,竟違反廷議的常規(guī),堅持不讓吏部尚書王瓊等官員參與其事。
可在大禮議一事中,皇權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楊廷和這種見慣風浪的名臣,在這場角力中也無法占得上風。當嘉靖帝欲在興獻帝、興獻后的尊號上加稱“皇”字,命禮部商議時,楊廷和極力反對,援引漢宣帝、光武帝二例,說明“統(tǒng)嗣”必須合一,不容分離。一旦為興獻帝后加尊“皇”字,其身份便等同孝宗皇帝、昭圣皇太后,“是忘所后而重本生,任私恩而棄大義”。
最后,楊廷和還揚言說,若欲加“皇”字,便要辭官回鄉(xiāng),不再接受挽留。支持“濮議論”的官員們?yōu)橹С謼钔⒑?,紛紛上疏反駁《大禮或問》,閣臣蔣冕也著《上嘉靖皇帝為后疏》,試圖打消嘉靖皇帝的念頭,卻無法全盤反駁“人情論”,也無法讓嘉靖皇帝回心轉意。
同時,張璁等朝中新貴從禮法、皇權兩個層面強調“人情論”,并催生了《明倫大典》,讓楊廷和等老臣黯然退場。但即使是張璁等人,也有自己的立場,不會無底線附和皇帝。嘉靖提議北遷顯陵,就遭到兩派大臣的一致反對。
想要控制朝臣,就得另想辦法。嘉靖的辦法是提高內閣首輔的權力,以其作為皇帝和文官集團之間的緩沖??膳c此同時,又不能違背明朝不立宰相的祖訓,對內閣首輔又要予以限制。這種身份上的模糊,使得嘉靖時期的內閣首輔一方面權力極大,但另一方面又極其高危,很容易成為文官系統(tǒng)的眼中釘。
正如《大禮議》中所寫:“當首輔失寵時,久受壓抑的言路隨即反撲,攻擊首輔。六部部臣也會附和言官,暗中支持。首輔只能依靠皇帝出面,平息輿論,或指使另一批附己言官,代為辯駁,否則就得上疏乞休,告老還鄉(xiāng)?;实凼欠裨敢獯鸀槠较ⅲ艘暬实叟c首輔之間的君臣關系。若雙方的信任基礎穩(wěn)固,皇帝便保全首輔,嚴懲攻擊首輔的言官,容易造成政局緊張;反之,若雙方猜忌不已,皇帝樂見言官攻擊首輔,好安排親信入閣?!?/p>
所以,嘉靖朝歷任首輔,除張璁“平安著陸”之外,其他人多半不得善終,比如在菜市口被殺的夏言。
可以說,在大禮議之后,嘉靖是唯一贏家。內閣首輔的首要任務就是取得皇帝的信任,不可能出于公心處理事務,官員出于對皇權為所欲為的恐懼,也會結成各種小團體,一方面針對首輔,一方面抵御皇權,黨爭傾軋之禍也由此而生。
至于嘉靖,他確實得到了遠超此前的皇權,但對既有原則和政治體系的破壞,造成了君臣沖突,也造成了社會失序。明朝的命運,此時已經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