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安吉拉·卡特的《魔幻玩具鋪》聚焦20世紀60年代凸顯的社會現(xiàn)實,通過對物的書寫表達了對身份問題的關切??ㄌ匾云婊霉终Q的筆法描繪了物的施事活力,它們不僅是身份的投射,還超越了傳統(tǒng)的客體角色,以無處不在的能動性對人類主體身份產(chǎn)生多重影響,既肇始了小說中人物的身份困境與危機,也穩(wěn)固并修正了其主體性??ㄌ赝ㄟ^書寫小說中各類頗具神秘活力的物與人的復雜互動,揭示出動蕩的現(xiàn)代社會中個體經(jīng)歷的蛻變,為理解物對主體身份的形塑力量提供新的視角。
關鍵詞:安吉拉·卡特;《魔幻玩具鋪》;物的活力;主體身份
中圖分類號:I106"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674-5450(2025)02-0081-07
盡管生前頗受非議,但自1991年去世之后,被譽為“善良女巫”[1]的英國作家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終于憑借其怪誕新奇的題材、繁復瑰麗的語言風格和顛覆性的寫作手法享譽后現(xiàn)代文壇。作為卡特首部被貼上“魔幻現(xiàn)實主義”標簽的作品,《魔幻玩具鋪》(1967年)游走在現(xiàn)實與虛幻的邊界,將童話、哥特與女性成長等元素雜糅于一體,借由女主角梅勒妮的成長歷程書寫了解構(gòu)父權的性別寓言,再現(xiàn)了“女性與她們所產(chǎn)生的女性主體之間的沖突關系”[2]10。在風起云涌的20世紀60年代,不僅“女性運動的能量越來越聚焦于身份問題”,而且“建構(gòu)與保存主體性和身份的力量”[3]197也成為各類社會運動的主要方向。此時嶄露頭角的卡特也在《魔幻玩具鋪》的創(chuàng)作中寄寓了自己對身份問題的思考,用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后現(xiàn)代筆法描繪了物的活力,以探索外部世界對主體身份建構(gòu)機制的作用。
“探討知識,實際上就是探討物的知識。”[4]發(fā)軔于20世紀70年代的“物轉(zhuǎn)向”(the Material Turn)在21世紀初以燎原之勢覆蓋各學科領域。盡管在沸反盈天的各類轉(zhuǎn)向大潮中,物轉(zhuǎn)向似乎也有“泛理論”之嫌,但不可否認的是,它為人類理解自身與物質(zhì)世界的關系開拓了新的研究空間。其中,美國理論家比爾·布朗(Bill B-
rown)提出的“物論”(Thing Theory)以及他對于“物的文學生命”的獨特闡發(fā)為文學批評提供了新的范式。當布朗在《物論》中將物命名為“主客體關系而非客體”,并認為物在“客體的秩序之外”時[5],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對立頓成冰消雪融之勢,物也得以從人類主體哲學的遮蔽中解脫出來??梢哉f,布朗的“物質(zhì)之物具有塑造人類實踐與文化的能動性”[6]。以能動之物的視角細察《魔幻玩具鋪》可以發(fā)現(xiàn),小說中的物并非隱于幕后的惰性客體,而是與人相系相應、積極互動的存在,對人類主體身份施加著不可忽視的影響。
一、物與身份圍困
在《流行體系》中,羅蘭·巴特(Roland Bar-
thes)對服飾文化做出了結(jié)構(gòu)主義符號學闡釋,認為“服裝有一種將自己嵌入到一個有組織的、正式的、規(guī)范性系統(tǒng)中的傾向”,而這個系統(tǒng)“控制著一位具體的人在其社會和歷史位置上的服飾安排”[7]6-7。傳播學家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將其視為“肌膚的延伸”和“自我界定的手段”[8]119-120。因此,在社會學意義上,服飾既是個人身份的象征,也是在一個“規(guī)范性系統(tǒng)”中獲得身份認同的重要工具。小說中作為女兒的梅勒妮無法想象出“父母赤裸的模樣”,她眼中的父母是沉穩(wěn)體面的代名詞,所以“他們的衣服似乎也是身體的一部分,就像頭發(fā)或指甲”,母親更可能生下來時就穿著“一襲優(yōu)雅合身的胎膜”[9]10。這段描述與1967年卡特在隨筆《60年代風格筆記》中對服飾的思考相吻合:“服飾身兼數(shù)職,是我們的社會外殼,是傳播我們意圖的符號系統(tǒng),也是我們幻想自我的投射?!盵10]85值得注意的是,卡特隨后便對人與服飾的傳統(tǒng)主客體關系提出疑問:“(服飾)風格意味著自我以一件三維藝術品的形式呈現(xiàn),被驚嘆、被操縱?!盵10]87由此可見,作者在文墨生涯之初便覺醒了對物的關注?!赌Щ猛婢咪仭分懈黝悷o生命的服飾“已然厭煩了被重構(gòu)成我們欲望與情感的客體”[5]15,它們不僅承載著人類主體賦予的社會意義,也在無形中憑借“物性”(thingness)困擾著主體身份。
舊宅中母親的婚紗便有著制約主體身份的能動力量。午夜時分,梅勒妮因失眠而無意中走進父母的臥室,而照片中的婚紗也正是從此刻開始向梅勒妮施魅,致使她仔細研究那件新娘禮服并萌生了試穿的欲望。布朗結(jié)合阿方索(Alfonso Lings)提出物的“迫切性”(imperative),在《他物》一書中指出:物性部分來自“物的堅持”,即迫切地吸引著主體的關注,并提出“物吸引著我們的知覺活動……誘惑我們的感覺流動并創(chuàng)造出需求”[11]85。此時,梅勒妮眼中的婚紗有著“充滿象征意義和純潔美德的白”,既“象征童貞”,又帶著“失去童貞”的目的性[9]13。在梅勒妮將婚紗從箱子中取出,身體接觸到它的時候,立刻被婚紗所纏結(jié),“像落網(wǎng)之魚困在其中”;反觀作為物的婚紗,則在此時表現(xiàn)出驚人的生命力:它不但“在四周飄揚,擋住她的眼,堵住她的鼻”,甚至在女主人公轉(zhuǎn)頭試圖擺脫的時候“纏得更厲害”,使其不得不“扭打掙扎半天”。一番撕扯后,整理好的禮服改變了梅勒妮在鏡中的形象,“凸顯她身材的苗條,像一排蠟燭將她照亮”[9]15-16,激起了她前往花園夜游的想法。婚紗不僅在與梅勒妮的身體互動中展現(xiàn)出自己的運動軌跡與生命力,也顯示出其試圖改變?nèi)祟愐庵镜膹姶竽芰俊?/p>
如果說婚紗實現(xiàn)了梅勒妮對新婚與性的幻想,解放了她投擲于自我主體世界的力比多,但同時又將她束縛在“新娘”這個女性刻板身份中,違背了開篇處她探索身體的自由意志。正如文化學家伯頓(Sharon Boden)指出:“婚紗固然是最神圣的手工制品,卻也有力量在很大程度上激發(fā)穿戴者的不安與失望情緒”[12]114。梅勒妮正值青春活力的軀體無法承擔婚紗強加其上的新娘身份,陷入身份矛盾導致的錯亂狀態(tài)中:月光下“充滿魔力的異國”開始陌異化,蘋果樹和草地等平日熟稔的事物也驟然“翻臉不認她”[9]18。起初的狂喜興奮迅速讓位于恐懼孤寂,讓她不由自主地渴望逃離,進而滑入自我邊緣化的噩夢中。在《物的意義》引言中,布朗呼吁對一些文學文本進行重讀,并對隱匿在文本間的物人關系有此論述:“有一些文本是關于物如何制造意義,重塑自我,組織我們的焦慮與喜愛,升華我們的恐懼或形成我們的想象的。”[13]4婚紗對主人公的情緒控制和主體身份約束彰顯了物與人的交互作用,它也通過破裂預示了梅勒妮母親的空難。梅勒妮甚至認為自己是殺害母親的兇手,因為若非自己“毀了她的禮服,一切都會好好的”[9]24。從青春期的身份困惑到父母意外死亡帶來的劇痛,婚紗始終以施事者的姿態(tài)參與著梅勒妮的成長歷程。
不同于梅勒妮母親精致富足的生活,瑪格麗特舅媽(以下簡稱“瑪格”)通常穿著“沒形狀的毛衣”“下擺拖地的裙子”“破洞的黑色長襪”和“踩扁的黑鞋”?;液谏囊轮K年統(tǒng)治著瑪格,使她看起來像一只“不會唱歌的紅冠黑鳥”[9]40-42。她最體面的一件衣服也是寒酸老舊、質(zhì)料粗糙的洋裝,色調(diào)是“一種徹底氣餒沮喪的灰”“否定了色彩,殲滅了任何美麗的可能”[9]111。除了粗肥的金戒指,她唯一的首飾是色澤晦暗的銀項圈,但是它不但剝奪了瑪格的人身自由,如枷鎖般“卡在她細瘦的脖子上,讓她很難轉(zhuǎn)頭”,而且限制著她的進食,使她只能在豐盛的大餐面前“端著茶杯艱苦啜飲,撿幾根小芥菜吃”。而菲利普舅舅則可以“從她的不適中得到某種愉快,甚至覺得這景象更能促進食欲”。在瑪格灰色洋裝的映襯下,這份由菲利普舅舅自己設計并制作的結(jié)婚禮物充滿了原始的野蠻,“看起來既珍奇又怪異到幾乎不懷好意的地步”[9]112。在奴隸制時期,項圈作為給奴隸佩戴的刑具,不但是身份的符號,也有著防止奴隸逃跑的監(jiān)禁功能,是奴隸們無法擺脫的噩夢,因此讓梅勒妮聯(lián)想到波斯王子身邊的獒犬。進入現(xiàn)代社會后,項圈是夫權的施為者,具有規(guī)訓妻子身份和激起男性欲望的雙重活力,與其他服飾共同將瑪格“禁錮在重復的勞務中,禁錮在閉縮的存在內(nèi)向性里”[14]146。此外,服飾顏色對主體的影響亦不容忽視。鮑德里亞在其著作《物體系》中指出了色彩在歷史上曾遭遇過的否定與道德排斥,并認為在這段時期“總是要消隱外表以求突出內(nèi)在……黑、白、灰,零程度的顏色——這也是尊嚴、壓抑、道德地位的典范(paradigm)”[15]33。對于瑪格而言,平日衣著的黑色、洋裝的灰色與項圈晦暗的銀色構(gòu)成了其服飾的全部色調(diào),這種來自色彩的效力時刻籠罩著她并壓抑她的欲望。在入住舅舅家的第一個夜晚,梅勒妮便感覺瑪格的親吻“內(nèi)斂壓抑卻又帶著某種渴切,苦苦懇求的情感”[9]49。在菲利普舅舅外出,舉家狂歡之時,掛在臥室中的灰色洋裝似乎具有某種超自然的邪惡力量:“要是瑪格麗特舅媽穿上它,一切都會出問題,照片里的人可能會活過來,菲利普舅舅可能會提早回家,手里還拿著機關槍。”[9]188看似無足輕重的服飾有著隨時給人類帶來陰影與恐懼的活力,代替缺席的父權在場,對女性施加著身體與心理的雙重宰制,成為她重獲自由的枷鎖。
從婚紗到灰色衣裙和項圈,不難看出主體的服飾與身份之間親密的同構(gòu)性。無論出身狀況如何,梅勒妮和瑪格都難逃被服飾圍困在妻子身份中的命運。作為布朗的物論中“不受哥特小說中人物歡迎的、不安分的準客體(quasi-
object)”[13]4,小說的服飾不僅是象征身份的符碼或主體意圖的投射,更被卡特賦予了獨有的生命力與施事性,對女性實行著無孔不入的規(guī)訓。
二、物與身份危機
當梅勒妮到達菲利普舅舅家時,闖入她視野的是作者極盡想象之能事所勾勒的哥特式玩具鋪。從外部望去,它與世隔絕,坐落于“哀愁的,落魄的,倫敦南區(qū)”,有著“黑黝黝洞窟般的店面”[9]38-39;內(nèi)部則充滿了各種逼真奇特的玩具。地下室是菲利普的工作區(qū),這里“仿佛女巫狂歡夜的分尸解體現(xiàn)場”,各種殘缺的木偶都帶著“怪異的鮮活”[9]66-67。論及家與其成員之間的關系時,皮爾(Steve Pile)認為,“家不僅是個體身份的表達,也參與了該身份的建構(gòu)”[16]55。梅勒妮初到這里時,沉默陰暗的房子便動搖了她的布爾喬亞身份:“她受不了如此陌生、如此隔膜的感覺,連自己的人格都有點不牢固,仿佛在這新環(huán)境中很難認出自己?!盵9]58在與菲利普共進早餐目睹了他的高壓統(tǒng)治后,陰森岑寂的家宅便不斷侵蝕著梅勒妮的理性,左右著她的情緒。穿過棕色長廊時她會感覺孤單寒冷,每一扇緊閉的門則使她“懼怕得打個寒噤,怕門會打開……某種可怕笑話或丑惡的新奇作品會冒出來測試她的勇氣”。梅勒妮甚至稱這里是“藍胡子的城堡”,并想象著“所有衣柜和晾衣櫥里都整齊堆著分尸的尸塊”[9]82。父母雙亡后,舅舅家本應是梅勒妮的庇護所,但是它的詭異氛圍不僅剝奪了她的歸屬感,反而令她充滿恐懼。房子在空間上對梅勒妮和弟弟妹妹進行了隔離:他們分屬于樓上和樓下,只有梅勒妮“走在上下之間危險的路徑,與兩者都毫不相連”??臻g的距離造成了精神上的孤獨,她感覺“弟弟妹妹都不再是她的”[9]82。不僅如此,在菲利普的淫威下,整棟房子都變成了監(jiān)視者,將梅勒妮異化為被凝視和被規(guī)訓的客體,使她感到“他那雙沒有顏色的眼睛隨時隨地都在批判衡量她”[9]92。當梅勒妮面對窗外,想起過去與父母豐盈愜意的生活時,帶著威脅意味的棕色油漆和引擎般的穿堂風無情地將她從往昔的回憶中強行抽離,不斷提醒她當下是“嚴苛冷酷的真實……富裕溫柔的過去是不真實的”[9]94。與此同時,這種抽離將梅勒妮布爾喬亞的階級身份與現(xiàn)實相對立,造成其主體身份的斷裂,操控著她的情緒,使梅勒妮認為自己是當下一切不幸的根源,如同夏娃一般,因犯下過錯而被逐出伊甸園。
在某種意義上,玩具鋪是菲利普舅舅實行暴政的幫兇,將梅勒妮與其他家庭成員禁錮在難以逃脫的壓抑與掌控中。芬恩對玩具鋪的這種邪惡力量深有體會,恨恨說道:“我真恨不得吹呀吹呀吹倒他的房子,帶著瑪格遠走高飛……”[9]115彌漫著恐懼與暴力的房屋造成了梅勒妮新的創(chuàng)傷,誘發(fā)了她的“暗恐”心理并將其再現(xiàn)為可怕的幻覺。當她獨自在廚房打開抽屜時,“突然看見一只剛剁下來的手,剁口滿是鮮血”,甚至可以聽見“血滴在抽屜里的聲音”;原本“溫暖舒適又自得”的氛圍也變得詭異不安:“所有家具都在上下舞動,椅子相互換腿,桌子跳著不優(yōu)雅的華爾茲?!盵9]118這種幻象叢生的描寫源自弗洛伊德對卡特的影響,她曾在訪談中提及此事并表示對“貝特爾海姆故事中精神分析的內(nèi)容很感興趣”[17]82。弗洛伊德將“暗恐”定義為“一種驚恐情緒,但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就相識并熟悉的事情”[18]515。對于梅勒妮而言,雙親意外離世的痛苦并未隨著時間而彌合,反而成為壓抑在無意識深處的情感創(chuàng)傷,而屋子里長期以來的沉默與暴力既消解了她的安全感,造成了“家與非家的并存,熟悉與不熟悉的并存”[19]17,也模糊了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的界限,被壓抑的創(chuàng)傷由此復歸,突如其來的恐怖幻覺則成為暗恐復現(xiàn)的癥候。
菲利普舅舅是一位對手工木偶有著病態(tài)迷戀的偏執(zhí)狂,既借之行惡,又為其所惑。玩具鋪中的木偶也展示著強大的物質(zhì)力與怪異的鮮活。木偶是極受卡特偏愛并在其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重要物品。關于卡特對木偶的濃墨重彩,國內(nèi)外諸多學者將其理解為菲利普極端控制欲的隱喻,認為“木偶們在提線的控制下做著一個個既定的動作……完美地體現(xiàn)了制作者菲利普舅舅的個人意志”[20]107;亦有研究指出“菲利普對木偶的愛,顯示了他的空虛與唯我論”[21]108。更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作為人類情感與精神附屬品的木偶具有極強的施事性,既是菲利普操控他人的工具,也在與人類的親密接觸中施展魔力,剝奪了操控者的自我認知與情感。在戲劇史上,木偶一直被視為具有神圣特性,甚至有學者認為:“木偶憑借與神的親緣性,可以幫助劇院重獲喪失的宏偉壯麗與玄學維度?!盵22]11因此,每次菲利普在表演木偶劇時都會要求“全體到場,贊賞那些木偶”,而且所有人都要“打點得干干凈凈,像要上教堂,帶著周日專屬的整潔”[9]125-126。這種強迫性的出席與贊美賦予了木偶表演某種類似宗教活動的莊重光暈,使其同時具有藝術性與儀式性的雙重維度。在考察藝術與儀式的同根性時,西方古典學家哈里森(Jane Harrison)曾斷言,“戲劇最初是獻給神的,是從儀式中脫胎而出的”[23]5,它們所共有的沖動是“通過表演、造型、行為、裝飾等手段,展現(xiàn)那些真切的激情和渴望”[23]18。由此可見,在菲利普的精心制作、狂熱迷戀和儀式巫性共同作用下,木偶的神圣性被激活,獲得了非同一般的神秘性質(zhì)與生命力,最終凌駕于人類主體之上,將菲利普禁錮在萬物主宰者的身份幻覺之中,并維持著這種病態(tài)的自我認知。
玩具鋪中鏡子的缺場意味著梅勒妮既無法借此順利“建立有機體與現(xiàn)實的關系”[24]78,也無法確立并穩(wěn)固主體形象。這種情況下,僅有的人形之物——木偶和玩具,便可趁機完成對梅勒妮的同化與矮化,時刻提醒著她如同牽線木偶般的身份窘境。初次參觀木偶劇場時,梅勒妮便驚恐地感受到木偶比人類更為崇高的主體性:“這個瘋狂世界圍繞著她旋轉(zhuǎn),男人女人在玩具和木偶面前顯得渺小”,那具披掛白紗的人偶則把她的記憶帶回到噩夢般的黑夜,仿佛“那人偶就是她”[9]68;早餐過后,她感覺自己“宛如上了發(fā)條專門收拾東西的娃娃……沒有了自己的意志”[9]76。木偶對人類主體性的侵蝕在梅勒妮表演戲劇《麗達與天鵝》時達到頂點。天鵝現(xiàn)身時,梅勒妮發(fā)現(xiàn)它“彎曲搖晃起來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令人發(fā)怵”,隨后它又緊追梅勒妮,“麻木不仁的鳥喙左右亂戳”[9]165。在邪惡天鵝的入侵下,梅勒妮徹底淪為客體,并深陷在自我身份認同的危機中:“仿佛自己已然不是自己,被除去了人格,在別處看著這場幻想”,直到表演結(jié)束后,她才“像穿外套一樣,慢慢把梅勒妮這個身份重新披上”[9]166-167。在陰森怪異的玩具鋪中,木偶的施事活力不斷對梅勒妮的主體身份進行壓制甚至降格,使人與物的關系呈現(xiàn)出一種置換效果:“物的行為像人,而人則像物?!盵13]113
三、物與身份穩(wěn)固和修正
在房屋與木偶施展著邪惡之力,以壓抑和束縛的方式將梅勒妮客體化的同時,也有一些日常物品為她提供了心理慰藉與庇護,使她得以短暫逃避來自外部世界的危險,努力保全自己的身份。布朗認為“在用同樣的物做同樣的事情時,主體會創(chuàng)造出統(tǒng)一和連續(xù)的幻覺,幫助克服無序和變化”[13]64。小說中,從舊居胡亂搶救下來的幾樣東西是梅勒妮被迫面對未知命運時僅有的陪伴。初到陌生冰冷的新臥室,她立即“拿出愛德華熊放在枕頭上,感覺才好些”,因為這是“過去的一個紀念品”[9]45。清晨時分,愛德華熊辛澀的味道激起了她對舊居的舒適氛圍與精致家具的懷念。這種投射于往日生活的懷舊情緒是“對于自我斷裂的回應,也是自我連續(xù)性的來源”[25],在一定程度上幫助梅勒妮抵御環(huán)境劇變帶來的失序感。盡管店內(nèi)丑怪的咕咕鐘使她退縮,感覺“一切都好不尋常,好出人意料”[9]60;煩瑣徒勞的工作也動搖了她的主體性,使她發(fā)出“可是這絕不可能是我,真的不是我”的感嘆[9]90,但箱子里的舊書成了她在危機處境中緊抓不放的救命稻草:她無比留戀地反復閱讀,因為書中的巧克力和糖紙暗示著“她的童年似乎有一部分保存在書頁間”[9]91。
寄居舅舅家后,梅勒妮與舊時的管家朗德爾太太偶有書信往來。朗德爾太太在信中表達了牽掛惦念,并向姐弟三人“致上所有的愛”。盡管梅勒妮認為“維多利亞已經(jīng)忘記她”,朗德爾太太也會“逐漸忘記他們確切真實的存在”,但正是這種不可避免的遺忘使她們之間的信件彌足珍貴,承載了喚起記憶的魔力。她將信整齊收好,“當作一種護身符,提醒她那段過去是真實的”[9]95。來自往日生活的紀念品,無論是玩具熊、書籍還是信件,都不是“一個簡單地脫離語境而出現(xiàn)的物體,一個來自過去的、不和諧地存在于現(xiàn)在的物體,而是起到了將現(xiàn)在融于過去的作用”[26]151。可以說,這些舊物是浮沉不定的生活中鉤沉過往的物質(zhì)實體,凝聚著難以忘懷的精神記憶,因此“變成了一種因失去而哀慟的社會身份的紀念”[27]85,通過圍繞主體建立起來的舊有秩序幫助梅勒妮暫時度過了身份斷裂的危機。
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采購,梅勒妮很少外出,在玩具鋪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閉塞與壓抑使她逐漸喪失了對外部世界的認知,并對其產(chǎn)生陌生與隔膜,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倫敦在哪里?……她可以從樓上窗戶看見城市燈火,但始終無法接近?!盵9]90在她看來,封閉的玩具鋪如同一個黑暗的櫥柜,具有使人枯萎的力量。身份危機逐漸升級之時,朗德爾太太的圣誕賀卡端正的字跡讓她有種“家常舒適的安心感”,而卡片背后的標價則說明了它“是用真的錢在一間色彩鮮艷、燈光明亮的店里買來的,店里還賣報紙……還賣巧克力和香煙給普通人享用”[9]139。卡片的愛意不僅使梅勒妮深受感動,而且其蘊含的“記憶中的關系網(wǎng)絡可以讓她眼下不再感到自己與社會脫節(jié)”[28]85,重新將梅勒妮與外部世界連接起來,驅(qū)走了她的孤獨感。圣誕節(jié)當天,朗德爾太太送的毛衣更是給了她久違的溫暖幸福,因為“每一針都織進了一些她的愛”[9]160;在《麗達與天鵝》的演出結(jié)束,梅勒妮感到自我疏離隔絕之時,毛衣“伸出友善的手抱住她”,以熟悉親切的觸感努力帶她重返現(xiàn)實世界。正如鮑德里亞所言:“人及物甚至緊緊聯(lián)系,使得物因此得到一種密度、一種情感價值……在空間中體現(xiàn)了家庭團體的情感關系及永續(xù)存在。”[15]14
對于瑪格姐弟而言,身份的修正也是通過特定的物實現(xiàn)的。他們的紅發(fā)是潛藏在家庭壓迫中的顛覆性力量,撼動了菲利普長期施行的暴政,為他們的主體身份筑起保護性的屏障。關于頭發(fā)的雙重特性,有學者分析道:“頭發(fā)和身體既非同質(zhì)一體的,也非純粹異質(zhì)性的。頭發(fā)具備身體性,但只是一種半身體性?!盵28]68換言之,頭發(fā)既生長于身體之上,又可與之分離而存在,是一種完滿的溢出,兼具身體性與物質(zhì)性。這種含混的特性使它成為人身上“最具象征性和表現(xiàn)性的東西”[28]71。梅勒妮初次與瑪格相見時便注意到了她的紅發(fā)“仿佛在燃燒,讓人有種可以伸手湊過去取暖的錯覺”[9]40;姐弟三人的深夜合奏中,她的“頭發(fā)松松披散在肩上,宛如燃燒的樹叢”[9]50;在芬恩跌落舞臺后,她“全身上下只剩那一頭紅蛇般努力要掙脫發(fā)夾的頭發(fā)還有活力”[9]134。有學者在對紅發(fā)的歷史進行考據(jù)后指出紅發(fā)與各類欲望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是特殊力量的象征[29]80。在暗無天日的壓抑生活中,紅發(fā)始終沒有喪失活力,暗中保存著瑪格的生命激情與反抗的勇氣,甚至可以在梅勒妮受幻覺驚嚇而暈倒時守護著她的安全,使她免受玩具鋪的操縱——“一家紅發(fā)人為她燃起篝火,用火光阻退她居住的這座可怕森林中的狼虎”[9]122。在結(jié)尾的家庭狂歡日,瑪格的頭發(fā)“又柔又滑,老是逃出發(fā)夾的控制,從梅勒妮指尖滑下”,梅勒妮索性抽掉發(fā)夾使其披垂而下[9]188-189。由此,頭發(fā)中壓抑已久的情感得以釋放,成為“一種性欲即將來臨的跡象”,因為“頭發(fā)是女性痛苦的象征。若不加管束,不用發(fā)夾,任其凌亂,就等于賦予她危險的力量”[30]60。這種力量引發(fā)了隨后的混亂情景,將瑪格解放在最原初的激情中,不但擊碎了菲利普主宰者的身份幻覺,也誘發(fā)了他的神智失常與自我毀滅。
四、結(jié)語
正如布朗在《物論》中所提出的議題——“無生命的客體是如何感動主體,如何威脅主體,如何促進或威脅主體與其他主體的關系”[5],《魔幻玩具鋪》中的物不僅為主人公帶來了難以擺脫的各種情緒,而且反客為主,在個人身份建構(gòu)的過程中發(fā)揮了不可忽視的能動力。它們以無處不在的活力彰顯著自身的在場,既可圍困并將人類拖入身份危機的泥沼,又可提供療愈與庇護,幫助人類穩(wěn)固甚至修正邊緣身份。借助對物的活力書寫,卡特探尋著人類主體與周圍環(huán)境之間幽微復雜的聯(lián)系,勾勒出主體身份在性別壓迫與文化沖突中的不安和陣痛,既奠定了獨樹一幟的文學風格,又以此為棱鏡,折射出一個“變動不居的,關于身份的丟失與找尋的世界”[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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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loring Subject Identity: Things Vitality Writing in The Magic Toyshop
Liuzhuo, Sun Zhengyifu
(College of Foreign Studies, Northeastern University, Shenyang Liaoning 110819)
Abstract:Focusing on the social reality in the 1960s, Angela Carters The Magic Toyshop expresses concern for identity issue through the writing of things. Carter employs a fantastical and grotesque writing style to depict the agency of these things, which not only project identities but also transcend the traditional roles as mere objects. They exert multiple influences on human subject identity through their ubiquitous agency, both initiating the characters' identity predicaments and crises, and solidifying and reshaping their subjectivity. By illustrating the complex interactions between the variety of mysteriously vibrant things and people in the novel, this study aims to reveal how individuals transform amidst the upheaval of modern society, thus providing a new perspective for understanding the formative power of things on subject identity.
Key words:Angela Carter; The Magic Toyshop; things vitality; subject identity
【責任編輯:趙 踐" " 責任校對:劉北蘆】
收稿日期: 2024-10-20
基金項目: 東北大學研究生課程建設項目(DBDXYKC2024008)
作者簡介: 劉卓,女,遼寧鐵嶺人,東北大學教授,文學碩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與女性文學研究;孫鄭一夫,男,遼寧沈陽人,東北大學英語語言文學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