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龍駒:貴州仁懷人,現(xiàn)居遵義。
十多臺電視屏幕播放著同樣畫面。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一群熱帶魚,它們在碧藍的深海里漫游,大大小小的電視屏幕仿佛成為一只只的魚缸,那些魚晃著胖胖的頭,擺動斑斕的尾巴,無聲地來回游走。擺放在最前面的是一臺背投電視,它的屏幕很寬很大,畫面上的魚顯得特別肥碩,翕動的嘴好似小碗,金紅色的魚鱗像透明的銀杏葉。
站在家電商場內(nèi),我們幾個小孩被眼前的畫面鎮(zhèn)住了。那臺背投電視機就擺在木地板上,銀灰色的機身很高很寬,屏幕兩側(cè)配有條形的音箱,底座是一個帶功放的箱子,那龐大的家伙太令人震撼。
魚群的畫面大概持續(xù)兩三分鐘,電視屏幕變得通紅,變成一堆紅得玲瓏剔透的櫻桃,背投電視的屏幕似乎又成為巨大的果盤,將一顆顆櫻桃放大,有雞蛋大小。又過了一會兒,畫面上出現(xiàn)藍天白云,銀色的海灘,湛藍的海水,一名金發(fā)碧眼的年輕女人在沖浪,她站在舢板上,身著比基尼、操控白色的帆,在浪花簇擁下劃到屏幕中央,停住,不動了,古銅色的皮膚閃著誘人的光芒,稀依看到大腿和手臂上金黃細密的汗毛。畫面上女人的笑容和胴體就那么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高大、真切,一覽無遺,清晰可見,幾個男孩先是不好意思看,繼而你推我一把、我打你一下,“咯咯咯”地笑開了。我們的打鬧引來營業(yè)員,她毫不客氣地將這幫淘氣的孩子趕走。
剛轉(zhuǎn)身,就碰到同住在一個家屬院的老龔夫婦,他倆站在我們身后。老龔身穿棕色皮夾克,系著色彩鮮艷的領(lǐng)帶,還像平時那樣,腋下夾著黑色手袋、右手拿著碩大的手提電話,頭發(fā)用定型摩絲弄得高聳著。他的女人花枝招展,嘴唇涂成巧克力的顏色,眉毛卻紋得像扭曲的蜈蚣,她經(jīng)常變換著頭上的假發(fā),有深紅色的、金色的、棕黃色的,罩著她那瘦小的臉,很像電視里穿和服挽發(fā)髻的日本女人??吹剿麄儯液屯閭兓帕?,好像有什么秘密被人窺見,嘴里說著“阿姨好,龔伯伯好”,從背投電視前匆忙逃離。
我們經(jīng)常從易家巷躥到大街上,跑進超市、商場和其他店里調(diào)皮搗蛋,久而久之不少營業(yè)員都認得我們,我們對那些商場也熟門熟路,甚至對賣的東西也熟悉,但是背投電視還是第一次看到。那電視真是太大了,簡直是把電影院的屏幕搬進商場。那個年代剛興起“家庭影院”,就像將戴假發(fā)視為時髦。
我多次想著如果家里有那樣一臺電視,那該有多新潮。無意間向我爸透露了對背投電視的向往,他笑著說你想吃龍肉?長大了自己到天上去割。背投,那是進口玩意,知道一臺多少錢嗎?值半套房子。在咱家屬院、在易家巷,除了老龔,沒有誰買得起。
易家巷幾乎每家都有電視機,常見的也就那么兩三個牌子。家屬院的房子大多不超過五層,前后相距也不遠,每到晚上,可以聽到遠遠近近的電視播放出的聲音。遇到熱播電視劇,家家戶戶都調(diào)到同一頻道,電視里傳出的笑聲、哭聲、說話聲、吵鬧聲、槍炮聲、喊叫聲甚至喘氣、咳嗽、沖馬桶的聲音如出一轍,在家屬院形成奇特的混響。有時我站在自家陽臺上,舉起遙控器對著鄰近某個窗口一按,就聽到那邊抱怨說好好的怎么跳臺了,待主人調(diào)回去,再按,連續(xù)幾次,窗子推開了,罵聲隨即傳來。我躲在陽臺的角落里,忍住不笑出聲,為此多次被我爸痛罵,有兩回還被暴扁一頓。
我想進口的背投電視遙控器肯定不一樣,面對那樣貴重的電視,小孩不敢搞惡作劇。而我爸說只有他買得起背投的老龔,在我們易家巷肯定是不簡單的人,有錢、有能耐。聽大人講老龔是“搞到事”的人,我對“搞到事”沒多少概念,只是多次看到他在易家巷口吃早餐:西裝革履,黑色手袋緊挨著大腿放在條凳上,手肘高高抬起離開油膩的桌子,就著一碗豆花面或者羊肉粉吃,刮得光光的臉上紅光滿面,一部“大哥大”端端正正立在桌面上,像半塊黑色的磚頭。時常在晚上看見他打出租車回來,喝得歪歪倒倒的,但是手里還緊攥著大哥大和手袋。
見他喝醉回來,守大門的老吳快步走上去,把他扶上樓。有時實在憋不住了,老龔在垃圾池邊彎著腰“哇哇”地吐,有幾回直接對著垃圾池角落撒尿,老吳也不說什么,小心地扶著他,讓他方便完后,將他的一只胳膊搭到自己肩上,歪過來倒過去地將他送上四樓。
家屬院打掃衛(wèi)生的是張板車,第二天看到老龔在垃圾池邊留下的穢物,張板車怒氣沖沖,他不罵嘔吐或撒尿的人,而是責怪門衛(wèi)老吳,說他工作不負責,看到有人這樣也不阻制,兩人就在院子里站著吵起來。后來老吳使出撒手锏,問張板車知不知道那是誰干的?是老龔,龔老板,于是張板車氣焰消去大半。不僅如此,有一次老龔喝醉回來,要撒尿,碰巧張板車看見了,搶著上前去扶他,說:“龔老板咯,你就隨便屙嘛。”老龔倒也大方,將手中的大哥大遞給張板車,讓他喜滋滋地握了一會兒。
讓張板車倍感驕傲的,是他拉回了易家巷第一臺背投電視機。
老龔家買背投電視在易家巷迅速成為新聞,大伙都在打聽、傳播:“看見沒有?老龔買背投電視啦,是張板車拉回來的?!币准蚁锏娘L從來就有散布和放大的功能,那臺背投電視在大人們的口中,從四十五吋放大到五十吋、六十吋,一直到了七十五吋,價格從一萬四五飆升到了三萬,牌子也被說成五花八門,最后聚焦到幾個進口牌子上,人們根據(jù)自己對品牌的知曉度猜想著老龔那臺背投,覺得老龔買的就是自己心目中的牌子,有時爭執(zhí)不休。后來張板車出面證實了:聽說是三星,六十五吋的,至于多少錢,他也就不清楚了,反正很貴,不是一般人玩的。
張板車說這話時叼著一支“紅塔山”,是那天拉電視回來時老龔給的,抽那種煙在當時很有派頭,是身份和有錢的象征。當天老龔大方,給幫著搬運電視機上樓的張板車和門衛(wèi)老吳一人一包“紅塔山”,老吳舍不得抽,張板車只是在別人問起那臺背投電視時,才大模大樣抽上一支,吐過一口濃濃的青煙,再活靈活現(xiàn)地為別人描繪那臺電視。
老龔要買電視機,肯定是去家電商場,選定付款后,讓商場派人給送回家,怎么輪到張板車拉著板車去運回來?人們一再追問張板車細節(jié)和經(jīng)過,張板車也樂得一遍又一遍地描述。張板車說這你們就不懂了吧,龔老板才不會在咱們這里買呢,人家是去深圳買的,那里高檔貨、進口家電多,選好后托運到南站,不放心其他人,就讓他拉著板車去跑一趟。張板車說他到南站,看到那臺背投電視機放在倉庫的顯眼處,裝電視機的紙箱太大啦,真像是一間小屋子,紙箱四周沒放別的貨物,怕碰到那件貴重的東西,老龔手里提著大哥大,指揮倉庫的四名工人小心地搬上板車,每人發(fā)給十塊錢小費。板車斜靠在裝卸臺上,張板車在前頭穩(wěn)住車把,讓那幾名工人先在車上鋪一層干凈的油紙,將小屋子一樣的紙箱抬到板車中部,又在紙箱頂部放上新的黑色牛毛氈,再用又粗又柔軟的麻繩捆緊、拴牢,整個過程中張板車始終牢牢握住車把,不敢有半點晃動?!昂顾冀o老子整出來了,”他說。
張板車拉著背投電視機走回家屬院時,我們一幫小孩正在院里瘋玩,揮舞著手里的塑料刀槍跑來跑去,張板車一進院門就大聲嚷嚷:“小娃娃們讓開,讓開,不要碰著電視。”一看到那個大家伙,我們一下涌了上去,圍住板車“哇哇”大聲叫起來,紛紛問這問那,張板車呵斥著,將車停穩(wěn),朝聞聲走出門衛(wèi)室的老吳招手。老吳一聽是龔老板買回的背投電視,立馬跑過來,盯住看了一陣,動手和張板車一道將捆住紙箱的繩子解開,他們解得很仔細、很小心,倒像是從雞窩里撿出雞蛋。
“老吳,我在前頭背,你后面托著箱底,使點力哈,拿穩(wěn)當?!崩蠀堑谝淮螌λ菢友月犛嫃?,兩人表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團結(jié)協(xié)作。張板車用麻繩在紙箱上挽了兩個扣,將雙臂伸進去,費勁地將電視背起來,老吳在后面用力托住底部,兩人一前一后走向樓梯,將電視機送上老龔住的四樓。
“那電視,真他娘的大吔,都快有我高了,擺在客廳里,占了大半面墻?!睆埌遘囅虼蠡镬乓骸俺穗娨暀C,紙箱里還有什么功放、音箱、機座,太復雜了,我們幫著龔老板,足足弄了半個多小時才弄好?!崩蠀且膊桓适救酰虼蠡镏v述著:“龔老板一打開電視,那畫面,就像真人站在眼前,那上一唱,就像在你耳邊唱一樣,聲音大,又清楚。”張板車還說裝電視的紙箱質(zhì)量很好,從來沒看到過那樣好的紙箱子,本來老龔是要當廢品送給他們的,他提醒老龔還是收好,萬一需要返回國外維修啥的,說不定用得上。
起初大伙都喜歡聽張板車和老吳談那臺背投電視,但是聽的次數(shù)多了,也不那樣好奇,甚至有些厭煩了。那玩意再高級,再是他媽的什么“金寶卵”,不就是一臺電視機嗎?不就是比普通的大一點、畫面和音質(zhì)好一點嗎?放的內(nèi)容還不都是國內(nèi)的電視臺演的,又不會播出外國電視臺的西洋景。再說那家伙是擺在人家老龔家里,說得天花亂墜也不會弄到院子里來,更不會跑到別人家里。大人們漸漸地對那臺背投電視失去了新鮮感,張板車和老吳將老龔發(fā)給的“紅塔山”抽完后,也不再主動提起那事了。
倒是小孩們念念不忘,那幫調(diào)皮搗蛋的小孩在家電商場看到背投電視,被那些逼真的畫面震住了,后來又跑去看過幾次,現(xiàn)在易家巷有了,加上張板車他們的描述,我們怎么可能放過任何觀賞的機會。
小孩腦子里的精怪想法是大人無法猜到的。我們很快就找到了觀看背投電視的最佳位置,就在老龔家對面那棟舊樓,五樓的樓梯轉(zhuǎn)角處,那里有一個水泥做的洗手池,裝了鑄鐵水龍頭,架著兩把發(fā)出異味的拖把。那地方被鏤空的水泥磚封閉起來,不知什么原因五樓兩家門都經(jīng)常鎖著,看不到人,過道里積了厚厚一層灰塵。但是,那里卻成了令我們歡欣鼓舞的“觀景臺”,五六個小孩擠在那里,透過水泥磚上的鏤空的孔洞瞧過去,正好可以看到對面四樓老龔家的窗子?;蛟S是無意中疏忽,或許是有意那樣,反正他家的窗簾經(jīng)常拉開著,那臺背投電視面對窗戶靠墻擺放著,畫面清晰地映入我們的眼簾,還聽得清聲音。幾雙調(diào)皮的眼睛在水泥磚的掩護下,透過那些孔洞望出去,就像從瞭望塔俯瞰,居高臨下,盡收眼底。
是黃小龍先發(fā)現(xiàn)那個絕佳位置的,那天夜里我被他叫上去后,順著他的指引看出去,霎時被吸引住。雖然不似家電商場近距離感受,但是背投電視寬大的畫面仍然讓我感受強烈,電視上那些人好像近在眼前、觸手可得。那天晚上老龔家關(guān)著燈,他手持話筒站在客廳里電視機一側(cè),我們看到了他黑乎乎的背影,也完整地看到整個畫面,他的女人好像是坐在窗戶的沙發(fā)上,一雙腳丫子伸到前面的茶幾上,隨著音樂節(jié)拍晃動著。他們是在唱卡拉OK,唱的是電視劇《水滸傳》的主題曲,電視屏幕上出現(xiàn)一群好漢,手里拿著大刀、禪杖、長槍、銅錘、板斧什么的,風風火火地在漫漫黃沙里走著,好像是從電視里老龔家客廳走來,一直朝我們走來。歌曲的過門音樂通過音箱,肆無忌憚地在家屬院里回蕩,屏幕下方有兩行白色的字,顯示的是歌詞,有三個紅色的圓點閃爍著,仿佛三盞紅燈在提示,隨著過門的推進,我看見第一個紅點消失了、第二個紅點消失了,隨著第三個紅點消失,屏幕上歌詞的字一個個由白色變紅,老龔沙啞粗野的聲音響了起來:“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啊。說走咱就走哇,你有我有全都有啊。”
老龔的歌聲實在太難聽了,我們捂起了耳朵,卻難舍那樣的畫面,強忍著那歌聲的強烈沖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巨大的屏幕,那里隔一會兒就換一次畫面,也變幻著紅、黃、綠各種顏色,將老龔的側(cè)影,還有茶幾上抖動的那腳染上相應(yīng)的顏色。
我們很得意,藏在鏤空的水泥磚后偷看,可老龔和他的女人不會發(fā)現(xiàn)我們。
終于,老龔破鑼一樣的歌聲在“風風火火闖九州哇”之后收住了,他的尾音拖得很長,“哇——”一聲延續(xù)著,聽上去是“嘔——”的感覺,伴隨著隨之而來的伴唱“嗨嗨喲嗨”,我看到老龔的頭仰了起來,很陶醉地面朝天花板,朝后面仰去,話筒湊到嘴邊,像是捏起一只大蝦或者一個玉米棒子朝嘴里送,而他的另一只手也抬起來,先是與肩持平,繼而舉過頭頂,用力一揮,在空中劃出“闖九州”的氣勢。
黑夜中仿佛有無數(shù)雙手在為老龔鼓掌,或者說是為那個背投電視鼓掌,雖然聽不見,但是我感受到了,甚至我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想奉上熱烈掌聲。
“闖九州”過后,老龔從嘴邊拿開話筒,好像對著坐在靠窗沙發(fā)上的人說了句什么,只見他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對著背投電視摁了幾下。屏幕上畫面換了,變成長長的街道,下著淅淅瀝瀝的雨。我站在水泥磚后弓著腰,似乎聽到細雨敲打屋瓦、敲打路面、敲打樹葉,隨著鏡頭推近,一個打著綠色油紙傘的美女出現(xiàn)了,特寫,畫面上那女人太漂亮,她將傘輕輕一旋轉(zhuǎn),水珠似乎飛濺到我們的身上和臉上。
我們看到架在茶幾上那雙腳丫子不見了,很快一個穿短袖白色睡衣的女人走上前去,接過老龔手里的話筒。那女人是老龔的老婆,她沒有戴假發(fā)。老龔的女人手持話筒,隨著屏幕上三個紅點消失,她的歌聲傳來了,壓得低,有點糯,聽上去尖聲尖氣的:“冬季到臺北來看雨,夢是唯一行李,輕輕回來,不吵醒往事……”
那女人唱完最后一句,還沉浸在臺北的細雨中,好像還抬手擦了擦眼睛。而同樣將腳丫子架在茶幾上的老龔,像是在鼓掌大聲叫好。我們卻等得不耐煩了,他們怎么就曉得唱歌呀?再說唱得那樣難聽,倒是放放電視,放個動畫片多棒啊,哪怕是放打仗的電視劇也好啊。唱什么卡拉OK呀?那么好的背投電視,讓兩人白白糟蹋了。
“再也不看了?!蔽覀儦夂艉舻卣f。
但是第二天夜里,幾個小孩又不約而同地聚到五樓樓梯轉(zhuǎn)角處。那一晚我們運氣好,放的是電視劇,演抗日戰(zhàn)爭的,黃金頻道的電視劇幾乎家家戶戶都在放,但是在那里看到的就不一樣。我看見一隊日本鬼子在騎馬奔跑,大搖大擺闖入我軍的包圍圈,那個身穿黃呢軍大衣?lián)]舞著指揮刀的鬼子很顯眼,被我軍一名戰(zhàn)士舉起步槍瞄準,畫面上那名小戰(zhàn)士似乎就埋伏在我旁邊,他氣定神閑,右手食指放在板機上,在暗暗使勁,可就是不扣下去,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完全沉浸在劇情中。眼看那些鬼子都快沖到眼前,我們有些慌了,不知有誰在嘀咕:“打呀,怎么還不開槍?”就聽到有人在低聲說道:“別說話?!迸侣曇舸罅梭@動敵人。終于,我軍指揮員手中的駁殼槍一揮:“打!”手榴彈呼嘯著飛向敵人,湯姆遜重機槍、歪把子輕機槍、步槍、手槍“噠噠噠”響著,敵陣中有幾匹馬嘶鳴著,中彈倒地,馬蹄踢起幾塊泥土。我們看到那名小戰(zhàn)士將板機輕輕一扣,畫面立即切換到揮舞指揮刀的鬼子,他在馬背上搖晃著,慢慢栽倒在馬下,他的頭先著地,臉上還帶著不可一世的蠻橫和不敢相信的疑惑。
一直將那集電視劇看完,聽到大人在喊我們的名字,大家才不舍地離開五樓,邊摸索著下樓邊議論劇情,猜想下一集應(yīng)該怎樣。
小孩們的鬼名堂自然是瞞不過大人的。沒過幾天,行蹤就暴露了。那天晚上幾個小孩正在黑夜里手扒水泥磚,透過上面鏤空的孔洞看著老龔客廳里的背投電視,低聲為劇中的人物吶喊、鼓勁、嘆氣,不時夾雜著臟話。忽然我感到頭上被誰拍了拍,我以為是哪個小伙伴搞惡作劇,沒理會,很快再次被拍了一下,這次有點重?!皠e鬧。”我往頭上一揮手,想要彈開拍我腦袋的那只手。沒想到,又被拍了一掌,這下很重,我不想回應(yīng)都不行了。
“傻X,不看就滾?!蔽翌^也不回。
“看你媽個腦殼?!蔽衣犇锹曇簦械讲粚?,過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是我爸的聲音。
“爸爸爸,”我沒有因為送給他那個大不敬的雅號感到不安,放在平時,借給我十個膽也不敢,我指著對面四樓那個窗戶,低聲說:“你看你看,多安逸呀,背投電視。”
我爸也沒有因為年幼的兒子送給他那個雅號而生氣,他伏下身子,隔著水泥磚看了兩三分鐘,好像被那恍在眼前的電視畫面吸引住了。不過很快直起身,抓住我的衣領(lǐng),像從火爐上拎起水壺,將我拎到一旁,狠狠地推了一把。
“格老子,家里沒電視嗎?自家的財門不守,跑來守別人的牢門。”我爸一邊說,一邊將我朝樓下趕,同時還不忘警告另外幾個小伙伴,要他們趕快回家,回去晚了會吃“竹筍炒肉”的。我嘟嘟囔囔走著,不想和他爭辯,但是也想不通,為什么在家里看二十一吋彩電是守自己的財門,來這里看老龔家的背投電視,就成了守別人的牢門了。
小孩們對老龔家背投電視的癡迷漸漸在家屬院傳開了,倒是他老婆很熱情,我看到她在家屬院門口對幾個女人說:“想看背投電視,就到我們家來呀。攔他們干嗎?孩子嘛,我和老龔都很喜歡的,想看就來?!彼肓讼胗终f:“你們也可以來啊,隨時歡迎?!卑ㄎ覌屧趦?nèi),幾個女人都齊聲道謝,說改天一定帶孩子去他們家,等她的假發(fā)在視線里消失,她們滿臉的鄙夷和不屑,不就是有幾個錢嗎?好像咱們非得上她家去巴結(jié),兩口子當初在廠里什么樣子,誰不曉得?再說不就是個電視嗎,有什么值得顯擺的?
我爸的責罵當然不會阻擋我,只要有機會,我和小伙伴還是結(jié)伴去老龔家對面五樓,“免費欣賞”背投電視。我們的聯(lián)絡(luò)有點像是搞地下工作,每當做完作業(yè),我在家里翻著漫畫、吃著零食、看著動畫片,或者在廁所里撒尿,總會豎起耳朵聽。每每聽到黃小龍的歌聲傳來,我就知道這家伙在呼朋喚友了,我們的接頭暗號居然是老龔唱的那首《好漢歌》,黃小龍在陽臺上懶洋洋地唱:“嗨呀,咿兒呀,嗨唉嗨咿兒呀?!比绻野治覌尪⒌貌痪o,我就會溜到陽臺上,貌似漫不經(jīng)心地跟上一句:“唉嗨唉嗨咿兒呀?!逼渌柵_上也傳來這一句,在那些躍躍欲試的夜晚,易家巷家屬院“唉嗨唉嗨咿兒呀”的童聲此起彼伏。
其實大人們只是裝作不知,幾個小屁孩兒,那點小聰明怎么瞞得過他們?只要做完作業(yè),只要不回來太晚,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這倒留足空間,讓我們自生自滅。果然,在相約看背投電視兩個星期后,我們的新鮮感減退,加上天漸漸變冷,孩子們也自動就撤離那些鏤空水泥磚構(gòu)成的瞭望塔,回家守著“自家的財門”了。
就在幾乎忘了老龔家那臺背投電視時,我卻走進他屋里,近距離看到了。那天我和黃小龍正在家屬院里玩,忽然老龔從外面走進來,走過我們身旁,忽然站住了,回過頭問我:“你是老夏家兒子?”又問過黃小龍。老龔說想讓我們?nèi)ブ腥A路上的“莎莎影樓”給他老婆取相片,報酬是每人五塊錢。
我們當然樂意,“莎莎影樓”出易家巷不遠就是,不過也好奇,不就取個相片嗎?一人五塊錢喲。老龔把報酬和單據(jù)給我們,說道:“我懶得去取,她喜歡弄那些,真他媽煩?!?/p>
老龔說的相片是他老婆的藝術(shù)照,二十四吋,油畫布紋效果,長方形,加了木制的金黃色像框,背景是歐洲的某處城堡,照片上老龔的女人坐在鮮花圍成的吊籃中,袒露出胸脯、大腿和大部后背,露出并不整齊的有點黃的牙笑著,一對耳環(huán)又圓又大,紋過的眉毛像扭動的蚯蚓。
我和黃小龍?zhí)е囆g(shù)照,覺得很沉,倒不是相片有多重,是第一次和那樣暴露的“女人”近距離接觸,很不自然。我們走進易家巷,路過張板車守的公廁,聽到他猛地喝道:“站住,你們兩個?!蔽倚睦镆惑@,手中的相框差點落地上。張板車走過來,揭開相片上蒙著的一層灰白色薄膜紙,盯住看了看,說是老龔的婆娘喲,說罷伸出黑乎乎的指頭,朝照片上女人的胸部彈了一下,說現(xiàn)在這照像技術(shù),真他娘的王母娘娘都拍出七仙女來。
我們將那張藝術(shù)照抬進四樓老龔家,沒看到他,只見他的女人急步走過來,嘴里抱怨說怎么讓孩子去取,指揮我們將相片放到茶幾上。放好相片,我和黃小龍不約而同的朝窗戶對面的電視機看去。那就是我們曾經(jīng)心心念念的背投,那龐大的家伙放在不太大的客廳里,顯得局促、臃腫,被兩個立式音箱、一棵發(fā)財樹、兩盆蘭花和一個黃色垃圾桶擠在墻壁上,斜坡狀的背部緊貼著墻,似乎顯得很委屈,電視機頂端搭了塊白色的網(wǎng)狀罩子,上面還放個桔紅色的果盤。電視上方的墻上掛著一幅“花開富貴”的十字繡,十字繡旁邊是暗紅色相框的黑白照片,那不知是誰的遺像,滿眼幽怨高居電視上方,我想老龔在背投電視前吼歌的時候,黑白照片上的人會不會被嚇著。
后來聽大人們說老龔和他老婆“過不下去了”,印象中沒聽到他們吵架。我媽她們低聲議論,說有錢有什么用呀?當年老龔在廠里那樣追她,現(xiàn)在還不是在外面找女人,又說要是她們是她,就得讓老龔凈身出戶。還說老龔的錢哪會那么干凈?這都是報應(yīng)。聽她們的口氣,既有惋惜,也帶著些許幸災樂禍。沒過多久又聽我媽她們說起這事,變成了為老龔打抱不平,說這老龔不知是怎么想的,腦子進水了?什么都是自個兒打拼掙來的,為啥把桃源小區(qū)新買的一百多平米房子給老婆,自己住這破家屬院。她們都在罵那女人太狠啦,這個老龔也太窩囊,怎么能讓那女人撿這么大便宜?
我們小孩對老龔和他老婆誰搬出家屬院倒是不關(guān)心,只是在想,老龔一個人守著那么大的背投電視看,簡直是太浪費了。
那天我們正在家屬院里跑來跑去,忽然看到守大門的老吳和張板車從樓上搬下來一個大紙箱。那紙箱真大,像一座移動的小屋,張板車在前面反手摳著紙箱底部,老吳在后面,用力拽住,磕磕碰碰的,兩人不時互相指責和提醒。好不容易來到院子里,他們費勁地將紙箱丟在垃圾池邊的板車上,再用棕繩胡亂地捆綁著。
看著紙箱上的商標和圖案,我們驚呼:“是那臺背投?!”真沒想到,“風風火火闖九州”的老龔,居然把背投電視給了“去臺北看雨”的老婆。
張板車和老吳沒有答話,嘴里抱怨說:“盤進盤出多費事,早曉得是這樣,盤進來干啥?”。他們捆那臺背投電視很用勁,也很魯莽,像是在綁一張粗笨的木床。捆好后,老吳問:“老龔說的桃源小區(qū),他婆娘的房子,你找得到不?”
張板車將口中的煙丟在地上,伸出腳踩了踩:“老子送到算數(shù),找不到就放在門衛(wèi),這破電視機誰要呀?”說完,他將車把手壓下來,板車右輪碾到一塊石頭,車上的電視機劇烈晃動一下,隨即又平穩(wěn)了,被張板車拉著朝家屬院外走去。
我們家有背投電視是在搬出易家巷兩三年后的事。那時背投電視已逐步被液晶電視取代,盡管我媽極力反對,我爸還是一定要買一臺“老龔家那樣的”電視。記得當時《喜洋洋和灰太狼》剛推出,在背投電視屏幕上,喜洋洋手中的平底鍋被放得很大很大,灰太狼撞到鍋上,眼里冒出的金星特別亮,后面的青青草原也蒼翠欲滴、無邊無際。后來又上演《家有兒女》,背投電視上劉星、小雨、小雪的衣服顯得特別好看,他們家的餐桌上每天都很豐盛,色彩鮮艷的碗碟里美食讓人垂涎欲滴。但那些都吸引不了我,我已經(jīng)迷上電腦游戲啦,那些賽車、槍戰(zhàn)、球賽、探險、搶灘登陸什么的,讓我欲罷不能,在幾次被我爸擰著耳朵提出網(wǎng)吧后,家里終于有了電腦,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在家“上一會兒網(wǎng)”了。
搬出易家巷后,我就沒見到過老龔,倒是和我媽上街時碰到過幾次他的女人,她沒戴假發(fā),臉顯得更瘦小,我媽和她聊得很親熱。
隨著漸漸長大,我們家的電視也換過幾回。結(jié)婚后,我自己家里的電視機幾乎成為擺設(shè),很少開機。上個周末帶老婆孩子回父母那兒,我陪四歲的孩子在屋里玩,我們跑進當年我的臥室,腳下被什么絆了一下,細看,是那臺背投電視,它屏幕貼著墻,厚重的斜坡狀背板正面對我。我忽然突發(fā)奇想,將機身轉(zhuǎn)過來,插上電,摁下開關(guān)鍵,只聽“嗞”一聲響,屏幕上閃過一道亮光,逐漸變?yōu)橐黄乃{,哈哈,居然還能打開。我走到門口,見我媽正坐在客廳里,守著壁掛式曲面超薄電視看得起勁。我對兒子“噓”了一聲,趕緊跑過去將背投電視關(guān)掉,又是一道亮光掠過,迅速收縮為一條細線,倏然消失,像是受驚的魚群游回深海。屏幕恢復了寂靜,好似一面落滿塵土的鏡子,朦朧中映出很遠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