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花

青年時的我，對花是沒有什么感情的，心里只有衣食二字。童年的印象里沒有花。十四歲上了中學(xué)，學(xué)校里有一座很小的校園，一個老園丁。校園緊靠圖書館，有點時間，我寧肯進圖書館，很少到校園。在上植物學(xué)課時，張老師（河南人）帶領(lǐng)我們?nèi)タ春卟莅?，無花果啊，也覺得實在沒有意思。校園里有一棵曇花，視為希罕之物，每逢開花，即使已經(jīng)下了晚自習(xí)，張老師還要把我們集合起來，排隊去觀賞，心里更認為他是多此一舉，小題大作。

畢業(yè)后，為衣食奔走，我很少想到花，即使逛花園，心里也是沉重的。后來，參加了抗日戰(zhàn)爭，大部分時間是在山里打游擊。山里有很多花，村頭，河邊，山頂都有花。杏花，梅花，梨花，還有很多野花，我很少觀賞。不但不觀賞，行軍時踐踏它們，休息時把它們當坐墊，無情地、無意識地拔起身邊的野花，連嗅一嗅的興趣都沒有，拋到遠處去，然后爬起來趕路。

我，青春時代，對花是無情的，可以說是辜負了所有遇到的花。

寫作時，我也沒有用花形容過女人。這不只是因為有先哲的名言，也是因為那時的我，認為用花來形容什么，是小資產(chǎn)階級意識的表現(xiàn)。

及至現(xiàn)在，我老了，白發(fā)疏稀，感覺遲鈍，我很喜愛花了。我花錢去買花，用瓷的花盆去栽種。然而花不開，它們干黃、枯萎、甚至不活。而在十年動亂時，造反派看中我的花盆，把花全部端走了。我對花的感情最濃厚，最豐盛，投放的精力也最大。然而花對我很冷漠，它們幾乎是背轉(zhuǎn)臉去，毫無笑模樣，再也不理我。

這不能說是花對我無情，也不能怨它恨它，是它對我的理所當然的報復(fù)。

關(guān)于果

戰(zhàn)爭時期，我經(jīng)常吃不飽。霜降以后我常到山溝里去，揀食殘落的紅棗、黑棗、梨子和核桃。樹下沒有了，我仰頭望著樹上，還有打不凈的。稍低的用手去摘，再高的，用石塊去投。常常望見在樹的頂梢，有一個最大的、最紅的，最引誘人的果子。這是主人的竿子也夠不著，打不下來，才不得不留下來，恨恨地走去的。我向它瞄準，投了十下，不中。投了一百下，還是不中。我環(huán)繞著樹身走著，望著，計劃著。最后 我的脖頸僵了，筋疲力盡了，還是投不下來。我望著天空面對四方，我希望刮起一股勁風(fēng)，把它吹下來。但終于天氣晴和，一絲風(fēng)也沒有。紅果在天空搖曳著，訕笑著，誘惑著。

天晚了，我只好回去，我的肚子更餓了，這叫做得不償失，無效勞動。我一步一回頭，望著那顆距離我越來越遠的紅色果子。

夜里，我又夢見了它。第二天黎明，集合行軍了，每人發(fā)了半個冷窩窩頭。要爬上前面一座高山，我把窩窩頭吃光了。還沒爬到山頂，我餓得暈倒在山路上。忽然我的手被刺傷了，我醒來一看，是一棵酸棗樹。我饑不擇食，一把擄去，把果子、葉子，樹枝和刺針，都塞到嘴里。

年老了，不再愿吃酸味的水果，但酸棗救活了我，我感念酸棗。每逢見到了酸棗樹，我總是向它表示敬意。

關(guān)于河

聽說，我家鄉(xiāng)的滹沱河，已經(jīng)干涸很多年了，夏天也沒有一點水。我在一部小說里，對它作過詳細的描述?，F(xiàn)在要拍攝這些場面，是沒有辦法了。聽說家鄉(xiāng)房屋街道的形式，也大變了。

建筑是藝術(shù)的一種，它必然隨著政治的變動，改變其形式。它的形式，是受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的。

關(guān)于河流，就很難說了。歷史的發(fā)展，可以引起地理環(huán)境的變動嗎？大概是肯定的。

這條河，在我的童年，每年要發(fā)水，泛濫所及，沖倒莊稼，有時還沖倒房子。它帶來黃沙，也帶來肥土，第二年就可以吃到一季好麥。它給人們帶來很多不便，夏天要花錢過驚險的擺渡，冬天要花錢過搖搖欲墜的草橋。走在橋上，仄仄閃閃的，吱吱呀呀的，下面是圍著橋樁堆積起來的堅冰。

童年，我在這里，看到了雁群，看到了鷺鷥?？吹搅藢︳酱蟠系拇虼瑡D，看到了纖夫，看到了白帆。他們遠來遠去，東來西往，給這一帶的農(nóng)民，帶來了新鮮奇異的生活感受，彼此共同的辛酸苦辣的生活感受。

對于這條河流，祖祖輩輩，我沒有聽見人們議論過它的功過，是喜歡它，還是厭惡它，是有它好，還是沒有它好。人們只是覺得，它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大自然總是對人們既有利又有害，既有恩也有怨，無可奈何。

河，現(xiàn)在干涸了，將永遠不存在了。

選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