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陽正暖,小區(qū)的亭子里有幾位老人正在打牌。我路過時,隱約感到有一陣風讓一粒無處安放的沙子跌進了我的眼睛。
曾經(jīng),也是這樣的午后,他會搬來兩個大板凳放在院子里,一個大板凳放瓜果和茶水,一個大板凳放撲克,大板凳周圍再圍上幾個小板凳供我們坐。那時的時光依舊清晰,像一部高清電影,我還記得灰塵在陽光下的樣子,他戴著帽子喚我打牌。如今,那些板凳恐怕已經(jīng)朽掉了,待在低矮的土房子里與塵埃為伴,而那些破舊的撲克也早已沒了去向。
我小時候,玩具甚少,所以姥爺總是陪我打牌。姥爺喜歡清靜,很少跟別人聚在村頭看牌閑聊,只有我去的時候,他才會叫上姥姥和我玩上幾局。他的牌技很高,不一會兒就把我打得落花流水。然后他會跟我說,有些情況要先把小牌出掉,有些時候要先出大牌,壓制住“敵人”。我偷學了他的牌技,表示不服,一定要再來一局,直到我贏為止。
那時,我打牌的癮很大,就像現(xiàn)在有的人玩手機一樣,輸了就一定要打到贏才罷休,贏了就更來了興致,要一直贏。不光是因為贏了帶來的成就感,還有對零花錢的渴望。打牌總是會有小小的獎勵和懲罰,比如五毛錢一局,如果運氣好的話,一個下午就可以贏好幾塊錢。
打牌結(jié)束后,我就會拿著錢沖進村頭的小店。冬日里,買上兩盒爆竹是再幸福不過的事情了,出了店門我就迫不及待地拆開,路上碰到池塘總要扔幾個進去,看著水花一下子濺起來,我覺得非常過癮。
我總覺得冬日太安靜,理應要用爆竹來調(diào)節(jié)一下蕭瑟壓抑的氣氛,即使嘴饞,也仍愿意將這錢化為冬日的一聲響和一縷煙。尤其是接近過年的時候,天空中也總會響起爆竹的聲音,雖然毫無音律節(jié)奏而言,可是在童年里,卻是最美妙的曲子。
姥姥不允許我們在院子里放炮,說會嚇著院子里的雞,而我偏偏喜歡把點燃的爆竹扔進雞圈里,或者雞的食盆里,看著雞被炸得倉皇而逃,我很得意。那時姥姥經(jīng)常說雞都被我嚇傻了,而我卻覺得很自豪,因為我知道,傻就是笨,笨雞比較金貴,如果都嚇傻了才好呢。
后來我上了大學,每次回去看姥姥姥爺,姥爺還是會搬出板凳喊我打牌。我說的學校里的那些事情他們都不懂,談起各自的生活總覺得隔了好多程山水,但打牌成了跨越山水最快的方式,因為感情都在牌里啊。
姥爺?shù)膿淇艘呀?jīng)變得破舊,還卷邊,那些牌不知道經(jīng)歷了多少次我們的撫摸。撲克是姥爺騎了十幾里地的自行車去鎮(zhèn)上買的,那時交通不發(fā)達,東西也不像現(xiàn)在樣式多,所以他格外珍惜。每次打完他都拿鐵盒子裝起來,待到下次再用。
那時,我的牌技已經(jīng)很好,拿到牌后便覺得勢在必得,結(jié)局也不出所料,我的牌出完了,姥爺手里還有一堆牌。他不服氣,說再來一局,我說來就來,誰怕誰,但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來是為了陪伴他們的,又不是來比賽的,總不能讓他輸?shù)煤軕K,所以我總會故意放水,好讓結(jié)束時打成平手。
可是結(jié)束后,他依舊會給我錢,說是買炮的錢,我說我都多大了還玩炮。姥爺總會說:“你在我面前永遠是小孩子啊?!?/p>
小孩子就喜歡放炮,這是姥爺對我的定義,他說院子里沒有雞了,我可以大膽地玩了。我知道是他們老得沒有精力再去養(yǎng)雞了,可怎么會他們在變老,我卻不長大呢?
待我再回去的時候,門上的鎖都生銹了,那道“咯吱咯吱”的木門我再也沒有推開過。
后來的每年冬天,家里親戚聚在一起時還是會打牌,父親總是讓我去小區(qū)門口的超市買上一盒。新的撲克又滑又硬,是一種陌生的感覺。我也再沒有打過牌了,他們以為我不會,其實我只是不愿摸著新的牌去回憶舊的事罷了。
我也會在回老家的時候給小輩們零花錢,讓他們?nèi)ベI炮,然后篤定地說,小孩子就喜歡放炮,就像曾經(jīng)姥爺對我的定義一樣。
后來我知道,牌技好的人,不是一直都在贏的人,而是能決定自己輸贏的人。只是我明白的時候,姥爺已經(jīng)不在了。
這世上最難打的牌,從來都不在桌子上,而在生活中。那是需要用一生去打的感情牌,無論輸贏,都需要承擔流淚的風險。
今日陽光甚好,望著太陽,我不禁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可又突然想到我已在他缺席的牌桌上經(jīng)歷了太多人事變遷,不禁覺得太陽也跌落到冷冷的池塘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