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鬧鐘再次響起時，我睡得正酣，像一條魚暢游在水里。仿佛水閘轟然巨響，水突然被抽掉，啪的一聲，魚摔落湖底。我無比懊惱，摸到手機將鬧鐘按掉，試圖再尋找那片水域，卻再也進(jìn)不去了。不知從哪天起，每天早晨短暫的回籠覺，成了我每日賴以活命的水源。但水源緊缺，腦子依然一片混沌。

起身，去陽臺待上一會兒。這十平方米的空間，是我私有的曠野，在每個晨昏接納與安頓我沉重的肉身。為了讓陽臺更接近曠野氣質(zhì)，我熱情又盲目地養(yǎng)了一些植物，山茶、茉莉、藍(lán)雪、月季、木槿。我越來越愿意跟它們待在一起，關(guān)注它們的每一枝新芽每一朵蓓蕾，流連于它們的顏色與氣味，并因此獲得某種寄托與安寧。除了植物，這個開放式陽臺最治愈的是風(fēng)景。正是春分時節(jié)，從八樓的陽臺望去，這個贛鄱小城春意流淌，汁水充沛。小區(qū)里涌動著各種綠，層層疊疊?？M縈繞繞。綠的盡頭，是一片湖，藍(lán)色絲綢一般。再遠(yuǎn)處的鄉(xiāng)野，色彩更是豐富，油菜花、杜鵑及桃花們，開得寂靜而熱烈。

可這樣的清晨與春色又一次被我辜負(fù)了。我的身體仍被困在漫長幽暗的夜里，深深的疲倦感裹挾著我。我站在陽臺上，不斷地深呼吸，恨不得將身體打開一個大大的口子，像翻一件衣服一樣將它從里往外翻個面，將那些暗處的霉菌或毒素全部抖落出來，在太陽底下暴曬。我伸展了一下發(fā)沉的身子，奶黃色的陽光像電棍一樣擊中了我，眼前猛地一黑，腳步也跟著踉蹌了一下。最近我常有這種感覺，頭暈?zāi)垦?，重心不穩(wěn)，需要幾次深呼吸才能慢慢調(diào)過來。好在這是清晨，我情緒平和，目光呈平視或仰視狀，接受到的全是自然的美意。但到了傍晚，我的目光容易受到光線與情緒的指引，更趨于俯視，我常常盯著一樓的某塊草地或某輛汽車，眼神渙散，腦中自行腦補著一具身體向下墜落后與它們發(fā)生緊密接觸的各種形態(tài)。我不知道我腦子里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畫面，一定是來自網(wǎng)絡(luò)或生活中一些負(fù)面事件的捆綁或暗示。我斷定我沒有抑郁，腦補畫面與實際行動絕不可能產(chǎn)生任何實質(zhì)上的聯(lián)系，但我還是心有余悸，不止一次想過要不要給陽臺的欄桿加高加固。

這是周末，兒子補習(xí)去了，我決定讓自己喘口氣，出去走走。出門，下電梯。出電梯前，我突然不確定自己剛剛有沒有關(guān)家門。我按住電梯回想了一下，沒有任何記憶。進(jìn)電梯之前的過程全部斷片。我只得復(fù)按了八樓，果然，門大開著。我暗自噓口氣。這不是第一次了。

沿著東湖的跑道，漫無目的地走。連續(xù)下了幾天雨，東湖胖了些，像女人明麗豐潤的臉。春風(fēng)里帶著腥甜，是草木與湖水的味道。湖邊行人寥寥，花草卻是繁盛，很喜慶的樣子。而我，蓬頭垢面，一身灰暗，像個亂入者。我發(fā)現(xiàn)，我搬來這東湖邊近一年，卻從沒有這樣認(rèn)真地走近過它。我只是每天下班開車經(jīng)過它，像一個旁觀者。隔著車窗，?？吹讲簧偃?，有一家三口，有年輕情侶，也有不少老頭兒老太太，在湖邊賞花遛狗，放風(fēng)箏，拍視頻，跳廣場舞。那種閑適、喜樂，與身后波光閃閃的湖水，互相襯托，實在是一派人間好景。我與他們隔著窗玻璃，像兩個世界。

橡膠跑道與鵝卵石小道在腳下交織，仿佛不同的人生，等待著我做出選擇。但真正屬于我的選擇越來越少了。在這個人到中年的一個平常的春天，我有點茫然，也有些傷感，我不知道我要走向哪里。我第一次看清了我面前的路，那是一段人生的下坡路。生活已然對我顯出了獠牙，露出張牙舞爪的面目。是的，沒人知道，每天，我的心里都會無端長出一只手，撕扯著我，抓撓著我，讓我無法平靜。

是從哪一天起呢，我陷入了一種莫名的焦灼里，心里像裝了一臺加速指令器。心跳加快，腳步匆促，做什么事總是急吼吼的。就連刷個牙，也著急，手像是被什么東西拽著似的。我的大腦老停不下來，沒日沒夜地轉(zhuǎn)，像一臺上了發(fā)條的龐雜機器。我還出現(xiàn)了心悸，一聽到什么聲響，心就咯噔一下，迅速提起，墜落，慌得人不行。我又開始失眠，已經(jīng)連續(xù)一個月沒睡好覺。我的身體也出現(xiàn)了一系列反應(yīng)，背部像裝了一塊鐵板，肩胛骨里像插了一把刀片。我感覺我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在相互掣肘，像一組失衡的積木，隨時面臨著全盤崩塌。

二

我覺得這一切，跟兒子脫不了干系。從十五年前開始，我便全情投入到母親這個角色，但我發(fā)現(xiàn)，這漸漸成為我一廂情愿的獨角戲。我們之間的相處與溝通變得越來越困難。仿佛是要與我的著急形成堅定對抗，兒子變得特別磨蹭，他經(jīng)常呈游離狀態(tài)，磨磨嘰嘰，拖拖拉拉，像一只精神萎靡的樹獺。

昨晚，為了兒子的作息問題，我又一次發(fā)了火。兒子初三，馬上面臨中考。初三以來，他每天早上六點起，晚上十二點睡，將近十八個小時被綁死在桌椅與書本前。我看著他那張開始長青春痘與胡須的臉，慢慢變得毫無生氣，便覺得一切都黯淡了。新冠疫情這幾年，丈夫先后關(guān)了三家店鋪，待在縣城似乎沒有出路了，年初他狠下心決定重新創(chuàng)業(yè)，跟朋友去了外省搗鼓電商。丈夫走后，我才意識到，在兒子要面臨中考且進(jìn)入青春期的重要階段，我成了一家之主，與他相依為命。我一想到這個，就感覺身體緊繃起來，仿佛面臨大考的是我。

我必須復(fù)述一下昨晚的情景，這其實是我們現(xiàn)階段的常態(tài)。這是月考的前一晚，沒有作業(yè)，他草草吃過飯，便鉆進(jìn)了房間，說要看一會兒動漫。我覺得放松一下也行，便囑咐他看著點時間，早些休息。兒子的頭埋在平板電腦里，嘴里“嗯”一聲算是答應(yīng)了。我轉(zhuǎn)頭去忙自己的事，收拾完廚房，拖了地，便覺全身酸軟，哈欠開始一個接一個的來。我最近每晚不到九點就犯困，確切地說，是整天都犯困，仿佛瞌睡長在了身上。洗漱完，我抱了本書，上了床。沒翻兩頁，眼皮直打架。看了下時間，十點半，便對著兒子房間喊，兒子，該洗漱睡覺了。他回了我一句，馬上。我知道他的這句“馬上”，就像機器設(shè)定的一種回復(fù)模式，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意義。但我還是閉了嘴，強打精神，接著翻書。十分鐘過去了，我開始著急。十一點，他還沒出房門。我再也按捺不住，敲門進(jìn)去，怎么還沒好？兒子在桌上東翻西找，淡淡地說，有張試卷找不到。我說，明天都考試了，現(xiàn)在找什么試卷？什么試卷那么要緊？兒子說，是要復(fù)習(xí)的試卷，很重要，說了你也不懂。我的語氣開始急促起來，這么重要，早干嗎去了？玩平板電腦的時候怎么就不想著找？我吸口氣，及時按住火苗，放低聲音，兒子，能不能不找了？都這么晚了，你明天還考試呢。兒子說，你別總催我，我整理好了自己會去。我用意念封住了嘴，退出房門，看了下客廳的鐘，十一點一刻。我的心開始撲撲亂跳，那只手又在胸口橫沖直撞死命地?fù)衔摇?/p>

客廳漆黑一片，我穿著白色的睡袍，一個人來回走著，像個幽靈。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向墻上的掛鐘，恨不得用眼睛將里面的指針定住。十一點三十，兒子終于出了房門，慢吞吞地走進(jìn)衛(wèi)生間。我虛弱地靠在餐桌前，看著他站在洗手臺前拉鋸一般抽著牙刷，幾乎一秒才抽動一次，像放了慢鏡頭。我深吸一口氣，強按住心里的那只手，低頭給自己念經(jīng)。我突然被一陣聲音驚到了，是一種器具劃過玻璃的聲音，刺啦一下，再刺啦一下，像哪里劃開了一道口子，要流出汩汩的血來。我抬起頭，看見他將牙刷咬在嘴里，正在用我的眉鉗一下一下地劃著衛(wèi)生間的長虹玻璃門。我感覺體內(nèi)的血液奔涌出來，直沖我的大腦。我再也控制不住，咆哮起來，你在干什么！你有完沒完！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那是一種比金屬摩擦更具有刺破感的聲音。你干嗎又發(fā)那么大的火！兒子朝我嚷，我做錯什么了？我死死忍著一巴掌朝他揮過去的沖動，對著他喊，你到底還要磨多久？你干脆不要睡了！你什么都沒錯，是我錯了！我錯了！！我一邊吼叫，一邊沖向自己的房間，用盡所有力氣，將房門狠狠關(guān)上。

我知道，又是一個支離破碎的夜。我睜眼躺在床上，感覺心在絞痛，睡意再也找不回了。幾乎每一天，我都成功以發(fā)火作為一天的收尾。然后，癱在床上，在無邊的懊悔中與漫長的黑夜做斗爭。第二天，仿佛排戲一般，再重演一遍，像被困在了一個魔咒里。我在床上耗了近兩個小時，感覺自己像一條沙漠里的魚。我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走到陽臺，坐在一片空曠的死寂里。不知過了多久，夜?jié)u漸淡去，我決定解救自己，在床頭柜里取了一粒安定。

早上六點，鬧鐘準(zhǔn)時唱起了歌。兒子洗漱時，我湊近去，想跟他說幾句軟話：兒子，咱們能不能和諧一點，媽媽，最近有點著急，脾氣也有點……

又不是我的問題！兒子再次拿話堵我。

三

是的，我知道，是我的問題。

《論語》說，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那么，夾在中間的四十五歲該怎么定義呢？毫無預(yù)設(shè)，毫無準(zhǔn)備，我迎來了我的四十五歲。當(dāng)事業(yè)晉升、學(xué)習(xí)深造，都在這個年齡上設(shè)了限之后，我才猛然意識到，四十五歲這個年齡，是我人生路上的一個分水嶺。

事業(yè)晉升與學(xué)習(xí)深造當(dāng)然要緊，但當(dāng)活著這件事都開始變得艱難時，它們便也沒那么要緊了。

對于四十五歲的警覺，似乎是從兒子的一次質(zhì)問開始的。他鄭重其事地跟我說，媽媽，你現(xiàn)在怎么就那么容易著急，那么容易發(fā)火，你知道嗎？你跟以前不一樣了。

我不一樣了嗎？難道不是被他逐漸外露的個性與叛逆給逼的？我努力回憶與反思，我身為人母的那份耐心與風(fēng)度，是什么時候變得如此稀薄，簡直是一擊即潰。我的身體里像是被埋了一根雷管，只要遇著一點火星，它們就要沖破我的身體轟然炸響。只是對兒子嗎？對愛人更是如此，不耐煩的情緒，干燥尖利的言語，像霉菌一般，自動從身體里滋生出來，肆意蔓延。那份女性的柔軟與溫潤，像膠原蛋白一樣流失著，我根本抓不住它們。仿佛一條河流慢慢變干變瘦，一些深處的沙礫赫然顯現(xiàn)，藏也藏不住了。

情緒脾氣的變化，精神狀態(tài)的變化，身體本身的變化，統(tǒng)統(tǒng)指向我的四十五歲。好像一副充滿玄機又描述精準(zhǔn)的卦象，只等著我對號入座，一一認(rèn)領(lǐng)。我逃無可逃，只得惶惶地跟著它，走進(jìn)了一片暮色。

我記得那天，陰雨。我一個人坐在陽臺上，看著外面發(fā)呆。我的眼睛是灰調(diào)的濾鏡，一切都是灰蒙蒙的，毫無生機。我什么也不想做，做什么也打不起精神。心臟像是被雨水浸滿，淤泥一般，堵塞著我的胸口。我打開百度，第一次，輸下一個靈魂問句：四十五歲對女人意味著什么？

手機像打開了一個密室，我被引入到一條暗道里，一些面目灰暗的事物潮水般向我涌來。無論是醫(yī)學(xué)認(rèn)定，還是現(xiàn)實案例，都是有據(jù)可依的，消極的，不可逆的。在一些短視頻里，各類醫(yī)學(xué)專家權(quán)威發(fā)聲，女人到了四十五歲后，由于卵巢功能的減退，身體與狀態(tài)會出現(xiàn)一系列變化，開始向生命的衰老期及高危期邁進(jìn)。他們一個個相貌敦厚，言語舒緩，長著上帝仁愛的模樣，卻散布著千篇一律的咒語。仿佛四十五歲，就是女性生命里的一個坎。

基因無從選擇，全憑運氣。我由衷地感謝我的父母，不但給了我一身平均線之上的皮囊，還慷慨地贈與我輕盈的體態(tài)及優(yōu)質(zhì)的皮膚與笑容。它們絕對是抵抗歲月的強大武器。因為它們，我輕松愉悅地走過了我的三十歲，三十五歲，以及四十歲。

但我的四十五歲悄無聲息地來了。它是歲月的臥底，披著一身暮色的袍子，對我露出狡黠而猙獰的面目。

我掙扎著，卻還是被它一把拽住了。

四

朋友跟我聊起她的另一個朋友，一位姓郝的女士，在她絕經(jīng)之后，突然迷上了寫遺書。她將自己悶在房間里，沉浸于寫了撕、撕了寫的循環(huán)狀態(tài)中，無法紓解與控制自己的情緒。寫遺書，像個魔咒，把她引入生命的暗處……

我感覺自己也被郝女士引入了生命的暗處。一段時間以來，我一打開網(wǎng)絡(luò)，鋪天蓋地全是關(guān)于更年期及抑郁的內(nèi)容，我的電腦與手機仿佛集體患上了更年期抑郁，彌漫著陰郁的氣息與灰暗的色調(diào)。各種抑郁測試層出不窮地在我眼前閃現(xiàn)，郝女士及一些不知名女士的故事像病毒一般侵占著我的大腦，它們構(gòu)建起一個巨大的幽暗的磁場，將我牢牢吸附。

二○二三年的這個春天，我被一團暮氣滯困，無法掙脫。

每一個白天與夜晚都無比漫長。我繼續(xù)陷在與兒子的拉鋸中，繼續(xù)與失眠做斗爭。我感覺自己像一枚變質(zhì)的核桃，里面的仁已然萎縮，慢慢地，只剩一個干枯嶙峋的殼。但我無力恢復(fù)它的光澤與香甜。

中考越來越臨近。積極規(guī)矩了十四年的兒子，突然變得頹唐，有擺爛的架勢。他說，我不想卷了，成天像機器一樣，我不知道我這樣學(xué)為了什么，我看不到我未來的光。每天一回到家，他便向我索要手機，然后關(guān)上門，上鎖，躲到他的世界里去。有一次，快十一點了，我敲門，要拿回手機。他說要再用一會兒。我不允，繼續(xù)敲。門里面不再有回應(yīng)，他以沉默抗拒。我站在那道緊閉的門前，感覺嗓子眼在冒火，心跳動得比敲門聲還要急切與猛烈。終于，我耐心與風(fēng)度盡失，抬起腳朝門狠踹過去，叫嚷著，你開是不開？開是不開！！里面依然沉寂。仿佛有無數(shù)條蟲子從我身體里爬出來，噬咬著我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我感覺整個人要炸開來。我回到房間找出兒子的房門鑰匙，迅速開門，沖過去站在兒子面前，定定地看著他。兒子轉(zhuǎn)過身來，隨手拿起他的水筆，作勢刺向他的脖子，他的臉充著血，青筋突出，像一個變形的怪物。他大聲叫著，我學(xué)習(xí)得很累，我只是想一個人放松一下，想聽聽音樂，想和同學(xué)聊聊天，你為什么總這樣管著我，逼著我，你是要我去死嗎？你是要我去死嗎??！我倉皇地后退，淚水洶涌而至。我在他憤怒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那不是一個人形，而是一攤爛泥，一地碎片。

我待在陽臺的時間越來越多，用更多的精力去侍弄我的花草們，澆水、松土、施肥、剪枝。我買了各種肥料，以及一些關(guān)于園藝的書籍。我似乎在挖掘自己成為一個園藝師的潛質(zhì)，但我知道，我并非真有熱情，我只是需要它們。氣溫越來越高了，我的一盆長壽花呈現(xiàn)出凋謝的苗頭。它剛來到我的陽臺時，開得多美呀，像一團火焰。那是一種生命的極致。客廳的一棵幸福樹也掉光了葉子，露出有些枯瘦的枝干。它曾經(jīng)是我最鐘愛的植物，那么美好的名字，那么清秀的模樣，亭亭玉立，像溫婉內(nèi)秀的女子。為什么是它們，長壽花，幸福樹，是不是所有的美好都容易夭折。我看著它們走向生命的暮色，沮喪又無力。我總是在黃昏時陷入混沌與沉默，目光呈俯視的時間越來越長，腦補的畫面則越來越具象，充滿細(xì)節(jié)，比如開始有了形態(tài)、聲響與顏色：紙片，西瓜，紅色的液體噴濺。

我在某個深夜撥通了丈夫的電話，我說，我的狀態(tài)有點不對，我應(yīng)該是到了更年期了。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然后他說，我回去吧。

五

夏天來了。我的例假照常來臨，它似乎又恢復(fù)了脾性，穩(wěn)定而溫和。丈夫接管了兒子的作息管理，我發(fā)現(xiàn)個頭差不多的父子倆越來越相像，越來越默契。我退到一邊，把更多的時間留給自己，重新恢復(fù)運動與閱讀，身心漸漸松弛下來。中考比我想象中來得更快，它倏忽而過，倒讓人有種沒使上全力的空落，仿佛積攢多年的情緒沒來得及釋放。最后一場考試結(jié)束時，陽光的熱氣還沒散盡，在洶涌歡騰的人群里，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兒子。他全身落滿了陽光，一張有了輪廓的臉依然存著分明的稚氣。

我無聲地笑了。我突然有一種夢幻感，仿佛之前經(jīng)受的一切，都是一個幻象。依然灼熱的雙腳卻提醒我，潘拉多魔盒已經(jīng)打開，歲月只會朝向更深的暮色。但暮色里，依然明亮。

我的四十五歲，是一個開端，也是一種警示。它向我撕開更年期的面紗，讓我看到生命的另一面。它可以是洪水猛獸，也可以是云淡風(fēng)輕。很多時候，我們只是被自己困住了。當(dāng)我們不再將它妖魔化刻板化，它其實就是一段生命歷程，就像每個女性經(jīng)歷過的青春期。不，它甚至不需要被命名，被界定。女人蒙著眼走過此遭，像完成一次生育，在蛻變與新生中，走向自己生命的另一重天地。

在英劇《倫敦生活》里，兩位女性聊到更年期。我想跟大家分享其中Belinda的一段臺詞，她說：“女人生來就自帶痛苦，這是我們的生理命運。痛經(jīng)，乳房痛，生孩子，我們一輩子都要自己背負(fù)……就在你覺得自己安然接受了，更年期來了。這簡直是全世界最最美好的事了，沒錯，你整個骨盆都毫無用處了，還經(jīng)常發(fā)熱，也沒人會撩你，但是，你自由了，變得富有魅力。你成了完全屬于自己的人?！?/p>

（選自2024年第5期《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