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戰(zhàn)成名

長刀?？萑~。倦鳥。秋風(fēng)。

崇禎九年（1636），一個傍晚，遠天一片酡紅，殘陽如火如血。

隨著吱呀呀的響聲，一輛囚車朝京城的南西門緩緩而行。籠中囚犯正值壯年，披枷戴鎖，衣衫襤褸，一路風(fēng)塵，形容極顯憔悴，只是雙眉下的目光依然炯炯有神。

囚車后緊跟兩位學(xué)子，年屆而立，風(fēng)華正茂。他們頭戴儒巾，身著襕衫，肩上斜挎一個布包，卻難掩貴氣風(fēng)流。進入城門，囚車停下，囚犯艱難地直起上身，一抖鎖鏈，扭過頭說：“山高路險，門下不避斧鉞，一路相隨，為師在這里謝過了?！?/p>

個兒高的學(xué)子趨前一步，躬身施禮：“先生言重。老師蒙冤，學(xué)生理當仗義執(zhí)言，偌大皇城，不信冤獄不能昭雪。老師珍重，此案一日不平，弟子們一日不離京師！”

暮色漸濃，兩行離雁正向遠處飛去，如同藍天遺落的一串音符。

押解的錦衣衛(wèi)按住腰間繡春刀，望一眼下沉的落日，一抖馬韁，沉聲道：“時辰已然不早，我等還要到刑部復(fù)命，你們師生就此別過吧?！闭f著，驅(qū)動囚車，語調(diào)很是感慨，“千里相送，情深義重，做老師的該是如何春風(fēng)化雨，才能教導(dǎo)出這樣的學(xué)生！”

囚犯叫袁繼咸，為人正直，剛正不阿，任監(jiān)察御史時即為朝內(nèi)閹黨忌恨，很是不得煙兒抽。崇禎七年（1634）外放山西，任提學(xué)僉事。主持三晉學(xué)政后，重修荒廢已久的三立書院，盡選英才，廉潔奉公，政績卓然。高個兒青年便是他最得意的學(xué)生傅山。明朝規(guī)定，在外官員三年考核一次，崇禎九年是“大計”之年，人們本以為憑袁繼咸的德才會得到褒獎升遷，不想，他被閹黨爪牙、時任山西巡按御史的張孫振秘密誣劾，誣陷他貪污腐化。崇禎皇帝聞知震怒，下旨械送京師勘問。

恩師蒙冤，傅山第一個挺身而出。他四處聯(lián)絡(luò)，周密安排，動員同學(xué)進京請愿；同時，和好友薛宗周一起，護送袁繼咸帶鎖赴京。

張孫振得報，猴急猴急的，派兵追尋緝拿，傅山“敝衣襤褸，轉(zhuǎn)徙自匿”。千里逆行，有多少坎坷需要面對？他像俯身沖下山谷的雄鷹，已經(jīng)為心靈留足空間，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風(fēng)雨。他知道，一人獨行，心會變成孤島；有真情如光影伴隨，希望就會像太陽一樣升起。和袁師分手后，傅山找了一家客棧住下，一蹴而就，寫下辯誣揭帖，逐一駁斥了張孫振對袁繼咸的種種誣陷。這是傅山上交良知的答卷，也是抗擊邪惡的宣言。黑白顛倒，是由于謊言的綁架；真相如光，只要鑿出一個罅隙，就能照亮欺心暗室。

同學(xué)陸續(xù)到京，傅山的揭帖有一○三位至京諸生列名，聲勢浩大。

沒想到，閹黨把握朝政，疏狀難以上達，通政司的官員還威逼恐嚇諸生，不要跟著傅山走，否則有苦頭吃。一下子，“列名疏中者，慌懼不知所為。”傅山明白，自己面對的勢力太強大了，一個沒有靠山和背景的地方生員要與龐大的官僚體系抗衡，結(jié)局危如累卵，許多人都為他捏一把汗。立于孤峰之上，傅山感受到的是，風(fēng)吹過，天將雨，浮生路遠多崎嶇，春雷雖遠終將至，坐等雨后賞金菊。他曉以大義，說服那些動搖的生員——真相是埋在土里的種子，謊言不過是掛在枝頭的枯葉；只要堅守，凍土中也會有美麗的薔薇綻放。同時，把揭帖復(fù)寫百余份，分別投訴各個衙門，致使袁氏冤情震動京師。

負責(zé)接收辯誣材料的通政司，與閹黨沆瀣一氣，揭帖幾次投送，仍難以上達。

這天，天將破曉。幾顆殘星在淡青的天幕眨著眼睛，有點睡意蒙眬；薄霧如輕紗般在大地繚繞，使路邊的景物影影綽綽。幾盞燈籠亮著，跟隨一頂官轎，靠近了長安門。

當朝首輔溫體仁坐在轎子里，閉目養(yǎng)神。

轎子忽然停下，一個仆人掀開轎簾沉聲稟報：“老爺，前面有人攔轎，小的們驅(qū)之不去，說是有要緊事，一定要向老爺當面陳情?！?/p>

溫體仁“哦”一聲，探出頭，見有上百人，青衣方巾，舉止端莊，都是學(xué)子打扮，已堵成一道人墻，便由仆人攙扶著下轎，抖抖衣袖，道：“不須亂說，著一二人前來語之?！?/p>

領(lǐng)頭的學(xué)子正是傅山，他雙眸放光，走上前一拱手：“我等是山西通省諸生，為學(xué)道訴冤赴京。本應(yīng)投本于通政司，無奈通政司四五次阻隔之不得上，故傳投揭帖，在京大小衙門皆有之。獨候大宗師兩三月不得見，專在此候?！?/p>

溫體仁聞言，一臉不屑：“茲事體大，朝廷自有處分，爾等在此喧鬧，意欲何為？”

傅山毫無懼色，朗聲道：“學(xué)道蒙冤，我等皆知情之人，投送揭帖，只為還原真相。此案已不獨一官之賢否，實全晉之風(fēng)教所關(guān)，天下之治亂所系，安可噤口不語？”

溫體仁捋捋下巴上稀疏的胡須，干癟的臉上閃過一縷不易察覺的慍怒。袁繼咸在朝敢于言事，觸犯過他的利益，張孫振構(gòu)陷袁正合他的心意，怎么會施以援手？他心說，這群學(xué)子真是多事。無奈接過揭帖，皺皺眉，輕輕哼了一聲：“我會將揭貼上達，爾等靜聽處分即是?！?/p>

傅山見他態(tài)度敷衍，上前一步：“此案牽連無辜者百余人，監(jiān)中已有死者，有因受刑、凍餓、生病將死者，大宗師早問一日，則這些無辜者尚有生還之日?！?/p>

溫體仁當然知道這些情況，擺擺手，不耐煩地說：“本相已知，毋須多言?！?/p>

他本想搪塞過去，沒料到，傅山還向文淵閣大學(xué)士黃十俊、賀逢圣，禮部侍郎張志發(fā)等朝廷重臣投送了揭帖；并且，聯(lián)絡(luò)山西巡撫吳甡予以策應(yīng)。吳甡剛正無私，上折歷數(shù)袁繼咸的項項德政、張孫振的種種劣行。此事水漫金山，已再難遮掩。四月，刑部終于開堂審理此案。

刑部大堂。主審官一拍驚堂木，吩咐：“傳，證人傅山到堂?！?/p>

傅山長袍直褲，扎一條綠色腰帶，戴一頂黑色緞帽，款款步入。他神色從容，仿佛放舟時光之河的智者，笑對利路名場，安心恬蕩；穿越俗世紅塵，但契本心。

主審官斜楞一眼傅山，語氣中隱含責(zé)詰：“揭帖是你執(zhí)筆？”見傅山應(yīng)諾，又厲聲喝道，“諸生列名揭帖，皆晉之國士。如有冒名，乃欺君之罪，汝知否？”

傅山微微一笑，倚窗聽雨，他早已看慣了煙云變化，知道主審官在虛張聲勢，想先聲奪人。辯誣的準備工作十分縝密，他心中有底，于是神色凜然地回答：“具名的貢生和生員皆在，可一一核查，倘有一頂替者，甘愿伏罪。”

主審官見傅山并無怯色，便轉(zhuǎn)移話題，圍繞揭帖頻發(fā)責(zé)問，傅山一一答辯。

許身知己，榮辱從容對；怒向權(quán)貴，橫眉掃不平。這是信念的對決，也是辯場爭鋒?？瓷先ィ皇请p眸對視，眼神交會，其實，目光如箭鏃飛出，能穿透人的心靈。盛世繁華，已是掠過昨日的晚風(fēng)；你死我活，才是今天投射的背影。什么叫勇氣？就是，浪急潮頭立，風(fēng)來舞長纓；就是，劍離鞘可以卷刃，刀抽出不可無鋒。

最后，傅山環(huán)視一眼大堂，神情充滿自信：“綜上所述，張孫振彈劾袁師各項，或遠年傳誣之事，或別曹已結(jié)之局，皆畫影捉風(fēng)，欲加之罪。袁師傲骨嶙峋，文章華美，首明道德，次砥藝文，為官清廉，一介不染，在晉舉皆傳誦，以為冰玉。如沉冤不白，何以為朝廷明公道，何以為士民留人心？”

勇氣是勇者的勛章，最耀眼的那一枚，應(yīng)該授予敢于對壘整個戰(zhàn)陣的人。傅山有過膽怯嗎？也許。只是，他知道人在征途，無路可退即不必再退，如同飛瀑，水到絕處才會綻放生命的光華。真正的勇士不是沒有過怯懦，怯懦，不過是他一亮劍就挑落的殘星。

經(jīng)過兩次審理，袁案終于昭雪，傅山一戰(zhàn)成名，名動朝野。

這是崇禎十年（1637）。傅山三十二歲，在袁繼咸一案中顯示出超凡的識見，一時，義聲聞天下。那么，為什么風(fēng)雨飄搖的朝廷沒有留住這一道璀璨的星光？流行的說法是，傅山篤信老莊，無意仕途。確實，追求個性解放是傅山的精神引領(lǐng)，也是他的心靈皈依之所，他要去尋找那一抹屬于自己的色彩。不過，漠視官場并不等于絕意仕途。利用在京閑暇，傅山曾深入民間考察寫下過《喻都賦》。那時，因滿蒙貴族軍隊多次到京師附近搶掠，廟堂上下遷都之論驟起。傅山認為，邊患危機時遷都會使人心惶惶，正確的選擇是安定人心，立足中興。怎樣做到這一點？寬徭緩征，使農(nóng)民有生路；撤回遍布全國城市、礦區(qū)、手工業(yè)發(fā)展地區(qū)，以催稅為名橫征暴斂的宦官，使社會經(jīng)濟得以繁榮。同時，像葺補救治殘肢一樣，振軍興武，抵御清兵，挽救國家危亡。

出身官宦書香世家的傅山，自幼聰慧。三歲時，別人誦讀《心經(jīng)》，他張口可接下句；十五歲中秀才；二十歲成為廩生，即由官家提供膳食的學(xué)生；二十三歲參加會試，兄傅庚為他點定五十三篇文章，傅山“十行并下，過目成誦”，晨起梳洗后到早飯不到兩個時辰，全都朗朗上口，不爽一字；另一個天分極高的讀伴，窮日之力只背了四五篇。后來傅山就讀三立書院，因?qū)W業(yè)優(yōu)異被奉為祭酒。祭酒，首腦也，類似今天的學(xué)生會主席。這時的傅山是一匹蟄伏的駿馬，蓄勢待發(fā)。他主張文章要“經(jīng)世致用”，反對因襲、模擬、復(fù)古，如同木頭中的一團火，活成了自己給自己松綁的太陽。只是，“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或許因為在袁案中主持正義，蔑視權(quán)貴，又思想活躍、特立獨行，已被視作另類。雖才高八斗，胸懷報國之志，卻只能孤獨地凝望夜空，把一顆殘星當成圓月觀賞。

王朝錯身之際，傅山未能出將入相，應(yīng)該說，是歷史的一個疏忽。

那年四月，積雪已盡，百花待開。傅山像來時一樣，斜挎一個布包離京返鄉(xiāng)。一個孤獨的靈魂行走在莽莽的原野上，殘陽如血，在他身后投射出長長的陰影。

秘密反清

同樣一個殘陽如血的傍晚。只是，從窗戶鉆進的落日余光，沒有在傅山身后拉出一道陰影，而是在他深紅色的道袍上鍍上了一層金輝。

這是崇禎十七年（1644）的一天，距傅山離京返鄉(xiāng)過去了僅僅七年。

五峰山的道觀里，青煙裊裊，暗香浮動。道士郭靜中起身接過傅山剛剛讀過的拜師疏文，走到燭臺前，用燭火點燃，在無量天尊的神像前燒著。火苗上躥，忽高忽低，似乎是告知神明，拜師人已經(jīng)入教。然后，坐下，一副仙風(fēng)道骨，接受傅山的跪拜。

時光如刀，有多少舊夢禁得住歲月的剪裁？這七年，走遠的是一個王朝的喟嘆，留下的是悲愴的年輪和帶血的刀戈。先是兩畿、山西等地大旱，糧食歉收，饑民遍地；繼而，清兵入墻子嶺，占高陽，克濟南，俘獲德王；鐵蹄到處，悲號之聲不絕。傅山的家庭也生變故，侄傅襄病亡，嬌妻同日仰藥以殉，年僅十九歲。傅山與傅襄感情甚篤，愛侄夭亡，他整日擁被而坐，昏昏然閉門不出。稍后，同學(xué)郭九子卒，傅山痛失狂狷好友，感慨他懷才不遇，生前沒有機會一展抱負。這感慨中又何嘗沒有夫子自況的意味？手持龍泉劍，未曾露寒鋒。長夜云遮月，幾時天放晴？傅山祈盼的晴天沒有來到，接踵而至的是一個個內(nèi)憂外患的噩耗。崇禎十五年（1642），傅山想為大明即將枯竭的油燈里添一滴新油，無奈，鄉(xiāng)試不中。不是學(xué)養(yǎng)不夠，而是他高疏的性格不能逢迎陳陳相因的空論。人生蒼涼處，凈是后庭歌，江水悠悠處，孤帆看日落。傅山的凄涼瘦如秋風(fēng)，把一路的憤懣堆積在心里。崇禎十七年（1644），閣部李建泰自請籌措軍餉治兵效力朝廷，崇禎皇帝親自在正陽門樓設(shè)宴踐行。傅山因為享譽士林，被李建泰聘為軍前贊畫。原以為，只要為了夢想奔跑，總會有一處風(fēng)景在前方等候，不想李建泰是一顆不肯發(fā)芽的種子，根本無心呼喚春色。他虐待士兵，中飽私囊，屢戰(zhàn)不勝，傅山未至軍前，他已因私心作祟領(lǐng)軍回撤。傅山不由一聲長嘆：“可惜一腔血，無由灑戰(zhàn)場?！逼浜螅绲澔实劬吧阶钥O，清軍在吳三桂引領(lǐng)下問鼎北京。

江山易主，天地蒙塵，傅山悲憤異常。

他不是不能接受改朝換代，周滅商，是以仁義之師討伐無道之君；清滅明，則是“華夏亡于夷狄”，他無法容忍異族的壓迫與欺凌。在他眼中，知識分子身處亂世有兩條路可選，或隱居山林等待堯舜，或揭竿而起反抗暴政。面對清朝的殘暴統(tǒng)治，傅山堅定站隊后者，明晰了自己的人生目標：反清復(fù)明。他不能確定，自己能不能改變世界；可以確定的是，自己永遠不會被世界改變。他是一塊冰，可以融化，不可以玷污。

遁入道教，傅山不是為了燃香獻禮，追求長生不老之道；而是為避剃發(fā)之辱，以道士身份云游四方，從事反清地下活動。一位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壯士因為看透世間功名利祿，削發(fā)為僧，但與傅山言及抗清名將熊廷弼時，高聲一呼：“好個熊經(jīng)略！”隨即叩頭，淚飛如雨。傅山也崇敬熊經(jīng)略，知道他是因監(jiān)軍太監(jiān)誣陷，被多疑的崇禎皇帝處以極刑。僧人當時正在京城，親眼見到了熊經(jīng)略凜然赴死的場景。傅山為僧人的愛國情懷所感動，賦詩贊曰：“說到熊經(jīng)略，昂頭淚滿睛。”進而自責(zé)：“自顧真齷齪，何如君意真?！边@種糾結(jié)，是那個特定時代不少知識分子的“共情”：他們有深厚的忠君愛國情結(jié)，內(nèi)心想維護封建正統(tǒng)王朝的法理和統(tǒng)治；可是，每個朝代的末期都會呈現(xiàn)衰微破敗的亡國之象，他們想匡扶大廈，又根本無力回天。不過，走過一段又一段歲月，他們的民族氣節(jié)始終不變；穿越一場又一場煙雨，他們的愛國之情一直相伴?！叭悍涫渲?，浩蕩往來飛?？囹亓萌舜?，甘心得死歸?！币皇住犊喾洹?，傅山的悲情與堅貞躍然紙上：國家已亡，他們像失去蜂巢的蜂；“浩蕩”二字，蒼茫浩渺，氣魄攝人；“甘心”所示，即便身后堆下千具白骨，也素心不改，向死而生。

傅山的抗清活動，史書上難有詳細記載，從他的詩文中可以覓得一些蹤跡。

漫天風(fēng)雪，天影迷蒙。殘月在云霧中移動，如霜一樣的月光灑在群山和林間，增添了雪夜的冷峻。不時，夜的深處會傳來幾聲野獸的嚎叫，凄厲而恐怖。一行人騎驢疾行，身后的痕跡很快被大雪覆蓋。這是《雪夜同文伯、子堅、木公、伯渾驢背偶成》一詩描繪的場景。同行者皆為著名的反清斗士，此行何為？想必不是雪夜覽勝、月下抒情吧？“暗香花未遠，冰友韻如梅”，流淌的是對故國不盡的懷念，而“暗香”“冰友”又指何人何事？那個時期，傅山的行蹤繁忙而神秘。一次赴晉祠，途中因雨遇阻，傅山在距晉祠十里的棗園頭住了一晚，竟心有不安，“一枕偷安客子羞”?？梢姡@趟晉祠之行也肩負大義，刻不容緩，只是囿于嚴酷的現(xiàn)實，詩中不能直言罷了。聯(lián)想到傅山氣節(jié)如松，且一身武功，這種欲言又止，反倒給我們留出了想象空間。也許，他們是急著去赴秘密的反清聚會，商討如何策應(yīng)南明政權(quán)發(fā)動反清起義；也許，他們雪夜奔襲，是要搗毀一個清兵巢穴，激發(fā)起民眾斗志?？傊?，月色下真誠的相伴，是人世間最難得的風(fēng)景，一旦在凄風(fēng)苦雨中定格，就值得彼此傾其所有。事實上，后來的山西境內(nèi)確實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反清暴動，義軍一路斬關(guān)奪寨，刀鋒所向，旌旗蔽日，致使多爾袞不得不率軍親征，歷經(jīng)數(shù)場苦戰(zhàn)才予以剿滅。

傅山很可能參加了起義前的聯(lián)絡(luò)與組織，是否親冒疾矢上陣殺敵尚無史料佐證。不過，起義失敗，汾州被屠，傅山的痛苦與失望卻顯露無遺：“屈子淚無盡，陶家瓶可盈”，他如屈原一樣憂傷，即便是寄情山水的陶潛，他的瓶子恐怕也裝不下無法抑制的淚水。孤煙長，義士葬身古戰(zhàn)場，國難未平身先去，望天穹，淚兩行，與誰舉杯話凄涼？

我們知道，傅山的字號多達五十四種，在明末清初的文人中極為罕見。每一個字號都是他的一個人生密碼。比如，“隨厲”，就是隨時隨地激勵自己；“濁堂”，濁，混濁也，隱含著對清王朝的鄙視；“公他”——“利他不道苦，自愧未能工”，顯示了傅山的高尚情懷。不過，他的字號中帶“僑”字的最多，十一種，皆為明亡后所用。他曾有詩，“太原人作太原僑”，把生養(yǎng)自己的故鄉(xiāng)稱為僑居之地，暗示清朝統(tǒng)治中原后已成無家之人，其中的悲涼徹骨寒心。夢中擊胡虜，醒來殘星落。殘星落，志不挫，滿腔憤懣，一路悲歌。從此，“僑”字成了傅山心靈上難以痊愈的傷疤，一經(jīng)觸動便會有血滲出。僑民、僑黃翁、松僑、僑黃真山……行走的傅山已經(jīng)沒有了安居之所。漂泊，是為了追尋心中的理想；停下，是為了留住飄逝的白云。還有一些字號無解，應(yīng)該是傅山出于自保而變換的馬甲。因為一句“清風(fēng)不識字，何必亂翻書”就會導(dǎo)致人頭落地的政治環(huán)境中，曲折隱晦成了生存的不二法門。

即便如此，順治十一年（1654）傅山還是以反清的罪名入獄，史稱“朱衣道人”案。

刑部大堂。墻上，掛著各種各樣的刑具；一扇尺幅大的窗戶被鐵條封死，有稀薄的陽光照進來，在地上形成幾小塊不規(guī)則的光影。身著六品官服的主事坐在公案后，一拍驚堂木，聲色俱厲：“你自號朱衣道人，朱，明也。取此號，莫非欲復(fù)明祚？”

“謬也！”傅山怒目而視。審理袁案時，他曾作為證人在大明的刑部大堂為恩師辯誣，那是何等意氣風(fēng)發(fā)！今日，角色發(fā)生轉(zhuǎn)換，他由當年的證人變成了清廷囚犯，落紅花殘，終是塵埃一夢。幾次過堂，嚴刑拷問，傅山已長發(fā)披散，衣衫不整，額頭有血不斷滲出。不過，他仍倔強地昂起頭，目光中除了孤傲，更是充滿了鄙夷：“汝知否，道書中有‘黃庭中人衣朱衣’句，朱衣道人，源于道書，與欲復(fù)明祚何干？”

“大膽！安敢逆言回懟？”主審官厲聲再問：“宋謙所供，時間、地點、裝束、年齡，細節(jié)皆符。你們分明兩次聚首意圖謀反，還矢口否認，來呀，大刑伺候！”

傅山冷哼一聲，面不改色：“我乃道士，略有薄名，裝束、年齡盡人皆知。行醫(yī)問道，浪跡天涯，行蹤也從不隱匿，以此四點罪我，豈不令天下人恥笑？”

“狡辯！依你說辭，莫非宋謙有意害你？你們素?zé)o仇怨，他何故如此？”

傅山從容應(yīng)對：“順治九年，確有個宋道士在汾州求見，因聞得此人揣奸把猾，因而拒之；順治十年十月十三日，此人復(fù)來求見，山再拒之，他甚怒，口吐穢語。當時，布政司魏經(jīng)略正來求藥方，在座親歷。兩次被拒，宋某懷恨在心，挾仇扳了也未可知。說我與他相識，官家可當面對質(zhì)，如果他在一眾人中能認出山，甘受刑殛?！?/p>

原來，一個叫宋謙的南明政權(quán)總兵官，以道士身份做掩護，到北方“召集將士，聯(lián)絡(luò)義兵”，秘密籌備反清起義。他確曾兩次拜會傅山，受到真情接待，后來他被捕變節(jié)。本來，以傅山的性格，會在公堂上慷慨斥賊，引頸就義。但一來老母在堂，傅山是孝子，心有牽掛；二來壯志未酬，反清復(fù)明的事業(yè)還等待他參與；再有，宋謙為了茍活，把他聯(lián)系的反清斗士一股腦兒供出，令傅山極為不齒。所以他編造了一套假口供，抗詞不屈，拒不認罪。宋謙已被斬殺，死無對證，又加上傅山及兄長和兒子的供詞可互為印證，審理此案的一些清廷官員以皇上有旨，不得涉及無辜為由，有意開脫，傅山一年后無罪釋放。

死里逃生，本該慶幸的傅山卻無比慚愧，“病還山寺可，生出獄門羞”，他想起了無數(shù)在抗清路上英勇就義的志士，想起了恩師，一時，“有頭朝老母，無面對神州”。

袁案昭雪后，袁繼咸曾出任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駐節(jié)九江。順治二年（1645），被奸人誘入軍中軟禁，降清時獻袁邀功。清廷有意招降袁，但他不食清餐，不著清服，不肯剃發(fā)，拒見清帝，寧死不屈。獄中有書信給傅山：“晉士惟門下知我最深，蓋棺不遠，斷不敢負知己，使異日羞稱友生也。”傅山得書，悲痛欲絕，淚如雨下，悲號道：“山亦安敢負公哉！”隨后，在一個星光黯淡、明月潛行的夜晚，著紅衣黃冠，仗劍北上。或許，他是想找機會救出恩師？無奈力有不逮，到達京城時袁繼咸已英勇就義。

活著走出刑部大牢，實在出乎傅山所料，他本欲效仿恩師，慷慨赴死。自從清入主中原，他覺得活著就是恥辱，余生已然破敗，只能拼盡全力守護住心中的信念。其實，純潔的不一定就是白的。當堂怒斥，凜然赴死，彰顯的是氣節(jié)；抗詞不屈，絕食九日，幾死，何嘗不是尊嚴的另一種呈現(xiàn)？山河破碎，多少人茍活而不知恥；唯傅山，像山鷹一樣穿云而過，卻仍嫌雙翼擺動得不夠有力。自責(zé)，幾乎貫穿了他的余生。

那是一束穿越心靈的閃電，傅山的生命因此明澈而高貴。

（選自2024年第12期《作家》）

原刊責(zé)編 王禹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