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煜《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獨自莫憑欄”中的“莫”在理解上存有否定詞“莫”和時間詞“暮”之爭。語文教材一般都解作否定詞“莫”字。梳理李煜現(xiàn)存詞作,可以看出獨自憑欄是詞人的常規(guī)動作,“暮憑欄”的情況也較為常見;詞人李煜是非常感性的,作“暮”解更符合詞人的情感特質(zhì);“莫”“暮”在實際使用中,存在義同形不同和形同義不同的情況;暮時憑欄在唐宋詩詞作品中很常見,李煜的“暮憑欄”并不是孤例。綜上,可以推定“獨自莫憑欄”句中的“莫”當解作表時間詞的“暮”字。
關(guān)鍵詞:李煜;憑欄;莫;暮
李煜《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其中“獨自莫憑欄”中的“莫”,語文教材一般解作否定詞;另一說為“暮”字義?!墩f文解字》:“莫,日且冥也。從日,在茻中?!薄澳钡谋玖x即“暮”。有學(xué)者專文論證,關(guān)于在該詞中,作“莫”還是作“暮”,仍有爭議。筆者認為,單純從訓(xùn)詁的角度來探討,并不能解決“莫”“暮”之爭,一是李煜手跡已不可見,無法窺見作品原寫到底為哪個字;二是現(xiàn)存的文字資料,有的作“暮”,有的作“莫”,不好貿(mào)然給出定論;三是即使現(xiàn)在能看到當初的手跡,還存在一個詞義理解不一的問題。這個問題頗似硬幣的AB面,單純從某一方面來討論,不太可能徹底闡釋清楚。
要推定詞人當時用的是時間詞“暮”還是否定詞“莫”,應(yīng)梳理李煜詞作的整體情況,探討作者的遣詞造句習(xí)慣,考量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選字、用字,再結(jié)合詞人創(chuàng)作該詞時的情感狀態(tài),綜合當時的創(chuàng)作情況進行分析,才能更接近作者真實的用字意圖,得出較為確切的推定。
一
梳理李煜存世詩詞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李煜有著濃濃的憑欄情結(jié),獨自憑欄是詞人的常規(guī)動作,“暮憑欄”的情況也較為常見。
據(jù)詹安泰校注《李璟李煜詞》,李煜現(xiàn)存詞作44首。在這些作品中,樓欄意象出現(xiàn)較為密集,“憑欄”行為很常見。出現(xiàn)樓欄的詩詞多達10多首,有“憑欄”“倚闌”“拍闌”等多種形式,直言憑欄的就是本文所討論的這一篇,另有《虞美人·風(fēng)回小院庭蕪綠)》“憑欄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薄耙嘘@”的,如《阮郎歸·東風(fēng)吹水日銜山》“留連光景惜朱顏,黃昏獨倚闌?!薄稉v練子·云鬢亂》“斜托香腮春筍嫩,為誰和淚倚欄桿?!迸臋跅U的,如《玉樓春·晚妝初了明肌雪》“臨春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薄芭年@”其實也暗含著憑欄義。
由于“樓”“闌”相依,還有多篇隱含憑欄的詞作?!蹲右垢琛と松詈藓文苊狻贰案邩钦l與上?長記秋晴望?!币庠诘歉邞{欄?!吨x新恩·秦樓不見吹簫女》“秦樓不見吹簫女,空余上苑風(fēng)光?!?碧闌干外映垂楊?!薄吨x新恩·冉冉秋光留不住》“又是過重陽,臺榭登臨處。”《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p>
憑欄遠眺,對于唐宋詩人來說,是個較為大眾化的集體行為。但對于詞人李煜來說,他的常態(tài)是獨自一人憑欄。如《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薄度罾蓺w·東風(fēng)吹水日銜山》“留連光景惜朱顏,黃昏獨倚闌?!薄队菝廊恕わL(fēng)回小院庭蕪綠》“憑欄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薄稙跻固洹o言獨上西樓》“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薄罢l與上”“獨倚闌”“獨無言”“獨上西樓”等等都是其獨憑欄的描寫。
李煜現(xiàn)存詩作中也有兩篇憑欄之作,一是《送鄧王二十弟從益牧宣城》“君馳檜楫情何極,我憑闌干日向西?!倍恰陡袘选贰皯{欄惆悵人誰會,不覺潸然淚眼低?!辈⑶遥铎犀F(xiàn)存作品中,暮憑欄的抒寫也不只《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這一篇,另有《阮郎歸·東風(fēng)吹水日銜山》“留連光景惜朱顏,黃昏獨倚闌。”《烏夜啼·無言獨上西樓》“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p>
李煜存世作品不多,就在這為數(shù)不多的作品中,憑欄作品卻非常多,憑欄成為李煜創(chuàng)作中借以抒懷的一個常態(tài)事件,也成為李煜本人濃重的一個心結(jié)。獨自憑欄,有著無限的寂寞,無法與別人訴說傷痛,唯有獨自悵惘,暗自神傷,對著空闊的四野和遙不可及的故土,進行無言的訴說。獨自憑欄成為了他的習(xí)慣行為。行為習(xí)慣呈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就會形成難以更改的思維范式。當獨自憑欄成為詞人的常規(guī)動作,獨自暮憑欄成為其生活的常態(tài)后,是不太可能突然予以改變的。若解作“莫憑欄”,便與作家作品的整體情緒和慣性思維不一致,有違于詞人的常規(guī)思維、習(xí)慣行為。
此外,解作“獨自暮憑欄”,與李煜本人的另一首詞“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正好相互對應(yīng),更符合詞人的習(xí)慣心理。與唐人李咸用《遣興》首聯(lián)“風(fēng)細酒初醒,憑欄別有情”對讀,恰好構(gòu)成對應(yīng):前句“風(fēng)細酒初醒”對應(yīng)上闋“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后句“憑欄別有情”對應(yīng)下闋“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該篇還與唐人王初《望雪》“銀花珠樹曉來看,宿醉初醒一倍寒。已似王恭披鶴氅,憑欄仍是玉欄干”,有著類似的醒與不醒的意味。
二
詞人李煜是非常感性的,作“暮”解更符合詞人的情感特質(zhì)。持否定詞“莫”說的學(xué)者,多是從理性思考角度進行解讀的。如詹幼馨“告誡說”,“莫憑闌,一作暮憑闌。按:莫暮古通。若作朝暮解,則意淺。莫,有自我告誡意,涵義深一層。又作倚闌干。與暮憑闌同樣失之淺泛。且倚字聲音沒有莫字響?!盵1]他認為當讀作“莫”,涵義更深刻。又如謝世涯的“勸慰說”,因憑欄遠眺的,正如在夢中所見一樣,只有增加悲痛而已,天上人間將成為永訣,所以要勸慰自己‘莫憑欄’?!盵2]不過,該詞并沒有反思和警戒之意的流露,更多的是描述、傾訴,甚至是控訴,唯獨缺乏的是對自己的告誡。從詞人現(xiàn)存作品來看,也鮮有反思和自警,而多是在記錄、描述、訴說,更多的是情緒的宣泄,如《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望江南》“多少恨”“多少淚”。
李煜詩詞中,既有“暮”也有“莫”,如《蝶戀花·遙夜亭皋閑信步》“乍過清明,漸覺傷春暮”,《七律·感懷》“又見桐花發(fā)舊枝,一樓煙雨暮凄凄”;而《望江南·多少淚》“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莫”和“休”對舉,此中“莫”當為否定詞?!蹲右垢琛ご喉毷窍却涸纭贰皩ご喉毷窍却涸?,看花莫待花枝老”,此中“莫”也當是否定詞。
相對于“暮憑欄”,有反其意而用之的。如辛棄疾說“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摸魚兒》),用的字是“休”字,而不是“莫”字,其實也正是暮憑欄的反面呈現(xiàn)。歐陽修《踏莎行·密密約約》“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暮)近危闌倚。平蕪近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不少版本多做“莫”的本字解,筆者認為此“莫”作“暮”解更合理?!按绱缛崮c,盈盈粉淚”寫人的情態(tài),“樓高莫近危闌倚”寫人的動作,動靜結(jié)合,表達了等到傍晚時分,登高憑欄遠眺,望歸人的心情?!捌绞徑幨谴荷健睘閼{欄所望的結(jié)果,“行人更在春山外”則是猜想。解為“莫”,出于心情或者安全的考慮,這種理解有替詞中人物思慮過多之嫌。
《浪淘沙》是唐教坊曲,劉禹錫、白居易并作七言絕句體,五代時流行長短句雙調(diào)小令,又名《賣花聲》,五十四字,前后片各四平韻,多做激越凄壯之音。[3]龍榆生先生將該詞作為雙調(diào)小令定格,上下闋格式一致,平仄相同,字數(shù)一致。從語義上來說,上下闋之間對應(yīng)比較工整:“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獨自暮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簾外雨潺潺”和“獨自暮憑欄”句,從一致性的角度來說,“雨”與“暮”詞性相同,才可相對應(yīng)?!坝赇?,“雨”潺潺而下,“暮”時憑欄而立,語義都是順承而下,二者相互照應(yīng)和諧。如是“莫”字,則氣斷、句斷、意也斷,意境被無端撕裂,不再和諧。就詞作本體來看,正是憑欄,才見后句的“無限江山”,見了“無限江山”,才有了“別時容易見時難”的感嘆。這才是順暢的語言表述。若解作“莫”,不憑欄,何以見無限江山,何以有“別時容易見時難”的感嘆?
三
“莫”既有時間上的“暮”義,也有作否定詞的“莫”義。在實際使用中,存在義同形不同和形同義不同的情況。
“莫”在《詩經(jīng)》中,已被廣泛使用?!缎⊙拧げ赊薄贰霸粴w曰歸,歲亦莫止?!薄澳奔茨阂?,年末?!秶L(fēng)·魏風(fēng)·碩鼠》“三歲貫女,莫我肯顧”,《大雅·烝民》“我儀圖之,維仲山甫舉之。愛莫助之”,《國風(fēng)·衛(wèi)風(fēng)·竹竿》“豈不爾思?遠莫致之”,《小雅·四月》“民莫不穀,我獨何害”等已有否定詞的用法,不單單指向時間意義上的“暮”。
據(jù)傳為李斯所寫的小篆書法作品《會稽刻石》中有“皆遵度軌,和安敦勉,莫不順令”句?!澳北硎痉穸x,而不是“暮”義。據(jù)資料顯示,“暮”字在三國吳景帝(孫休)永安五年(公元262年)《彭盧買地鉛券》已經(jīng)出現(xiàn)?!叭龂鴷r代既已有‘暮’字,而且出于民間鉛券,并假借為‘墓’字,也可以說是寫了別字,可見‘暮’字在當時已十分通行,此字之出應(yīng)該尚在三國時代以前?!盵4]在其90年后,晉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名傳天下的王羲之書法作品《蘭亭集序》“暮春之初”,“暮”字再次出現(xiàn),這說明在彼時“莫”“暮”可能已經(jīng)分道揚鑣?,F(xiàn)傳的《蘭亭集序》雖然不是王羲之原作,但作為摹本,字形是與原作保持一致的。王羲之書法兼善隸、草、楷、行各體,對文字傳承當有一定的了解,用“暮”而不用“莫”當不是隨心而用?!墩f文解字》成書于漢和帝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至安帝建光元年(公元121年),是我國第一部按部首編排的字典。該書中僅有“莫”字,沒有收“暮”字,如是漏收,則不需要再討論;而若不是漏收,卻沒有“暮”字的話,那么它作為后起字的出現(xiàn)當在公元121年之后,最晚也應(yīng)該早于公元262年。李煜對于“莫”“暮”的用法應(yīng)該有所了解,所以,有些版本寫作“獨自暮憑欄”,也是有道理的。
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是“莫”與“暮”有字形的區(qū)別,沒有統(tǒng)一為“莫”或者“暮”,若認為李煜在選字時已經(jīng)有非常明顯的區(qū)分,也多是不可靠的。在文字的實際應(yīng)用中,存在著借字或者用別字的情況。詞人的作品很可能都作“莫”字,在后續(xù)流傳中,才出現(xiàn)了“莫”與“暮”字形上的區(qū)別。這個原因的產(chǎn)生,也可能有后人改動的成分。因為詞人的原作手跡已不可見,在詩詞的后續(xù)傳抄過程中,后人難免有以己之意度詞人之心,對相關(guān)文字做出改動;亦可能出于簡單傳抄書寫的需要,人為地將“暮”改作“莫”;還有可能就是在后世印刷過程中,制版人員將“暮”刻作了“莫”,并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導(dǎo)致后世流傳,以訛傳訛。
詹安泰先生在對該詞的校注中提到,“莫憑欄”,《金玉詩話》作“倚欄桿”;《花間集補》《詞綜》《全唐詩》《詞林紀事》均作“暮憑欄”。[5]據(jù)研究,《金玉詩話》十則,當是《西清詩話》的選本,《西清詩話》著者是蔡京之子蔡絳。[6]《西清詩話》成書于北宋宣和五年(1123年)秋,[7]距離李煜(937—978)生活的時代較近,其記錄可能更為接近李煜詞作的本真。其“倚欄桿”之說,可作為“暮憑欄”的佐證,同時也是“莫憑欄”的反證。還有《花間集補》《詞綜》《全唐詩》《詞林紀事》都寫為“暮憑欄”,是最直接的佐證。
四
就憑欄行為來說,李煜的“暮憑欄”并不是個例,暮時憑欄的情況在唐宋詩詞作品中較為常見。一是憑欄常與“落日”“落暉”“日斜”“殘陽”“黃昏”“夜”“晚”“星”“月”“宵”“夕陽”“斜陽”“落霞”等表示傍晚、夜晚之類的時間詞組合出現(xiàn),構(gòu)成暮時憑欄的畫面,如陳允平《菩薩蠻》“月浸溪橋雪。獨自倚闌看”。二是有些作品直接與“暮”字組合,構(gòu)成“暮”“憑欄”的意境,如張镃《菩薩蠻·芭蕉》“暮憑小闌干。月明生夜寒”。三是部分詩詞作品中直接出現(xiàn)“暮憑欄”的組合,如張舜民《江神子·癸亥陳和叔會于賞心亭》“七朝文物舊江山。水如天。暮憑欄”。[8]從暮時憑欄,到“暮”“憑欄”,再到“暮憑欄”,作品眾多,表明“暮憑欄”行為并不是李煜本人的專屬,也不是唐詩宋詞作品中的孤案。而表勸誡的“莫憑欄”類作品在唐詩宋詞中則很少見。
綜上,就李煜該詞“獨自莫憑欄”句來說,無論是字形為“莫”還是“暮”,詞人的本意當是為時間指向的“暮”,而不是否定詞的“莫”或“暮”。不過,教材如使用“暮”字,更符合現(xiàn)在的漢字使用習(xí)慣,能夠減少理解上的偏差。
注釋:
[1]詹幼馨:《南唐二主詞研究》,武漢出版社1992年版,第136頁。
[2]〔新加坡〕謝世涯:《南唐李后主詞研究》,學(xué)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82頁。
[3]參見龍榆生:《唐宋詞格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頁。
[4]于碩:《東吳已有“暮”字》,《文物》1965年第11期。
[5]參見詹安泰校注《李璟李煜詞》,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0年版,第58頁。
[6]參見羅寧:《重編〈說郛〉所收宋元詩話辨?zhèn)巍?,《華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6年第6期。
[7]參見張海鷗:《〈西清詩話〉考論》,《河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6年第1期。
[8]參見張傳剛:《“暮憑欄”意象之況味》,《尋根》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