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書架前，語言在不同的故事里下雪。

五十多了，我還是個孩子，并想象

死亡是沒有痛感的有趣的游戲。

我不能確定，胡弦在寫這首《歲晚賦》的時候，是否有史蒂文斯《雪人》的影子在作怪，也許有，也許沒有。但即便有，也應是在潛意識里的一種呼應、召喚，或穿越。詩歌就是這樣奇妙，“語言在不同的故事里下雪”，其實句式也可以反過來——“雪下在不同的故事里”，或“不同的故事里下著同一場雪”。詩人之間真的會有一種不可預測的“神會”，天然的共生性?！堆┤恕分械木渥邮沁@樣的：

同樣的風在同樣的

荒涼的地方，也為傾聽者

而吹，他在雪中傾聽，

完全不是他自己，看見

一切，以及一切存在中的空無。

快一百年了，史蒂文斯所經歷的那場雪似乎還在今人的詩中下著。他所想到的，也一樣是由雪所隱喻的死亡，或“存在的空無”，而且他們的態(tài)度，也是這樣“無我”和超脫。一個是將死亡當作“沒有痛感的游戲”，一個是“完全不是他自己”。

這便是“語言在不同的故事里下雪”了。如果我的解讀沒有說服力的話，還可以接上切斯瓦夫·米沃什的話，他說，“詩人不同于其他人，因為他的童年沒有結束，他終生在自己身上保存了某種兒童的東西”①。顯然，兒童游戲意義上的雪人，和作為存在的虛無意義上的雪人，既是天然共生的，也是有著巨大張力的，它們之間可以是同一個，也可以是橫亙著一生和死亡的兩個。但它們最終都會融化，變成同一個，或者根本就沒有。

不過，米沃什的話的重心，并不是要說一首詩的誕生，而是在說詩人的誕生。他的意思是，詩人之與眾不同，是因為他們畢生都會頑固地堅持著童年的思維，而恰好我本人多年前也說過類似的話。我是在評論顧城的時候說出的——那時我顯然還沒有讀到過米沃什的這本《詩的見證》。我說過，他是“終生沒有走出精神童年的詩人”，而這正是他命運中的悲劇性悖論。很顯然，米沃什加固了我對這一看法的理解。他告訴我們，詩人必須既要依賴自己身上某些珍貴的童年屬性，“童年的感知力有著偉大的持久性”；同時，他又要與這些童年癥結所帶來的與世俗和成人世界的沖突，保持必要的消解乃至平衡的能力，否則悲劇就將無法避免。

從最簡單的意義上說，這就是所謂的“童心”了，但它只是“地核”或“蛋黃”，僅僅是屬于詩人“靈魂”最內部的一層，其外面，則是更復雜的個人經驗，包括無意識經驗、社會際遇，以及所處時代的影響與投射，等等，它們依次包裹、放大，才構成了詩人各不相同的人格乃至形象。

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詩歌發(fā)生學問題，恐怕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而且也不足以支撐我們此刻談論的多面性的話題。但理解一首詩乃至詩人的全部詩作，理解其作為一個詩人的精神現(xiàn)象學，是大同小異的。在一片神奇的晦暗中，我們必須找到某個閃閃發(fā)亮的入口。顧城之所以會是顧城，是因為他畢生在無限制地使用“童心”，堅持以童年邏輯面對一切，于是有了他難以理喻的矛盾，一方面他是純粹而無瑕的“童話詩人”，一方面，他又是幽暗而充滿毀滅意味的“死亡詩人”。猶如法厄同的奇思異想害死了他自己一樣，但顧城與法厄同的相似性，僅僅是在“童心”的出發(fā)點上，法厄同對偉大權力的好奇與僭越毀了他，而顧城是在用兒童式的思維應對成人倫理，所以他在世俗意義上也是可怕的。換成雅斯貝斯的話說，他是屬于那種“深淵性格的詩人”，“毀滅自己于深淵之中，毀滅自己于作品之中”。

更簡單地說，這是他的命。

話題好像一下站到了懸崖邊上——如何才能回到平地來談問題，我又想到了無所不能的布魯姆，他在懸崖和平地間幫我們搭起了橋梁。哈羅德·布魯姆在《誤讀圖示》中發(fā)明了一個詞語：“強勁有力度的詩人”②，英語原文一時無從查找，但從上下文看，我以為也可以譯為“強力詩人”，因為其意或許正近似魯迅所說的“摩羅詩人”。布魯姆和魯迅一樣，也提到了雪萊，他認為雪萊是最典范的，是“所有真正強勁的詩人中最有詩意的一位”。當然，他還舉出了一長串名單：哈代、史蒂文斯、葉芝、弗羅斯特、龐德、威廉姆斯、惠特曼、狄更生等等。由此可以看出，他所說的“強力詩人”與雅斯貝斯所標識的“深淵詩人”是不一樣的，有交叉，但已不純然是在“哲學或精神現(xiàn)象學的意義上”的談論了。因為這些詩人更多的并非瘋子或者毀滅式人格，但布魯姆依然指出，他們的“前輩”正是“惡魔的聲音”，“這聲音已不可能死了，因為它已經比死亡還長命……”③由此他們通過這“不死的原型”，召喚著后代的詩人們。

照此邏輯推演，有“強力詩人”，必然有“被影響的詩人”，而且兩者的定位與關系都應該是相對的。在當代中國，也有“相對強力的詩人”，前文提到的顧城大約是屬此類，北島與海子、張棗、西川，還有生于五十年代的一些詩人，如歐陽江河、王家新、于堅等，或許也是相對強力的，他們對于當代詩歌寫作所產生的影響，庶幾也有某些規(guī)定性的意義。這樣說并不是強調他們“個性的強悍”，而是說他們某種“創(chuàng)格”的意義，其寫作類型對于詩歌史的影響程度。而相較于他們，更多生于六十年代而下的詩人們，其“宿命”或許已不在于“重新創(chuàng)世紀”，而是不得不在他們的前驅之后，承受其“影響的焦慮”。這很像整整十年前的那位“死不過顧城，活不過海子”的臥夫④，連自殺也要存在于他們的陰影中。

所以文化代際，某種意義上也是精神的代際，即便是六0后的翹楚，歷史也似乎沒有賦予他們成為“強力詩人”的機緣，而只能用更溫和的態(tài)度，更接近世俗的話語，更低調和卑微的主體想定，來處理他們的前輩與先驅們所處理過的問題。

以上不算是評說，而純然是感慨。但這個漫長的開頭，給我們談論接下來的幾位詩人建立了合適的語境?；蛭銓幷f，讓我們找到了一個有意義的起點，與“問題意識”。

因此，我傾向于將胡弦的這組詩，包括沈葦與王君的詩，都看作是一種自我的重建，即重新尋找作為詩人的一種形象和態(tài)度的嘗試。這種態(tài)度與前人有繼承性，但是又有智慧且不得已的不同。作為六0后的“較晚生者”，他們很難以給出一個類型化的集合命名，但我有一個判斷，即從“創(chuàng)格”的角度看，他們也許并不幸運，但在詩藝的純熟和思想的深闊程度上，他們則抵達了一個可喜的地步。只是我這樣說時，并不知道他們自己是否認同，而我會固執(zhí)地愿意將胡弦的“解藥”，當作是某種對于布魯姆所說的“普遍的影響的焦慮”的一種醫(yī)治，一種自我的定位與安放。

在路的盡頭拐彎是好的。

我走進一座房子，走上它旋轉的木質樓梯，

明暗交錯的光線分解著我，

我很幸福，像在慢慢變成另一個人。

如果再考慮到“秋天對我是好的”一句的寓意，我似乎可以粗暴地將這組詩看作是一個總體性的隱喻，即意味著他在說，經歷了漫長的等待，修持，修習，我們終于在“秋天”的某個時刻，可以自在、自立地言說，并且變成我們“自己”了，他和那些作為前驅的“強有力的詩人”們相比，已不是他們的亦步亦趨的追隨者，而是堂堂正正的“另一個”了。

其實同樣的邏輯也適合解讀沈葦和王君。他們兩個作為詩人的自我定位和氣象，與胡弦接近，而且巧合的是他們還共同讓我想起了另一個美國詩人，加里·斯奈德?；蛘哒f，他們兩個加在一起會更像，自然，宗教感，還有“禪意”與“荒野”之于他們，似乎更具有貼身的隱喻意味。沈葦曾長期生活于遙遠的新疆，西部的一切已經深深烙進了他的靈魂，所以他仿佛是現(xiàn)實中另一個斯奈德的肉身，只是他所浸淫的更多可能不是禪宗，而是西部穆斯林的文化，所以不難看出他對于西部，對于阿拉伯世界有更多關注。但我所欽佩和欣悅的是，沈葦不是一個文化的兜售者，而是一個生命的匯通與感念者。他寫出了超越地域和文化的詩歌，唯一的秘訣是心靈和生命的匯通。在《時禱書》里，他寫道，“在水上，路是‘深淵之橋’”，“在沙海，路是千涸之河”，這是他跨越幾十年、浙江與新疆數(shù)千里生活的匯集與折射，正因為有這樣刻骨銘心的體驗，他才有了那些“受困于時日、閃念和斷片”的“悲欣匯成的大混沌”：

創(chuàng)造游魚，從河中打撈起來

創(chuàng)造蜃樓，注入幻象之光

遵照蜉蝣和蝴蝶的遺愿

寂靜，將接納原初的寂靜

看看這境界，分明也是佛家的“自在”和“無可無不可”了，換成現(xiàn)代性的話語，其實也便是兩個字：“自由”——至少他有了內心的自由。

王君在現(xiàn)今詩歌的場域中似乎是一個新人，但他是一個已然蒼老的新人，寫詩的歷史同樣漫長，只是他的現(xiàn)實似乎是另一個“荒野”，他是那種屬于精神荒僻的“隱于市者”。我此刻還記得去年初次讀到他詩的時候那種震動。他的那本《上面、中間、下面》，是一部集中書寫禪機、禪意和禪心的詩集。看得出，他是修行即寫作，修行先于寫作的詩人，萬丈紅塵中如履平地，方才有那種語言的精準簡省和云淡風輕。

這一組是他集中重述華夏上古歷史的作品，姬昌即文王，史載其仁德篤厚、敬老慈少、禮下賢者，始創(chuàng)《周易》。王君以其為原型，試圖在追尋中還原其困厄中的處境，以及創(chuàng)造的激情。從寫作類型上說，這自然并非初創(chuàng)，在楊煉的詩中我們似曾相識。但不能不說，王君寫出了更感性同時也更具古意的詩句，并且也節(jié)制而又隱晦地將歷史照進了現(xiàn)實。

“語言在不同的故事里下雪”，是的，好的詩歌即如史蒂文斯所說，是“最高虛構的雪”，它下在這個冬天里，充滿了遙遠的寓言和預言感。

2024年12月13日，北京清河居

注：

①切斯瓦夫·米沃什：《詩的見證》，黃燦然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1頁。

②哈羅德·布魯姆：《誤讀圖示》，朱立元、陳克明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頁。

③哈羅德·布魯姆：《誤讀圖示》，朱立元、陳克明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9頁，第17頁。

④臥夫（1964—2014），原名張輝，詩人，生于黑龍江雙鴨山市，2014年春于北京北部山區(qū)自殺。

（張清華，評論家、詩人，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