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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燦爛如花

        2025-02-17 00:00:00陳進軒
        萬松浦 2025年1期

        娘娘

        在我高燒不退,或者半死不活的那個夏日,我被帶出村子。那時候荒原上的高梁正泛紅米,太陽像淌了黃的雞蛋,溽熱融化了土地。

        我在兩個大人的背上倒來倒去,背上是黏稠的汗水,汗水浸泡著我的肢體,我變成了剛上屜的蒸餅。路兩邊是高粱地,高粱穗子低垂下來,交叉著屏蔽了鋪滿浮土的小路。小路蜿蜒如雞腸,我在雞肚里被蒸煮,感覺快熟透了。高個子女人走在前邊開路,開路是把傾斜到路上的高粱棵子扶正,或者從路上推到地里,但推到地里的高粱棵子又像弓弦一樣彈回來??菸说母吡换ㄗ訛⒙湎聛恚涞礁邆€子女人的頭上臉上,女人的臉成了花臉。高粱地?zé)o邊無際,小路永無盡頭,四野蒙罩如鼓。我趴在一個衣服溻透的男人背上,男人身上的汗水帶著陰雨天羊圈里的氣息,還有夏日里焐了一夜的野草的味道。甜絲絲的,腥烘烘的。男人的脊背很像我們家的草筐,硌疼我的地方是折斷了的陰柳條,或者是斷茬處打了結(jié)的麻繩頭。

        “給我。”高個子女人說了出村之后的第一句話,那時候已經(jīng)望得見高粱地頭了。一塊天空從小路盡頭閃出來,天空上有幾片浮云,浮云像晾干了忘記收拾的蚊帳,也像漿洗過的紗布,又像剛出鍋的白餅。

        高個子女人把“蒸餅”從男人背上揭下來,“蒸餅”又變成了“褡褳”,“褡褳”搭在高個子女人的肩上。女人肩上多了一個物件,像死貓死狗,也像剛剛剝下又折疊起來的羊皮。

        高個子女人是我的母親,比母親稍矮些的男人是我的父親。

        也許是我的蠕動使母親的肩頭失去了中心點,也許是我的肋骨壓住了母親的頭發(fā),母親索性松開了我的胳膊。她把腰彎下去,騰出的手撕扯吊垂的高粱葉子。我又變成了母親搭在肩上的“圍裙”。圍裙是母親離開灶臺時解下來順手搭在肩上的,母親的圍裙擦剛洗過的手,也擦被煙火熏蒸出來的汗水,也擦永遠(yuǎn)擦不凈的淚水。

        母親撕扯高粱葉子的聲音,在我聽來,很像父親過年時宰殺喂肥了的山羊的聲響。山羊已經(jīng)放了血,血流到瓦盆里凝結(jié)成紫紅色的血糕,血糕顫巍巍的,上面鼓起淺紅色的魚眼一樣的氣泡。羊皮是從肚皮中縫豁開的,豁開的羊肚皮像睡覺時解開的衣扣,那時候的羊肚皮柔軟溫潤。剝皮刀從羊的后身切入,羊皮脫離了后腿,接著是尾巴。鮮活活的尾巴少了皮毛的遮掩,既像揪了根須的胡蘿卜,也像從荷塘里鉆出來的泥鰍。父親用牙橫咬了刀背,兩只手是用來撕扯羊皮的,撕扯羊皮的聲音嘶啦嘶啦。父親在那一刻里匯聚了一整年的英姿,待到抱柴火燒鍋,或者看到他的哥哥出現(xiàn)在身邊時,父親馬上又變成另一個人,行動遲緩,表述囁嚅,甚至是口齒不清。母親的腰直起來,伸出去的手掰下幾片高粱葉子,高粱葉擰成繩套,繩套套住我兩邊的腋窩,我又從母親肩上滑到母親手上。母親提溜著她的兒子很像從集市上采買歸來的村婦,涼風(fēng)撲面而至,盡管地上的浮土還是熱的。我那一會兒里很想說:“娘,你是讓我蕩秋千嗎?”還想說:“娘,你把我甩到空中吧,我把浮云扯下來給你當(dāng)蒲扇?!边€想說:“娘,你把我扔到趙王河里吧,我想喝一肚子涼水?!?/p>

        其實我那一會兒里什么也沒說,要說的話都被渾渾噩噩的瞌睡瞞下了,況且還有恐懼伴隨??謶忠恢碧嵝阎遥潭ǖ漠嬅嫦衽老x一樣慢慢靠近:一座廢棄的磚窯,破碎的磚塊被滑落的泥土掩埋,掩埋不住的碎磚塊堆積成疙瘩山。碎磚縫里生出高高矮矮的雜草,雜草叢中是裸露的或者破綻了包裹物的死孩子。死孩子在沒有變成碎磚塊之前,皮膚上還殘留著絲絲縷縷的余溫。余溫降服了雜草,但雜草很快又茂盛起來,老鼠在其中鉆來鉆去,老鼠屎變成了草葉上的爬蟲。爬蟲爬過的地方留下灰白色的線一樣的死痕,死痕經(jīng)年留存,不生不滅。

        在爬蟲臨近的某個時刻,我聽到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那樣了,還能活?”

        陌生男人離開了又返回來:“還等啥,等斷了氣再扔?不想再要孩子了?”

        陌生男人是我父親的哥哥,我記得父親曾經(jīng)讓我喊過大爺。大爺?shù)囊馑己苊靼?,他是用親情告誡弟弟,為了昂揚的生命,必須再接著生孩子,而要再生的孩子存活下來并變成頂天立地的漢子,必須把難成人的孩子扔出去,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奄奄一息的孩子在熟悉的家里咽下最后一口氣。既然孩子不貪戀這個家,既然來了還要走,既然活得沒形沒樣,那就盡快讓他騰窩挪地方好了。

        我是死而復(fù)生之后才知道老家風(fēng)俗的,我還遠(yuǎn)遠(yuǎn)地遙望過那座廢棄的磚窯。入了夜的破磚窯會有藍(lán)熒熒的火苗,火苗像從碎磚縫里冒出來的,風(fēng)吹也不滅。廢棄的磚窯在村子的東南方向,夜里刮東南風(fēng)的時候,會有嚶嚶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飄散,有時候哭聲也像是笑,笑聲也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不過,那時候的我除了恐懼,一絲一毫也沒有替父母著想的念頭,更不用說什么昂揚不昂揚了,更不用說什么頂天立地了。由此我斷定,所有不諳世事的孩子都是自私的,尤其是當(dāng)死亡的黑影在身邊盤旋時。

        高粱地的盡頭出現(xiàn)了村莊,一條狗趴在村口,狗身子狗尾巴被太陽吞噬了,只有一張長長的狗嘴懸在半空中。冷不丁地望過去,以為是一朵無枝無蔓的喇叭花,或者是懸吊著的淌了瓤的甜瓜。血紅的長舌耷拉著,長舌上滴著水珠,水珠在浮土上砸出淺藍(lán)色的煙泡,那樣的煙泡很像我大爺煙鍋里磕出的煙灰。面對著狗嘴,我的父母在村外有過短暫的猶豫,母親扯著衣襟擦汗的時候,父親的頭曾轉(zhuǎn)向村子。村子里一片死寂,高高矮矮的房舍是發(fā)面沒發(fā)起來的饅頭,饅頭在彌漫的蒸氣中隱隱現(xiàn)現(xiàn)。父親突然打了個噴嚏,噴嚏把嘴炸裂了,他緊著拿手捂住是怕血流出來,打了哆嗦的肩膀是自己縮進去的。母親瞪了父親一眼,放下衣襟,用梳理頭發(fā)的那只手把父親撥拉開,提著我的那條臂腕往下順了順,折轉(zhuǎn)身走向村子的另一邊。另一邊有一條彎曲的小河。我的腳劃著地上的浮土,浮土里散落著黑褐色的風(fēng)干了的羊屎蛋蛋,羊屎蛋蛋在我的腳下滾動。

        “還是背著吧,”父親彎下腰來,扯住我的腿時又說,“地上有蒺藜?!?/p>

        母親丟掉高粱葉繩套,下垂的胳膊收起來,我又到了母親的胳肢窩里。母親高大健碩,我在母親腋下如一只溫順的小雞,耷拉下來的胳膊像雞的翅膀。“雞蛋,拿出來?!痹捠菍Ω赣H說的。

        父親從口袋里掏出四個雞蛋,雞蛋放在荷葉上,荷葉比吃飯的碗口還大,父親用手托著。“娘娘怎么說你怎么聽,別插嘴,別說話。”這話也是說給父親聽的,我看到父親一個勁兒地點頭,說:“知道,知道?!备赣H連聲地說了兩個“知道”,這在我聽來像是跟著學(xué)話的孩子。父親往常只會用一個“嗯”字,無論母親說什么,父親都會是一個樣子,要么是“嗯”一聲,要么像雞啄米一樣地點頭。要是我母親拿眼睛瞪他,父親會閉了嘴茫然地望著母親。要是我母親用嘴角撇他,或者拿眼角斜他,父親的頭會低下去。

        要去的地方在村外的河灣里,四周盛開著胭脂花,兩間爬滿紫藤的木屋建在土丘上,胭脂花一直延伸到屋腳。木屋變成了閣樓,閣樓窗口冒出縷縷青煙,青煙里有一股奇異的香味。一個黑衣黑褲黑頭帕的女人走出來,女人胸前多了一顆傾斜的小腦袋,女人是貼著小腦袋說話的,說的是:“胭脂花開了,媽要帶你回家呀?!蔽冶犻_了眼睛。我在母親腋下望父親,父親茫然地望著黑衣黑褲黑頭帕的母子,望著望著竟然跟了過去。母親拿腳踢地上的瓦片,瓦片擊中父親的腳后跟,父親遲疑著返回來,湊到母親身邊時面色煞白,身子也跟著打了寒戰(zhàn),說出的話也是哆哆嗦嗦的:“哎,人呢?咋一眨眼沒人了?”

        在我看來,父親那一會兒里很像傻乎乎的孩子,他竟然說“一眨眼沒人了”。那樣的表情變化突然出現(xiàn)在木頭疙瘩一樣的父親的臉上,這使我大惑不解。我很想提示父親,不要再說傻話了,你還是胡亂“嗯嗯”吧,你還是變成啞巴吧。母親果然拿白眼珠子瞪父親,又拿眼角斜父親:“不說話行不?”看見父親低了頭,又說:“你走后邊,跟著?!?/p>

        屋子里有一個青衣青袍的大白臉?gòu)D人,大白臉包著頭巾,頭巾上插著胭脂花,衣襟的扣眼里也插著胭脂花。大白臉?gòu)D人坐在蒲團上,蒲團前面是香爐,香爐里燃著香,香灰填滿了香爐。我愿意聞青煙的香味,不愿意看那樣的大白臉,那樣的大白臉讓我聯(lián)想到廢磚窯的碎磚頭。大白臉坐在碎磚頭上,磚縫里鉆出青紫色的爬蟲,爬蟲順著大白臉的手臂爬上肩頭,后來又進了大白臉的鼻孔,爬蟲把大白臉的鼻孔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香煙繚繞的屋子里竟然有了陰陰的涼風(fēng),我在涼風(fēng)里完全清醒過來,感覺我是到了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我開始想父母為什么帶我來這里,能想起來的是,來之前我一直昏睡,昏睡之前,我聽到過大爺質(zhì)問父親:“那樣了,還能活?”那樣的質(zhì)問一直在花格欞窗口上盤旋,花格欞窗口發(fā)出尖厲的哨音,現(xiàn)在想想,說的應(yīng)該是我,而大爺之所以一遍遍地質(zhì)問他的弟弟,一定是急著往廢磚窯送,送到廢磚窯的孩子一定是我。

        母親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娘娘”,說:“娘娘,您看這孩子還能成人不?天明天黑地發(fā)燒,燒能燒成個火炭炭,我也快讓他燒死了……”

        大白臉?gòu)D人哼哼著冷笑:“我看看?我看誰?誰看我?你是誰?我是誰?”

        母親緊著賠不是,說娘娘是有了大名聲的,娘娘說個好就是個好,娘娘說留住就留住,娘娘說成人就成人。大白臉又把臉沉下來,沉下了的臉變成了碎磚頭。母親再不敢言語,看著大白臉?gòu)D人閉上眼睛,手是合在胸前的,有些癟的嘴唇不住地顫抖,顫抖的嘴唇里拉出一串長音。那樣的長音也很像在磚縫里鉆進鉆出的爬蟲,大白臉的嘴是爬蟲的腿,爬蟲爬過的地方發(fā)出嘶啦嘶啦的聲響。大白臉又把手搭在我頭上,尖利的指甲鉆透了我的頭蓋骨。我頭上刮起一陣旋風(fēng),旋風(fēng)從頭頂旋到腳底,我身上到處都是碎磚縫,我身上到處都是爬蟲。我的牙齒打起寒戰(zhàn),咯吱咯吱。

        大白臉哼哼著把手伸向香爐,長長的指甲插進香灰里,香灰還沒抹到身上時我就開始掙扎。我不知道準(zhǔn)備往廢磚窯送的孩子還要先抹香灰,抹香灰一定是怕孩子記住曾經(jīng)的家,或者來時的路。我見過大娘曾在某一年某一天的傍晚,從灶膛里扒出一瓦盆柴灰,柴灰撒到地上,撒到墻縫墻豁口上。大娘望著地上和墻縫墻豁口上的柴灰,突然拔腿大跑,接著就關(guān)上了臨街院門。大娘為什么要跑著回家,大娘是怕有什么東西追趕她嗎?還有,撒成曲線的灰白色的柴灰,是用來攔截追趕物的,還是使追趕物迷路的?母親抓住我的胳膊,我的胳膊又變成了母親手中的高粱穗:“別動,叫娘娘!”

        我打著牙顫呼號:“我回家!”

        “叫娘娘!”

        “我回家!”

        母親用腳踢父親,父親放下雞蛋摁住了我的腿。

        我的呼號變成了哭泣,我一遍一遍地哀求:我不去那座廢磚窯,那里都是死孩子,死孩子身上長滿了青草。青草叢里還有螞蚱,還有螞蟻,還有螻蛄,還有長蟲。其實我那時候根本沒去過那座廢棄的磚窯,廢磚窯有死孩子是夢中聽我母親說的,如果我在燃著青煙的木屋里說了那些話,一定是我想起了父親的哥哥,那個是我大爺?shù)暮谀樐腥耍恢挂淮卧诖巴赓|(zhì)問弟弟。還有大娘手里端著的灰盆。大爺?shù)暮浅馀c質(zhì)問,大娘隨手拋撒的灰線,提前喚醒了我的記憶,廢磚窯的碎磚頭像旋風(fēng)一樣包裹了我,青紫色的爬蟲傾巢而出??謶肿屛矣洃浀怪茫蛘哒f,我的記憶原本就沒有先后。

        大白臉揭起一張黃紙,黃紙伸向香頭,香灰灑落在黃紙上。

        母親恭敬地接過紙封。

        大白臉說:“子時服,午時服,雞叫停,驢叫行?!?/p>

        母親問:“這孩子……”

        大白臉說:“養(yǎng)著吧?!?/p>

        母親低頭說:“記住了,娘娘?!?/p>

        大白臉又把手放到我頭頂上:“來了走,走了來,誰家的爹娘誰家的孩。你咋不走了?頂不了天,立不了地,心平地不平,有影就有形。啊噗,去吧。”

        我緊緊地閉住眼睛,大白臉的聲音帶著碎磚縫里的嚶嚶聲,我用手指堵住耳朵眼,耳邊還是有嚶嚶聲,嚶嚶聲里夾裹著寒氣,寒氣鋪天蓋地。

        大白臉?gòu)D人忽然怔著眼珠瞅我父親,瞅著瞅著又哼哼著冷笑。不及大白臉說出“啊噗”,我父親又是面色煞白,呆滯如癡。

        父親那天的表情變化證明了我們父子心心相印。我是寒氣裹身,父親是目瞪口呆;我想拔腿大跑,父親是欲罷不能;我是死也不去廢磚窯,父親是后悔來到這個地方,這應(yīng)該都是厭惡大白臉的表現(xiàn)。我又開始可憐父親了,我怕他的黑臉哥哥,父親也怕他的黑臉哥哥;我不怕他的女人,父親連他的女人也怕,這樣一比較,父親連我也不如。不過,我現(xiàn)在最想說的是“回家”。還想說:“我喜歡你們擺家,你們擺家的棗樹我也喜歡,你們擺家的羊屎蛋蛋我也喜歡,只要不是廢磚窯我都喜歡。”我拿腳指頭磨蹭父親的肋骨,那樣的動作帶有明顯的暗示:快走吧,回家吧!

        我一直記得,看不見長指甲的大白臉時,我一度神清氣爽,我甚至還有了自己跑回家的沖動。我從父親背上滑下來,我賭氣似的邁開大步,我還想讓雙手倒背在身后。為了證明我沒有病,高燒不退是因為天氣炎熱,差不多快到高粱地時,我把大步走改成大步跑。我像叉角母羊生下的小羊羔一樣奔跑,根本不顧忌傾斜下來的高粱穗。至于彎曲的小路,至于灑落的高粱花,或者順著高粱葉掉落的膩蟲,或者尖頭寬背的臭大姐,我完全用不著理會。我要一口氣跑回家,我還要在那個陰沉著黑臉的大爺面前蹦跳,說沒病的時候,我一定會握緊拳頭。還有,誰也別想把我扔到廢磚窯,我死也不去,給我穿新衣服也不去,給我煎面糊吃也不去。

        我栽倒了。

        “是絆倒的,”我對自己說,“不是摔倒的?!?/p>

        我的一條腿突然變成了軟的,是那種有勁使不上的軟,不管我怎樣用力,那條右腿依然不聽使喚,明明站住了,半邊身子卻是穩(wěn)不住的。咬住牙再走,步子邁得趔趔趄趄,想到不能再說沒病,我號啕大哭。

        大爺在門洞里站著,落日的余暉把大爺?shù)哪樔境闪嘶野咨?/p>

        大爺說:“死心了吧?不死心再去。”

        我父親低下了頭,我母親也低下了頭。進到院子的時候,我母親突然站到大爺面前,兩條腿直繃繃的,怎么看都像是拿手搬過去的。母親說:“娘娘讓養(yǎng)著,娘娘還說一準(zhǔn)能成人?!?/p>

        父親也站住了,父親說:“哥,要不您再給蟲換個名吧?”

        “不用換,”大爺說,“就叫蟲!”

        我看不見大爺?shù)哪?,大爺?shù)哪槺桓≡普诒瘟?,我忽然感到眩暈,是那種飄飄忽忽的眩暈。我在飄忽中奔跑,那條不聽使喚的腿被我扔在了身后,一條新腿飄然而至。我還看到新腿上穿著新鞋新襪,被襪口勒住的小腿肚光潔滑潤,那樣子很像荷塘里拔出的蓮藕。沒有疤痕,沒有蚊蟲叮咬過的點點紅斑,甚至沒有蟲子爬過的痕跡。我被巨大的幸福弄糊涂了,眩暈就是從那一刻出現(xiàn)的,大爺用拌草棍子敲打蘆席的噗噗聲,也變成了眩暈的一部分。

        蘆席鋪在院墻旁邊的棗樹下,那兒有個淘草架,淘草架是拿陰柳條編織的,大爺在上面鋪了一片少了邊角的蘆席,那是為我準(zhǔn)備的。大爺用拌草棍子敲打蘆席是提醒我父親,那時候父親正要抱我回屋,他說:“放這里。”

        父親望著母親又回頭叫了一聲“哥”。

        大爺也望我母親,大爺還用拌草棍子敲打淘草架的立柱:“把他穿過的衣服都拿出來,一件也不許留!”

        我的父母扶著門框回望淘草架,大爺走向后院的穿堂門時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走到門口又站住,又說:“你們自己說,已經(jīng)這個樣了,他活下來中啥用?是能頂天啊還是能立地?”

        我在淘草架上昏睡,露珠滴落的聲音噗嗒噗嗒……

        腹語

        我應(yīng)該是正月里出生的,也許剛過完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要是允許我挑選月份,或者只看月亮圓缺,我愿意選擇八月中秋月正明。正月里出生的孩子生月小,這是爭搶著要成人的,成什么樣的人不知道,能趕在一年之始,算是奪了彩。

        我不知道家鄉(xiāng)還有奪彩這一說,我只是感覺到了奪彩的喜慶,喜慶是通過擺家人的小心翼翼體現(xiàn)出來的。先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把一個被驚恐與幸福折磨得變了形的男人擋在門外,她還拿手罩住了變形男人的耳朵,說:“還是兒!”變形男人又大跑著找到另一個男人,也拿手罩住了另一個男人的耳朵,說:“還是兒!”其實變形男人要跟那個男人傳話根本用不著大跑,那個男人是背靠著棗樹站立的,棗樹距離我出生的前院堂屋不過十幾步遠(yuǎn),況且那個男人又是一直張望著前院堂屋的。

        我聽到所有人都在院子里竊竊私語,他們的聲音在我聽來猶如遙遠(yuǎn)的天邊滑過的浮云。我是在該來的時候來到擺家的,來擺家之前我應(yīng)該看到了一張圖,圖上畫著擺家的臨街大門,伸到院墻外的枝丫應(yīng)該是棗樹的,棗樹的枝丫黑黢黢的。我一下子就記住了圖標(biāo),倒是圖標(biāo)下面的文字不好記,主要是啰唆。文字是:

        你有一個整天陰沉著黑臉的大爺,不過你不要怕,他的黑臉是常年心火郁積的緣故。至于原因嘛,你現(xiàn)在沒必要知道,知道了你也不懂。你父親是你大爺?shù)挠H兄弟,外號叫二悶驢,也叫悶葫蘆,這兩個名字喊哪個他都答應(yīng)。你大爺也有兩個外號,一個是大老黑,一個是老閻王,不過,這兩個外號你都不能喊。哪怕你在夢中喊了,哪怕你是蒙著被子喊的,哪怕你剛要張嘴想喊還沒喊,你大爺也能馬上聽到。還有,你千萬別跟他提孩子,跟你親爹說也不行,這一條無論如何要記住。你要敢問“大爺大娘怎么沒孩子???”擺家立馬天塌地陷。還是那句話,別問為什么,不讓你明白是為你好。

        最啰唆的文字是關(guān)于擺家的兩個女人,一個是我大娘,一個是我母親:

        你母親原本愛說愛笑,原本豁達(dá)敞亮,甚至說無憂無慮的有些傻乎乎的也可以,不過,那是在娘家做小姑娘時,現(xiàn)在她屬于虎落平陽。是虎也得臥著,其實臥虎跟貓差不了多少,貓還能爬樹呢。你母親最大的悲哀是嫁進擺家門的第一天就萌生了探究欲,這就好比種子埋進土里,不發(fā)芽不甘心。探究欲原本是好東西,關(guān)鍵是方式方法,關(guān)鍵是把握時機。她不明白發(fā)了芽的種子怕踐踏,而在土里埋著不怕踩。好在她有個能伸縮肚子的男人,這就是般配,還叫姻緣沒有錯配的。

        附帶說一句,你有一個死了的哥哥,你沒見過,暫時跟你沒關(guān)系。你還應(yīng)該再死一個弟弟,不過,這也是以后的事,暫時也跟你沒關(guān)系。

        記著,你要特別留心老閻王的女人。她是你大娘。留心不是提防。如果你不在意她一年四季包著黑頭帕,不在意她一年四季黑衣黑褲,不在意她飄來飄去腳下無聲,你根本不用防她,即便她手腳冰涼你也別在乎。在乎你也不明白,明白也跟你沒關(guān)系。還有,你可能不喜歡她的笑聲,你可能會在她的笑聲中渾身發(fā)冷,甚至?xí)蝗划a(chǎn)生恐懼,不過她的愛是真實存在的。至于為什么,現(xiàn)在還不是你該明白的時候,現(xiàn)在也跟你沒關(guān)系。

        我有些急,有些恨,甚至說是想惱也可以,我要去的這一家到底是些什么人啊,這個跟我沒關(guān)系,那個也跟我沒關(guān)系,這算什么話?我來了,他們走了,這還是沒關(guān)系嗎?飄來飄去,腳下無聲,那我是看見看不見啊?看著有聽著無算啥啊?我還想再看圖標(biāo)右下角的一行小字,圖標(biāo)卻隨著浮云飄走了,直到要進擺家臨街院門了,也沒人告訴我死了的哥哥叫龍。死了的人活在擺家的院子里,只有我被蒙在鼓里。我是混沌著來到擺家的,我被騙了。我在混沌中號啕大哭:“哇哇……”

        我用哭聲訴說困惑與焦慮,但所有人都把哭聲理解成歡樂,這越發(fā)刺激著我尋找哭的快感。

        其實是我欺騙了他們,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在脫離母體之前的那一刻,就對擺家的人員結(jié)構(gòu)了然于心了。四十歲左右的女人是我大娘,她一直跟母親說:“快了快了,頭出來就快了?!彼€讓自己變成了手腳麻利的接生婆,她是哄騙我來到擺家的第一人,哄騙著揉搓我的也應(yīng)該是她。大跑著傳話的男人是我父親,只有父親才會被驚恐與幸福折磨得變了形。至于那個背靠著棗樹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的男人,他自然是我大爺,這一點我也應(yīng)該想到。我承認(rèn)我是有些忽略他們的存在了,一個在焦慮與驚恐中啼哭的小兒,你想讓他頭腦清晰反應(yīng)敏捷幾乎是不可能的,何況他還裝了一肚子困惑與焦慮。

        讓我先產(chǎn)生困惑的是我后來稱為大娘的人,她竟然在我的哭聲里堆滿了一臉的笑。一臉的笑變成了聲音,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怎么聽都像是撕扯樹皮的,撕扯樹皮的聲音我先前從來沒聽到過。她笑著拉扯高個子女人,也就是喂我吃奶的母親,說:“嗓門真大,跟驢叫似的?!蔽蚁肟纯串?dāng)了我母親的高個子女人怎么應(yīng)答,結(jié)果我母親發(fā)出一聲稀奇古怪的嘆息之后,接著就呼呼大睡,這也使我大惑不解,我已經(jīng)是你兒子了,你為什么不隨我一起哭呢,你那個嘆息是什么意思?還有那個成為我大娘的女人,像是剛學(xué)會走路,兩只腳也不像抬起來,也不像在地上拖拉著。我大娘把自己變成了浮云,飄飄搖搖地走出前院堂屋。我想著屋門應(yīng)該在她身后發(fā)出吱哇或者嘎吱的聲響,結(jié)果她跟浮云游弋在空中一樣悄無聲息,根本看不見她開門關(guān)門。返回來再想她的穿戴,果然包著黑頭帕,果然是黑衣黑褲,果然手是涼的。

        擺家的一切都讓我感到混沌。擺家的一切都是謎。

        其實,在沒正式來到擺家之前,我跟母親曾有過無數(shù)次的交流,有時候是我故意套她的話,有時候也許只是打了個哈欠,即便是我扯起的話頭,真正說得多的并不是我。比如有一次,我看見母親彎下腰收拾地上的破席片,母親的肚子擠得我喘不出氣來,我說:“你最好站著別動。”這本來是很平常的一句話,可是母親卻拿來做了發(fā)泄借口,說:“不動行嗎,漚了爛了也不管啊。誰管?一個破席片也要等著我收拾,我是閑人啊,我挺著個大肚子閑過一天嗎?”我說:“那就讓破席片漚爛好了?!蹦赣H這一次沒接我的話茬,母親自己把話岔開了:“一說話就是再要一個,不說再要一個不能活???”

        母親的訴說里充滿了怨恨,有時候還會連帶著我,那時候我就在心里想,這個高個子女人其實并不盼著我來到擺家。高個子女人又開始訴說,說的還是埋怨話:“一年四季挺著個大肚子,一挺挺十個月,天天把心揪揪著。你悶了,你煩了,你想找人說說話吧,一個個又都成了啞巴,除了下地干活,除了回家吃飯,你就別想聽個聲聲,你就別想看個笑模樣,看哪個都跟死人一樣,做了飯也不知道誰吃的,出來進去也不知道誰走了誰來了?!?/p>

        我緊著打斷母親,說:“你剛才說的是大肚子,你得讓我知道大肚子是誰?!?/p>

        母親又拿手摩挲肚子,肚子是鼓的,鼓成個鍋底樣,母親大口大口地喘氣,氣跟不上了,手就握成了拳頭,拳頭舉起來要砸肚子,落到肚皮上又哭了。那時候母親正坐在灶膛口的蒲草墩子上燒鍋,蒲草墩子與灶膛口的間隔距離,正好能放下兩條彎曲的長腿。屈起來的膝關(guān)節(jié)變成了大肚子的攔板,這又給大肚子女人帶來了借題發(fā)揮的機會,于是大肚子女人又開始無休止地訴說:“你到底是好啊還是不好,不能成人你別折騰娘啊,你把娘折騰了十個月,好不容易看著你會笑了,會吃會喝會端碗了,你嘎嘣伸腿閉眼了。你走就走了,那娘呢,娘還得再挺大肚子,還得再挺十個月,還得防著前院后院的死人。親娘哎,沒法兒活了?!?/p>

        我有些后悔不該提醒母親說大肚子了,我受不了她無休止的訴說。還有,這個女人話說得忒生硬,“嘎嘣伸腿閉眼了”,這話怎么聽都不像是好話,這樣的話很難讓人產(chǎn)生愉悅感。我說:“好了好了,不說大肚子了,你還是說啞巴吧。還有,你剛才說前院后院的死人是怎么回事?”

        我在緊要關(guān)頭岔開話題,原本是不想讓高個子女人說“嘎嘣”的,但是我沒想到母親會突然愣怔,那樣子很像一下子噎住了,臉色也一下子變得煞白煞白,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窗口,接著是嘎嘎地打嗝。

        我不喜歡煞白煞白的臉,也不喜歡一下子噎住,也不喜歡打嗝,我會憋得難受,還會莫名其妙地打寒戰(zhàn)。

        我緊著又說:“你看我啊,你往哪看?”

        母親不瞅門縫了,也不打嗝了,母親是拿手捂胸口的。我那一會兒里緊著蜷縮了腿腳,我還把腦袋盡可能地往下縮,目的是給這個大肚子女人留出順溜呼吸的空間。

        母親果然長出了一口氣,說:“哎喲我的個乖乖兒,你把娘嚇?biāo)懒?!?/p>

        我拿舌頭舔母親的肚子,我還用腳趾勾撓母親的肚子,輕輕地,慢慢地,這是我的本事,我知道這能起到安慰作用。

        母親當(dāng)真把捂胸口的手放下了,說她也是過門之后才發(fā)現(xiàn)的。母親說,她嫁到擺家的第一天就感覺到了異常,異常不是說擺家人對她不好。是好,忒好了,好得邪乎。新媳婦進門要給婆家人做福氣面條,說是福氣面條,其實是查看新媳婦會不會做飯。這樣的習(xí)俗難不住她,她在娘家早就習(xí)演過了,一個村的人都圍著看她也不怕。奇怪的是,擺家一直院門關(guān)著,兩個男人是蹲在過道里的,廚屋里只有她一個人。她想著這樣也好,沒人議論干活省心,沒想到婆家嫂子一直在身后看她。啥時候進來的不知道,進來了為啥不說話不知道,母親說,她那一會兒里冷不丁地打了好幾個顫顫。母親說,要拿刀切面條了,她切得不寬不窄還勻稱,嫂子卻從她手里搶過刀,她以為嫂子是急著催飯,嫂子忽然念叨了一句“絲絲面,孩子咽”。母親說,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想著問嫂子啥意思,嫂子偏說她啥也沒說。母親說,她那一會兒里突然感覺身上一陣子一陣子地發(fā)冷,骨頭縫里嗖嗖地冒寒氣。

        我不想聽大肚子女人的描述了,我不喜歡聽別人說冷,況且大肚子女人說的這些我也不感興趣。我說:“我不想聽你說切面條,你還是說啞巴吧,要不說死人也行,就是別說冷?!逼鋵嵨夷且粫豪锓噶藗€天大的錯誤,我不知道女人會自己哄騙自己,尤其是對某些事感覺怪異的時候,恐懼反倒增強了描述欲望。這就好比夜里聽到了什么動靜,越害怕越想弄清鬧動靜的是什么,不鬧明白就別想睡覺,大肚子女人這一會兒里就是那個聽到動靜的人。大肚子女人完全把我當(dāng)成了她娘家人,新媳婦只有見了娘家人才會無話不說,甚至明明知道是自己編的假話,說到最后自己也當(dāng)成了真的。

        大肚子女人說,經(jīng)歷了那次切面條之后,她開始著意觀察擺家人。那天,擺家人要下地干活了,她看得清清楚楚,后院的大嫂也去了,大嫂還讓她從里邊插上臨街大門。她是新媳婦,她可以在家照看剛生下的小羊羔。大肚子女人說她給小羊羔鋪了干草,還給叉角母羊熬了米湯,她還想到棗樹枝上揪一把蘿卜干,她竟然從過道里看見了后院的大嫂。大嫂不是下地干活了嗎?啥時候進來的?。繘]聽見開門關(guān)門聲?。吭僬f了,門是從里邊插上的。大肚子女人說她那一會兒里迷糊了,光想知道怎么回事,光想知道大嫂回來做什么,結(jié)果她自己把自己摁到糊涂鍋里了。大肚子女人這時候才想起了肚里的我,終于明白她快當(dāng)娘了,當(dāng)了娘孩子就是擺家人。母親說:“你知道你大娘做什么了嗎?”我說:“誰是我大娘?”母親說:“親娘哎,你大娘回來是在院子里挖坑的!”

        母親說,我大娘是挖的墻根,挖出來的是個瓦罐,我大娘還把手伸到瓦罐里,掏出來的竟然是紅兜兜!

        母親說,我大娘還把紅兜兜往懷里揣,捂了一會兒又放回瓦罐里。

        母親說,我大娘還從懷里掏東西,掏出來的東西也放進了瓦罐里,掏的啥不知道,光是看著圓溜溜的。

        母親說她是咬著自己的手指頭回到的前院堂屋,回到堂屋再也不敢往外看,奇怪的是,干活的人回來吃飯了,站到院子里的還是三個人!

        母親把我繞糊涂了,我再也不想聽她說怪異了,她身上嗖嗖地冒寒氣。我說:“哪是哪???說的啥?。坎宦犃瞬宦犃??!蹦赣H又拿手捂住了胸口,臉色煞白煞白地又說了一句怪異話:“憋死我了。除了生孩子,我啥也不知道!”

        我說:“你現(xiàn)在不能死,你得讓我看看悶葫蘆爹是什么樣的?!?/p>

        月亮升起來

        我的出生給擺家?guī)砹司薮蟮捏@喜,那樣子讓人覺著實在是小題大做,甚至虛假到了極點。真實一旦變成形式,真實就有了虛假的成分,起碼看著是那樣。還有,真實超出了真實的范圍也是虛假,比如母雞下蛋是真實,假若主人對著雞窩發(fā)出驚嘆不已的感慨,說:“啊呀,母雞孵蛋了!”這就是虛假。如果再說一句:“呀呀,母雞會自己孵蛋?!蹦蔷透摷倭?。擺家的驚喜超出了真實該有的樣子,擺家人是拿真實做表演道具的,真實在擺家人那里,變成了證明真實的形式。

        比如我出生的那天,我明明來到擺家了,我的啼哭不過是混沌中的困惑,不過是對未知的恐懼,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來到了接受就是了。猶如小雞破殼,嘴巴鉆出來,接著是腦袋,但是,鉆出整個身子的小雞卻又踟躕不前了。這時候,你只需耐心地等待它自己拿主意就是了,有了審視之后的小雞,自然會做出明確的選擇,哪怕面前荊棘橫生。生命賦予了存在,存在滋養(yǎng)著生命,就這么簡單。

        擺家人的表演表現(xiàn)在方方面面。

        那天,先是我大娘像浮云一樣飄出前院堂屋,發(fā)布孩子降生的消息居然要用咬耳朵的方式。那樣的方式顯然是在制造更大的驚喜,或者更大的緊張,結(jié)果她把一直處于恐懼與期盼中的父親折磨得幾乎變了形,那個變了形的父親又開始在他的哥哥面前照樣復(fù)制,這樣一來,整個擺家人全都進入極度夸張的表演狀態(tài)。其實,那時候我已經(jīng)會吃奶了,我的哭號只是吃奶過程中的伴奏,跟擺家人的興奮至極或者提心吊膽毫無關(guān)系。即便擺家人全都屏住呼吸或者一齊站到屋頂上放聲大笑,對我來說,聲音大小有無,只是形式之分,沒有內(nèi)容之別,因為我已經(jīng)在驚恐與惶惑中脫離了母體,猶如小雞出殼。形式與我毫不相干,內(nèi)容也與我毫不相干,因為我已沒有了退路。這樣的道理按說很容易理解,可是擺家人全被表演扭曲了本真,這無疑增加了我作為擺家新成員的精神壓力。

        我開始等待,目的是要看看擺家人接下來還會怎樣,擺家人果然又進入第二個程序。

        擺家人在我大爺家的后院里擺了酒場,在飯菜上桌之前,我大娘先從鍋里撈出九個雞蛋,剝了皮的雞蛋放到一只沿口有一道藍(lán)花的海碗里,海碗差不多有盆口大。海碗里已經(jīng)化開了醬紫色的紅糖水,雪白的雞蛋在紅糖水里沉浮,看著像是漂浮在混沌未開的空中。我大娘扶起了我母親,說:“這滿滿一海碗,你一口糖水不能剩,半個雞蛋黃也不能剩,你得趁熱吃趁熱喝,你得讓奶水變成奶罐子?!?/p>

        這樣的話也帶有表演的成分,因為奶水跟奶罐子根本不是一回事。還有,我對母親吃雞蛋喝糖水的動作和表現(xiàn)也厭惡,我覺著產(chǎn)婦的吃相最難看,尤其是當(dāng)一個無所事事的小兒被冷落時,好在我又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后院。

        后院的慶祝宴席開始了。

        說是慶祝宴席,其實只有閻王大爺和他的悶葫蘆弟弟,聽不到閻王大爺說話的聲音。聲音是從鼻孔里噴出來的,能聽出來是興奮,那樣的興奮有些像饑餓的老??匆娏瞬萘希吓M坛粤藵M滿一嘴草料,鼻孔在嘴巴的咀嚼中順帶著呼出一股股粗氣。悶葫蘆弟弟也跟著他的哥哥學(xué)樣,悶葫蘆弟弟也想發(fā)出那樣的聲響,結(jié)果鼻孔里的氣息又被滿滿一嘴藕片發(fā)散了,發(fā)散了的氣息從嘴角漏出來,聽著像是衣服被什么東西掛爛了。我那一會兒里很想聽他們大聲說話,或者干脆哈哈大笑,最后我只聽到了氣息,跟氣息相伴的是筷子磕碰碗碟的啪啪聲,剩下的就是牙齒咀嚼食物的嘎吱聲。如果這兩種聲音都讓浮云帶走,我敢說,擺家后院里就是陰云堆積下的荒原。擺家男人怎么這樣啊,擺家院子里怎么這樣啊,難怪大肚子女人說擺家院子里都是死人。

        我用哭聲表示厭煩,我說“哇”,我說“哇哇”。

        那時候我母親已經(jīng)把九個雞蛋全吃了,滿滿一海碗紅糖水一口不剩,她把自己喝得大汗淋漓。她在裝出來的釋然中打著飽嗝,她肚子里還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全然不顧被窩里早已被悶熱的濕氣填滿了。濕氣里還有一股羊圈里的味道,那種甜乎乎腥烘烘的味道,催化了我的無奈,同時敗壞了我對擺家的印象。我甚至產(chǎn)生了用屎尿中和濕氣的想法。后院堂屋里終于有了活人,活人是那個當(dāng)了爹的男人,這個男人的話同樣帶有表演的成分。他說:“好家伙,驢嗓門又放開了!”

        以嗓門大小評價新生小兒的哭聲,這樣的話被擺家人反復(fù)地說來說去,他們把新生小兒的嗓門也當(dāng)成炫耀的資本。擺家人只對炫耀感興趣,擺家人只對廢話感興趣,擺家人只對表演感興趣。就在我要聽聽閻王大爺怎么說,或者拿終止哭聲表示抗議時,擺家的老閻王竟然嚼了一嘴焦丸子,竟然把焦丸子嚼出咔嚓聲,竟然把焦丸子當(dāng)成了碎磚頭碎瓦片。咔嚓咔嚓咔嚓。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還有那句“驢嗓門”,怎么聽都是假話。

        后院堂屋里又沒聲音了,擺家男人又變成死人了,直到我又要屙尿了,我那個只會嚼藕片的悶葫蘆爹終于記起了他扮演的角色。悶葫蘆爹一定是抓著筷子望他哥的,悶葫蘆爹一定想起來他的兒子該有名字了,我知道悶葫蘆爹的哥哥就是我的大爺,名字必須由大爺起。我大爺背靠著棗樹,黑白相間的臉上布滿放大了的渴望與驚悸,這為后來陰沉著臉的大爺永遠(yuǎn)地刻畫出擺家老閻王的烙印,同時也讓我喊出“大爺”那一聲時,就牢牢地記住了他的表情。我就在這時候屏住了呼吸,我甚至還想阻擋母親酣睡時發(fā)出的呼嚕聲,我想聽聽大爺怎么說,我那一會兒里就認(rèn)定了悶葫蘆爹要說的話跟我有關(guān)。我大爺這才停止了咀嚼,滿滿一嘴焦丸子是一口吞咽下去的,我聽見焦丸子滑過喉嚨時還發(fā)出的咔嚓聲。這越發(fā)勾起了我的竊聽欲望,結(jié)果欲望帶給我的是失望,比失望還惡心的是憤怒。我大爺說:“聽著,名字兩天前我就想好了,叫個蟲。”

        我對這個跟我息息相關(guān)的名字感到惡心至極,盡管我那時還不知道蟲是什么意思,我是憑感覺反感的。奇怪的是,我那個一直抓著筷子的悶葫蘆爹,竟然也顯出了愕然,我們父子在那一刻里的心有靈犀讓我感動不已。悶葫蘆爹還把滿滿一嘴藕片整個兒咽了下去,悶葫蘆爹還把一張噎得紫紅的臉端給了他的哥哥,悶葫蘆爹的表情一定比我們家的叉角母羊還難看。

        其實我并不知道后院堂屋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僅憑一個蟲就讓悶葫蘆爹錯愕,這倒使我產(chǎn)生了某種探秘式的沖動。如果說先前是反感的話,我后來的沖動里竟然多了幾分好奇,而好奇會或多或少地抵消反感。這種感覺有些類似我后來的死而復(fù)生,那時候我發(fā)現(xiàn)擺家院子里一切都變了,擺家院子里存在著無處不在的怪異,我明明看見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但當(dāng)我走到他們跟前時,所有人竟然都是閉著嘴的。還有,所有人都對我的死而復(fù)生表現(xiàn)出莫名其妙的驚奇,更準(zhǔn)確的說法,是那種無可奈何又喜憂糅雜的茫然,仿佛我是為了制造混沌來到擺家的。不過,那一會兒里我是故意中止了哭聲,我甚至忽略了母親的存在,我只對后院堂屋感興趣。就在這時候,我聽到悶葫蘆爹終于疏通了喉嚨,接著就對他的哥哥發(fā)出了質(zhì)疑:“咋叫這名啊哥?”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在別人嘴里也許只是隨口一說,但是,在我的悶葫蘆爹那里,卻是千真萬確的質(zhì)疑。

        關(guān)于悶葫蘆爹的這個特點,在我死而復(fù)生之后會越來越清晰。

        悶葫蘆爹還想再重復(fù)一次,我大爺沒給他機會,我大爺是用鼻孔里的一聲長息表示不容置疑的,說:“龍死了。”又說,“就叫蟲?!?/p>

        我大吃一驚?!褒埶懒恕?,龍是誰?龍的死跟我有關(guān)系嗎?蟲是不會死的嗎?死是怎么回事?

        后院堂屋里一片死寂,死寂卷起一股沖天巨浪,巨浪變成浮云,浮云變成黑衣黑褲黑頭帕的大娘。我大娘動手拉扯我母親,說:“蟲他娘你醒醒……蟲他娘你知道嗎,咱孩子叫蟲?!蔽夷莻€昏睡了幾乎三天三夜的母親,在那一刻里突然睜大了眼睛,那樣子一下子就證明了她的睿智與機敏。她說:“嫂子,我知道大哥啥意思了,叫就叫吧。”母親又開始裝扮麻木,又說:“大哥起啥名就是啥名?!蔽掖竽锪⒖棠贸霰鶝龅男θ莞胶图傺b麻木的抽泣女人,大娘說:“蟲他娘你得知道,咱家的龍來了又走了。龍大蟲小,咱把門縫糊上,糊得嚴(yán)實實,他哪里也去不成,咱就守著蟲?!?/p>

        后院堂屋里的死寂,配合著前院堂屋里兩個女人的怪異,帶給我的全是折磨,甚至還有彌漫在整個屋子里的恐懼,恐懼是伴著被窩里濕熱的氣息彌漫的。我開始打嗝。我開始吐奶。我厭煩到極點。我只能用睡覺抵御反感,包括穿越窗口的陽光,包括陽光里飛舞的活物。

        不過,我也有開心的時候,我開心的時候喜歡觀賞月亮。

        我認(rèn)為月亮是因為我才明亮的,在我來到擺家之前,月亮應(yīng)該是包裹肚皮的褯子,要么是剛做好的,要么是尿濕了屙臟了又拿清水洗過的。泡在水盆里的褯子被揉搓得皺皺巴巴,看著像是餓癟了的肚皮,褯子掛到了晾衣繩上,肚皮被奶水撐得圓鼓鼓明溜溜,月亮升起來了。

        我在月亮的圓缺中觀察擺家的一切,包括母羊一家,還有從擺家院子上空掠過的浮云。有一天,我竟然捕捉到一樁擺家的隱秘,那樣的隱秘在白天里一次也沒發(fā)生過,擺家的白天給人一種祥和的假象。我的捕捉是從晚上開始的,只有夜晚才能揭開擺家人的另一面,你在白天別想看到,尤其是煞白的太陽穿透每一個角落的時候。擺家人太會表演了,擺家人的表演是拿來糊弄太陽的,傻乎乎的太陽退去之后,精明的擺家人開始卸妝了,隱秘就是那時候出現(xiàn)的。

        先是我大爺像閻王巡邏一樣走出穿堂門,閻王大爺在前院棗樹下停住腳步,接著是一聲穿墻而過的咳嗽,如果讓我形容的話,閻王大爺?shù)目人杂行┫窀^落到劈柴上,而劈柴旁邊正好是水缸。就在那一刻里,我看到父親像接到命令似的跑出前院堂屋,在那之前,父親是用手托住我的腦袋幫著母親換窩的,父親還說了一句“尿得不少”。父親還想跟母親說“這家伙尿脬大”,我知道這一句同樣帶有炫耀的成分,對我來說畢竟是帶著贊許意味的,我很想再聽一句“這家伙屙得也多”,父親卻把我放下了。

        隱秘出現(xiàn)在前院棗樹下,隱秘就要揭開帷幕了,擺家人的表演卸妝了,真實的擺家人馬上就要現(xiàn)出真面目了。

        “你嫂子不說我還以為真燒了……為啥沒燒?”

        “她娘說都是新做的,想著留給這一個……”

        “龍的衣服留給蟲,龍呢,龍到哪兒去了?龍死了!”

        “哥……”

        “燒了,燒了,一個褯子也不能留。記著,龍盼著擺家來一個再來一個,龍盼著擺家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

        我不知道漢子是誰,至于沒見過面的龍,我是三年之后知道的,那時候我又死而復(fù)生,夢像圖冊一樣一頁頁展開,第四頁就是悶葫蘆的長子,一個陜?nèi)雽W(xué)堂應(yīng)該叫福龍的擺家人。龍眉清目秀,龍骨架疏朗,龍英姿含苞,龍沒等到入學(xué)堂就死了。死了的龍化成無聲無息的浮云,化成擺家院子里無處不在的清風(fēng),化成擺家永遠(yuǎn)的記憶??晌覅s被蒙在鼓里,我感受著龍的存在卻一無所知,我成了龍的反襯又無法替代龍。我在擺家的彌天大謊中,承受著無限放大了的歡樂與痛苦。我自己也變成了表演的道具。

        隱秘包裹在月光下,月光打開了包裹,包裹里全是一個叫龍的人。龍竟然跟蟲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這就是擺家隱秘的起始點。

        月亮明晃晃,我淚流滿面。

        探秘

        我的成長速度,或者說我在被窩里的表現(xiàn),大大超出了擺家人的想象,擺家人陶醉在我快速生長的假象中,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院子里的晾衣繩。晾衣繩上掛滿了屎褯子尿褯子,那本來是污穢的東西,原本應(yīng)該視而不見,或者有意避之,而事實恰恰相反。擺家人出門進門先望的是晾衣繩,晾衣繩勾引了他們的目光,隨風(fēng)飄舞的屎褯子尿褯子變成了幸福的源泉,我那個閻王大爺居然會在晾衣繩旁邊久久地停留,時而哈哈大笑。他的笑只是張大了的嘴巴,笑聲在發(fā)出之前就被滿臉縱橫的皺紋和粗糙的黑白相間的皮膚吸附了,仿佛屎尿的氣息揭開了擺家幸福之庫的蓋板,而蓋板是必須緊緊封閉的。那一會兒里,我的父親則像跟屁蟲似的跟著嘿嘿,說:“哥,這家伙除了驢嗓門還有個驢肚子,一屙一大堆,一尿一大片,屙了尿了接著還是吃。”

        把屙尿跟吃喝聯(lián)系在一起,也許最早出自擺家人之口,而欣賞屎褯子尿褯子,并馬上聯(lián)想到能吃能喝,也一定是擺家人與生俱來的本能。至于我那個悶葫蘆爹,我相信,那一定是他語言發(fā)揮最淋漓盡致的一次,我現(xiàn)在依然記得,在我四歲之前,我那個悶葫蘆爹好像還發(fā)揮過一次,盡管跟第一次相比顯得稍加笨拙。那一次是我掙脫了他的懷抱堅持自己走的時候,他又跟他的哥哥炫耀,當(dāng)時說的是:“哥您看,這家伙會走了,撲通撲通,跟驢一樣?!卑岩粋€孩子的蹣跚學(xué)步跟驢相比較,明顯是語言匱乏,起碼是發(fā)揮得不準(zhǔn)確,要說撲通撲通摔倒還差不多,我學(xué)走路時又確實摔倒過許多次。

        這樣的發(fā)現(xiàn)讓我既恐懼又惶惑,既迷茫又無奈,我只能再求助于母親。我知道這個高個子女人對擺家一直懷有根深蒂固的探究意識,她在寂寥的夏日和漫長的冬夜里,不會不有所體察,尤其是她發(fā)出“擺家院子里都是死人”的驚嘆之后。

        那天,父親在母親的無言中默默地吃過午飯,又用泔水飲了母羊一家,接著就跟在我大爺身后下地干活去了。那天下午,跟著下地干活的還有我大娘。擺家院子里又沉浸在空蕩蕩的寂寥之中,我再一次抓住了時機,我已經(jīng)顧不得先前有過的顧忌了,還是用慣常的手法,以手舞足蹈的方式唆使母親。我甚至還拿手指了嘴巴,意思是我渴望與她交流,而在那之前,我是一直平心靜氣觀察擺家男人的,對母親的存在報以渾然不覺。母親果然看出了我的齷齪用心,也跟著使用了揶揄的口氣,我母親還在臉上布下鄙視的亂云陣。

        母親說:“睡足了是吧?又想纏纏人了是吧?”

        母親說:“想說話咋不跟你那個悶葫蘆爹說?咋不跟你那個閻王大爺說?”

        母親說:“你要再讓我說怪異我就死去!”

        母親訴說著揭下門板上的袼褙,袼褙是用來做鞋的,母親把鞋樣鋪到袼褙上咔嚓咔嚓地鉸。那一刻里,我懷疑母親是在鉸擺家人的耳朵,或者是嘴巴鼻子一類的。

        我說:“啊啊……不。”

        母親走過來看我,母親的眼神里充滿了詫異,說:“呀,熊羔子你會說話了,熊羔子你再說一句?!?/p>

        我說:“啊啊……不?!?/p>

        母親說:“行了行了,知道你會‘啊啊’了!”

        我想惱。我拿手摳自己的嘴巴。

        母親就坐下來,說:“啥啊,你想說啥?”

        我用嘴吹起氣泡,用大氣泡代表擺家男人,我還翻著眼皮望窗外,我還示意母親望棗樹,意思是棗樹的枝條就是擺家的男人。后來又吹小氣泡,小氣泡代表黑衣黑褲黑頭帕的大娘。母親就嘆了氣,說她再也不想提擺家了,擺家人男的女的都是謎,男的女的都稀奇古怪,別再提了,想想都覺著渾身冷。我又重復(fù)剛才的話,連動作都跟剛才一樣,說:“啊不,啊不……”母親又摸起剪子,說:“親娘哎,不想說的話也得說,我這是啥命喲!”

        其實母親是自己泛起了訴說的欲望,在我來到擺家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我最大的收獲就是捕捉到了一個女人的訴說緣起。母親的訴說毫無緣由,毫無主線,又隨時可變更訴說的初衷。但是,母親在訴說之前,會先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喘息,那樣的喘息也可以說成嘆息,仿佛有一股什么氣打了結(jié),或者已經(jīng)結(jié)成了疙瘩。但更多的時候是先瞇起眼睛,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望窗口瞅門縫,眼神里一下子又布滿了游移不定的驚恐,那樣子仿佛突然受了某種驚嚇,而擺家院子里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還有,母親會在那一會兒里把一只手捂到胸口上,那樣的動作與表情,幾乎變成了固定的模式。

        母親說她從嫁到擺家的第一天就感覺怪異,那樣的怪異使她很難把自己定位成擺家的媳婦,尤其是聽了大嫂的那句念叨之后。能不怪異嗎,大嫂明明念叨出聲了,她明明聽得清清楚楚了,可念叨的人偏偏說她什么也沒說?!敖z絲面,孩子咽?!边@句話到底啥意思?擺家院子里明明四個大人,四個大人四張嘴,都餓得跟狼掏了一樣,生面團都能吞下去,咋還絲絲面?咋還孩子咽?平白無故咋說那話啊?

        母親說,她就是帶著這樣的詫異問我父親的,我父親的回答在她聽來連廢話也不如。那時候擺家前院后院都關(guān)門了,擺家院子里除了圈里的羊偶爾咕嚕一聲,看哪里都跟死人窩一樣。母親說,她那一會兒里偏偏盯著問,偏偏打破砂鍋璺到底,專問啥意思,可我父親咬死口說她聽錯了,后來又翻來覆去地辯解,說大嫂說的一定是“要吃面,先剝蒜”。母親說,她那一會兒里恨不得把那句話撕吧撕吧扔到鍋底下燒了,恨不得把悶葫蘆的嘴拿剪子豁了。嘎吱嘎吱!

        我不失時機地提醒一句:“你已經(jīng)知道他是悶葫蘆了,你為啥還問他?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到底想知道哪些?!?/p>

        母親忽然把兩只手都捂到胸口上,明明是坐在床上做針線的,人卻一下子滑到地上,床幫上只露出一顆蓬松的腦袋。母親一定是逗她兒子玩的,這個高個子女人除了天天瞇著探究的眼睛,除了無休止地瞅門縫瞅窗口,就是奓著耳朵聽動靜。我發(fā)出咯咯的笑聲,高個子女人反倒把瞇著的眼睛睜大了,高個子女人還怔怔地望著我,說:“她生過孩子!熊羔子你知道嗎,你大娘一準(zhǔn)生過孩子!”

        我咯咯大笑。我用吹氣泡表示大笑。我說:“好啊好啊,我要孩子?!蔽疫€說:“你把孩子拿過來呀?!?/p>

        高個子女人又變成了我母親,我母親說過那句話之后,再沒緩過神來,她有好長時間是一直蹲在地上的。直到腿蹲麻了,直到她確認(rèn)擺家院子里沒有一個人,直到她確認(rèn)擺家的臨街大門一絲絲響聲也沒出現(xiàn),她才重新坐回到床上。在我看來,母親那一會兒里的表現(xiàn)跟擺家男人并無差別,擺家男人會裝樣會表演,我母親也會裝樣也會表演,要不然,她為啥突然不說話了,為啥睜大的眼睛又變成瞇著了?還有,她也不瞅門縫了,也不瞅窗口了,她把頭深深地低垂下去,好像她一整天都在做針線,事實上,她手里的鞋底一針也沒納。我知道,這個母親只有變成高個子女人,才會把她探究到的一切全說出來。我于是又不失時機地拱了一下,對她剛才的怪異舉動,我故意忽略不提,好像她的話一直沒中斷。我說:“你現(xiàn)在也不是擺家媳婦,也不是我母親,你只是一個探究擺家根底的外姓旁人?!蔽艺f:“你說大娘生過孩子,你一定得見過。我問你,大娘的孩子呢?是不是變成小羊羔了?小羊羔是不是偷吃了煎面糊?你得說出來。說吧,孩子呢?”

        母親果然又把自己變成高個子女人,高個子女人果然上當(dāng)了,高個子女人果然憋不住了。高個子女人拿鞋底子遮住半邊臉,說:“反正你個熊羔子不會學(xué)話,反正你個熊羔子也聽不懂,我權(quán)當(dāng)說給自己聽。親娘哎,我都快憋死了!”

        高個子女人說她快憋死了,其實是她自己先犯了糊涂,她最大的失誤就是不該明打明地問擺家的悶葫蘆男人,她那一會兒里只想得個明白,就是沒想到悶葫蘆男人會憋人。說到底,還是她自己太急切了,她竟然開口就問悶葫蘆男人:“我問你,咱哥嫂是不是有過孩子?”高個子女人想著,擺家的悶葫蘆男人聽了這話,也許會說“有”,也許會說“沒有”,恰恰沒想到悶葫蘆男人會拿眼珠子直勾勾地盯她,更沒想到悶葫蘆男人還會反過來問她:“你聽誰說的?”如果只是這樣,她不問了,他也不說了,頂多算是沒話說,絕對不會憋死人。關(guān)鍵是高個子女人接著又問了一句:“不會是一個吧?孩子呢?”這下子好了,擺家的悶葫蘆男人也不睡覺了,也不說話了,眼珠子也不盯她了,悶葫蘆男人把自己變成了死人,從晚上到天亮再不說一句話,一動不動跟死人一樣。

        我不能再讓母親扮演高個子女人了,高個子女人還得是我母親,不這樣她也許真會憋死。我又開始吹氣泡,我又開始說“啊不”,我還說了一句:“好了好了,擺家的秘密終于被你探究出來了,擺家再也沒有死人了,小羊羔也會喊娘了,悶葫蘆爹也無話可說了,老閻王也有說有笑了,大娘也不穿黑衣戴黑帽了?!蔽抑活櫧o母親找退路,我只顧給母親說寬心話,可我不知道母親會“嗚哇嗚哇”地哭。

        這里我得插一句,這個當(dāng)了我母親的女人哭的時候,誰都不要勸她,誰勸也不起作用。你得靜靜地看著她,你得把她當(dāng)成裝樣的,你得讓她自己認(rèn)為裝樣裝完了。擺家人干活回來了,她又變成擺家媳婦了,這時候你再看,她的眼睛一準(zhǔn)會再一次瞇起來,好像她一整天都在忙針線。我就是這樣觀望的,可是我母親再沒緩過神來,她目光呆滯,高個子縮成了矮個子,后來又開始喃喃自語:“我成賊了,我成藏了賊心的外向旁人了?!?/p>

        事后我才慢慢摸清事情的原委,其實是我父親先躲閃的我大爺,而悶葫蘆爹的拙劣表演,一下子就被閻王哥哥看穿。第二天原本說好的收拾羊圈里的糞肥,推車的是我大爺,在圈里起糞肥的父親卻一直低垂著腦袋,羊糞沒裝到車上也不知道。我大爺馬上就感覺到了詫異,他連喊了三聲“小二”,我父親都沒把頭抬起,嘴里連一聲“嗯嗯”也沒發(fā)出來。我大爺盯著我父親看,父親在我大爺?shù)闹币曋凶兂闪税撞紗危髞硭侄⒅夷赣H看,結(jié)果我母親也把頭低下去了,我母親也變成了白布單。白布單里無處可藏。也就是從那天起,擺家院子里再沒了聲息,擺家變成了死人窩,如果不是我有一天爬上香臺高聲呼叫,擺家院子里也許真成死人窩了。

        不過,那一會兒里我還是多說了一句話,我說:“不對呀,你先說的是怪異,剛才說的是大娘生孩子,生孩子跟怪異沒關(guān)系吧?”

        我母親突然又“嗚哇”一聲,說:“熊羔子你閉嘴!熊羔子你氣死我了!”

        我沒閉嘴,我把手指頭放在嘴里,我吸吮著還流了口水,我還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接著我又說:“對對,咱不說大娘生孩子了,咱還是說怪異吧?!?/p>

        母親啪啪地砸枕頭,“啊啊”著果然說了一句怪異話:“龍死了怪我?。咳哪炅送涣?,我快憋死了知道不?親娘哎,我成害人的家賊了……”

        怪異話又一次勾起了我天大的興趣,我頓時困意全無。我也不吹氣泡泡了,我也不說“啊不”了,我一下子跨越了跟黑夜白天相關(guān)聯(lián)的年月。我能下床跑了,我能登高爬墻了,我把自己變成三四歲的孩子了。不過,我被怪異勾起的天大興趣,一天也沒消減過,一有機會,我就會無休止地追問那個從嫁到擺家第一天就開始探究怪異的高個子女人。我說:“龍死了是怎么回事?龍呢?”后來果然得到了驗證,證明了龍的死亡跟擺家的蟲密切相關(guān),因為龍死的時候也跟蟲一樣大,也是剛學(xué)會登高爬墻。更關(guān)鍵的是,龍是我來到擺家的前三天死的,龍為蟲騰被窩,是蟲克死了龍。

        我才是害人的家賊。

        無妄之災(zāi)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龍的降生喚醒了母親原本蘊懷著的歡樂天性,先前她一直把自己裝扮成混沌麻木的擺家媳婦,而在娘家做姑娘時,她幾乎天天笑聲不斷。龍降生了,她成了母親,也就是從那一刻起,她有了生命是無限延續(xù)的感悟。也正是這樣的感悟,讓她在不知不覺中掩蓋了原本的天性。當(dāng)她想重返本真又時刻不忘深藏的探究欲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擺家人銷蝕得面目全非,尤其是當(dāng)厄運突然降臨時。

        從現(xiàn)在開始,我要稱呼后院的大娘是父親的嫂子,我大爺要改成父親的哥哥,因為那時候還沒有我,這個過程要延續(xù)到我的出生。

        我是在父親的第一個孩子三歲之后來到擺家的,會喊大爺大娘的時候我已經(jīng)滿地跑了。其實,我把父親定位成擺老二也行,定位成悶葫蘆也行。如果我把父親換成擺安祥,我大爺?shù)拿志鸵欢ㄒ霈F(xiàn)擺安運這三個字,在我還沒成為擺家人之前,怎么說都不算對長輩的失敬。當(dāng)然,我出生之后就不行了。我現(xiàn)在要說的是,悶葫蘆的長子應(yīng)該是長相俊美又聰明靈動,肥頭大耳又面白齒紅,這樣的孩子一看就帶著福相,生在誰家都得人見人愛當(dāng)寶貝。悶葫蘆爹一定還想著照葫蘆畫瓢,再生個小二還得跟大兒子一樣。但是,擺家的希冀突然在我降臨之前終止了,準(zhǔn)確地說,是我作為生命體來到擺家的前三天。那時候,擺家前院后院都在為第二個新生命的到來做準(zhǔn)備。在擺家的后院,媳婦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一長一短兩條紅絲帶,長的系在院門口,短的系在龍的腳脖上。系在院門口是為新生命指門引路,系在長子的腳脖上,要的是大的領(lǐng)小的排成隊。

        悶葫蘆的哥哥最先做的是制作虎形踏板,虎形踏板要擺放在祖先牌位下邊,等擺家第二條新生命滿月時,要光著腳丫在踏板上站一站;擺家第一條新生命滿月時也是那樣做的,只不過龍的踏板是龍形。已經(jīng)當(dāng)了父親的悶葫蘆爹不知道該做哪些,他在前院后院之間跑來跑去,擺家院子里像多了一塊有胳膊有腿的浮云。而有過一次生孩子經(jīng)歷的擺家前院媳婦,在等待第二個新生命的到來時,表現(xiàn)出的卻是不尋常的平靜。她甚至對擺家人的忙碌露出一臉的不屑,及至看到她的嫂子在龍的腳脖上系紅絲帶時,她還以極為平淡的口氣說了一句:“該來的自來,該走的自走,不扎紅絲帶也知道他是哥?!?/p>

        擺家新媳婦的話在那個時間段說出來極為不妥,尤其是中間那一句,好在擺家人全在院子里飄來飄去,沒有人細(xì)細(xì)咂摸她的話。即便有人細(xì)想了,也斷然不會與擺家即將出現(xiàn)的災(zāi)難聯(lián)系在一起,畢竟災(zāi)難是無法預(yù)知的,畢竟在那之前毫無征兆。

        擺家出現(xiàn)的災(zāi)難是龍的突然死亡,擺家一夜之間變成了死人窩,連飄來飄去的浮云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龍死亡之前先是莫名其妙地喘不出氣來,光看著原來白生生的小臉憋成了青紫色,光聽見喉嚨里吼嘍吼嘍,就是不見出氣進氣。

        第二天的下半夜,我來到擺家。

        見到弟弟虎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三歲多了,弟弟的名字也是我大爺起的,當(dāng)我有一天要揪住虎弟弟的耳朵跟小羊羔比大小時,我母親突然放下弟弟摟住了我,還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我以為母親又要問我還想不想再要一個弟弟,母親卻指著虎弟弟跟我說:“以后弟弟跟你睡?!蔽艺f:“那你跟誰睡?”母親馬上又說了她最愛說的一句話:“熊羔子滾吧你!”

        我最愿意聽這一句,我知道這是罵人話,不過這一次我又轉(zhuǎn)給了虎弟弟,我說:“熊羔子滾吧你!”這句話說過之后沒幾天我就后悔了,虎弟弟沒活過滿月就死了,死之前并沒跟我睡。

        虎弟弟死的那天我正站在院中的香臺上呼喊,小羊羔先是“咩咩”著躲我,慢慢地又靠近了香臺。小羊羔還想往香臺上跳,剛踩到香臺邊又摔倒了。我哈哈大笑,我蹦跳著呼喊:“我是老大,有我沒你,熊羔子滾吧你!”就在我要重復(fù)呼喊第二遍第三遍時,前院堂屋里忽然傳出我母親的哀號。我母親哀號的是:“親娘哎,這個又不行了!”

        虎的死亡也是個謎,凡是謎都是猜不透的,猜不透的死亡最終變成了擺家的魔障?;⒌艿芩劳龅哪翘欤夷赣H一夜之間斷了奶水,這個被探究欲掩蓋了本真的女人連哭泣也忘了,她摟抱著已經(jīng)死去的小兒子,兩只眼睛怔怔地望著屋頂。那時候我父親就站在床前,我的大爺則扳著門框吼嘍吼嘍地喘粗氣。我大娘拿手揉搓大爺?shù)男乜?,我大爺反倒掄起拳頭砸自己的腦袋,邊砸邊訓(xùn)斥我父親,說:“小二你快著去,小二你要急死我?。 ?/p>

        我不知道大爺說的急死他是啥意思,那時候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月光透過窗欞灑到虎弟弟臉上,虎弟弟的臉籠罩在米湯一樣的淺黃色的月光里,死亡了的虎弟弟其實跟睡著了一樣。我說:“娘,虎睡著了,你也睡吧?!蔽疫€想說,虎弟弟死一會兒就會醒過來,虎弟弟醒了一準(zhǔn)還得屙一大攤,你給他穿上新衣裳他也得屙。我還想說,你最好把能吃能屙能死的虎弟弟交給這個只會瞎吭哧的悶葫蘆爹,我保準(zhǔn)虎弟弟能屙他一身。我母親不搭理我,我母親一句話也不說,看著我父親從她懷里抱走虎弟弟,母親依舊怔怔地望著屋頂。

        父親抱著“睡著了”的小兒子望向我大爺,我大爺拿腳踢我大娘,我大娘像一片半空中飄來的黑云,黑云變成了灰盆。我大娘端著滿滿一盆灶膛灰,先抓了一把灰撒在我母親坐著的床沿下,說:“誰家的孩,認(rèn)錯了家,一把灰,送走了。”第二把灰撒在我父親的腳底下,說:“擺家一堵墻,災(zāi)消來吉祥。孤魂野鬼別敲門,東南磚窯找你娘?!苯酉聛恚腋赣H走一步我大娘撒一把灰,從院子里一直撒到臨街的院門口。

        那天夜里,我趴在床沿上望我母親,我母親一直怔怔地望著屋頂,我抱著一大堆虎弟弟用過的屎褯子尿褯子。屎褯子尿褯子的氣味跟母羊一家的味道差不多,腥烘烘的,甜乎乎的,我在那樣的味道里昏昏欲睡。我說:“娘你知道嗎,虎弟弟會把一座磚窯都屙上屎尿,虎弟弟一準(zhǔn)得喊你換窩?!蔽艺f:“娘你別去了,你就在家睡覺,你就當(dāng)聽不見,反正磚窯那兒有個悶葫蘆爹,讓悶葫蘆爹給他換窩好了。”我說:“娘你也跟我爬香臺吧,我站在香臺上呼喊,我一說擺家變成死人窩了,虎弟弟一準(zhǔn)得跑回來?!蔽疫€想再說煎面糊,母親卻突然“嗷嗷”著號了一嗓子,說:“親娘哎,憋死我了!”我一下子醒了,說:“你憋死我了,你把屎褯子尿褯子都捂我嘴上,你聞聞啥味啊這是?”

        母親沒聞屎褯子尿褯子的味道,母親是把我摟到懷里的,母親一準(zhǔn)是把我當(dāng)成她的小兒子了,母親還把她的奶頭塞到我嘴里,蓬住氣門的奶頭變成了棗樹枝頭的干棗,干棗又澀又硬。我“啊啊”著吐出奶頭,我還推搡母親,說:“我不吃你的干棗奶頭,把你的干棗奶頭留給虎吃吧,反正虎沒見過干棗?!蔽夷切┰捗髅魇菤庠?,傻子也會知道我是故意說的,母親卻把自己變成了傻子,聽了我的話,她竟然俯下頭來親了我一口,接著就跟我說起了長話。我敢斷定,那一會兒里母親一準(zhǔn)也把我當(dāng)成傻子了。

        母親說:“娘的親兒,你知道磚窯是哪里嗎,磚窯早就不燒磚了你知道嗎,磚窯變成廢磚窯了你知道嗎?廢磚窯專扔死孩子,死孩子變成了碎磚頭,廢磚窯變成了亂墳崗子?!蔽艺f:“娘你別說碎磚頭了,你說得我冷?!蹦赣H“哼哼”著冷笑,母親的冷笑夾裹著呼嘯的北風(fēng),北風(fēng)從墻縫里鉆進來變成了絲絲縷縷的寒氣,寒氣看不見摸不著。母親說:“死孩子還怕冷啊,死孩子也沒爹了也沒娘了,冷不冷他知道啊,知道了他會說啊?!蔽夷且粫豪锵氪驍嗄赣H的話,我想問死孩子的話是誰教給她的,母親卻托起了我的頭,母親還用她的眼睛盯著我看。母親又一遍遍地喊我“親兒”,說:“娘的親兒啊,亂墳崗子就是陰曹地府啊,陰曹地府里連鋪蓋也沒有,又是荒草,又是蟲子,又是風(fēng)吹雨淋,死孩子再也沒有家了,死孩子再也見不到親爹親娘了……”

        我說:“娘,咱不說死孩子了,我也不要死孩子了,我讓悶葫蘆爹把虎抱回來,我讓虎跟我睡,他屙到床上我也不說臭?!?/p>

        母親一下子把我從懷里推出來,母親還抓起屎褲子尿褲子哧啦哧啦地撕,說:“熊羔子你閉嘴吧,虎死了,虎再也不會回來了,你沒有弟弟了!”

        那天夜里父親是從墻縫里鉆進來的,剛剛站穩(wěn)腳的父親又被我大爺拽到了后院。我大爺說:“給我聽著,蟲下邊還要再有小二小三小四小五。不許再說那一個這一個,那一個這一個從來沒來過,想也不要想。”我大娘說的倒是軟乎話:“二兄弟你聽嫂子說,又是碎磚頭啊,又是陰曹地府啊,蟲他娘不該跟孩子說那些話,那樣的話不能再說了?!?/p>

        我認(rèn)為大娘的話起了作用,或者說母親已經(jīng)聽到了大娘的話,當(dāng)我父親再回到前院堂屋時,母親已經(jīng)把我放到了被窩里。我那個悶葫蘆爹也挨著母親坐下來,說:“睡得真香。”說:“就讓他貪吃貪睡貪長?!闭f:“咱以后就把他當(dāng)寶貝?!闭f:“咱以后不說碎磚頭了?!睈灪J爹的話都是我在夢中聽到的,夢中聽到的也許是真的也許是假的,也許是我添加的,因為我那個悶葫蘆爹不可能從廢磚窯回來就變得能說會道了。悶葫蘆爹沒再說虎弟弟倒是真的,我母親沒問一句小兒子虎屙沒屙也是真的,我只顧在夢中吞咽香噴噴的煎面糊,所以我也沒問。

        擺家人果然不再說虎,仿佛虎這個小生命從來沒到過擺家,擺家人在我三歲多的時候聽到小兒啼哭,一定是聽錯了,他們聽到的一定是小羊羔的叫聲。要是有誰記著一個月之前曾經(jīng)晾曬過屎褯子尿褯子,也一定是記錯了,他們是把我的當(dāng)初留在了記憶里,這只能證明擺家人對超過一的數(shù)字犯迷糊。明白了這些之后,我的笑聲也更加響亮了,我上香臺,我爬墻頭,我追趕母羊一家,我甚至把一顆羊屎蛋塞進悶葫蘆爹的鼻孔里,悶葫蘆爹還以為是焦豆。

        但是,我沒想到有一天我會突然停止生長,而那一天我不過是感覺身上冷。

        我感覺冷是在有一天的中午,那天中午擺家男人正在后院堂屋里喝酒,我大爺面朝堂屋門,我父親背對著堂屋門,我大娘從堂屋飄到廚屋,又從廚屋飄到堂屋。我大娘飄來飄去是給擺家男人送飯菜的。那一會兒里母親又萌生了探究欲,她一會兒瞅窗口,一會兒扒門縫,后來又把耳朵貼到墻上聽動靜。我就是那一會兒溜出前院堂屋的,我想看看擺家男人吃不吃煎面糊,我還想聽聽擺家男人說那些話,結(jié)果我看見酒是倒在碗里的,擺家男人根本不說話。我大爺先夾一筷子藕片,又要夾涼拌黃瓜時,筷子卻指向了窗口。我那個悶葫蘆爹也不說話,悶葫蘆爹是沖著筷子尖點頭的,我大爺又拿筷子指胸膛指肩膀,悶葫蘆爹還是連連點頭。我再也不想看見擺家男人了,他們吃香噴噴的煎面糊我也不看了,我退回來進廚屋。大娘在廚屋里,大娘也不說話,大娘是把煎面糊揪成小塊塊放在碗里的,三個碗齊整整地擺在灶臺上。我突然記起母親說過擺家人都是啞巴,現(xiàn)在我明白了,其實,只有男人喝酒吃藕片的時候,只有黑衣黑褲黑頭帕的大娘獨自往空碗里放煎面糊時,擺家人才讓自己變成啞巴的。

        我突然一陣頭暈?zāi)垦?,?dāng)我想說冷時,一塊黑色的浮云托住了我。我大娘一定是被嚇迷糊了,我明明想說的是冷,她卻說發(fā)燒了,燒成火炭炭了。我大娘還一個勁兒地喊“乖乖兒”,我大娘的喉嚨里還發(fā)出公雞打鳴一樣的“吱哦”聲,那樣的聲音像是墻縫里鉆出來的風(fēng)。大娘身上的寒氣鉆進我的骨頭縫里。我母親從前院里跑過來,我母親也想讓自己變成飄來飄去的浮云,兩條不會打彎的腿反倒把她自己絆倒了。我母親趴在地上呼叫:“娘的蟲啊,你可不能再走了!”

        擺家人不再當(dāng)啞巴了,我大爺先是支派他弟弟尋找當(dāng)年生的新鮮艾葉,又說看見菱角花也揪來,又說要是有紫蘇的話,最好連根一塊拔。到最后竟然變成到北大洼里挖地梨,還說地梨要從水汪里挖,挖破皮的就不要往家拿了。他自己則跑到鎮(zhèn)上請先生,跑出擺家臨街院門時,他發(fā)出牛掉井里一樣的悶吼聲,在我聽來,那樣的悶吼聲很像風(fēng)箱拿被子蒙住了,也像沒鼻子沒嘴巴的人拿袖筒喘氣。吼是沖著我大娘吼的,吼的是:“死人,插上門!”

        其實,擺家人不再當(dāng)啞巴的時候,實際上我一直在昏睡,我不記得哪是白天哪是黑夜,我在黑白不分的床上呼呼大睡,除去這兒那兒偶爾會冷一陣,我?guī)缀鯖]有不舒服的感覺,甚至說睡得香甜也可以。這樣的感覺不知過了多少天,院子里多了一個陌生人,陌生人追問我父親,說:“別管大人小孩,誰都不會無緣無故地發(fā)燒,你給我說說發(fā)燒之前的征兆吧?!蔽腋赣H那一會兒里已經(jīng)顧不上說話了,父親在他哥哥的指導(dǎo)下,用瓦罐搗爛了新鮮艾葉,地梨是連皮一塊搗的,菱角花是最后放進瓦罐的。我父親把手伸進瓦罐里,然后把牛屎一樣的黏糊糊涂抹到我身上,我已經(jīng)被悶葫蘆爹抹成看不出真色的泥鰍了。我那一會兒里覺著,如果不讓悶葫蘆爹開口說話,他其實干起活來還真是一把好手,這一點完全超過了我母親。我母親光是拿手捂揪胸口,這其實是無能的表現(xiàn),尤其是在我昏睡中。

        我大爺把能請到的先生都請了,所有的先生都讓我大爺抓藥,所有的先生都說先把燒退了再說。在我昏昏大睡的日子里,我那個飄來飄去的大娘幾乎沒出過廚屋,她半坐半跪地?zé)庡?,她把各種顏色的藥湯分別倒在大大小小的碗里,然后試著熱涼一碗一碗地端進前院堂屋。

        我在藥湯的熏蒸中號啕大哭,我的哭聲由強變?nèi)酰胶髞碜兂伤粏〉南裨诟刹窕鸲焉先瞿蛞粯拥穆曧?。那樣的響聲甚至還不如小羊羔的叫聲清脆,要是捂住半邊耳朵聽的話,差不多應(yīng)該是貓叫。還有,我嘴里像含著滿滿一嘴木炭,藥湯是透過木炭漏到肚子里的,我能聽到木炭發(fā)出嘶啦嘶啦的炸裂聲。這樣的日子又不知過了多少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黑衣黑褲黑頭帕的女人跟一個黑臉男人使眼色,使眼色是說蹊蹺話,說她那天原本是要在龍的腳脖上系紅絲帶的,蟲他娘偏偏說了一句犯掂量的話。那句話她當(dāng)時沒多想,現(xiàn)在想想又后怕。黑衣黑褲黑頭帕的女人說,那天她聽得清清楚楚,蟲他娘說的是:“該來的自來,該走的自走,不扎紅絲帶也知道他是哥?!边@樣的話怎么聽都是忌諱,怎么聽都是不該說的。

        黑衣黑褲黑頭帕的女人接著又說我,說我那天大中午忽然爬上香臺,按說小孩子登高爬墻是常有的,蹊蹺的是我那天竟然喊了一句稀罕話,說:“我是老大,有我沒你,熊羔子滾吧你!”黑衣黑褲黑頭帕的女人說,按說小孩子瞎嚎嚎,嚎嚎個啥都沒啥,巧的是,他那邊剛喊完,虎這邊就斷氣了。黑衣黑褲黑頭帕的女人說著打了個寒戰(zhàn),拿手拍打著胸口又望黑臉男人,說:“你看看這,來了就走,來一個走一個……”

        我大爺撲通歪倒在香臺上再沒起來,我大娘驚叫著拉我大爺,我大爺拿手指前院堂屋,說:“快去,把小二給我拉出來!”

        喊魂

        有一天,我感到身上很輕松,我甚至有了飛翔的感覺,我差不多已經(jīng)追上浮云了。浮云輕飄飄,我也輕飄飄。我認(rèn)為那一天是最美好的日子,首先是小得可憐的棗花敗了,比青豆稍大些的青棗從原來是花的地方拱出來。棗頭棗臉上掛著露珠,露珠在風(fēng)中搖擺,棗頭棗臉也在風(fēng)中搖擺。小羊羔把滴落的露珠當(dāng)成了先前的棗花,小羊羔是要咀嚼著吞咽的,咽下去的是一股清水,小羊羔就打了噴嚏,接著呼喚羊娘。我學(xué)著小羊羔的樣子呼喚母親,我說:“我吃青豆棗,我吃露珠。”母親“啊啊”著撲到我身邊,我母親還把臉抹得跟吞咽了露珠的小羊羔一樣,說:“兒啊娘的親兒,你到底還是醒了,你是要好了嗎?”

        我說“好了”。

        我跟母親說:“娘,咱們說一會兒長話好嗎,不過你不能告訴其他人?!?/p>

        母親果然坐到了我身邊,在那之前,她手里抓著一條還沒上襻帶的棉褲,可我那時候并不想穿棉褲,她綴上襻帶我也不穿。母親就把棉褲放下來,說:“說吧孩子,娘聽著呢。”

        我在跟母親說長話之前,擺家院子里空蕩蕩的,先前嘰嘰咕咕的人都不見了,我那個悶葫蘆爹好像露了一下腦袋,接著也不見了,這正合我的心意。一個人在說長話的時候,聽的人越少越好,要是擺家人還跟先前一樣在院子里飄來飄去,我寧愿把要說的話當(dāng)屎尿屙了尿了。我說:“娘你知道嗎,我這幾天一直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那個地方不熱也不冷,那個地方有很大很大的花園,花園里有很多很多的花,開得最大的是胭脂花,胭脂花比碗口還大。”

        我那樣說著還一直沖母親笑,我發(fā)現(xiàn)母親被我說的長話迷住了,我母親咬住自己的手指了竟然不知道。高個子女人對某件事情特別著迷的時候,往往會咬手指,這樣的動作我早就發(fā)現(xiàn)過,只不過這一次她沒拿手捂胸口,也沒噎住,也沒打嗝,這更激發(fā)了我說長話的欲望。

        我說:“看花園的是一個白頭發(fā)的老奶奶,也是黑衣黑褲黑頭帕。老奶奶提著一罐子雞蛋茶一罐子白面湯,雞蛋茶是拿來澆花的。老奶奶澆完花又拍巴掌,說:‘孩子們,出來吃飯吧?!▓@里一下子跑出來很多很多的小孩子,有穿棉褲的,有穿褲衩的,還有光著屁股的。所有的小孩子都排成了隊,所有的小孩子都圍著老奶奶要飯吃,所有的小孩子都要喝白面湯。老奶奶笑得哈哈的,老奶奶還領(lǐng)著唱歌,后來又說不會唱的翻跟頭也行,那些小孩子果然有唱的有翻跟頭的。翻跟頭的摔倒了爬起來哭,唱歌的小孩子有哭的也有笑的,也有笑著笑著又哭的,還有三個是哭著笑著跟老奶奶說冷的。三個光屁股的還把白頭發(fā)老奶奶當(dāng)成了娘,說:‘娘娘娘,我不睡涼被窩,我要晾衣繩上曬著的屎褲子尿褯子,我要拿屎褯子尿褯子包著睡?!夏棠虡返霉?,說:‘花園里用不著屎褯子尿褯子,花園里也沒有晾衣繩,花園里有碎磚頭,碎磚頭還能鋪還能蓋,碎磚頭暄騰騰暖和和,碎磚頭一點也不硌人?!?/p>

        長話說到這里的時候,那一會兒里我很想跟母親說,那個老奶奶看著笑哈哈,其實她說的不一定是真話。我跟母親說:“娘你知道嗎,碎磚頭能把頭硌破了,你要是被碎磚頭絆倒,碎磚頭硌到哪里哪里疼。真的,我摔倒過,不信你拿碎磚頭硌硌,一準(zhǔn)還涼還硌人?!蔽疫@樣說是想提醒母親,以后再也不要拿碎磚頭壘羊圈了,小羊羔也怕硌。母親卻“嗚嗚”地哭起來,母親又拿手捂住了胸口,母親又開始打嗝了,母親還連聲地說:“哎呀哎呀別說了,別說了……”

        我用“哧嘍哧嘍”的喘息示意母親,意思是流淚可以,最好不要哭出聲來,因為我下邊要說的話,十有八九跟擺家男人有關(guān),要是擺家男人順著聲音跑過來,我不一定愿意多說。我說:“娘你知道嗎,我說完就不說了,以后誰再問,你就說不知道?!蹦赣H明白了我的意思,說:“娘的乖乖兒啊,你有啥話都跟娘說吧,娘再糊涂也知道初一十五,逢年過節(jié)娘會想起你?!蹦赣H說:“娘還會給你送新衣裳,單的棉的都送,你自己換著穿。還有,娘還會給你煎面糊?!蔽矣X著母親這幾句話有些過了,也啰唆,我是跟她說長話的,她沒必要跟我說過年過節(jié),我要說的話跟過年過節(jié)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我又用“哧嘍哧嘍”的喘息示意母親,我還顯出著急來,母親又緊著說:“你說你說,乖乖兒你說?!?/p>

        我原本還想從大花園接著說,想了想我并不喜歡那個說碎磚頭不硌人的白發(fā)老奶奶。我就跟母親說:“其實那個老奶奶也喊我吃飯了,那個老奶奶還說:‘哎哎,你不是悶葫蘆擺老二的兒子嗎,你怎么不吃飯???快過來?!揖碗x開了,我是搖著頭離開的,我說我要回家吃青豆棗吃煎面糊,其實是不想吃她做的飯?!逼鋵嵨夷且粫豪?,最想跟母親說的是那三個嫌冷的孩子,那三個光屁股的孩子看見我離開,也要跟著離開,還說咱們一起回家。我說了一句“飛”,一下子就從花園里飛出來了,我讓他們跟我學(xué),奇怪的是,他們怎么都飛不起來。我本來想說“真笨”,原來那三個光屁股的孩子都是有毛病的:一個眼睛睜不開的,一個胳膊不會伸的,還有一個是脖子向后扭的。他們?nèi)齻€看見我走了哭得哇哇的,白頭發(fā)的老奶奶抓住他們了還哼哼著冷笑,說:“他爹是悶葫蘆擺老二,擺老二還有一個高個子媳婦,你們的爹娘是誰?你們沒家了知道嗎?有家也不要你們了知道嗎?”又說:“我就是你們的娘,哪里也沒這里好?!?/p>

        我說:“娘你知道嗎,那個地方的人都不愿意說真話,尤其是當(dāng)著小孩子的面?!蔽矣珠_始給母親舉例子,說:“我離開花園就往家跑,剛跑到大路上就看見了一輛大車,拉大車的是一頭黑驢,趕驢車的也穿著一身黑,冷不丁看一眼,以為趕大車的也是黑驢,其實是個黑胡子老頭。黑胡子老頭招呼著我上車,說:‘你急急慌慌地往家跑啥,擺家已經(jīng)沒活人了,有活人也不要你了,擺家人都把你看成煞星了。你克死了哥哥擺福龍,又克死了弟弟擺福虎,你是擺家最毒的人。最毒的人看見誰克誰,克死這個克那個,??烁约鹤钣H近的。’”

        我說:“娘你聽出來了吧,這不算是好話吧?”

        母親說:“乖乖兒你說,娘全記下了?!?/p>

        我又沖母親笑笑,意思是這樣的話聽就聽了,沒必要當(dāng)真記。不要我了為啥還給我煎面糊吃,不要我了為啥還給我做新衣服?還有,別看我那個悶葫蘆爹不說話,他其實心里疼我,他干活回來還愿意抱我。悶葫蘆爹還給我嗑過瓜子,他把嗑出來的瓜子仁裝在蘆葦筒里,我吃了一大口,他還問我香不香。我跟母親說:“我當(dāng)時就跟趕驢車的黑胡子老頭說了,我說:‘我沒見過哥哥擺福龍,我也不認(rèn)識擺?;?,我只有一個虎弟弟。虎弟弟也不是死了,虎弟弟是自己跑著玩去了,我們家的棗全紅透的時候虎弟弟就回來了,虎弟弟回來我們家會做滿滿一鍋棗卷棗包棗糕?!s驢車的黑胡子嘿嘿著冷笑,說:‘你說的是從前,現(xiàn)在不是了,你也要死了,你等著讓擺福龍擺福虎揍你吧,反正擺家人不打算要你了,反正沒誰愿意看見你了,反正你也中不了擺家的用了,你這樣的病秧子還是死了好。’趕驢車的黑胡子老頭還“吱吱”地笑,說:“想要頂天立地的,偏給你三缺五不全的,看你還說不說大話!’”趕驢車的黑胡子老頭最后又問我去沒去過擺家后院,又問我聽沒聽到過孩子哭,哭聲是不是跟刮風(fēng)一樣,是不是跟貓叫一樣,如果是,那我就別想再回去了,回去也得扔出來,扔到淘草架上也得讓露珠砸死。

        我說:“娘,是這樣嗎?不會吧?”

        母親抽泣著點頭又抹著淚搖頭。

        我說:“擺家人呢,擺家人是不是都躲了?”

        母親說:“乖乖兒,娘的孩,你還有啥要跟娘說的嗎?”

        我說:“他們走,我也走,他們不讓我看見,我也不讓他們看見?!?/p>

        母親又“嗚嗚”地哭起來,母親還在我臉上親了一下,接著又抓起棉褲,接下來綴的是襻帶,說:“親娘哎,我這是啥命啊,來了就走,一個也留不住了……”我看見母親這一次哭得是真厲害,我知道這一會兒里勸也勸不住,我還得跟趕驢車的黑胡子老頭說別等我了,我顧不上給棉褲綴襻帶的娘了。還有,我覺著這個女人的嘴里一定含了冰塊,十有八九是把棗樹上的露珠都吃了,她又哭又叫的時候,哈出來的氣也是涼的。

        其實,我并不喜歡母親哭,準(zhǔn)確地說,是不喜歡母親哭之前總要無聲地流淚,她那個樣子讓看見的人會覺著憋得難受。這個擺家女人真要放聲大哭的話,擺家男人還真拿她沒辦法,反正我那個悶葫蘆爹是沒辦法。奇怪的是,我母親這一次省去了抽泣那一節(jié),她是一下子就號啕大哭的,她的哭聲響徹云霄,我在半空中就聽到了,趕驢車的黑胡子老頭也聽到了。他說:“哎呀真麻煩,不想要就不要了唄,反正不是十全十美的,反正不是擺家想要的,又哭又號的弄啥啊這是?!蔽艺f:“你快走吧,你別聽她哭了,這個擺家女人哭起來你也招架不住,她本來是想探究擺家秘密的,結(jié)果她什么也沒探出來,她現(xiàn)在光剩下猜疑了,你想想她能不哭嗎?”趕驢車的黑胡子老頭又“啊啊”著指路上,說:“好了,這下子好了,你那個悶葫蘆爹也聽見了,看他怎么辦吧,鬧不好老閻王回來真敢揍他?!?/p>

        悶葫蘆爹到家的時候,我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我看見他原本是大跑著回的家,跑到前院堂屋門口卻一屁股坐下了,接著就拿手抱住了頭。我那一會兒里想著看他怎么辦,他反正不能一直抱著腦袋,他忽然又像驢一樣“嗚哇”了一聲,話說出來卻變成了“咋辦啊?”又說:“我反正不往磚窯送了,一回回的多少回了!”倒是我母親先止住了號啕,我看見她把手指放到我的鼻子下邊,說:“你摸摸,又有氣了!”我那個悶葫蘆爹也把手指放到我的鼻子下邊,我立刻嗅到了一股腥烘烘的青草的味道。我那個悶葫蘆爹也跟著呼號,說:“是有氣,我摸著了!哎哎,這咋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

        我母親說:“別摸了,快上屋頂喊魂去??!乖乖兒,娘的孩兒,你先別走……”

        父親果然又露出了笨拙相,他居然從廚屋里抱出了和面盆,燒火棍是拿胳肢窩夾著的,先扳著棗樹爬上院墻,往羊圈頂上跳的時候還踩出了一個窟窿,接著就到了前院堂屋頂上。父親用左手抓住和面盆的沿口,右手的燒火棍是敲打盆底的,啪啪,接著是呼喊:“小啊別走!小啊回來!”我聽到父親的呼喊聲其實跟哭差不多,我敢打賭,誰家的孩子也不會喜歡那樣的喊聲。我想停下來提醒父親,我想跟父親說:“你別嚎嚎了,你還是唱吧?!备赣H果然改成了唱:“我的小啊我的孩,你不能走,你走了擺家沒活人了。”我頭皮一麻打了好幾個寒戰(zhàn),接著就聽到了一聲嘎巴啪嚓。就在我頭上腳下從空中墜向烏黑烏黑的泥潭時,我緊著回望了一眼,我看見父親手中只剩下一圈沿口,和面盆的底被他敲爛了。我遠(yuǎn)遠(yuǎn)地沖父親喊了一聲,說:“爹呀,你真是我的糊涂爹,和面盆能經(jīng)得住你啪啪地敲???記著啊,待會兒娘埋怨你時,你得先認(rèn)錯,你還不能瞎‘嗯嗯’。還有,娘問啥你都得說實話,一直瞞著等于是害她?!?/p>

        我那一會兒里有些可憐拙嘴笨腮的父親了。

        我母親沒埋怨我父親,我母親是望著前院堂屋頂大哭的,她用大哭代替了怨恨,她連一句追問的話也沒說。

        我沒看見父親是怎么滑下堂屋頂?shù)?,那一會兒里我的頭差不多快觸到烏黑烏黑的泥潭了,我還嗅到了一股嗆鼻子的腥臭味,那樣的腥臭味我從來沒聞到過。我緊著捂住了鼻子,我還用一只手遮擋眼睛,我希望有入托住我,哪怕拽住我的腳踝骨也行,哪怕揪住我的腳指頭也行。就在我發(fā)出絕望的驚叫時,我又變成飄浮的了,烏黑烏黑的泥潭離我越來越遠(yuǎn)了。這時候我又看見了父親,看見父親手里的和面盆沒有了,那一圈沿口也沒有了,父親手里只剩下一根燒火棍。父親把那一身糊涂力氣全用到燒火棍上了,咣咣咣,咣咣咣,砸的是屋頂,屋頂卷起沖天黃塵。黃塵里回蕩著父親的吶喊:“小啊你別走!擺家不能沒有你!”

        我那一會兒里不想再聽了,我說:“回家回家不聽了。”我又把話說給母親聽,我說:“娘,你還是讓他下來吧,他嚎嚎得我睡不著?!?/p>

        母親是嘎吱一聲停住哭叫的,她又把哭叫變成了抽泣,說:“娘的乖乖兒,你到底還是回來了!”

        我說:“快去啊,別讓糊涂爹嚎嚎了?!?/p>

        母親蹦跳著喊我父親,說:“下來吧,孩子沒事了!”

        其實,讓我父親滑下前院堂屋頂?shù)氖俏掖鬆?,我大爺雙手抓住挑谷叉,挑谷叉舉過頭頂。我大爺要叉死我父親:“半死不活的你要他弄啥?”

        我大爺最后說的是:“小二你給我滾下來!”

        那天夜里,我從母親懷里挪到父親懷里,我那一會兒里感覺很快樂。想到我們?nèi)齻€人變成了母羊一家,我甚至想笑出聲來,只是疲倦一直纏繞著我,我本來還想摸摸他們頭上是不是長出了角,手舉起來又落下了。我又把自己當(dāng)成了旁觀者,無論他們說什么我都愿意聽,只要不讓黑臉男人進來就行,還有那個黑衣黑褲黑頭帕的女人,她一進來我就冷。

        他們兩個又說起嘰咕話,那些話已經(jīng)說了無數(shù)遍了。

        父親說:“光知道說扔了吧扔了吧……”

        母親說:“光這樣熬天數(shù)不行,天明了咱就去求娘娘,誰也別想攔我,除非先把我勒死!”

        我不知道母親說的娘娘是誰,等到我再出現(xiàn)在擺家時,我先看到的還是我大爺,我大爺已經(jīng)把一張破蘆席鋪到了淘草架上,那是不想讓我死在屋里的。淘草架緊挨著院子里的棗樹,棗樹上的露水滴下來,我感覺到了絲絲涼意,等到我大爺說了那句“死不了就叫活蟲”時,我又開始昏睡了。至于我是如何從淘草架上滾落到擺家院外的,又是怎樣拖著一條軟綿綿的殘腿回到擺家的,或者說,我為什么要從擺家消失三天抑或五天,只能等我死而復(fù)生之后再仔細(xì)回想了。

        總之是,我活下來了,生命燦爛如花,我會堅強地活著,即便為了母親的探究欲,即便匍匐前行。

        探究無果

        除了暗中觀察,除了套話引話式的試探,我母親對擺家的兩次直接追問都以失敗告終。

        第一次是由擺家迎娶當(dāng)天的福氣面引發(fā),我大娘無意中念叨的一句“絲絲面,孩子咽”,成為我母親終生疑惑的起始點。母親開始追問“大嫂是不是生過孩子”,結(jié)果被我父親一句“你聽誰說的”完全噎住,最終導(dǎo)致探究無法進行。第二次是從木閣樓回來的那個晚上,母親追問的是我父親見了黑衣黑褲黑頭帕的母子,為什么一下子臉色煞白。如果是認(rèn)識的,不應(yīng)該嚇成那樣;如果是不認(rèn)識的,那就更奇怪了。母親以為這一次是徹底把我父親逼到墻角里了,完全沒料到我父親會說他那一會兒犯迷糊,臉色煞白是忽然感覺眩暈,該往哪里走都忘了。誰能對一個暫時失憶的人窮追不舍呢?何況她男人又是個悶葫蘆。

        第三次,我母親是發(fā)了狠要讓真相大白的,她之所以發(fā)狠是要拿擺家后院墻根下的瓦罐當(dāng)?shù)着疲驗樗д嫒f確看到大嫂從瓦罐里掏出的是紅兜兜,但我母親最終沒敢追問。母親事后的解釋是,她那一會兒里感覺渾身冒寒氣,連牙床也像是結(jié)了冰的,舌頭又木又脹。還有,腿也一個勁地哆嗦。

        其實,我的名字也是一筆糊涂賬,可惜我母親沒拿來作為切入點,當(dāng)然我也沒想明白,盡管我后來多次追根溯源。

        我現(xiàn)在要說的是,即便龍這個名字是大爺隨便送給他弟弟第一個兒子的,那隨在龍后邊出生的我也應(yīng)該是虎,虎的名字卻給了比我晚到擺家三年多的弟弟。我大爺明明準(zhǔn)備的是虎形鞋。大龍三虎之間偏偏夾一個蟲,偏偏又是蟲克死的龍虎,這難道不是謎嗎?這難道不可疑嗎?如果說大爺在我即將臨世之前,突然預(yù)知到我成不了擺家頂天立地的漢子,于是才胡亂拿條蟲取代虎,除去是謎之外,那他還一定是沒懷好意。如果這一點能得到證實,或者十有八九是這樣,那么,克死那一龍一虎的就不是我,擺家的小蟲干掉了擺家的兩個厲害家伙,幕后推手一定是我大爺!

        可惜的是,我的糊涂名字并沒成為母親的探究重點,重點一直是父親的大哥大嫂到底生沒生過孩子。而我一直困惑的是,如果母親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我發(fā)現(xiàn)大娘往三個空碗里放煎面糊也是真的,我只想知道,往廢磚窯送死孩子的也是我父親嗎?還有,往廢磚窯送的時候,是認(rèn)定我已經(jīng)死了,還是認(rèn)定我活下來也成不了頂天立地的擺家漢子?

        謎的死結(jié)是:擺家后人必須長成頂天立地的漢子,是把夢當(dāng)真了,還是擺家人一直在夢里?抑或是,擺家人是被追求生命的極致燒糊涂了?如果是,那么,根源呢,歸結(jié)到“天地間必須有頂天立地的漢子”?那擺家人也太悲壯了吧!

        (陳進軒,作家,現(xiàn)居山東菏澤)

        責(zé)任編輯:王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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