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開燈的房間里每分每秒都在暗下去,更暗下去。這房間仿似一個陵墓,尚未被人發(fā)掘的、令人生怖的陵墓。四下里皆是暗戳戳的,卻又暗不徹底,影影綽綽的光似垂死的氣息,一呼一吸之間,直教人眼中平白生出鬼魅。
昏暗的臥室里,花離枝緊緊地盯著眼前這個正在企圖融進(jìn)周遭暗色里的男人,兩人對坐在床上,半晌無言。眼前的人影像是浸入水中正在掉色的牛仔外套,盯得久了,形狀便要散掉,離枝只得一遍遍地?fù)纹鹁癖牬笱劬?,方可抓住大概輪廓。男人像老鼠一般摸索著,銜上一支香煙,將打火機撳了又撳,打火機里猛地躥出一截火苗,像是一把刀子,“唰”,塞進(jìn)了這昏暗滿鋪的空間。血流了出來,杏紅色的血漿僅一瞬間便暈開在兩人的衣服上,下一秒,又被附于身上的黑暗吸收了,兩人臉上染了一剎那的血色,恍惚間更似鬼魅了。接著,男人的嘴邊多了一朵忽開忽合的小野花,閃著微弱卻奪目的紅光。離枝一個耳光扇過去,這花便落了,落在地板上,奄奄一息地喘著,每喘一下,被它微弱氣息照亮的地板上平白冒出的死黑色的印跡便更深一分。男人壓住怒火,站起身,向著亮光踩去,野花立時就死了。他下意識地瞇起眼道:“那今天就先這樣吧,我晚上還有飯局。”說罷,轉(zhuǎn)身就要走出臥室。
離枝站起身再次抬手上去,卻被男人擋下,隨即夾著稀薄的哭腔道:“我哪能讓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出門去找那女人?你昏頭了!你個渾蛋!”這聲音如此的低,像是腹語發(fā)出的聲調(diào)。
“我不好跟你解釋,但我確實是約好了要與杭總談生意,你也曉得……”男人心中自是知曉無用但也總得耐著性子解釋,話沒說完,離枝便壓著怒氣憋著嗓音,像是咳啞了喉嚨一般道:“你現(xiàn)在講什么都沒有用!葉塵!你個寧毫無信用可言!今天你覅(不要)講出去,死也要死在這家里。”說罷便開門出去,走進(jìn)那間只會比這臥室更加深暗的客廳——去拿葉塵的車鑰匙。
一墻之隔,次臥的門縫中滲著冷白色的光,像是浴缸的水漫下來,直漫出門來。與這黑暗的空間不同,它或許曾經(jīng)暖過,可剛溢出這房間,不足半米,便也冷了,被這清冷的黑凍死了。隨著離枝開門的聲音,次臥門縫中的人影便立時如游魂一般無聲無息地散了去。
葉塵被收了車鑰匙,只好走到書房里,重新銜起一支香煙,有一搭沒一搭地吸著。他依舊不開燈,僅有一朵見不得人的小野花一開一合,撩動著清冷的暗。離枝又坐回床上,靠在床頭,雙手環(huán)抱著腿。此時小區(qū)里的路燈亮了起來,路燈本就孱弱的光一路穿過發(fā)黃的乳白色燈罩和陽臺窗子上的雕花玻璃,幽幽地映在離枝身上,依稀泛起些鴨蛋殼的淺青色,照得離枝如同半夜因噩夢醒來,躲在角落里的孩子,緊張地顫抖著,卻不敢出聲,倒也一點不像是在哭。次臥里葉蕊一直開著燈,卻拉著窗簾,緊閉著門,裝作什么都不知曉的樣子,假裝在學(xué)習(xí),心里有些惴惴然。這一家子,不開燈的不開燈,不出聲的不出聲,就裝作沒人在家這件事而言,倒是團(tuán)結(jié)得緊。
整個家里果真是悄然無息的——這個家正在死去。
幾分鐘后,離枝出了臥室,走進(jìn)衛(wèi)生間洗臉去了,葉蕊聽見后,赤著腳溜進(jìn)父母的臥室,將床頭柜上爸爸的車鑰匙偷了出來。她曉得爸爸的生意最近總不大好,想來今天也是真的要去談生意,晚了怕是不好,爸爸總不至于真的這樣光明正大地去偷情。
天違人愿。葉蕊剛在書房門口將車鑰匙交給爸爸,還沒等她回到次臥,離枝便打開了客廳的燈。一瞬間,地毯上的泥土、墻角里的蛛網(wǎng)、窗簾上的蚊蟲、窗臺邊的灰塵,全都曝了光。這家里頭處處地方無一不讓離枝大為光火,她只覺得天底下的一切都明了了——她的女兒幫著葉塵偷情。這個家,從此開再多的燈也照不亮了。離枝沖上去就要打葉蕊,畢竟相比丈夫的出軌,女兒的背叛更叫她惡心。
葉塵忙上前拉扯,離枝使出渾身的力氣,企圖掙脫,葉塵只得牢牢抓住離枝的手。兩人重心不穩(wěn)跌在地上,隨即在地板上扭作一團(tuán),形同兩條光瑩瑩的曲蟮,翻滾、伸縮、扭轉(zhuǎn)個不停。葉蕊待在一旁,臉色蒼白。
兩人在纏斗中不慎絆倒了墻邊的木花架,花架上一個瓷花盆跌落下來,砰的一聲重響,徹底暴露了這家人不僅在家,甚至在家里打架的事實。離枝叫喊著,更加賣力地與葉塵在花盆碎片旁扭打著,試圖掙脫。葉蕊也回過了神,看見一地的斷枝、土塊和碎片,生怕父母被碎片劃傷,忙上前彎腰去撿。此時,終于掙脫了一只手的離枝見狀,抄起地上一塊較大的碎片,便向葉蕊的腦袋砸去。葉塵反手一巴掌,打中離枝的手,碎片飛了出去,落在地上,摔成了更小的碎片,發(fā)出脆而密集的響聲……
花離枝被這響聲驚醒,片刻方才回過神來,朝著廚房的方向喊道:“林芥,什么東西碎掉了?”
男人從廚房走過來,站在臥室門前道:“老婆,把你吵醒啦?剛吃完夜宵,洗碗手滑,碎了只盤子,歲歲平安?!?/p>
離枝不應(yīng)聲,將腦袋落回了枕頭上,想打個電話給女兒,電話撥通后抬眼看了一下時間,已半夜十二點多了,只好作罷,重新閉上了眼睛,卻久久不能入眠了。
葉蕊此時與未婚夫剛看完電影,雖已夜深,兩人反而只覺得清靜。仿佛回到了剛談戀愛的時候——哪怕毫無言語,僅是一同走著,也總叫人如上癮一般,不覺得吃力。
葉蕊與顧云柳一路聊著晚上的電影,走出了弄堂。云柳道:“好像落雨了,要走快些啊,免得受了涼,換季的時候夜里涼,本就容易生病?!?/p>
葉蕊道:“覅急,這毛毛雨反倒叫人清爽。再講我本身就喜歡落雨,落雨了總覺得周遭更靜些,花草更香些。到底也沒多少路程了,左右明天不上班,雨中漫步更加浪漫,你說呢?”
說完葉蕊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手機屏幕亮了起來,她只見到媽媽的來電提醒,葉蕊猶豫了幾秒鐘,終是沒有將電話回過去,心里想著:“如果是大事,肯定會再打過來?,F(xiàn)在沒有再打過來,肯定不過又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要是打過去,大概還要被反過來說教一頓,講自己怎么這么晚還在外面玩,這么晚還不困覺,又在熬夜,等下肯定又要吃夜宵,熬夜和吃夜宵對身體都不好,生物鐘混亂,惡性循環(huán)……干脆還是覅回過去,圖個清靜,也省得觸自己霉頭。倒是姆媽這么晚還打電話過來,當(dāng)真是一點也不知體諒,萬一我已經(jīng)困覺了呢?”葉蕊越想越光火,她媽媽這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常常是半夜或者一大早來電話,好像除了她自己,其他人的時間、生活都不重要,人人都要按照她的安排來生活,都要二十四小時等著她傳喚一樣,最重要的是,往往看似十萬火急,真的說出來了也不過爾爾。以前,沒離婚之前就是這樣。
葉蕊想到此處,哪里還有閑心雨中漫步,向云柳道:“快些走吧!今天才洗的頭,覅淋濕掉了,回去又要重洗,煩也煩死掉了?!闭f罷兀自大步走起來,這一加速,更發(fā)覺雨落得大了,心里更是煩。云柳雖然不明緣由,卻也不敢多問,只得像要附體的游魂一般緊隨其后,不叫人察覺到,卻又能感受到隱隱的氣息。兩人回到家里,已然熱得渾身汗津津了。
淅淅瀝瀝落了一夜細(xì)雨的初秋清晨總還是有些寒浸浸的,像是打赤腳穿著涼拖鞋,身上不見得有多冷,只是腳一直干不了,涼涼的黏膩感像極了被狗徹底舔遍了的樣子。離枝早早地起了床,在身上披了一件褪了色的蜜合色細(xì)毛線開衫,走動時一隱一現(xiàn)地露出開衫下紅棕色的睡衣,整個人像是一蕊開久了的白蘭花,花還是花,不過染了些許泥色。
洗漱后,離枝做了早飯,悄悄地藏進(jìn)書房里,燃了些檀香,準(zhǔn)備誦經(jīng)。林芥不信宗教,也不喜歡離枝誦經(jīng)念佛,幾番爭論后算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默許離枝早上在書房誦經(jīng)。離婚前她隔三岔五地去寺廟里打禪七,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才忽略了家庭,縱容了葉塵出軌。再婚之后離枝便再也沒有去過了。畢竟還得在紅塵之中過活,都是離過婚的人了,謹(jǐn)慎是最要緊的。誦經(jīng)前,離枝將手機設(shè)定成靜音,又給葉蕊發(fā)了幾條信息。
誦完經(jīng)之后,林芥也起床了,離枝將先前做好的早飯微微熱了熱,一一端上桌。早飯吃到一半,林芥的手機響了,來電的是林芥的兒子,自從林芥離了婚,兒子便改跟他媽媽姓了,從此一年也很難得能見上幾次面,現(xiàn)在更是有近兩年沒見了。林芥像是早有預(yù)感,接起電話便迅速將手機緊緊地?fù)逶诙渖?,但即使撳得耳朵都變了形,電話里的聲音在這鳥鳴十分稀疏的寧靜清晨里依舊可以傳得很遠(yuǎn),遠(yuǎn)得足夠進(jìn)到離枝的耳朵里去。
電話里道:“喂!給我打錢!我沒有錢用了!”離枝裝作聽不見,不作聲不抬頭地吃著飯,但越是如此,林芥越是覺得聽筒的聲音太大,可他更不能走開,否則越發(fā)欲蓋彌彰,林芥尷尬地在嘴角凝上一絲笑意,偷偷地摸索到手機側(cè)鍵上將音量調(diào)小,回道:“你讓誰給你打錢啊?我是誰?。课沂悄闶裁慈搜??這點禮貌也不曉得啊?”但其實,電話另一端在他說第一句的時候就已經(jīng)掛斷了。離枝依舊不抬頭,僅是趁著喝粥的片刻抬眼睇睨著,只見林芥像是個吃早飯也要小酌幾口的老酒鬼,似笑非笑地抿著嘴,紅著臉,叫人看不出是羞愧還是惱火。
離枝淡淡地道:“孩子在外地上大學(xué),人生地不熟的,又談了女朋友,處處地方難免都要用到錢,你多給他轉(zhuǎn)點吧。”
“這個小赤佬,離開我早,他姆媽一個人帶他,總少個人管教,缺了蠻多禮數(shù)。我總還是擔(dān)心你對他有意見,聽你這么講我就放心了。不過講起來你也是他繼母,高低是我想多了?!闭f完繼續(xù)用筷子在碗里一點一點地剔著香腸片上的肥肉,一點一點全丟到面前的紙巾上。
離枝笑笑,抬眼看了看林芥道:“這有什么?都是一樣的,你也是葉蕊的繼父嘛,過一陣子他們結(jié)婚,難不成我出錢還要害怕你不開心?”
林芥的臉像接觸不良的燈泡,從先前的紅潤上暗了一暗,又恢復(fù)正常了,停頓了數(shù)秒道:“不是這樣子吧?我不算是繼父吧?”說完又夾起一片香腸放到碗里,將拿著筷子的手輕輕張開,筷子便把香腸扯成了兩半,細(xì)致地挑揀起肥肉來。
“哪能不算?你曉得我是繼母,哪能不曉得你是繼父?”
“我查查資料去?!绷纸婧韧曜詈笠豢谥啵畔峦肟?,徑自走進(jìn)書房里去了。
今天是周末,葉蕊和顧云柳再次應(yīng)邀去離枝家里吃晚飯,上一次來還是初夏的時候?;x枝家里開飯晚,因為要等林芥傍晚打球回來,而他打球的時間又是不固定的。正好葉蕊也不想久留,最好到了就吃飯,吃了飯就走,他們到時天已然黑了。葉蕊并不常來這里,她不喜歡這里,不喜歡和媽媽聊天,因為離枝總會見縫插針地對她講道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不想回到小時候被說教的記憶中去,像是撞上了風(fēng)中的蜘蛛絲,這種在旁人眼中不容易在意的東西,卻總在自己的感官里被放大。
葉蕊二人進(jìn)了客廳便坐在一張布藝沙發(fā)上,沙發(fā)前面的茶幾里放著各式罐子,有茶葉罐、瓜子盒、餅干桶……沒有一樣是原裝的,都是留下來的空殼又重新填滿了內(nèi)容,往好聽了說,這是物盡其用,分門別類,隨意打開一個都是意想不到的驚喜。茶幾下的毯子上,短毛根根豎立,像是警戒的貓。布藝沙發(fā)不像皮質(zhì)沙發(fā)那般吱呀作響,也不似木質(zhì)沙發(fā)那般冰冷板實,要說缺點的話只怕就是太軟,坐久了總讓人塌下去,靠下去,臥下去,睡下去。但他們在沙發(fā)上坐不安穩(wěn),并非因為不舒服或不自在,而是離枝一直在廚房里與他們搭話,噓寒問暖地不放過他們。只言片語中摻著抽煙機轟隆隆的聲響,其間還可以聞得到熱氣,叫人聽不分明,卻又不能裝聾作啞。相互言語了幾句之后,葉蕊只得倚在廚房的門框上與離枝聊天?;x枝很享受這個狀態(tài),自從離婚之后便少有引導(dǎo)女兒承歡膝下的機會,想到此處,離枝稍稍壓低了聲音道:“對了,我得教教你,雖然講不年不節(jié)的,但只要是到別人家里做客,總不好空著手的。這是禮尚往來,這樣人家才不會說你不懂禮數(shù)。”
葉蕊聞言先是稍稍一驚,又將眉頭微鎖,向餐廳讓了一步,用下巴指了指玄關(guān)道:“你開了門就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沒能看到,云柳在后面拎著呢。喏,一箱牛奶、一箱枇杷、一箱堅果,都放在鞋柜上了?!闭f完悄無聲息地嘆出一口氣。
離枝微微側(cè)頭,朝著玄關(guān)的方向瞄了一眼,不管看沒看到,為免尷尬,又隱隱地補了一句:“一般送東西不好送單數(shù)的?!边@話出了口,便又壓進(jìn)了嗓子里,再從嗓子眼兒里泛出來,只得回味給自己聽。
不久便開飯了。待三人坐下,林芥方才從書房緩緩踱出來,坐下后呢喃了一句道:“我還有些工作沒完成,一會兒還得接著弄。”幾乎每次葉蕊來,林芥總是工作繁忙的,不知他究竟是不喜歡葉蕊,還是不喜歡離枝和她母女情深。
花離枝道:“你看,孩子們都想著你,曉得你向來喜歡吃堅果,每每來了總是短少不了的?!?/p>
林芥道:“哎,不年不節(jié)的,到自己家里來干嗎要這樣破費?!绷纸嫘毖勖榱嗣樗蛠淼亩Y品。
“還不是孝順嘛,平日里也沒什么盡孝的機會。”離枝呵呵一笑道,轉(zhuǎn)念又覺得這話說得不好,恐怕多少刺激到林芥,眼睛一垂,再抬眼起來便張羅著開飯,“快點吃吧,都到這個時間了,肚子早該餓了,今天每一樣菜都好吃!”
葉蕊吃著自己先前向離枝點的花菜,覺得鹽淡了,又不好不吃,卻只得一直不停地往嘴里填花菜,一來想以數(shù)量戰(zhàn)勝味道的缺失,二來是不想像上次來的時候一樣,落得個點了菜卻不吃的名頭。
花離枝夾起一塊排骨放進(jìn)顧云柳的碗里,顧云柳連忙點頭道謝。離枝又夾了另一塊,放進(jìn)了葉蕊的碗里,葉蕊仔仔細(xì)細(xì)地啃了半天,連她從來不吃的筋膜也草草嚼了嚼,硬吞了下去,又把骨頭穩(wěn)穩(wěn)地放在紙巾上,骨頭上剩的油水混著口涎立時在紙上留下一片琥珀色的油跡子。
離枝看了看紙巾上的骨頭道:“到底是長大了,從前是寧可不吃排骨也不愿吃骨頭邊的筋膜。”
林芥不抬頭,喃喃道:“都快要結(jié)婚了,再不長大要成問題的?!闭f完繼續(xù)搭配著碗口的菜,兩根干絲、五粒毛豆、一根肉絲……
云柳想來是塞了牙,時不時地用牙簽在嘴里戳戳搗搗,花離枝見了道:“飯有點夾生是吧?今天飯沒有煮好,我忘了按煮飯鍵,保溫了半個鐘頭才煮,要不我給你炒一碗蛋炒飯來?重新熱過總會好些?!?/p>
云柳道:“覅緊的,阿姨,都快吃完了,我只是有蛀牙,容易塞到牙洞里?!闭f完又戳弄了兩下,便不去管它,繼續(xù)吃飯。離枝見狀也就沒有再說什么。
林芥站起身來,把碗拿到廚房,向碗里倒了些開水,一邊用筷子戳弄一邊走回餐桌邊坐下,吃了一口開水泡飯道:“男孩子覅這么講究,飯吃得飽就可以了,大不了吃完了刷刷牙齒,或者像我這樣用熱水泡一泡,覅在意這么多細(xì)節(jié)?!闭f完吃了一口泡飯,又順勢將送入嘴中的筷子在后槽牙上搗鼓了一下,立時又拿出來。
幾分鐘后,葉蕊把碗筷放下,向離枝道:“姆媽,我飯吃不掉了,今天來的時候買了兩塊蔥油餅墊肚子,菜我吃了好多,飯實在是吃不掉了。”
花離枝道:“吃不下就放著吧,今天飯煮得也不好,別餓著就行了,回頭覅又吃夜宵,飲食不規(guī)律,對腸胃也不好。”
葉蕊點點頭應(yīng)著。林芥此時吃完了,把自己的碗筷放到了廚房,回來又坐在椅子上道:“我有些話不曉得該不該講,也不曉得你們愿不愿意聽,如果講了你們不開心,聽了就當(dāng)耳旁風(fēng)吧?!比~蕊知道林芥又抓到好機會了,今天又得以發(fā)揮一番,豈止是今天,哪一次來不是擺出一副領(lǐng)導(dǎo)訓(xùn)話的樣子出來。
離枝道:“聽了就是記下了,長輩講話那都是垂愛,哪能有什么不開心的?難得兩個孩子能有長輩引領(lǐng)教導(dǎo),這是多么難得的事情。”
葉蕊在嘴角堆砌了一層厚厚的笑,看著林芥道:“哪能會不開心呢?叔叔你講了,我們就好好聽著?!?/p>
“那我就多嘴了。我們這代人不像你們,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我們小的時候只要有吃的,能吃飽就行,能滿足營養(yǎng)需求更是萬幸了,不存在挑肥揀瘦的,更是不能剩碗根,浪費糧食是最不可取的。你姆媽是疼你們,但是,俗話講慈母多敗兒,到底還是忠言逆耳利于行。”林芥抬眼瞄了瞄兩人,又微微垂下眼睛,擺弄起指甲旁的倒刺,一狠心掐住根部拔掉了,“其實我可以不講這些,免得惹你們不痛快,但是等你們年齡漸漸大了,見人待物多了,自然會曉得,有人跟你們說這些話是好的。我就講這么多,我還有工作要繼續(xù)完成,你們慢慢聊?!?/p>
葉蕊嘴角的笑凍在那里,直到林芥走進(jìn)了書房,云柳也端著碗筷進(jìn)了廚房,葉蕊才起身離開餐廳,坐到了沙發(fā)上,她此刻覺得這煙灰色的布藝沙發(fā)像極了用水泥制的,死氣沉沉的,堅硬又清冷,卻有著某種極簡風(fēng)格的品位。葉蕊索性站起身,走到陽臺上,趴在陽臺的窗子上,樓下小區(qū)里的燈零零散散地落在黑暗里,微微地暖著地面或草坪,在這樣高的樓上,瞇起眼睛看下去,這照不透的空地和盡心照亮四周的小燈仿佛組成了星空,可這樣靜而美的星空卻都是假的,人造的。葉蕊抬了頭,想找尋真實的星空,可只有月亮在沒有星光的夜空里朦朧地照著,像是個發(fā)霉的精致糕點,向四周淺淺地展著菌絲。在她眼里,這模糊的滿月仿佛成了落在藍(lán)宣紙上的一滴欲干未干的淚,流出來的時候是溫的,落上去便暈開了,也冷了。月亮從稀薄卻無邊的云中短暫地滑出來,又成了凝固的蠟油,通透卻僵硬,那是死了的魂。然而這才是天然的、真實的。
離枝洗完碗筷之后,葉蕊二人和她稍稍聊了幾句就以“時候不早”為由,離開了。
兩人進(jìn)了電梯,葉蕊將一樓的按鈕用力撳了三下,按鈕亮起又熄滅了,她嘆了一口氣,又撳了一次。葉蕊看見電梯里的光線被四周的玻璃反射多次,照得狹小的電梯里顯得異常寬敞,卻也異常擁擠——電梯里有很多個自己,真實的、相反的、胖的、瘦的、扭曲的,抬頭還能看見一個仿佛要墜落下來的。葉蕊搖搖頭,盯著電梯里小小的屏幕上跳動著長春花色的數(shù)字:“18、17、16、15……”她希望這些數(shù)字能夠帶著她的年紀(jì)也一同倒退下去,葉蕊的嘴角淡淡地抿著,似笑非笑。
出了小區(qū),葉蕊向云柳道:“我以后覅再來了。一年只……除了逢年過節(jié),都覅再來。”
顧云柳安慰道:“哎,應(yīng)該多來些才是嘛,她到底是你姆媽,總是與你親。再講了,這也是免不了的,關(guān)系扯不斷的,而且以后不是都有我陪你一起嘛?!?/p>
“你是不曉得,現(xiàn)在不曉得,以后想來也不曉得?!比~蕊側(cè)了側(cè)頭,頭發(fā)擋住了靠近云柳的那一側(cè)臉頰,喃喃地道,“好不自在,渾身都不自在。而且這都幾點了,只是吃個晚飯,還是吃完就走了。唉,不說了。”葉蕊拿出手機想看看時間,只見離枝給她發(fā)了消息:“下周末再來吃飯哦,想吃什么菜提前跟我講。”葉蕊并沒有回復(fù)。
兩人走在路上,并不言語。葉蕊覺得這樣走著,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也不見得多了些許悠閑與放松,這種心境,就像是夏日里洗完澡擦干了身子,頭發(fā)卻沒干,等到頭發(fā)吹干了,身上就又要汗津津了。
葉蕊與云柳的婚禮定在七月初,婚前兩人忙來忙去,訂酒店、買煙酒、選喜糖……處處地方都是親力親為。
賀紅萼見離枝清閑,便邀了離枝出來打麻將。紅萼是離枝的高中同學(xué),兩人關(guān)系一向要好,學(xué)生時代起紅萼便經(jīng)常帶著離枝一起玩,紅萼和前夫一直是丁克,直到前夫在外面養(yǎng)了人,才與離枝差不多時間離了婚,拿著前夫凈身出戶留下的錢做了金店的生意,之后雖然伴侶不斷,卻再也沒有結(jié)婚了,一個人倒也活得自在,即便到了這個年紀(jì),也一直奉行著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則:“錢管好才是硬道理?!?/p>
麻將館里嘩啦啦的麻將聲與外面?zhèn)鱽淼挠曷暯惶嬲紦?jù)上風(fēng),引得離枝連連打起哈欠,不時用抽紙一遍遍揩著眼淚。
賀紅萼將罩在一件銹色線香緄絲絨短袖旗袍外的小披肩脫了下來,搭在椅背上,將手上的一只鏤空雕花金鐲向手肘推了推,銜起一支香煙,不等點燃,癟著嘴道:“唉!杠!”隨后理了理牌,右手撳了撳打火機,點燃了香煙,隨即瞇著眼,從鼻孔中躥出兩行煙霧,張口又是一堆煙霧道:“花老師啊,我看你多少有點輕松過頭了,本來想著你女兒結(jié)婚你要有的忙了,結(jié)果喊是喊出來了,打起麻將也是困得來一塌糊涂。人家要拎不清你到底是太累還是太閑了?!?/p>
離枝收起打了一半的哈欠,微微笑道:“今天沒睡午覺就被你拎出來打麻將,再碰上外面一直落雨,哪能不發(fā)困的?!闭f完拿起紅萼架在煙灰缸上的半支香煙,送到嘴邊有樣學(xué)樣地猛吸一口,想要打發(fā)打發(fā)困意,隨即劇烈地干咳起來,整張臉都皺在一起,嗆得眼淚也流出來了,整個人像是個捏出汁水的檸檬。
紅萼笑道:“這下好了,累不累倒是其次,大家先猜猜你現(xiàn)在的眼淚水是打哈欠打出來的還是嗆出來的吧。”
另一頭,葉蕊和顧云柳的新房是沒有電梯的五樓,他們撐著傘上上下下一趟趟地從小區(qū)門口搬送來的裝飾品,喜花、拉花、紅包……樣樣見不得水,卻樣樣都濺了水。兩人起初倒是想等雨停,可這臺風(fēng)帶來的雨一直大大小小總不見停,只好撐著傘去搬,搬到最后發(fā)現(xiàn)傘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到了家里,從頭到腳皆是濕嗒嗒的,兩人坐在地上,像是剛離了水的魚,整個身體都彎著,大口喘著氣,倒也不見得好轉(zhuǎn)。
一個鐘頭之后,兩人把搬回來的裝飾品分類整理了出來,葉蕊開始拼裝、粘貼。顧云柳則一直蹲在地上,用電吹風(fēng)呼呼地吹著沾濕了的紅包和喜花。外面的大雨依舊沒有停下的意圖。兩人在房間里互不言語,沉浸在提前體驗的家庭瑣事之中。突然,云柳放下吹風(fēng)機,跑到衛(wèi)生間里,蹲在地上,右手高高撐起馬桶圈,左手扒在馬桶邊緣,喉嚨里漫出稀飯煮開了的聲音。葉蕊知道他定是低頭久了,加上這兩天沒能休息好,因而頸椎病犯了,忙跑過來,上下輕撫著他的后背,手掌上只覺得一陣陣緊縮,和全身傳遞過來的顫抖,緊接著又是一陣嘔吐。葉蕊用紙巾幫云柳擦了擦嘴,又端來一杯水,見云柳漱了漱口,問道:“現(xiàn)在好些了嗎?”云柳只是不言語。
片刻后,云柳臉色煞白地坐到沙發(fā)上,緩了一小會兒,朝著葉蕊笑道:“不吐出來總不舒服,吐清爽了反而頸椎不難受了,人家不曉得,只道我是頸椎長在胃里呢。”
“你先歇一歇,好在一會兒也要吃晚飯了,不然吐空了就要肚子餓了?!比~蕊眉頭微鎖地看著云柳,云柳頭上的冷汗開始慢慢隱退下去,還是拿紙巾給他擦了擦,又道,“唉,終究也沒有誰能來幫幫我們。”
顧云柳道:“我姆媽前兩天才做了房顫手術(shù),我爸爸總得陪著。你爸爸又在外地出差,你姆媽又有事情。這樣的天氣也不好找朋友過來幫忙。高低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哦,好在我們屋子不漏。哈哈。”
葉蕊沒能被云柳逗笑,嘆了一口氣道:“唉,別的也就罷了,我姆媽我是曉得的,她跟我講是我干媽叫她出去有事情,那八成是喝咖啡閑聊,要么就是打麻將去,虧得她這樣大的雨也要去。以前聽講隔壁小孩子逃課去打游戲,不曉得有沒有她這么大積極性。我哦,終究是指望不上她?!?/p>
云柳剛想開口勸說,葉蕊轉(zhuǎn)身抽了一張紙巾,捉在手里,紙巾上印著蝴蝶的印花,她輕捏指尖,就將蝴蝶擒住了,接著道:“我們兩個人馬上要結(jié)婚了,我講出來也不怕你笑話。我姆媽和我爸爸離婚之前在家里大打出手,她一口咬定是我在幫我爸爸偷情,險些要殺掉我,要不是我爸爸?jǐn)r著,我早都死在自己家里了。后來也就是聽我干媽的勸,講我爸爸不是東西,所以更是在我爸爸生意最難的時候把離婚后的錢全攥在手里,連我上學(xué)時的生活費也是我姑媽出的。”
葉蕊翻了翻手上的紙巾,恍惚間那蝴蝶險些逃開了去,卻又被她扯住了,她眨了眨眼睛,接著道:“她就是‘銅鈿眼里遷跟垛’,我只曉得‘勿要氣只要記’。所以處處忍耐。她從來不是真的關(guān)心我,關(guān)心我過得好不好,她只曉得自己。”葉蕊將紙巾送到面前去揩眼中逸出的淚水,那蝴蝶的翅膀上沾滿了淚水,印上去的輪廓也舒展開了,從此再也飛不起來了。
花離枝與賀紅萼坐在一家家庭餐廳靠窗的角落里,窗外的雨依舊是洶涌澎湃,窗子上的水紋把玻璃做了拉毛處理,從屋里看出去,街上的路燈、路牌、高樓,一樣樣都是模糊的、扭動的、失真的?!澳隳睦飼缘梦业碾y處?!彪x枝捧起一杯熱可可,尖著嘴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接著道,“我哪里不曉得兩個孩子最近忙,我也曉得我女兒的爸爸最近出差,更曉得男孩子的姆媽住院,但是我不能過去幫忙呀。林芥可不是什么心眼大的人,這種時候就更不敢去幫忙了。他不止一次跟我講,因為自己孩子不和伊親近,所以見不得我們母女情深。都是離過婚的人了,高低不能不謹(jǐn)慎些。”
賀紅萼抬頭瞄了離枝一眼,伸手從一旁的座椅上拉過自己的一只紅棕色法式牛皮編織包,將手探進(jìn)去想要拿香煙,剛摸到手又放了回去,將包向座椅輕輕一拋,隨即抿了抿嘴角道:“當(dāng)初我勸你離婚,你是聽進(jìn)去了,但之后勸你離了婚就覅再婚,至少單身時間長一些,結(jié)果你就是不聽。你跟葉塵上學(xué)的時候就搞地下戀情,待到葉塵大學(xué)一畢業(yè),你兩個人就急吼吼地結(jié)婚,又急吼吼地生孩子?,F(xiàn)在好了,又再婚,從一個陷阱跳進(jìn)另一個陷阱里。到頭來自己做了只‘藕夾餅’。你也幫幫忙好吧。”
“也算不上是受什么夾板氣,到底我女兒也體諒我些,從不抱怨?!彪x枝小口小口地品著熱可可,又將紅萼的卡布奇諾向紅萼稍微推了推,接著道,“我在學(xué)校里當(dāng)了這么多年老師,人家都講我家庭和睦,我也很受用,突然一天我離婚了,人家那種想關(guān)心我又不曉得怎么開口的樣子,就像是都在看我笑話,或者,背地里多少人根本就是拿我當(dāng)笑話,我受不了。我到底需要這么一個身份,一個已婚女人的身份,我做不到你這樣子灑脫,更不可能再離婚了。一個離了兩次婚的女人,人家看我一眼,我都要沒臉做人了?!?/p>
“那女兒哪?你嫡親的女兒哪?你這樣子女兒結(jié)婚的時候你怎么辦啦?”紅萼坐起身,向前傾了傾,伸著頭道,“女兒懂事是一回事,到底伊是你親生的呀,難不成結(jié)婚的時候你也不到場?結(jié)婚到底是大事情,你錢看得緊些是對的,總歸不能讓葉塵拿到手里,天曉得他又要去養(yǎng)多少破鞋。但是女兒要幫忙的地方你高低要挺身而出的。你自己要拎得清。”
突如其來的沉默使得輕輕放下的調(diào)羹也顯得聒噪。兩人半晌無言,也不看對方,只是同時一口口抿著各自的飲料,直到喝完。桌上留下了完整的一份松餅和一份蛋糕。兩人各自付了自己那一份的錢,離開了咖啡店,共撐一把傘,扭進(jìn)了雨霧中。
顧云柳在葉蕊的方便面里加了一個雞蛋、兩片午餐肉、幾片青菜、一勺辣肉丁,碗上堆疊得滿滿,蓋住碗底扭曲的寒酸。兩人吃完飯后靠在沙發(fā)上,葉蕊在手機里挑選著家里要用的各式物品。離枝發(fā)來信息道:“乖囡,這兩天有沒有什么要幫忙的?我今天和你干媽講好了,明天不下雨,我們?nèi)湍闶帐靶路?。反正也沒有多少東西,你們覅急,一點一點慢慢弄起來。”
葉蕊并不回復(fù),將手機丟到一邊,開了電視,喃喃自語道:“看人挑擔(dān)勿吃力?!?/p>
第二天,花離枝和賀紅萼果然來幫忙了,各自換了件罩衫,戴了口罩、手套、鞋套,頭上還戴上了浴帽,兩人搖身一變成了小說里寫的家里雇用的老媽子。兩人爬上爬下清掃各處衛(wèi)生,又將房間里的裝飾布置好。
臨走時,離枝將葉蕊拉到房間里,關(guān)起門道:“我昨晚聯(lián)系你姑媽了。我的意思是把你奶奶以前的金飾、你爸爸的金戒指、你小時候的掛墜,再加上我手里的所有的金飾合在一起,讓你干媽重新?lián)Q一個高檔點的老時髦的金鐲子,也算是姆媽給你的結(jié)婚禮物了?!?/p>
葉蕊聞言忽感鼻酸,這酸氣直沖眉間,頂?shù)梦⑽櫫讼旅?,有種不真切的感覺。反問道:“姆媽,你不怕我……”
“哪可能啊,你馬上要結(jié)婚成家了,自然曉得小家為重,姆媽歡喜得不得了?!蔽吹热~蕊說完,離枝雙手握住葉蕊的肩膀,將眼睛睜大,微微笑,“但是哦,你姑媽不曉得什么時候能和我見到面,再等到我拿去換,不曉得要到什么時候才能給到你?!?/p>
結(jié)婚當(dāng)天花離枝早早到了葉塵家里,還是那一間二樓的房子,仿佛這么多年也沒有變過。離婚后離枝把葉蕊和這套房子留給了葉塵,如今再來,她努力讓自己顯得很從容自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時刻端著架子。讓知道內(nèi)情的人都覺得她拿得起放得下,足夠識大體;讓不知道內(nèi)情的人都自然地覺得她是女主人。一來是為了自己的面子,二來是為了女兒的面子。
婚禮上花離枝穿著一身大鑲大緄的琵琶襟長袖香云紗旗袍,杜鵑花色的花紋自下擺一路燒上領(lǐng)口子去,又在肩上繡了“喜上眉梢”,右側(cè)的一排銅黃色琵琶扣引得人又一路向下注意到右手腕上一只半寸寬的古法磨砂金鐲,整個人已經(jīng)不能止步于喜慶——燒得紅火起來了。
離枝站在穿了一身西裝的葉塵身邊,兩人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結(jié)婚典禮。兩人一同接待客人,又上臺致辭,看著女兒笑,又看著女兒哭。他兩人也努力扮演好和睦的一對夫妻的角色,甚至恍惚間兩人都有點時空錯位的感覺,真假難辨。婚禮現(xiàn)場擺滿了各式花卉,真假參半,不仔細(xì)分辨,倒著實看不出來。只不過假的終究是假的,真的花一會兒工夫便萎了,只留下香氣叫人回味,假的花落了塵埃,卻還是挺立,留不下任何香氣。
酒席之后,賀紅萼陪著離枝在包間里謄錄賬簿,婚前離枝和葉蕊說過,因為已經(jīng)和葉塵離婚多年,本不想請朋友來參加酒席,但朋友們盛情難卻,只好作罷,收的禮金也盡數(shù)交給葉蕊,日后自己慢慢一一還禮。離枝翻了幾遍賬簿,看著一個禮金數(shù)量不少的名字“郟春芽”,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這是誰,便指著名字問葉蕊道:“這是誰???出了這么多錢,應(yīng)當(dāng)不是親戚也是關(guān)系近的朋友,我怎么想不起來這個名字???是不是男方家里親戚朋友搞錯掉了啊?”
葉蕊掃了一眼,淡淡地道:“哦,郟阿姨。是爸爸的女朋友?!?/p>
離枝像是被鬧鐘從夢境中抽離開了一般,愣了一瞬間,淺笑了一下,微微張口想問些什么,又閉上了嘴。
三朝回門那天,中午葉蕊和顧云柳在葉塵家里吃了飯,一同到場的還有郟春芽和葉蕊姑媽一家。到了晚上葉蕊和顧云柳在飯店里單獨請了葉塵和離枝一道吃晚飯。
葉塵頂著一張紅撲撲的面孔,將手搭在云柳肩上,噴著酒氣道:“我女兒這個人哦,老精細(xì)的,許多事情不愿意開口講出來,偏偏要人家猜,猜得透嘛,兩相宜,猜不透嘛,她也是不會跟你解釋的?!?/p>
云柳歪頭看著葉塵,微微笑著點著頭,葉塵又道:“這種性格嘛,往好處講是比較合適女孩子的,比較內(nèi)斂;往壞處講,溝通不到位,怕是要引發(fā)矛盾的。這到底是我們的責(zé)任,葉蕊小的時候沒引導(dǎo)好,到后來我們離婚了,她又是跟著我,性格上高低是欠缺些東西?!痹屏胶椭?,又敬了葉塵一杯酒。
離枝見他二人還有些酒話要說,又怕回去太遲了免不了要看林芥的臉色,便與葉蕊道:“已經(jīng)到點了,高低這里離我家里不遠(yuǎn),我今晚也喝了些酒,你陪我走回去吧,正好我們一起也好講講話。等你回來他們差不多也結(jié)束了。你講好吧?”
葉蕊與云柳、葉塵打了招呼,便陪著離枝出了門,吹吹晚風(fēng)。
離枝與葉蕊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多數(shù)是離枝單方面在說,教育葉蕊如何當(dāng)好一個妻子,如何經(jīng)營一段婚姻,以她吸取了很多教訓(xùn)的立場,再加上這么多年的所見所聞。葉蕊一路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感覺像是將晚八點檔的八卦節(jié)目全都過了一遍。
待到兩人走到離枝家樓下,葉蕊終于趁著小區(qū)里零星點點的微光,像是有心無心地開口道:“姆媽,你之前講找干媽換金鐲子的事情,還沒結(jié)果啊?是加工沒完成,還是現(xiàn)在金價不好,不適合換?我也不好直接問干媽,只好來問問你?!?/p>
小區(qū)里昏暗的光線使得離枝故作俏皮撒嬌的神情更加不易察覺。“喏,不就在我手上咯,你結(jié)婚當(dāng)天我就戴著,人人都講好看,你沒看見?本來打算給你一個驚喜,想著什么時候被你發(fā)現(xiàn)了我就當(dāng)場取下來給你,哪曉得到了現(xiàn)在你也沒發(fā)現(xiàn)。”離枝抬起右手,左手將那只半寸寬的古法磨砂金鐲從袖口里擠了出來,在昏暗的光線中,看起來像是袖管里游出了一截盤曲著的藤黃色的蛇。
葉蕊忙問道:“就是這個?你一早拿到手里,為什么要自己戴著,也不告訴我?這到底是講好給我的結(jié)婚禮物?!?/p>
“干什么啊你?遲早不是要給你?我先戴一戴過過癮,我兩次結(jié)婚也沒有這么好的鐲子,連鉆戒也沒有,你現(xiàn)在多好,鉆戒也有,小五金也有了的。再講了,我直接從手上褪下來給你,不是更有傳承的儀式感嗎?”
“這是兩回事情,你一早講好要給我的,怎么能這個樣子?”葉蕊語氣更加急了,像是揣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又沒講不給你,再說了,結(jié)婚收的禮金不也都給你了?還禮我也沒讓你去還,還不是我自己去還?!彪x枝哼了一口氣,有些恍然大悟的神色,接著道,“到底是你干媽講的話有道理,錢管好才是硬道理。我話給你放在這里,這個鐲子,我肯定會給你的,但是,父母給你多也好少也好,都是沒的挑的,什么時候給你,也是父母的自由。”
“用來換這只鐲子的金器到底不全是你的,其中有爸爸的金戒指、奶奶以前的首飾、我小辰光的掛墜,然后才是你自己的一部分首飾?!比~蕊張開的嘴里滴溜溜地鉆進(jìn)去一絲又一絲的咸味,濕潤潤的,卻更讓人口干。
離枝向地上啐了一口,道:“那又怎么樣?這鐲子是我應(yīng)得的!這是我之前那段婚姻的遺產(chǎn)!我婚姻破裂的時候誰站出來給我出頭了?你給我出頭了?你在做什么事情你自己清楚!”
葉蕊聞言錯愕地張開嘴,她抬頭睜大眼睛向離枝望去,然而昏暗的光線下她只看見微微泛著瓷色的越發(fā)陌生的面孔和暗不見底的眼睛,在那雙黑暗占滿的眼睛里,她看不見她自己,并非容不下她,而是她填不滿。
葉蕊冷笑一聲道:“啊,你自己看看,你還講你是學(xué)佛的人,到頭來出爾反爾,騙了我奶奶的遺物和我們的金器供自己玩,耍得自己親生女兒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p>
離枝突然停住,猛地?fù)]動右手,狠狠甩了葉蕊一記耳光,那聲音像是不堪重負(fù)的氣球終于得到了解脫一般。葉蕊不曾防備,應(yīng)聲摔倒,離枝指著坐在地上的葉蕊道:“我學(xué)的什么佛!少拿這種事情來壓我!我看你也是渾蛋!你現(xiàn)在就給老子滾!什么叫凈身出戶你曉得吧?當(dāng)初要不是我可憐你們,房子也得歸我,要不是我把錢看得緊,你個小赤佬不曉得要多出多少個媽來。現(xiàn)在倒要來教訓(xùn)我?滾!”離枝說完,右手淺淺扯著裙擺,抬起右腳,向坐在地上的葉蕊踹了一腳。
葉蕊離開了離枝家的小區(qū),獨自走在街道上,她暗暗慶幸夜已漸深,一來路上沒什么人,二來即便有人也看不出她留著紅跡子的臉、臉上尚未揩去的淚痕和跌臟了的衣裙。霎時間,停了電,只覺得整個世界都盹著了。街衢上黑漆漆的,四下里也是極靜,像是電影里出現(xiàn)的末世場景,仿佛被這黑暗沒收了所有的感官,僅留下了空氣間稀薄的廣玉蘭香,似有似無,也可有可無。抬眼看去,暗淡的月光下只留了葉片中孤零零的蕊,花已離枝……
正如當(dāng)初顧云柳所言:“總是免不了的,扯不斷的?!?/p>
夏天,葉蕊生了小寶寶。好像新生命的出現(xiàn)總是足以原諒掉所有的矛盾,離枝當(dāng)作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一樣,在產(chǎn)房里照顧葉蕊,云柳與葉塵也在產(chǎn)房里學(xué)著如何給寶寶喂奶、換尿布。
夜里,葉蕊躺在病床上,看著床邊的陪護(hù)椅上蜷縮著的云柳。窗外的月光凍在他身上,云柳一動不動,葉蕊有伸手試他鼻息的沖動,轉(zhuǎn)念又笑了起來,肌肉牽動著刀口,引出淚來。這一滴眼淚簡直不能單純,里面摻雜的成分太多:新生的喜悅、肉體的疼痛、對云柳的愛、患得患失的落寞和原生家庭帶來的讓她受寵若驚的關(guān)愛。
簾子另一邊,是離枝和葉塵,離枝躺在另一張床上,右手撐著頭,手指間夾著幾綹頭發(fā),左手輕輕搭在小小的嬰兒床上,離枝看著眼前不時抿著嘴的嬰兒,心里盤算著有幾分像葉蕊,幾分像云柳。眨了眨眼睛,又開始想象寶寶長大以后的樣貌。思緒拉扯回來,注意到同樣挨著嬰兒床的另一張陪護(hù)椅上的葉塵,葉塵帶著不易察覺的笑意,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就像以前兩人上學(xué)時期的眼神一樣,那是一種很干凈的眼神,從眼眸中可以流出動人的話語,直達(dá)心底。
嬰兒的哭鬧就像夜間突如其來的雷雨,云柳突然起身,卻因為睡眠不足的頭暈沒能站穩(wěn),看了一眼葉蕊,便扶著病床走向簾子。拉開簾子之后,只見離枝已然起身,正在拆解寶寶的尿不濕,葉塵擺擺手,示意云柳躺下睡覺,云柳吻了吻葉蕊,坐回陪護(hù)椅,揉了揉眼睛,打著哈欠微側(cè)著頭去看。
離枝整理著尿不濕,葉塵小心謹(jǐn)慎地提著寶寶的兩條腿,兩人頭挨著頭,共同呼吸著那一小片的溫馨。葉塵沖了奶粉,在手背上試著溫度,離枝小聲道:“你皮糙肉厚的,能試得準(zhǔn)嗎?”隨即接過奶瓶,自己又試了一遍,點點頭,開始喂奶,葉塵輕輕拉著寶寶的小手。
云柳起身,貼著葉蕊的臉,對著她的耳朵道:“我看著,總覺得你爸媽兩個人大概都后悔當(dāng)初離婚了。”
“怎么說?不可能吧?!比~蕊微微睜大了眼,小聲說道,說完遲疑了兩秒鐘,又道,“我姆媽絕對不會和林叔叔離婚的,我爸爸也已經(jīng)和郟阿姨領(lǐng)證了?,F(xiàn)在后悔也遲過頭了?!?/p>
第二天早上,護(hù)士查完房,離枝走到葉蕊床前,把右手上那只金鐲褪下來,放在葉蕊手里,又將葉蕊的手合起來,兩手輕輕地握了握,微微笑著,并不言語,轉(zhuǎn)身走向了衛(wèi)生間。
葉塵查出病來是在兩個月后。
起初只是覺得因為天熱吃不下飯,所以有些乏力也是理所當(dāng)然。后來覺得胃脹,自己吃了幾盒胃藥也不見好,短時間整個人就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葉蕊陪著他去醫(yī)院檢查才知道早已是肝癌晚期。
好在葉蕊不喂母乳,才得以和郟春芽陪著葉塵看病、住院。其間離枝便日日前往葉蕊家里幫忙照顧外孫,兩個月鬧騰的寶寶照顧起來總是缺少人手,離枝卻在一天晚上急著趕回家給林芥做飯時扭傷了腳,打了石膏,這下別說上下五樓了,就是把寶寶送過來給她帶,她也是有心無力。
葉塵的病情惡化得快,像是著了火的黃草紙,只是又拖延了短短兩個月,人就走了。離枝因為行動不便,沒能參加葬禮,只是請了一群學(xué)佛的居士,讓他們?nèi)ソo葉塵助念超度。
一個月后,離枝的腳拆了石膏,可以短時間緩慢行走了,離枝便停止了叫外賣,讓林芥買回菜來,自己在家做飯。
“我有事情要給你講?!彪x枝擦了擦嘴,盯著飯桌對面的林芥,林芥低著頭,正在吐花生米上的皮,并未回答。
離枝接著道:“我外孫現(xiàn)在這樣小,親家身體到底也不算好,他們忙不過來。本來葉蕊爸爸如果還活著,倒也輪不到我,但是現(xiàn)在葉蕊爸爸不在了,我想我還是要盡力給他們幫幫忙?!?/p>
“你想怎么幫忙?”林芥依舊不抬頭,在盤子里挑選脫了皮的花生。
“我打算每個禮拜把寶寶接過來帶幾天,好讓他們放放松,休息休息,你看這樣子好嗎?”
“我們結(jié)婚也這么長時間了,你還不曉得我?”林芥把筷子往盤子邊緣一搭,兩只手向下,伸到兩腿之間搓弄起來,微微歪著頭,抬眼看著離枝道,“你要過去帶我沒有意見,只要頓頓按時回家里燒飯,但是把小孩帶過來不可能。你這是拿刀子捅我的心,我得不到的父慈子孝,你偏偏要變著法子來刺激我。”
“你幫幫忙好嗎?這個家也有我的一部分,怎么我女兒每次要來你都是這副樣子?我們兩個人結(jié)婚,你就是赤裸裸只要一個我?。俊彪x枝將碗一推,半碗飯翻倒在桌面上,之前尚有余溫的飯頃刻間便散了生氣。“就算是只要一個我,你也不見得關(guān)心我。天天不給我錢也就算了,如今我腿還沒好透,你居然能講出讓我過去帶孩子,再回來給你燒飯吃的話?!?/p>
“那么我一趟趟把你背上去再背下來可以了吧?”林芥站起身,收了收外套的中縫,轉(zhuǎn)頭溜進(jìn)了書房。
離枝收拾完,在浴缸里放滿水,整個人沒了進(jìn)去,在水里聽著漫出來的水流聲由急漸緩,慢慢地沒了聲響。她鉆出水面來換氣,驚動了水面,水又一次漫出去,地面上的水一波一波向著門外試探,探到門縫,又怯怯地回來,最后墮入名為地漏的深淵中,萬劫不復(fù)。
趁著林芥上班,花離枝喊了賀紅萼來家里喝茶,紅萼正好過來看看離枝的腿恢復(fù)得如何,好喊離枝出去打麻將。離枝沏了一壺祁門紅茶,整個茶壺上都是玫瑰花形的浮雕,茶壺蓋子上也有玫瑰花的外形,茶壺上也畫著玫瑰花,花葉和花莖上的刺被處理得恰到好處,有刺的外觀,卻沒有刺的尖銳感。
離枝一邊緩緩倒著茶,一邊道:“紅萼,我恐怕高低是要離婚了。”
紅萼靜靜地看著流淌下來的茶水,靜靜地聽著離枝繼續(xù)說下去。
“林芥,他簡直太過分了。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他都在背著我貼補他兒子。講給我聽的是一筆,偷偷給的又是幾筆,虧得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了好些年的假賬出來。每次我曉得他兒子要錢,我總是要勸他多給一些。結(jié)果,簡直是欲壑難填。”離枝倒?jié)M了一杯,又將茶壺移到另一只茶杯上頭,開始慢慢倒茶,眨了眨眼睛,左手抽了一張紙巾出來,按在眼下。
紅萼忙接過茶壺,替離枝倒起茶來。
“我一直沒講出來給你聽,林芥天天除了水電費以外,啥錢也不出的,樣樣支出全都是我。”離枝端起茶杯,尖著嘴緩緩吹了兩口氣,又將茶杯放下去,杯底依舊落在之前的水印上,“我是喜歡小孩的人,我也一直想和他兒子處好關(guān)系,但是他兒子連他都不放在眼里。這么多年,我也就見過他兒子兩次,還都不是正式見面,第一次見了,隔天林芥車子副駕駛位子上就有痰跡子,第二次在飯店碰到,人家剛吃兩口掉頭就走了。”
“這不是你的原因,你覅太執(zhí)著。養(yǎng)狗也有養(yǎng)不熟的,更難講人了?!奔t萼往自己的茶杯里加了些奶粉,又丟了兩塊方糖,拿起調(diào)羹慢悠悠地攪動,慢悠悠地道,“老生常談了,無論是啥年代,但凡女人不管著錢的,大概率都不會有啥好下場。女人有了錢,婚姻都不過是錦上添花的東西。話又說回來,雖然你做不到什么,至少你對他兒子的態(tài)度一直是蠻好的。換了是他,態(tài)度也是拿不出來的。只怕是看你沉浸在抱外孫的喜悅里自己都恨得牙癢癢吧?!?/p>
“你這個人哦,眼睛毒得一塌糊涂。你知道怎么著?我和他講女兒現(xiàn)在難得很,帶孩子太辛苦,現(xiàn)在不比以前,葉塵不在了,如果這種時候我還不挺身而出,我家女兒要記恨我一輩子了。所以我想每個禮拜抽兩三天讓他們把我外孫送過來,我來帶。你曉得林芥怎么說?”離枝端起茶杯,咽了一大口茶,依舊很燙的茶水讓她感受到自己食道的長度,她緊緊皺起眉頭,整個臉縮了起來,又隨著面孔放松,深深呼了一口氣,接著道,“他講可以讓我過去帶,但是不能把小孩帶回來,而且還要準(zhǔn)時準(zhǔn)點回到家里給他燒飯吃。他的說法是講自己得不到父慈子孝,所以見不得我享受天倫之樂,講我這樣做簡直就是在拿刀子捅他的心口?!?/p>
紅萼聞言,險些噴出一口奶茶,怒道:“他這個畜生!好在你今天選了他不在家里的時候喊我來,要不然我今天高低要給他兩記耳光三個巴掌。他這種人,就不適合和誰結(jié)婚,要結(jié)婚也要找一個孤家寡人。做什么還要學(xué)人家再婚。腦子瓦特了!”
“就是講呀。我只怪自己忍了這么多年,還想著已經(jīng)是二婚了,處處地方總不能任性,要學(xué)會體貼?,F(xiàn)在想來,還不如當(dāng)初不離婚,至少現(xiàn)在帶外孫也名正言順?!?/p>
“本來就是名正言順,說破天去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奔t萼糾正她道,“你看,老早聽我的到底是最佳選項,離了婚也是一種救贖,不結(jié)婚更是一種自保。什么已婚女人的身份,都是假的。過得好的單身女人多的是,你面前就是一個!葉蕊如果是我的親生女兒,我自由身,又有錢,講到底養(yǎng)活她小孩到十八歲也沒有問題。哪里要受這種窩囊氣?!?/p>
紅萼潤了潤喉嚨,接著道:“你等一等,我現(xiàn)在就給你問問看?!闭f完便起身,走進(jìn)了廚房,打起了電話,之后廚房里傳來紅萼打電話的聲音:“哎,羅律師啊,我問問你啊,我一個老要好的閨密,她現(xiàn)在有些許問題,剛剛我們兩個人還在講……啊,啊,那么你看這個樣子可以吧……”
離枝坐在沙發(fā)對面的沙發(fā)凳上,撥弄著架在茶杯上的調(diào)羹,從左給到右,又從右給到左,終于滑落到托盤上,當(dāng)?shù)囊宦?,清脆而利索?/p>
離枝的腿又好些了,勉強可以到葉蕊家里看望外孫,她站在門口,撳了撳門鈴。門打開后,離枝看見的是一張陌生女人的臉,她愣了愣,腦海里迅速回憶自己是否認(rèn)錯了樓,走錯了樓道,爬錯了樓層,敲錯了門。直到葉蕊抱著寶寶探出頭來張望,離枝才點點頭,道了句:“你好?!彪S即閃身進(jìn)門。
葉蕊貼著離枝,坐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向離枝介紹道:“姆媽,這是郟春芽阿姨,這段時間多虧了她幫忙,先是照顧爸爸,和姑媽一起給爸爸辦了葬禮,之后又來幫我?guī)『??!?/p>
離枝忙伸出手:“哦哦,你好你好,一早聽講過你,但是一直沒有機會見面,實在謝謝你,忙來忙去的確是辛苦你了?!?/p>
“不辛苦不辛苦,小寶寶蠻乖巧的,倒也輪不到我辛苦,葉蕊公公婆婆親得來一塌糊涂,到底是單傳到第四代了?!贝貉颗c離枝握了握手,兩人算正式認(rèn)識了。
葉蕊笑道:“哪能不辛苦哦,我婆婆心臟不好,夜里一直是郟阿姨在帶寶寶,倒是顯得我不負(fù)責(zé)任,天天躲到單位去偷懶了?!闭f著葉蕊將兩只剝好的橘子各塞一只到離枝和春芽手里。
“我不吃哦,你曉得我,我怕酸,給你吃。”春芽把橘子塞進(jìn)葉蕊的嘴里,起身向離枝微微一笑道,“你坐一坐,我先去給寶寶尿不濕換掉。”
葉蕊嘴里含著橘子道:“阿姨你覅急,我正好來給寶寶洗洗干凈。”說完也起身,往臥室里去。
離枝悵然若失地坐在沙發(fā)上,她仿佛有一種感覺:自己排除萬難,終于擺正了自己的位置,卻發(fā)現(xiàn)位置這東西,從來不是非誰不可。臥室里小寶寶咿咿呀呀地叫,開著的電視里雜亂無章地播放著聲音,葉蕊婆婆和她打招呼的聲音,樓下傳來鄰居間相互寒暄的話語,樓道里有人上下樓的腳步聲……可越吵鬧的環(huán)境離枝越覺得安靜,安靜到可以聽得見自己心里的聲音,哭泣的聲音。
離枝在午飯前便離開了,離開前葉蕊送她到門口,又將那只古法磨砂金鐲套在她手上,葉蕊說她現(xiàn)在不大想要了,日日忙著帶孩子、工作、生活也沒有什么機會戴。與其放在柜子里悶著,倒不如讓離枝戴,反正這也是她喜歡的樣式。
離枝在日記里寫道:“……都是離了兩次婚的女人了,還有什么人要。自己生的又是個女兒,嫁了人了,日后也不可能帶著她過。以前我覺得我這名字挺美的,落英繽紛,可花若是真的離了枝,美則美矣,不免有些蒼涼……”
帶小孩的日子總是過得快,一晃又到了夏天,葉蕊給兒子辦了周歲宴,花離枝自掏腰包擺了幾桌請了她的朋友們,辦周歲宴前離枝一一告誡朋友們不必給禮金,即便是給了也會一一退還。那天她穿得格外樸素,一身白紗打底的雙圓襟水墨旗袍,配了黛色的滾邊,手腕上是葉塵生前戴過的一條菩提手串,松松垮垮地落在合谷穴的位置。
幾天后,離枝收拾好行李,搭上了前往九華山打禪七的車。盛夏里的陰霾天,渾身黏膩的她坐在車上,看天空里的云。這些昏昏沉沉的云困在發(fā)黃的被褥里,睡前想必是都喝了太多的水,又遇上悶熱的天,想來是在夢里一邊魘著一邊憋著尿呢,否則怎么整個天空都是尿黃色的?不一會兒,爆發(fā)式地落下雨來,可陰云并未就此醒來。僅僅是片刻,又憋住了,雨點霎時小了起來,可這豈能長久?喘息間便又如泄洪一般地落下……如此反復(fù),倒真是應(yīng)了夢境捉摸不透的理。終于,陰云溺臟了床單,暈開了漫天的姜黃,留下一陣清冷。
責(zé)任編輯"張爍"劉升盈
【作者簡介】朱炳南,男,1992年出生,發(fā)表小說作品有《沉水香》《離心》,第十三屆安徽省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