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生見阿曼是在悶熱的八月。
站在畫前,唐生頓覺思維錯亂。阿曼的畫風大變,抽象的圖案、斑斕的色塊,狂野中蘊藏著平和,粗獷里又處處是細膩。一句話,有點肆無忌憚。
一個陌生的、隱蔽的、別開生面的畫家正在畫布上站起來。他轉過頭,朝阿曼看。長頭發(fā),胡子拉碴,然而在畫中,卻呈現(xiàn)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年輕。
夜晚正在降臨,城市就在大玻璃窗后面,對面樓宇里的點點燈火正在吞噬濃起來的夜色。暖色的燈光撫慰地面,落在冰冷的畫布上。唐生站在每一幅畫前,駐足良久。畫面絕大部分是虛的,能看到沙發(fā)、家具、花瓶和書籍的影子。一個女人的頭發(fā)卻是半實的,波浪形的長發(fā)里有一雙惺忪的眼。唐生驚訝于畫面的斑斕,帶著大海的調調和氣息,仿佛還能聞到海的腥味。一旁的阿曼漫不經(jīng)心,叼著煙斗,一吸一吐間閃出一個個亮點。
“怎么回事,你經(jīng)歷了什么?”唐生問。
“經(jīng)歷了重生,也經(jīng)歷了毀滅?!边@樣說時,阿曼的眼眶里泛著紅。
阿曼住在一間商務樓三層,大統(tǒng)間,空曠,中間還有幾根粗大的柱子。這個層面原先做過服裝廠的縫紉車間,廠倒閉了,空置了,恢復成原先的毛坯樣子,灰白色的水泥墻面和地面成了這里的主色。這幾年商務樓不景氣,租金不貴,這里成了他的畫室。唐生是他最好的朋友,會時不時過來,一起賞畫,一起聽音樂。音響里放著德沃夏克的《四季》,正像小溪般緩緩流淌?!岸嗝磩尤说囊魳钒。覅s一點聽不進去。”阿曼說。
阿曼六十五歲了,按年齡可稱為老境。唐生是評論家,寫過好些藝術隨筆和評論,最近想寫一個阿曼訪談。眼前的一切令他錯愕,這段時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讓他的畫變得大膽、前衛(wèi),人卻消沉。唐生心生好奇。
《四季》一過,阿曼換盤片?!拔矣錾弦粋€女人,就是這樣,發(fā)生了該發(fā)生的和不該發(fā)生的?!北P片沒有放進機器里,而是在手上晃。盤片上閃動的光澤與他眼里狡譎的光澤交織到了一起。盤片推了進去,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緩緩地流了出來。
樂曲聲里,阿曼娓娓道出他的故事。
2
理發(fā)屋就在樓下底層,我則在三層。
商務樓在嘉興城東,臨外環(huán)高架。邊上有個超市,還有個熱鬧的公交車站臺。畫畫累了以后,我有時會去樓下,去那里洗個頭。我是長發(fā),頭發(fā)比女人還長,這個東西看起來飄逸,其實也折磨人。
發(fā)廊名稱叫“簡發(fā)”。一進去,里面的人就會竊竊私語,像看怪物一樣看我。我長發(fā)飄飄,穿著滿是兜的肥大褲子、黑色的靴子,我的形象總是如此,可以說瀟灑,也可以說邋遢。我從來沒有把人家的話當一回事。
發(fā)廊是黑白灰風格,燈光柔和又溫順。清一色的黑色轉椅、白色小桌,還配了一面墻的鏡子,感覺像到了一個現(xiàn)代美術館。那天,洗完頭,吹干,又上了定型水。我蹺著二郎腿,看到地面瓷磚上映出自己的影子。我與老板聊,老板挺年輕,八○后,扎一束馬尾,一條肥大的褲子上有幾個破洞。老板喜歡藝術,這一談就談攏了。他說,他喜歡藝術家,憑你那長發(fā)就知道是個搞藝術的。那天我們聊了許多,在吹風機間歇性發(fā)作聲里,我們嚷著嗓子在對話。我給他看手機里我的畫。“哇,真不賴,有水平。”他夸我,給我堆上許多形容詞。人嘛,天性就是如此,喜歡聽好話,喜歡別人拿著轎子抬你。
當時一激動,我就說要送老板一幅畫。老板也知道我的知名度,死活不肯,要出錢。最后,達成交易,不收錢,但我可以免費吹洗頭發(fā)。
就這樣,我成了這個店的常客,過幾天便會過去。每次一進去,老板就會喊:“曼老師來了?!?/p>
女性的手在泡沫叢里搓揉我的頭發(fā),我頭朝天,聽水流從我的發(fā)間穿越,享受著我的畫延伸給我的那份樂趣。平時畫室里只有我一人,聽自己的腳步在空蕩里邁步,聽風聲把簾子掀起,看夕陽通過長長的走廊投射到我那雜亂無章的地面。那些書、那些畫、那些香煙蒂、那地上的灰塵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F(xiàn)在,這些女孩子的臉就映在我面前,她們離我近,有時清新的呼吸還會沖到我的臉龐。一張張笑臉展開,像花朵一樣徐徐綻放。
“曼老師是名人,今天讓小吟出場?!庇幸惶?,老板這樣說。
小吟是店家從上海請來的顧問,負責對這家加盟店進行業(yè)務指導。年紀輕輕,就是一個顧問了。我有時會恭維她?!巴?,了不得,你一舉手一投足,很有范兒?!钡莻€冷相的人,你說再多的好話,她也是冷若冰霜,有時還會朝你白上一眼。
但她動作優(yōu)雅、從容,小剪刀在手里仿佛一臺計算機,每一寸每一毫都在精準控制之中。她梳頭也有美感,如在撫摸一團流水,有彈性,又有流暢感。即使是一個上挑的動作,也很有節(jié)奏。她難得會有一笑,笑的時候臉上會旋出一個酒窩。她的牙整齊,與我那鋸齒一樣的牙不一樣,正因為如此,我會多看幾眼。這是我羨慕的牙,白得有光澤,那排牙好像是她的貼身守衛(wèi)。
她用水清洗、梳理我的頭發(fā),平時桀驁不馴的長發(fā)在她手里變得柔順、聽話。
吹風機打開,嗚嗚的熱風籠罩頭顱時,我聞到了小吟身上散出來的香味。這香味時隱時現(xiàn),飄忽不定。梳子在她手里,上下翻飛,每個手勢每個動作都恰到好處,如行云流水。“你能不能說上幾句話呢?”有時我忍不住,會這樣發(fā)問。
“我不會說話?!彼掏掏峦?,一臉不自然。
3
她也住在這個樓,臨時租房,在第八層。我們時不時會在電梯里相遇,有時她會捧著一束花,有時提一套新買的衣服。
那天,我邀請她到我畫室參觀,起先她有點猶豫,后來倒是答應了。一進來就看到了這幅畫,畫讓她止步。一幅裸體畫。一個女人,光著身子,斜躺在床上,被單凌亂,邊上還插了一枝枯瘦的干花。這是幅老畫,已有六七年之久,女子睜著一雙惺忪的眼,似在看人,又非在看人。我看出她的心理,有點膽怯,好像這屋里布滿了陷阱,一腳踏進來就會沉淪。
對于我而言,有的只是藝術。如果看到了黃色,那說明修養(yǎng)不夠,這是我以前到處宣揚的觀點。
小吟臉紅了。我沒隱瞞什么,我說這是我畫的,叫了一位模特,付了一萬塊錢?!芭?,這樣?。俊彼哪樢廊患t著。我解釋說:“不要想歪了,這是藝術。”“可以這樣?。?!”她還是這樣問。
我嚇到她了。她肯定想我是個流氓,是個有點文化的流氓,我猜當時她就是這樣想的。
她很年輕,二十五歲,比我小整整四十歲。后來呢?正好有朋友過來喝茶。有人來,她就沒了羞澀,可以說那個朋友救了她。后來她就很自然了。我們三個人就坐在門口,那時黃昏正在降臨,夕陽照在我畫室里,風也從那里一陣陣吹來。我們喝咖啡。我就與朋友談藝術,她不插嘴,就在一旁聽,聽得很認真,也很好奇。再后來,她一個人參觀起來。其實我這里還有好幾張裸體畫,她便一一欣賞起來。還問我能不能拍照,我說可以,我的畫有版權,照片沒有,你想拍就盡管拍。她就拿著她的手機拍了好一會。后來,就看到了沙發(fā)上的吉他,這是我平時放松自己的時候彈的。她抱起吉他,撥弄了幾下,一段優(yōu)雅的旋律就出來了。我說好啊,繼續(xù)彈。她靦腆一笑,繼續(xù)彈。她有樂感,她說是她小時候上興趣班練出來的。
其實,美容美發(fā),從嚴格意義上說也是藝術,只是我們沒有這樣去定義而已。她彈了好幾首,很有味道的。就是這樣,她就坐在那靠窗的位置,面對夕陽,很輕柔地彈。小孩般純真,我喜歡她投入時的那種狀態(tài),有一種古典之美。
4
我們這幢樓建了十多年,外表看起來像個折扇,兩邊伸展,其實里面問題很多。底層的大堂,原先有物業(yè),現(xiàn)在撤了,雇了一個老頭在看管。他也不管,整天低著頭在看他的手機。有時用電飯煲煮肉,弄得大堂都是那該死的紅燒味。他還養(yǎng)了一條狗,狗倒是不吵不鬧,一看就知道是條笨狗。
倒是這個電梯時不時會罷工,作弄我們。那是個雜牌電梯,嘎吱作響,有時還會晃蕩一下。大堂里,經(jīng)常會立一塊牌子:電梯正在修理。這對于我們來說是常事,已見怪不怪了,好在有兩部電梯,彼此輪換,互幫互助。那天中午,微風送爽,底樓大廳地磚散發(fā)出冰涼的光澤,我一抬頭,恰巧遇到小吟。她塑料袋里提了一包東西。“噢,美女?!蔽医兴?,她則輕輕地叫了聲曼老師。
電梯張開雙門,一股空氣涌出,把我們兩個一下子擁進了這個巨大鐵罩里。我們分別按了“3”和“8”,電梯發(fā)出嘎吱聲,像是坐著轎子讓人抬到山上。
當?shù)诌_我那3層時,燈歪歪扭扭,閃了幾下,突然暗了。那鐵罩抖了抖,竟停了。我的心咯噔一下,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里面烏黑,整個鐵箱一動不動,像個喜鵲窩一樣懸停在空中?!笆遣皇浅龉收狭耍遣皇??”我聽到小吟驚恐的聲音。
“出了點差錯。不要急?!蔽夜首麈?zhèn)定,在口袋里掏手機。
手機的燈光放了出來,兩個沉重的身影被拉得長長的,胡亂地倒映在腳邊。按了按鈕,一動不動,按鈕像是死了一樣。“看來老天要讓我們好好憩息了?!蔽议_起了玩笑。
“這個時候了,還說這樣的話?!彼s緊身,臉上滿是驚恐與不安。
“沒事的,一會兒就好?!逼鋵嵨乙膊恢罆绾巍N抑皇窍胱屗艑捫?,急也沒用,這個時候最好的辦法是冷靜。
想撥電話,手機竟然沒信號。手機成了擺設。我開始敲電梯門,想用大嗓門引起人們的注意。“有人嗎?電梯壞了。”我重復著這句話。
我的聲音粗獷,回落后依然靜默,電梯外根本沒人理睬我。我的手機一會兒亮,一會兒暗。亮的時候,我能看到她的側影,她緊靠著電梯不銹鋼光滑的后背,時不時閉上眼睛。我不忍心看到這一幕,又關了手機。轎廂成了一個古怪的世界,我與她被圈在里面,動彈不得。里面很靜,只聽到她的喘息聲,這聲音此刻聽起來有點粗重。我還聞到她身上的一股香水味,香水味里夾雜著一點檸檬味。當然,還能感受到她的熱量,隔著黑,熱量就像一團影子那樣存在著。
“你不怕嗎?”她低著聲問。
“不怕。怕也沒有用,這個時候就是要想辦法?!蔽以俣瓤簥^,叫喊著,拍打著,電梯的鋼板回應著我手掌的強擊。我一喊,她就縮一縮,好像我的聲音里帶著刺。
靜下來時,又恢復到了黑暗。香水味好似更濃起來,在我的左側,能感受到她的不安。
“跟你說個事吧,我年輕的時候去山里做知青。有一天晚上,突發(fā)洪水,你知道山洪是很猛的,一下子沖來,會把村莊都給沖沒的。我剛從屋里逃出來,那洪水就來了,裹挾著我朝山溝里沖。我就在洪水里,我想這回完了,死定了。結果老天沒有讓我死,我被一塊大礁石給救了。等爬上那礁石后,我就知道老天不收我,還沒有到時候,沒輪到我。人就是這樣,經(jīng)歷過生死,就不怕生死了?!蔽艺f的時候還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想用這樣的辦法化解她的緊張。
在被困的一個多小時里,我就不停地給她講故事。斷斷續(xù)續(xù),不完整,但至少能緩解她緊張的心。
“沒事的,你放心,肯定沒事的,一會就有電梯公司的人來了?!?/p>
后來,電梯口終于有了聲音,他們貼著門與我們對話。被解救出來時,我當然沒放過電梯公司的人,對著他們一頓狂吼?!肮菲娞?,狗屁維修,你們盡是一堆爛貨。”
在好不容易亮起來的光線里,她拉住我,怕我上去與他們干架。其實,我不會。我只是發(fā)泄一下而已。
轉過臉對著她時,我又是一張親切的臉?!罢f得沒錯吧,死不了,一切都會沒事的?!?/p>
“真幽默,還好有你在,否則早被嚇死了?!庇辛诉@次經(jīng)歷,我們就多了層親密。
5
不敢乘電梯了。她說這是個鐵棺材,這個比喻形象,也有趣,惹得我哈哈笑。
她每天走八樓,走上,走下。為了少走,她就盡可能減少進出的次數(shù)。“真討厭?!彼f。
我還是乘那玩意,它越是有事,我越要乘。我說沒事,怕什么?她說我是男人,她不行,她還是怕。
她會時不時到我這里轉一轉,沒有任何目的,或許只是走累了,需要中間找一個??康狞c。我這里變成了她的驛站,她會順便拐彎到我畫室。她會坐一會,彈一會吉他,或者靜靜地看一會畫。
門是敞開的,平時也是如此,我喜歡開著門,讓風折疊,在門里穿進穿出。有時她來,我不知道,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靜靜呆坐在畫前。我畫畫慢,一幅油畫從構思,小樣,修改,到最后完成,需要很長時間。我的許多時間,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度過,沒有留下痕跡,就像羽毛飄過天際一般。畫室挺雜,也挺亂,廢稿亂扔,茶幾上的煙缸里煙蒂橫七豎八。我還養(yǎng)了只鸚鵡,那小東西逗,會依樣畫葫蘆學人話。放屁、傻瓜、屌人,越是罵人的話,它學得越快。一輛生銹的摩托車架在屋子中央,是我原先的坐騎,現(xiàn)在則成了博物館一樣的陳列品。看到它,和它后面曾經(jīng)的速度,總會讓我感嘆時光的可愛和無情。
我吃得簡單,素食為主,有時則是一兩個饅頭,難得適當輔以蛋白質或魚類?!巴郏缘煤煤唵伟?。你每天都吃這么一點?”
我說是的,人不能多吃,現(xiàn)在的人不是餓死的,而是撐死的。我這個年齡,一直沒有三高,就說明我的飲食是可取的。
“我發(fā)現(xiàn)你很自律。”
“藝術家必須自律,沒有自律就沒有藝術。”我說。
“原來藝術家的生活是這樣啊。有時簡直苦不堪言,枯燥乏味。”
我的笑聲貫穿整個畫室。“小丫頭,你看到的只是表象?!?/p>
周末的一天,陽光怒放,燦爛得如同舞臺。我在晨光里練俯臥撐,光線落在畫布上,玻璃的折射轉出一團團光暈。我一下又一下,練得渾身冒汗。門框處裝了網(wǎng)上購得的吊杠,我練習引體向上。這是我一天中最放松的時刻,力量從我身體中涌出,我覺得我沒有老,心依然像年輕人一樣充滿活力。當我做了三十下,重重地跳到地上時,我聽到了掌聲。
掌聲從背后響起,從一幅還在創(chuàng)作的油畫后面?zhèn)鱽?,我回頭,看到了站在畫后的小吟。她向我豎起了大拇指。
用毛巾擦了擦汗。“噢,美女來了,歡迎歡迎。”我故意把衣服撩開,捏緊拳頭,展示我的胸大肌。
她的眼睛從墻上轉移到地上,又從地上轉移到畫上。
“你這樣走八樓,太累了,要不在我這里搭個床算了?!蔽忆趟腴_玩笑。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說:“你欺負我?!?/p>
“怎么叫欺負呢,這是助人為樂。我保證不碰你一個手指,保證沒任何邪念。我這里是三樓,低,你別走那么多臺階了,那樣會走壞膝蓋的。別不識好人心?!?/p>
她說再堅持一下。她總共過來三個月,還剩下最后一個月,然后回上海總部。“應該快了?!彼f。
“別走了,就留在這里吧?!蔽以秸f膽子越大。
“那你發(fā)我工資啊?!?/p>
“做我的專職美容師,為我梳妝,為我打點,我就為你發(fā)工資?!?/p>
小吟給我看手機里的照片。我以為是網(wǎng)紅的景點,或者網(wǎng)紅的食品,結果不是,竟然是我的照片。是她偷拍的,有時候路過,她就在門口拍。照片總共三張,一張是我在畫前沉思,另一張是我在作畫,還有一張是我抽煙的背影。背影那張,我坐在畫前,一動不動,盯著面前的畫。在高山大海間漫游,也在十萬云層里胡思亂想,這是我的常態(tài),也是我思想出軌的時候?!昂冒?,居然敢偷拍?!?/p>
“知道嗎,你像什么?”
“乞丐?!蔽易晕以u價道。
“圣徒?!?/p>
聽到這個詞語,我很是一愣?!澳愕纳羁菰?,常人難以忍受,你卻活得生機勃勃。你看起來離經(jīng)叛道,骨子里卻是一個很純粹、很透明的人?!?/p>
從來沒人這樣評價過我。我的生活啊,可謂是一團糟,三次結婚,三次離婚。社會上對我議論很多,有說我做作,也有說我耍流氓,還有人說我自戀加自私。現(xiàn)在,這個年輕的姑娘這樣說,倒是讓我刮目相看。“你別忽悠人了,小丫頭?!弊焐线@樣說,心里卻一片溫馨。
6
春夏之交,天氣多變,就像性情暴躁的人,一會兒晴空萬里,一會兒雷電交加。
那日近半夜了。閃電突然掀開天幕,黝黑的天一下子變得像京劇的臉那樣煞白,拒人于千里之外。幾秒鐘以后,雷聲接踵而至,起先是隆隆聲,像飛機起飛時的那種震顫,由遠至近。接著,便是一聲搖動天地的巨響。爆炸就在窗外,很近很近,樹枝和窗戶都在搖動。一切都在抖,連空氣也像點著了一般,彌漫出一股怪味。天忽明忽暗,光怪陸離,不是我們平時見到的那樣子,然后雨就傾盆而下了。
雨聲灌滿耳朵,窗上都是水印,蚯蚓似的筆直地從上往下淌,止也止不住。雷穿越雨簾,攪亂天地。
當時我在收拾畫具,做著就寢前的準備。我聽到腳步聲在樓梯間,倉促盤旋在每一個轉彎處。那人闖入時,正好一道閃電降臨,畫室灰白像地獄,接著便是一記響雷。竟然是小吟,我目睹了她怪異的模樣和飄起來像鬼一樣的頭發(fā)。
一扇窗還半開著,雨水飄了進來,地上已濕了一大片。雨勢洶涌,房子的四周都籠罩在那嘩嘩的聲音里。她悶頭悶腦,一把抱住了我,就像一只貓依偎進了我的懷里,還一個勁地往里鉆。我那煙蒂上還閃著明火,怕燙到她,急忙扔到了地上。她還在往懷里鉆,我成了一個地堡,似乎越往里越安全。我被一股不熟悉的陌生氣息包圍和淹沒,聞到了洗發(fā)水和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清香。
又是一聲響雷,炸得窗臺和畫架都在晃,天與地仿佛要開裂一般。
那雙手抓著我的后背,在用力,好像整個人都要嵌進我的身體里。她在顫,大地也在顫,她要逃脫這大地。我覺得自己是那艘挪亞方舟,外面是喧嘩不絕的水,我就是那條水中的舟。看不到她的臉,臉一直藏著,就在我的胸膛。暗黃的燈光在頭頂搖曳,盤踞在眼前的一直是頭發(fā),她的頭發(fā)鋪滿我的下巴。
我們一直沒有對話,一句也沒有。我用力裹緊,把她擁到最里層,把她推到最安全的那片區(qū)域。
我們站在畫室的中央,此刻的那片空曠就如同非洲原野。天時亮時暗,沒有規(guī)則,雷聲不時在窗口炸響,我能感受到她那份源源不斷的恐懼和不安。
“不就是個雷嗎,能把你怎么樣?”我試圖輕松起來。“電梯沒事,這回也是沒事。你越怕雷,雷越會劈你。抬起頭來,往外看?!?/p>
溫暖在漸漸注入,我的雙臂像藤蔓一樣纏著她,我感受到她的身子松了些,呼吸也平了。然而,畢竟我們是男女,是不同性別的人。我的年齡遠超于她,甚至比她的父親還大,想到這一層,我擁抱的力度減弱了。她感受到我的變化,她更用力了,手臂緊緊環(huán)繞住我,像蛇,越盤越緊。“抱住我,你抱,抱住?!彼卣f。
“人生就是冒險,一丁點的冒險意識都沒有,談什么人生呢?”我繼續(xù)鼓勵。
雨還停留在夜色里,雨與夜不分,處在瘋癲中。雷聲似乎退縮了,遠離了些,但雨更肆無忌憚。傾倒的雨制造了一道幕,把對面的樓藏匿起來,連一丁點的影子也找不到,燈光完全消遁。窗上也全是水汽,水汽無聲,只剩下我們彼此的呼吸,我能感受到隔著衣服起伏的胸部。偶爾,外面有嘩變,一道亮光刺痛雙眼。只是亮,沒有雷聲,亮很短,就像燈泡里的燈絲一樣,紅通通的,拉得很長。
時間模糊了,連我的意識也模糊了,她吊住我的脖子,像體操運動員一樣。像夢一樣,她貼著我,我覺得這不是真的。
她的身子是柔軟的,沒有了原先的緊繃與堅硬。不知何時,她的面頰摩擦起了我的面頰,就像院子里偶爾看到兩條小狗的親熱。不知不覺中,我們的嘴也黏合到了一起。她的舌頭是膽怯的,然而很快,便侵入了我的口腔。她一下子反轉,成了主動,大膽且無所顧忌。這簡直像個帶磁力的攪拌機,要把一切和一切的邊邊角角吸裹進去。
我有沖動,又被理智綁架。我就像放在火上烤。她的手大膽,與在電梯里的情形正相反。如一條泥鰍,此刻正鉆進了我的衣服里。
雨不久就停了。雨后的寂靜滲入四周,燈光無力,在上方偷窺。畫板攤著,是我剛畫的一幅海邊風光,一半的海景好像半睜著眼,也在偷窺。
我抱起了她,一抱,她就橫到了空中?!奥蠋?,輕點?!彼@樣說,我明白里面所藏的意思,這讓我極度亢奮。我移到一張破沙發(fā)前,兩個人的重量都到了這上面,嘎吱作響,好像承受不了我們。
“我要你?!彼褪沁@樣說的。說得很輕,是貼著我的耳朵說的。
她的主動反讓我一籌莫展。她捉住了我的手,這雙手有顫抖,但很堅決。她的堅定最后動搖了我的猶豫,我跌跌撞撞,就像個初歷者一樣。
7
瘋狂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新的。那是一雙渴望和羨慕的眼神,她告訴我,她愛藝術家,她崇拜那個清貧又豐富的我。
每天,她都在這里,她不去她八樓的居所了。我提出去她的居所看看,她拒絕了。她說沒必要。
我說我的故事,我的青春,我的知青歲月,我短暫的成人大學,我一敗涂地的從商,我從不放棄的繪畫理想。
“晚風輕拂澎湖灣,白浪逐沙灘,沒有椰林綴斜陽,只是一片海藍藍。坐在門前的矮墻上,一遍遍懷想,也是黃昏的沙灘上,有著腳印兩對半……”她彈吉他,她光著身子跳舞,她做冰激凌蛋糕,她買來一束束鮮花裝點畫室。她更在榻榻米床上歡迎我,用她青春的身體侍候我,用她的柔情來熔化我。就這樣,白天與黑夜顛倒了,我的生活也顛倒了,一切變了樣。我從來沒有這樣亢奮過、饑渴過,我覺得我重返了青春現(xiàn)場。
平時她是一個包裹得很好的女人,真正的她不是這樣,完全不是。真實的她是狂放的,顛覆的,甚至是叛逆的。
我的畫噴涌而出。畫風大變,仿佛魔鬼附體,每一筆好像都很耐看、有新意。筆觸一筆連著一筆,有些色塊是我以前不敢用的,現(xiàn)在我不顧一切地用上了。我膽子大得嚇人,油畫如水彩一樣潑上去,如陣雨般澆淋。每個人都是變形的,似人非人,似物非物。我的身體處在爆炸的邊緣狀態(tài),一點仿佛會燃燒起來。我是火藥桶,是吱吱冒氣的高壓鍋,如高空蹦極般墜落,也如羽毛般在高空飛揚。她說:“這樣真好,我也好像成了你畫的一部分。”
“你不后悔嗎?”我探問她。
“為什么要后悔?人生就是一個試探的過程,是你教會我的,你告訴我不要怕,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要怕?!?/p>
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竟說出這樣的話。我叫她維納斯?!安唬沂桥??!彼瘩g。
“我是不是一個不正派的女人?”她又問。
“世上沒有正派與不正派之分,在我眼里,你就是你,你就是女人?!蔽艺f。
我們整天廝守在一起。她甚至謊稱生病,逃避去理發(fā)屋。
離開前的一天,我有種預感,可能再也見不到她,她會就此消失。她或許就是這般想的,只是經(jīng)歷一次她所經(jīng)歷的,她要用一種不同常理的愛來譜寫她人生里的那個瞬間。這是我的直覺告訴我的,然而,我又不想承認,我為什么要承認呢?我要回避。我頑固的自信試圖安慰自己,不會,她不會的,只是短暫離開,我們還只是剛剛開始。
她也似乎在回避這個問題。我們誰都沒有說穿這一點,彼此心照不宣,彼此又裝作若無其事。
她叫了蛋糕。外賣小哥把它送上樓,放到門口。她光身裹了一條床單,搖搖晃晃,把蛋糕提了進來,放到了榻榻米床頭。我們誰也沒有去動它,上方的紙蓋子已打開,能看到里面像雪一樣一層層的奶油,以及繽紛各色的水果。
蛋糕切開了。她一塊,我一塊。就在我張開嘴巴開始品嘗時,她突然把蛋糕上的奶油朝我臉上抹來。奶油涼涼的,貼在我的臉上,成了一張大花臉。
我回擊,也抹她。奶油四濺,最后兩張臉只能看到彼此的眼睛。我們用彼此的舌頭舔對方的臉,奶油到處都是,連榻榻米床上也變成星星點點的了。這一天就成了最后的瘋狂。我吞噬她,她也吞噬我,我們彼此吞噬。我一會兒做愛,一會兒作畫,就像一頭失控的雄獅。
精疲力竭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澳?,你……你能不能推遲些,推遲些回去?”
“不行,上海那邊在催了。無錫有一個培訓要開始了,這個你是知道的?!?/p>
“那,那我……”我還是忍不住這樣問了。
“等我微信?!彼f。一個等字,還是讓我心生期盼,也讓我失落的心稍稍好受些。就在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了,我左顧右盼,瞻前顧后,唯唯諾諾。就像失去了主心骨一樣,成了一棵風中的楊柳。
8
阿曼點燃煙斗,煙霧盤繞,引導唐生站到畫前。畫一字排開,一張又一張。
“這是這一個月里我創(chuàng)作的,看看吧,現(xiàn)在成了一具具干尸。”對著這些畫,阿曼的語氣帶著嫌棄,又有某種夸耀。唐生看出一種復雜的情感。
一共是九張畫,嚴格地說,是八張,第九張只畫了一半。“這最后一張就是離別這天畫的?”唐生問。
“你這烏鴉嘴,被你說中了。只畫了一半。我是在一種半癲狂狀態(tài)下畫的,現(xiàn)在完了,畫不下去了。”他用手撫摸著油畫的表皮,那是一幅抽象畫,看不出形態(tài),只是大塊的色塊堆積。“她一走,我整個人就被抽空了。好像一下子處在失重的狀態(tài)。你肯定不會明白的,我說了也是白說??傊椰F(xiàn)在再也接不上了,試了幾次,幾次都失敗。我的才華用光了,就像人老了一樣,連走路都蹣跚了……”
“你們難道沒聯(lián)絡?”唐生好奇地問。
“我的預感有時是很可怕地準,離別時我看出她的決絕。我想她沒這樣老成吧,可事實就是如此。我真不想承認這一點,在我眼里她總是與單純掛鉤。回到上海后,她發(fā)給了我一條微信,她說曼老師,我們到此為止吧?!?/p>
“完了?”
“微信到手機時,我就明白,圍網(wǎng)里的魚從漏洞里鉆出去了。我養(yǎng)的那條魚,豐滿有彈性,溜溜地滑,但還是逃走了。再給她發(fā)微信,發(fā)問候,都沒回音?!?/p>
“戛然而止嗎?”
“我給她打過電話,她在電話里竟然哭了,她說她害怕?!?/p>
“害怕?”
“是的,她就是這樣說的,這里面估計有隱情。或許她本身就有男朋友,我只是一個過渡,或許……我想過許多可能?!?/p>
“你這個老頭,倒是有點放不下了?!?/p>
“我想過去找她,她聽出了這種苗頭,就把我微信拉黑了。他娘的,最后連手機號碼也換了?!?/p>
唐生巡視四周,在桌上發(fā)現(xiàn)一個發(fā)夾,褐色,玳瑁做的。拿在手里端詳許久,又輕輕放下?!澳蔷褪撬摹N叶紤岩蛇@一切不是真的,好像發(fā)生過,又好像沒有發(fā)生過。有時我覺得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但看到她用過的東西,比如這個發(fā)夾,又覺得是真的。我就這樣胡思亂想?!彼谧匝宰哉Z?!爱嬍钦娴模@些畫,九幅半的畫是實實在在的,它一直在,以后也會在。那幅畫了一半的畫是我喜歡的,但我畫不下去了,也不知道怎么畫了。你說我渾蛋不渾蛋?”
他倒在沙發(fā)上,眼神無光,神情暗淡,雙腳擱在旁邊的一條凳子上?!澳愕男谋皇兆吡恕!碧粕α顺鰜?,“不過,還是應該慶幸,有這么一場黃昏戀?!?/p>
老曼低著頭,整個身子都塌陷在沙發(fā)里面。唐生拍了拍他的肩,長發(fā)撩過手背。
唐生還在畫里巡游,一張張畫在墻上,在架子上,像士兵一樣死板、筆挺。“至少你留下了一批畫,我會寫評論的?!碧粕鷮χ嘲l(fā)上那團黑乎乎的身影這樣說。他回憶畫室里曾經(jīng)的瘋狂,但現(xiàn)在簡陋的畫室被穿堂風浸潤,冷硬的畫具像被凍住一般。
鸚鵡在籠子里跳動,發(fā)出古怪的撲騰聲,那輛橫著的摩托車上銹跡斑斑。
9
半年以后,上海一家拍賣行拍賣了阿曼的這組畫,他命名它們《魚》。
《魚》之一、《魚》之二……這組畫里根本沒有魚,他還是這樣標注了。只有他和唐生明白,魚到底是什么意思。
八張畫全被拍走,總價一百零九萬。數(shù)值不是特別高,但對于阿曼來說是第一次,他的畫第一次被全國市場承認。只是這個時候阿曼已生病,查不出病因,每天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輸營養(yǎng)液。他消瘦,疲憊,但說起話來依然不饒人。“錢錢錢,要那些錢干什么?要這些錢有什么用?”
“畫最重要,我現(xiàn)在后悔去拍賣了,應該留著這些畫,留著?!迸馁u是唐生提議的,現(xiàn)在他好像在怪罪唐生了。
“狗屁。你沒看到報紙和公眾號都在宣傳你。”唐生當然是不悅的。
“你真世俗?!卑⒙鼟亖磉@么一句話。
“好好好,我世俗,你神圣,但是神圣的人也是要吃飯的。我問你一句,懷念她嗎?”
他搖搖頭?!班薏?,不,不用懷念,懷念也沒用。我懷念的是那個狀態(tài),那種飛揚起來的狀態(tài)。這個狀態(tài)不是她給的,而是我自己的,她只是激發(fā)了而已。那只是個引子。”
停了停,他思考了一會繼續(xù)說:“我畫了一輩子,只是胡亂地畫,像瞎子摸象一樣。你明白嗎,那一刻,我體驗到了極度的自由,我的心和整個世界相通了,這是很神奇的時刻。我無法描繪,那種強烈又松弛的狀態(tài),只是一剎那,很短很短,火花四濺,激情飛揚。我像是一個上帝,在創(chuàng)造著非凡的生命。就是這樣,你可能不理解,但事實就是如此。”
他越說越響,最后護士進來敲了敲床頭,阿曼才把聲音放下來?!爸恢来蜥槨⑤斠?,其他啥也不懂?!睂χo士遠去的背影,他狠狠地白了一眼。
一個半月后的一個黃昏,唐生接阿曼出院。出租車把他們拉到了商務樓前。
夜風微微從遠處過來,鉆進電梯旁的過道。小狗倚在一旁,打著瞌睡,腳步聲經(jīng)過也沒有抬一下眼。唐生扶著他,走進悶罐一樣的電梯。進門那一刻,阿曼拍了拍電梯不銹鋼門板,可能是想站穩(wěn),也可能是發(fā)泄。他一拍,狗倒是叫了起來,聲音回蕩在電梯長長的空間里。
電梯搖搖晃晃,把他們拉到了三樓。過道里的燈壞了,摁了兩次都沒有亮。唐生打開手機的燈。燈光覆蓋在過道,空氣里的微粒似乎都清晰了起來。過道壓抑,有霉味,還有幾片蛛網(wǎng)。唐生接過阿曼遞過來的鑰匙,他迷茫了,鎖不見了,門還半掩著。唐生像是走進了夢幻,再用燈光掃,在腳邊他看到了那把大鎖。鎖被撬開,那鎖頭像斷了的脖子?!俺鍪铝耍鍪铝??!蓖崎_門,一股陰風從里面躥出。
唐生的驚呼沒有引來阿曼的注意。阿曼沉浸在自己的思維世界里,站在門口,有點不想進去。
室內的燈已被一一點亮,畫室籠罩在一層柔和與冰冷里。一股更重的氣味散開來,地上的灰塵和紙張混合在一起。鸚鵡已經(jīng)死了,干癟的尸體縮成一團,貼著鐵籠的一側??蔹S的落葉已侵占窗臺的外邊沿,地面積了一層灰,灰里有一串散亂的腳印子。
《魚》之九,一直支在架子上,放在臥室的門口。這幅沒完成的畫,有一半還空著,看山不像山,看水不像水,看人不像人?,F(xiàn)在架子在,畫則不見了?!爱嬆??所有的畫呢?怎么不見了?”唐生驚叫。他四處奔走,尋找屋里的畫,沒有發(fā)現(xiàn)一張,連桌上所有的草稿都不見了。
唐生沖進臥室。臥室的燈帶點橘紅,像是涂了一層血。他的眼眶濕潤了。“偷了,都被偷了,那幅裸體也不見了,你所有的畫都沒了?!卑⒙诋嬍抑醒?,顯出他木訥又呆板的臉?!拔梗犚娏藛??你所有的畫統(tǒng)統(tǒng)沒了?!碧粕哌^來,搖他的手臂。
“偷了省……省心。”
“白癡,有你這樣的人嗎?”唐生望著他沒有表情的臉,急得直跺腳。
“我要這些畫干嗎?”
阿曼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沙發(fā)陷得厲害,他瘦弱的身子與柔軟的沙發(fā)不成比例?!坝袩焼??我……我要抽煙?!备煽莸氖种赶癜鸭舻?,夾煙的兩個手指伸出來,橫在唐生面前。唐生在口袋里找煙,他驚訝于對方的眼睛,它很亮,比以前更亮,就像盞小燈泡。
“沒有了就好。我們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走,什么都帶不走。我現(xiàn)在這樣子就是人生的真相,要面對這個真相。它就是這樣,必然會這樣,只是提前到來而已?!卑⒙哉Z。
正要點煙的時候,他突然站了起來,眼望四周,耳朵上聳,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張開鼻孔,拼命地吸,像要把這里的空氣全吸進肺里。
“聞到了,真的聞到了,她的氣味,就在這里。就是她的氣味,真真切切?!?/p>
唐生也吸了吸?!坝袀€屁,到處都是霉味?!?/p>
阿曼像是受到打擊,低下頭,連手里的煙也扔了,還狠狠地踩了一腳。他走到籠前,蹲下,伸出手,去碰了碰那只變成一團干枯的鸚鵡。“對不起!”他輕輕地說。
責任編輯"張凡羽
【作者簡介】但及,浙江桐鄉(xiāng)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在《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上海文學》《花城》《作家》《鐘山》等數(shù)十家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三百余萬字,作品入選多種選刊及選本,獲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及多種期刊獎。著有長篇小說《款款而來》、小說集《雪寶頂》、散文集《那么遠,那么近》等多種?,F(xiàn)為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小說委員會委員、嘉興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