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網(wǎng)紅“庭中巨木”被抓起來了。

警察上門喚走“庭中巨木”時敲錯門，對門鄰居幸災(zāi)樂禍地為警察指認(rèn)了他家，當(dāng)時他和老婆帶著孩子剛從兒科醫(yī)院回來。太陽都下山了，天空還有一抹紅，磨磨蹭蹭地抓著小區(qū)里的大樟樹，凄凄哀哀地看著大地。丈夫被警察帶走后，他老婆張冉抱著孩子抹著眼淚在左鄰右舍復(fù)雜而毒辣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下樓去找公婆。

張冉趕到時，她公公李光坐在矮凳上，呼哧呼哧地切著牛雜，婆婆手腳麻利地攤著雞蛋餅，下牛肉面、牛雜面，七八個顧客排隊候著。

張冉哭著說：“爸，木頭被公安叫走了……”

啥？李光切牛雜碎的手一抖，好大塊的牛雜掉到地上，一只大黃貓躥出來叼住，哧溜一下上了樹。李光沒有心情去計較牛雜，站起身來，苦著臉問：“男扮女裝也犯法？”

不是男扮女裝的事！

張冉惶然地看著公公枯瘦的臉，不知道怎么開口，那頭婆婆已經(jīng)丟下勺筷，號道：“我家木頭從不干壞事，憑什么抓他？”

李光把手里的刀反復(fù)拿起、放下，又哆哆嗦嗦地在口袋里摸煙，可他的口袋空空如也。看著哭號的老太婆和兒媳懷里的孫子，無以言表的悲涼從李光心頭升起。幾個老顧客過來安慰他，他強笑著賠禮：“各位老主顧，家中有事，今日不招待了?！?/p>

李光開始收拾攤位，老婆子的抽泣聲像燈光下晃動的影子般撞擊腦仁，讓他頭疼得厲害，他趕緊閉上眼睛緩了緩精神，這才舒服些。待周圍人走凈，李光這才詢問張冉，李木頭到底犯了什么法？他不就在網(wǎng)上男扮女裝直播嘛，最多丟點臉面，怎么還被抓？張冉懷里的孩子突然哭起來，她顧不上哄他，磕磕巴巴地對公婆說：“我……也不太清楚……好像玩PK賽，輸家就從狀元橋那邊跳河……結(jié)果，結(jié)果……”

李光急得跳腳，這可不是話說半句留半句的時候呀。這姑娘就這點不好，說話不敞亮！平時生氣了，高興了，都放心里，讓人猜。誰他媽有空天天猜猜猜??！

張冉皺了皺眉，瞅了他們一眼，欲言又止，急得李光婆娘一把奪走她懷里哭鬧的孩子，吼她：“你故意要急死人？”

張冉咽了口唾沫，怯怯地說：“好像死人了……我也不太清楚，平時我沒管他直播的事，天天看他扮個女人在眼前晃我就生氣……”

婆婆抱著孩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前俯后仰地哭，那是一種帶著廬劇戲腔的哭法，哭聲綿長而持久。她富有節(jié)奏和韻律感的哭腔，身為上海人的張冉從未聽過，她萬分驚奇，婆婆懷里哭鬧的孩子也很驚奇，孩子停止哭鬧，瞪圓眼睛扭頭看著奶奶，竟咯咯咯地笑起來。

李光拉起老伴兒，指揮她跟兒媳婦先回去。

李光蹲到樹下打電話，頭頂有幾只麻雀飛過，它們的叫聲很虛弱，停留在枝頭的它們縮成一團，呈現(xiàn)出失魂落魄的樣子。很快他就打聽到兒子已經(jīng)被收押在拘留所，至于事情嚴(yán)重程度，便不得而知。

帶著大包小包，李光夫婦坐上開往十里鎮(zhèn)郊區(qū)拘留所的公交車。夫婦倆一句話也不想說，無力地彼此依靠著。道路兩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濃綠，看不到耕牛和農(nóng)人，只有遠處一臺臺拖拉機正在來回奔忙著，不知道在收割什么。眼前生機勃勃的景象，無法打動李光夫婦絲毫，他們心如死水。

他們都是勤勤懇懇的老實人，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事，也分不清這事是大是小。說小吧，死了人；說大吧，這人又不是他兒子殺的。到底有多少關(guān)系呢，只有關(guān)在拘留所的兒子才清楚吧。

李木頭確實清楚。但又不是很清楚。

李木頭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進拘留所，做夢都沒想到。已經(jīng)進來的他，腦中還在亂轉(zhuǎn)：他的直播號會不會被封？這個號有近百萬的粉絲啊……

現(xiàn)實容不得李木頭多想，他還沒來得及打量這十來平方米的空間，一股難以言表的濃烈氣味迎面而來，刺得他直流淚，淚眼蒙眬中他瞥見一排大通鋪的不遠處，有個小得可憐的木頭板凳，孤零零地靠在便坑旁。大通鋪上躺著、坐著七八個人，有老有小，都面無表情地望著他。李木頭還沒回過神，已經(jīng)被三四個牢友圍在中間，其中一個沖木頭板凳努努嘴，示意他坐上去。李木頭順從地照辦，他這才知道，屁股底下的板凳，原來是給新進來的人“考試”專用的。

五大三粗的一黑漢蹲在他面前，無精打采地噓出一口臭氣，問他：“犯什么事進來的？”

李木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說……說來話長。”

黑漢不緊不慢地說：“待在這里，有的是時間！不怕你話長，就怕你無話。黑胖我這段日子無聊得生蛆?！?/p>

李木頭心里挺害怕，以前聽人說，看守所和監(jiān)獄都有獄霸，這黑胖就是傳說中的獄霸吧？他不想惹他，誰知道他要在里面待多久呢。李木頭壯了壯膽子，說：“我惹了人命官司。但人不是我親手殺的?！?/p>

黑胖和其他牢友倒吸一口氣，對視一番，臉上神情立馬改變，尤其是黑胖，明顯溫柔下來，兇狠的表情全部收起?？床怀鰜恚@白白凈凈俊俏的帥小伙，居然犯的是兇殺案。只是他犯了兇殺案，怎么和他們關(guān)在一起？眾牢犯都很好奇。按規(guī)矩，新人理應(yīng)睡最差的鋪位，就是便坑旁的。但黑胖指了指挨著自己鋪位的位置，對李木頭說：“你，就睡這里吧。來，講講你的事兒?！?/p>

李木頭輕輕點點頭，環(huán)視周圍，地面與房頂大約有六米高，只有一扇窗高高地開在房頂，窗戶下還有一道鐵柵欄。頭頂?shù)臒襞菡媪裂?，還有那墻角，安裝著攝像頭，墻面一人高的地方有報警器。李木頭坐到床鋪上，在黑胖和其他牢友們的刨根問底下，將自己的事慢慢道來。

2

人生，我李木頭的人生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如果……什么狗屁如果，沒有如果！人生就是這樣，你只能接受、接納，認(rèn)領(lǐng)、認(rèn)命，能有什么辦法？

先從名字說起吧。

打小兒，我就經(jīng)常質(zhì)疑父母給我取名過于隨意，小時候沒少為這事和父母鬧別扭。我爸說真冤枉，其實為了給五代單傳的兒子取名，他費勁兒不小，真不是敷衍了事。我還沒生出來，他就反復(fù)推敲想取個好名，甚至借回《辭?！罚税雮€月都沒有找到滿意的。我們家的祖訓(xùn)是“讀書為重，光宗耀祖”，所以我爸被取名為“光”，可惜腦袋瓜子并未如名這般靈光。到了我這里，最終還是我媽拍板決定，取名“棟梁”。顧名思義，希望我將來能有大出息，成為國家棟梁。我爸就尋思：不就跟鄉(xiāng)下老家造房子般，最粗最大的木頭才能成為屋梁？這“棟梁”不就是一根粗大的木頭嘛，筆畫多又難寫，等兒子讀書考試時，別的娃娃都寫完幾道題，他兒子還在吭哧吭哧地寫那“棟梁”二字，還不如直接叫“木頭”，筆畫少，好寫。我的名字就這么被敲定，我爸媽光想著兒子能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卻忘了，還有一句話：朽木不可雕也。

朽木不可雕也，這句話我爸媽還是從我小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那里聽來的。我打小兒就長得白白凈凈，細眉大眼，很像文化人，可讀書就是缺腦子。我怎么也鬧不明白8+2等于10，2+8為什么也等于10？數(shù)學(xué)老師氣得吐血，將我爸媽喊來辦公室一頓怒斥，當(dāng)著他們的面展示一番我的“數(shù)學(xué)才能”，最后總結(jié)六個字：朽木不可雕也。

回家的路上，我媽想動手，沖我大罵：“我一個爆栗子鑿死你！”

我被嚇得趕緊抱住頭，我媽的“爆栗子”威力無比，將食指中指同時彎曲共同用力敲打我不甚靈光的腦門兒，每次敲擊完畢，我的腦門兒準(zhǔn)會鼓起包。我爸趕緊護住我的腦袋，大聲說：“不能鑿！不能鑿！越鑿越傻。咱木頭開竅晚！”

我媽高舉的手在空中一拐彎來到我的肩膀上，輕輕幫我撣去看不見的灰塵。我不但沒挨打，父母反而開始溫言細語地鼓勵我不急，慢慢開竅，核桃還不能砸猛了呢，用力過猛過急，核桃仁就會被砸成渣渣。我不明白腦袋跟山核桃有啥關(guān)系，沒挨揍的我得寸進尺地跟父母提要求：“回家我要吃雞蛋餅！”

我爸沉默幾秒，調(diào)整氣息，平復(fù)情緒。沒辦法，親生的兒子，燈下黑，能問得起是非嗎？

回到家，看著大口吃雞蛋餅的我，我爸媽商量，覺得要恪守祖訓(xùn)，這人生迢迢，蒼茫無邊，范進五十多歲才中的舉，沒準(zhǔn)兒我哪天就開竅了呢。所以要堅持，務(wù)必要讓我堅持讀書，考上大學(xué)。為了有良好的條件靜候我開竅，我爸媽決定外出掙錢。只是萬萬沒想到，抗日戰(zhàn)爭也不過打了八年而已，我初中讀五年才考上高中，高中一讀就是七年，加上小學(xué)別人讀六年，我留級兩次讀八年，加一起是二十年。二十年?。⊙鄢蛑笥腋舯卩従蛹液⒆觽兇髮W(xué)都畢業(yè)參加工作了，我還在高中苦苦掙扎，我爸媽咬著牙堅持。古人云，十年磨一劍，我二十年磨把鈍刀，能磨得它開天辟地！

恒心與忍耐力是征服者的靈魂，它是人類反抗命運最有力的底氣。我爸媽有恒心，我有忍耐力，高七這年，在我們?nèi)胰说牟恍概ο?，我終于迎來了春天，考取了上海市的一所大學(xué)。

二本。

錄取通知書下來，流水席吃了三天，我爸醉醺醺地對左鄰右舍說：“我老李家終于出來一個大學(xué)生啦！二本咋了？我驕傲，我自豪……”

一把鈍刀磨出了寶劍的鋒利，眉清目秀白面書生的我在我爸眼里，有了龍吟虎嘯的氣勢。

我爸媽商量好了，反正他們在哪兒都是干大排檔，兒子去上海，他們干脆也去上海，一家人還能就近團聚。為了培養(yǎng)我，提供足夠的經(jīng)濟支持，他們倆錯過了我的童年、少年……還有半個青年時期，他們不想再分離了。入學(xué)前，我們一家三口聚在離就讀學(xué)校不遠的租住房里，我爸咪了口小酒，愜意地咂嘴感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啊?！?/p>

俊俏帥氣的我意氣風(fēng)發(fā)，替我爸斟酒，在父母崇拜欣賞的目光下，我自恃學(xué)識足夠了得，開始論古談今，展開各種高深話題。我爸媽云里霧中，很擔(dān)憂地提醒我要務(wù)實：“你年齡不小了，咱們老李家子嗣單薄，等你大學(xué)畢業(yè)，那塘里的大魚估計都被人逮光了，好姑娘全沒了，只留下沒人要的爛魚小蝦給你捉。”

我胸中有丘壑，對他們拍胸口讓他們放心。

我真沒吹牛。老天是公平的，給你關(guān)上門時，很可能幫你把所有窗戶都打開了。我除了讀書能力弱，其他方面都突出。進入大學(xué)后，長袖善舞的我混得風(fēng)生水起。我身上最值得贊賞的優(yōu)點就是務(wù)實！對擺攤開大排檔的父母，我從不覺得丟臉，反而一有空就去幫忙，還帶同學(xué)過來消費。我做得一手好菜，能將蔬菜削成各種形狀，擺出造型很美的拼盤，色香味俱全，加上長得又帥，往那兒一站，吸引得附近幾所學(xué)校的女學(xué)生都羞答答地來用餐。我又給父母的大排檔增添了烤雞腿、油燜大蝦、麻辣魚等菜品，將排檔操作臺上橫七豎八散亂的沒有標(biāo)識的調(diào)料瓶換成金龍魚油、恒順香醋、海天醬油等正規(guī)牌子的調(diào)料及容器，調(diào)料罐子歸置得整整齊齊，各配一把塑料小勺，鹽、味精、糖、雞精粒粒分明，不像其他人的攤子，調(diào)料被大油勺挖得粘連不清。

系著圍裙掌勺的我看上去可帥了，妹子們說我：從側(cè)面看過去，長長的眼睫毛，高挺的鼻梁，那張怎么也曬不黑的冷白皮俊臉氤氳在油煙中，就像流嵐縈繞著青山，它想交纏著青山不放，卻怎么也沾不上；端著菜碟走向顧客的我，長身玉立，白凈的皮膚不染絲毫油煙……總之，惹得大學(xué)里的學(xué)生妹們心動不已，背后稱我為“神顏廚哥”。我顏值高，年齡虛長幾歲——其實是七八歲，又懂得對女生包容體貼，那些心思單純的女生們對我來說手到擒來。我很快鎖定目標(biāo)，本校一位上海市姑娘，并且不負父母厚望地搞大了姑娘的肚子。大四那年，奉子成婚。

來用餐的學(xué)生妹們看到我老婆時，很是憤憤不平，暗罵為什么帥哥都眼瞎。我老婆雖然是上海本市人，但生來皮膚黝黑，相貌平庸，難怪妹子們都不解她怎么俘獲了我的心。哎，年輕時就是戀愛腦，光看外表。殊不知，比老婆大了八歲的我，由于年齡等原因一直未能在丈母娘那里過關(guān)。

眾少女不善的眼神，令我老婆很不爽，當(dāng)初一時情迷，懷了孩子，不然她肯定要考研讀博的，不一定會嫁給父母開大排檔的我。少女們年少懵懂，外貌協(xié)會，以為愛情大于一切。綜合衡量，我跟我老婆，誰配不上誰真不好說。

肚里懷著孩子，都沒法及時止損。我老婆只能拉著臉，在我那幫眾迷妹憤恨的目光中繼續(xù)幫忙收銀。

其實我對未來很有想法和規(guī)劃的。成婚后還有大半年才畢業(yè)，我已經(jīng)在為畢業(yè)后做打算了。畢業(yè)后，我面臨兩個選擇，一是留在上海，二是回老家。我們意見不統(tǒng)一。那天，我?guī)е謰寔淼饺嗣駨V場的星巴克咖啡館，任性地給他們點了兩杯咖啡。我爸媽齜牙皺眉地喝著咖啡，說這燒煳的鍋巴味真沒法下喉。我沉默地翻閱著筆記本電腦上的新聞，透過星巴克玻璃窗，能看見馬路對面的富商集團，那是一棟一百多米高的藍色玻璃建筑，非常壯觀，筆直有力，直插云霄。里面有時尚的購物中心和幾十層的酒店，進出的都是成功人士，他們西裝革履，談吐優(yōu)雅，全身上下都釋放著精英階層才有的風(fēng)范。

我的沉默令父母有些不安，我爸看了眼手機說：“該回了吧？不然要耽誤晚上出攤了?！蔽覜]理他，只是一心看著馬路對面的高樓。我爸媽對視一眼，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說：“木頭，張冉想在上海買房，也是對的。我們想法也是一樣。我們的積蓄加一起也能拿出八九十萬，再借點，付個首付……”

我的目光又轉(zhuǎn)到廣場另一側(cè)簡歐風(fēng)格的高層住宅上，它是那么的渾厚典雅，從上到下都彰顯著高貴和財富。我嘆了口氣，一百萬元在上海能付得起首付嗎？

父母的反對意見我不擔(dān)心，我媽聽我爸的，我爸聽我的。就是老婆那里有點難辦。可女人呢，目光只看得到眼前那一寸，這么點錢買房？買個還沒老家?guī)蟮姆孔?，然后終生為之還房貸？我很有野心，我要買房，而且要買這個城市地段最好的房子！大學(xué)期間選修的半吊子工商管理，讓我有了大想法。父母的積蓄，我想拿來做啟動資金，開家火鍋店，搞餐飲是我們老李家的長項。做生意要講究營銷策略，這年頭電商讓滿大街的實體業(yè)蕭條，可吃喝就不一樣了。俗語說，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味道好，營銷到位，定能打出一番天地。有了事業(yè)，何愁房子？

對我的決定，我爸媽只能支持，我早成了這個家的主心骨，我是他們的驕傲，這并非僅是情感上的，我靈活的頭腦令他們心服口服。他們的大排檔雖然是小本生意，卻帶來很豐厚的回報，可以說，有一大半的生意都是我的功勞。譬如，我告訴他們，需求就是商機，我在攤位旁用硬紙盒寫個廣告：本地雞蛋，個兒大，吃螺螄蚌肉散養(yǎng)的肉雞下的蛋。正常雞蛋不過八毛，可我賣一塊二。比別處稍微貴點，但也不算太貴。每人一次只能買50個。需要預(yù)約購買?？?，這么一來，上海人趨之若鶩，誰不想吃這樣綠色、健康、口感好的蛋？表叔在老家養(yǎng)雞場的雞蛋，被我賣得供不應(yīng)求……

聽到這里，大概是還沒摸到任何和命案相關(guān)的信息，黑胖有點憋不住，忍不住打斷他：“歇會兒再講，我要去撒個尿。”其他牢友只好眼巴巴地等著。牢里生活太單調(diào)，好不容易進來個能說會道的，還是大學(xué)生，好歹可以打發(fā)些許煎熬的時間。監(jiān)室里不太通風(fēng)，廁所那邊隱隱的尿臊味和臭氣飄來，令李木頭無法忍受，卻不得不忍著。一個黑瘦的牢友起身喝口水，回到床鋪剛躺下，撒完尿的黑胖走回來，一腳踹到他身上：“起來給老子揉揉?！?/p>

黑瘦漢子忙爬起來，跪在黑胖面前，握起空心拳頭，輕輕地在黑胖寬厚的肉背上來回按著。黑胖愜意地瞇著眼睛，對李木頭說：“你不會真拿父母的血汗錢去創(chuàng)啥業(yè)吧？你快繼續(xù)說?！?/p>

李木頭深吸一口氣，人生啊，就是一個不斷決策、不斷取舍的過程。有的決定在當(dāng)時似乎是正確的，天衣無縫的。然而，抵不過世事變化無常啊。

3

我堅持要創(chuàng)業(yè)，開家不一樣的火鍋店。父母對我的大能耐深信不疑，捧出全部家當(dāng)。老婆卻不贊成我創(chuàng)業(yè)，覺得用這錢在上海首付一套小兩居，再找份工作，不用操大心，小日子也能平平淡淡過下去。無奈胳膊擰不過大腿，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她只好認(rèn)命陪同我一起創(chuàng)業(yè)。從火鍋店選址到裝修，我耗費無數(shù)心血，累得嘴角起皮。我老婆心疼地說我：“何苦哦，咱們沒必要吃這個苦頭?！蔽倚α诵?，接過她給我燉的冰糖雪梨水，一飲而盡，繼續(xù)和裝修公司協(xié)商裝修細節(jié)。創(chuàng)業(yè)本來就充滿艱辛和風(fēng)險，忍受折磨和煎熬，但那是一種痛并快樂的挑戰(zhàn)，女人哪里懂得其中樂趣。

在火鍋店的裝修上，我展現(xiàn)出驚人的智慧和才華，裝修公司的設(shè)計師都拍案叫絕。火鍋店共兩層，上下1000平方米的寬敞空間，室內(nèi)將綠色盆栽作為主要背景裝飾，讓忙碌的都市人內(nèi)心的燥熱得以平復(fù)。一步一景，打造出與眾不同的田園野趣。你細看，會發(fā)現(xiàn)店內(nèi)裝修的精致中還蘊含著粗獷和野性，用木作、青磚、綠植、水泥、玻璃等元素，構(gòu)建出煙火人間。頭頂四面角嵌入高音質(zhì)的音響，播放精挑細選的藍調(diào)和爵士?；疱伒甑娜∶医g盡腦汁，連給兒子取名都沒這么用心，就隨便叫“李長進”罷了?；疱伒晡艺垖I(yè)大師斟酌很久，最終才取名“夜夫子”。

夜夫子，多有詩意。

生活，不只有努力拼搏，還要享受慢節(jié)奏生活里的詩意和愜意。

店內(nèi)一盞燈、一個擺件還有桌椅等，都有不同的用意，不同包間里的風(fēng)格裝飾都不一樣?！耙狗蜃印保俏易畹靡獾淖髌?！

除了店內(nèi)設(shè)計裝修費盡心血，在鍋底上，我也是巧思匠心獨具，用辣椒紅和番茄紅“雙紅”鍋底，店門口有大爐灶，上面熬著酸甜可口、濃郁香稠的番茄湯，進門的顧客能看到真材實料，和市面上的化學(xué)鍋底完全不同。并且，我媽在門口當(dāng)眾碾壓牛肉粒、花生碎招徠客人，那個香味引得過路人不住側(cè)目?？腿虽袒疱伹跋群壬弦豢谳o以牛肉粒、花生碎的湯，頓時食欲大開。

“夜夫子”開張后，生意極其火爆，食客們必須預(yù)約，沒有提前預(yù)約的過來根本沒座位，望著拿號排隊的顧客，我心中燃起一團火焰，人不努力枉少年……好吧，枉青年。按這個營業(yè)額，兩三年我就能在上海全款買房。

品質(zhì)絕不糊弄的經(jīng)營理念，讓“夜夫子”贏得顧客的好評，名聲愈發(fā)響亮。當(dāng)上老板后，我沒有放棄烹飪天賦，不斷學(xué)習(xí)、創(chuàng)新，成為真正的大廚。掙到錢我重新租了一套大三室居，讓老婆全職帶孩子，并且高價請了住家保姆來照顧他們母子。我老婆懸著的心完全松弛下來，原本偏黑黃的皮膚也被養(yǎng)得白凈許多。

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那天，我老婆將孩子哄睡著后，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用做了美甲的手慢條斯理地剝著橘子，電視里正在播放新聞。她遞了半個橘子給保姆阿姨，用帶著優(yōu)越感的語氣說：“吃吧，這柑橘好甜，貴著呢?！卑⒁谭畔率掷锏哪ú?，羞澀地接過橘子。此時，新聞頻道正在播放：湖北省武漢市發(fā)現(xiàn)多種不明原因的肺炎病例，這些病例發(fā)病的初期大多接觸過華南海鮮市場……

然后，我老婆一邊剪指甲，一邊不屑地對我說：“你看，這些人啊，恨不得吃人肉！連蝙蝠、蛇鼠都不放過，不得病才怪呢！”

我逗弄著兒子，憂心忡忡地對我老婆說：“千萬別演變成那年的‘非典’呀?！?/p>

我老婆冷哼一聲：“肉食者謀之！咱小老百姓，別咸吃蘿卜淡操心?！?/p>

夜里，躺在床上，一輪明月孤獨地懸掛在西邊的上空，月光鋪了一地，很美。不知道為什么，我毫無睡意，也無心賞月，心里總感覺沉沉的，那是一種對災(zāi)難即將來臨的預(yù)感。這種不好的預(yù)感令我慌神，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杞人憂天個啥。我老婆娶了，兒子生了，火鍋店生意蒸蒸日上，日子越過越紅火呢。凌晨，眼睛是猛然睜開的，像黑暗中行駛的汽車突然大亮頭燈。我空白的大腦始終沒能和無知的雙眼連上線，就像被拍了迷藥般。

此時，窗外天蒙蒙亮，我再也睡不著，起身去廚房做早飯。

餐桌上，我爸一邊喝粥一邊劃著手機，對疫情發(fā)表了幾句看法。當(dāng)我媽和我老婆也加入時，話題被拽到糧食價格、莊稼長勢以及社會變化、婆媳矛盾等內(nèi)容上，一家人又就社會腐敗問題進行長達幾分鐘的抬杠，早餐就在嘈雜的笑罵聲中結(jié)束。

營業(yè)時，火鍋店的生意照舊火爆，只是店里的服務(wù)員總是聚在一起談?wù)撝錆h，客人們也拿著手機邊吃邊議論，查看消息，查看官方的評論，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武漢。我總算知道自己的擔(dān)憂從何而起了。我目光惶惶地打量著這兩層店鋪，我全部身家都砸在這里頭，要是病毒蔓延開，肯定會影響生意。不過，上海離武漢挺遠啊，應(yīng)該不至于被波及吧？我心存僥幸?？晌业膬e幸很快就被擊碎，疫情來得突然，發(fā)展迅速，波及全國各地。

我的火鍋店生意一落千丈，門可羅雀。

沒有生意，可人員工資要照付，房租照付。我很快就頂不住了，和父母商議好后，我先將樓上關(guān)閉，裁減了大部分的服務(wù)員。內(nèi)心郁結(jié)的我，回到家還要面對老婆的責(zé)怪，怪我不該步子跨得太大，當(dāng)初租個小門面，也不會投資那么多。我老婆怪我不該創(chuàng)業(yè)，我不認(rèn)可?？伤R我步子跨得太大，我贊同。只是這腿已經(jīng)跨出去了，并且還扯傷蛋了，現(xiàn)在怎么辦呢？能往回收還是趕緊收吧，減少損失。我又將目光瞥向正在照顧孩子的保姆身上，她一個月工資要八千塊……對了，還有租的這套房子，一年房租三萬多塊……這些開支都可以縮減，我暗自琢磨著。

世道難行錢作馬啊，這人過慣了好日子，再回頭來過苦日子，可想而知老婆的責(zé)怪和抱怨。心中的累不斷堆積，變成一座山，重重壓在我的肩頭……

“吃飯嘍！”送飯師傅的喊聲打斷了李木頭的講述，黑胖揮開幫他按摩的黑瘦漢子的手，一躍而起排到最前面。一人一個二兩重的饅頭，稀飯是用鐵桶裝的，送飯師傅在鐵護欄上插進一條長管，稀飯順著管子流入監(jiān)舍里的大塑料盆里。李木頭還在呆立，黑胖他們已經(jīng)吸溜吸溜地喝著稀飯，嚼起饅頭，似乎十分享受。見李木頭不動，黑胖好心提醒他：“快吃。里頭就這伙食，不吃就得餓著?！?/p>

另一牢友咬著饅頭，含糊不清地說：“新來的，要想吃好點，你得拿錢去買。讓你家人多給你交點錢?！?/p>

真是瞌睡有人送枕頭，一位獄警過來沖他喊：“李木頭，你的衣物。你家里人給你交了兩千塊錢，缺什么想吃什么，可以從你賬上劃?！焙谂治锵★埖淖祛D住了，其他人也都看向李木頭。這赤裸裸灼熱的目光嚇得李木頭一哆嗦：“那……那給我來兩個……不，8個雞腿吧?！崩钅绢^遲疑地說。初來乍到，他好歹要孝敬下監(jiān)舍里的各位……前輩。

李木頭這么上道，黑胖很滿意，夜里兩小時的值班，黑胖也指定別人頂替他。李木頭有點不好意思，要去擦地，不知是雞腿的功勞還是什么別的原因，一眾牢友都過來熱情地擁著李木頭讓他回去歇著，他們擁著他回去的架勢，好像要護著他坐上龍椅登基似的。

大家都友好地對他說：“沒事沒事，接水、接飯、洗碗、輪班，這些都我們來做，你就繼續(xù)給我們……給老大講故事解悶就成。”

故事？這可不是故事。這是他李木頭真實的人生經(jīng)歷。李木頭嘀咕著。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夜長。睡覺前，李木頭給睡不著的黑胖他們繼續(xù)講述。

4

對老婆，我自知有愧。我用縮頭烏龜?shù)闹腔蹃韺Ω端?，不爭，不辯，不理睬，等她抱怨完，便從身后抱住她安慰：“是我虧欠你們娘兒倆，我只是想讓你們過上好日子?！?/p>

我老婆的憋屈和不滿一下消散，原本拉長的臉變得格外柔和。

女人其實很好哄，被我哄好后，她又是一夜到天亮的好睡眠。肩頭壓著大山的我睡不著，一向習(xí)慣早起的我變得懶懶的，不愿意起床。起床就意味著要面對一日三餐、柴米油鹽，要直面那空蕩蕩的兩層店鋪“夜夫子”，面對狗日的生活。我也安慰自己，眼前的困難和挫折不過是下飯菜、磨刀石……可我沒辦法云淡風(fēng)輕，我砸進去的，不僅是自己的熱情和拼勁，還有父母一輩子的積蓄，那是他們的養(yǎng)老錢。不是我對現(xiàn)實生活抵觸，我實在是沒做好面對失敗的準(zhǔn)備。

可是，全家人的長吁短嘆、愁容滿面也改變不了現(xiàn)實，街上人人自危，口罩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能不出門都盡量不出門，大街小巷人都看不到幾個，更別提進店吃火鍋了。我爸媽沒有抱怨我，他們照例早早地就去店里開門，打掃，做好隨時營業(yè)的準(zhǔn)備。我對父母充滿內(nèi)疚，養(yǎng)兒防老，防的什么老啊，他們的養(yǎng)老錢都被我搞砸了。我心急如焚，嘴里燎起小火泡，照鏡子時發(fā)現(xiàn)鬢角出現(xiàn)了幾根白發(fā)。

太陽爬到床前的地板上，每天起床我都需要瞇著眼睛打氣：就像太陽，不會總讓烏云蒙住臉蛋兒，一定會和我笑臉相迎的……我掀開被子，強打精神洗漱完畢去店里。一路上，看著同樣冷冰冰的別家店鋪，我心里似乎舒坦多了，大家店里都沒人，又不是我一家！我不能崩潰，面對連政府都措手不及的病毒侵?jǐn)_，我個人的微薄之力，那就是蚍蜉撼樹，螳臂當(dāng)車??！認(rèn)清這點，那種無望的感覺頓時淡了許多。

可是，自我撫慰的作用太小，接下來的每天都格外難熬，店里沒有生意，可開銷太大，我心頭的焦急沒處訴說，一說到店里的事，我老婆都不給我好臉色。父母表面看上去若無其事，但我爸嘴邊的燎泡告訴我，他一樣煎熬。

我心有希冀，還想使勁扛一扛，認(rèn)為度過這段時間一定會好轉(zhuǎn)。我爸出于直覺，勸我及時止損，將店鋪盡快轉(zhuǎn)讓出去。那天，我們父子二人步行回家，清朗的月光下，城市像水墨畫般厚重，高樓大廈、樹木、汽車都隱在暗啞的銀色的光影中，這遍地的月光逼著我說美，可我沉重得都邁不開腳步。

我爸說：“虧點錢算了，就當(dāng)這些年白忙活了?！?/p>

我垂著頭用手背不停地揉著模糊的眼睛。

我爸見狀也很無奈，嘆氣說：“店真不能開了，再干下去，越陷越深?，F(xiàn)在只是賠進老本，再拖延下去，要背債了。”

有聽不到的撕裂和壞死，正在我的胸腔里發(fā)生，我的七竅生火冒煙。媽的，這條回去的路，怎么還沒到盡頭？像一場人生。

事實證明，姜還是老的辣，等我把店面轉(zhuǎn)出去，疫情還沒有結(jié)束，這是一場全球性的人類災(zāi)難。失敗是成功他媽媽，我?guī)е晒λ麐寢尰翌^土臉地回到縣城老家，和妻兒住進父母早期替我買好的三室一廳，父母則繼續(xù)住老房子。我老婆嫁雞隨雞，上海買房是沒戲了，只能跟隨我回到小縣城度日，但她心里總不是個滋味，一連好幾天，她都只管呆呆坐著，不做飯也不照顧孩子。

經(jīng)受創(chuàng)業(yè)失敗的巨創(chuàng)，我心頭整天悶悶的，像堵了一塊大石頭，哪能顧得上照顧老婆的情緒。我媽見不得孫子受罪，便每天早上過來將孩子接走，晚上洗干凈了再給送回來，減輕我們的負擔(dān)。

平靜下來后，我細細琢磨著失敗的原因，除了運氣不好遇到疫情外，上海的房租、人員工資都太高，成本過大。老家就不同了，這創(chuàng)業(yè)，想想還得在老家干。人這輩子，肯定會遇到挫折的，強者都是含淚奔跑。我對著鏡子照了照，很好，依舊是劍眉星目、皮膚白皙，此等潘安之貌，一看就是強者。我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準(zhǔn)備打起精神繼續(xù)干。

我琢磨著，眼下生意都不好做，可吃喝拉撒是無論如何也省不了的?，F(xiàn)在的人，不是吃飽穿暖就滿足，講究的是生活品位和質(zhì)量。吃食當(dāng)中，水果是節(jié)省不了的，誰家不吃水果呀？想到這里，我的熱血又開始沸騰，年輕沒有失敗，只有向前奔跑！我要開一家水果店。水果店成本低，投入小，這步子跨得不算大吧？我不擔(dān)心父母，他們最終還是會支持我的。唯有老婆不同心，整天用各種喪氣的言語刺激攻擊我。

唉！夫妻之間，不必追究孰是孰非功過是非。知多世事胸襟闊，閱盡人情眼界寬！我李木頭何必和老婆計較，自家老婆嘛，任由她踐踏去。

我老婆端著一杯茶，坐在沙發(fā)上，冷著眉眼對我說：“我怎么也是個大學(xué)生。上海市人。父母是高級知識分子。沒想到嫁人了，要跟著你去販賣水果……”

心理建設(shè)已完畢的我，心平氣和地面對老婆的冷嘲熱諷，巋然不動。但我還是有點難堪，臉上表情沒管理好，我老婆的話便沒有再說下去，話鋒一轉(zhuǎn)，她突然問我：“你這睫毛能不能放支鉛筆上去呀？”

我知道，一定是我英俊的相貌讓她心軟了，我趕緊張開五指梳理下頭發(fā)，沒想到說服老婆還得施展美男計。我知道自己長得好，我父母相貌平平，我卻像帶著基因彩票似的，輕而易舉地憑著好皮囊從小就萬眾矚目。當(dāng)初，在眾多追求者中我選擇了我老婆，她很是驚喜。至今我還記得接受她的表白時，她臉上的迷茫和失神，像聽到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現(xiàn)在，面對我這張好看的臉，我老婆的話軟了，說：“要是再虧本呢？咱們沒有開水果店的經(jīng)驗。”

老婆不再譏諷我，我長舒口氣，信心滿滿地說：“不會虧本的，水果店，不要廚師也不要服務(wù)員，剛需性大，咱們辛苦點就能經(jīng)營好，難度比火鍋店小多了?！?/p>

我老婆冷哼，不再說話。

門面選址、裝修，不到一個半月，我的“吉果果”便開張了。開業(yè)前，我又充分發(fā)揮營銷才能，做了一批宣傳單，開業(yè)三天內(nèi)進店買甘蔗只需半價。這個決定很輕率，我沒想到賣甘蔗得削皮，而甘蔗皮竟然那么難削，半天才削好一根，十幾根甘蔗削下來，腰都要斷了。買甘蔗的顧客們排著長長的隊，不斷地催促我。開始，我老婆還站在甘蔗堆里對顧客喊：“不許挑?！焙髞硪娢覍嵲诿Σ贿^來，只好也拿起刀幫著削甘蔗。好不容易削好甘蔗將排隊的顧客好言送走，我老婆的手已經(jīng)起了血泡，我很是心疼，堅決不讓她再干，命令她帶著孩子立刻回家。

老婆走后，我偷偷觀察對面水果店正在削甘蔗的老板，老板個頭兒不高，那甘蔗比他高多了。只見老板站到臺階高處，刀背輕點甘蔗的尾部，穩(wěn)定甘蔗，甘蔗立穩(wěn)時，他以風(fēng)馳電掣之勢，手起刀落，用勢如破竹的速度下蹲，甘蔗皮輕飄飄地自上而下被削得干干凈凈，那行云流水般的一個下蹲，如電影里的刀客般，刀法快、準(zhǔn)、狠，氣勢磅礴又帶輕描淡寫之勢，把我看得目瞪口呆，果然是行行有竅門，削甘蔗都能削出刀法高手排行榜……一走神，等待削甘蔗的顧客隊伍又排得長長的，揉著疼痛難忍的手腕，我學(xué)著那老板的樣子，右手拿刀貼著甘蔗，站到門檻上自高而下猛地下蹲，不料左手反應(yīng)不及，一塊皮肉跟隨甘蔗皮落在地上，血頓時順著甘蔗往下流，再看那根甘蔗，就像被挖出幾處腰身的畸形人般，嘲笑似的看著我。

顧客驚叫：“哎喲，沒事吧？趕緊止血呀，這甘蔗我不要了……”

我爸在店內(nèi)忙碌著，見狀連忙出來，吩咐我去醫(yī)院看看，他接過我手里的刀，忍著多年的腰椎間盤突出的疼痛，開始幫顧客削甘蔗。

我剛到醫(yī)院沒一會兒，我媽也來了。不是來看望我的，而是和我一樣削到手來診治的。兩個人開藥，打了破傷風(fēng)針，花了好幾百塊?；厝サ穆飞?，我們情緒很低落，太大意了！早知道這樣，挑個不用削皮的水果來做活動多好！

三天活動好不容易結(jié)束，店里的顧客卻和活動一起消失。是我們削甘蔗的速度太慢嗎？我不解?？粗刻鞝€掉的水果，我心急如焚，恨不得站在門口喊：“我家除了甘蔗，還賣其他的水果……”

開水果店之前，我的想法很簡單，水果人人都要吃，就算不掙錢，也不會虧本嘛?？晌覜]想到水果的損耗居然那么大。我進了一批櫻桃，有同行告訴我櫻桃維護的時候要多噴水，不料越噴水反而爛得越多，后來我才得知，水里要加料的。僅僅櫻桃，我一個月的虧損就達到一千多元。

水果店就這么要死不活地撐著。天漸漸熱了，我進了一批寧夏的西瓜，個頭兒大，特別甜，我老婆就愛吃這種瓜。最重要的是，拿貨便宜，一斤幾毛錢。于是我進了幾千斤，準(zhǔn)備將賣櫻桃損失的錢賺回來。可這種西瓜太大，即使單價便宜，一個瓜也要五六十塊。切開賣吧，剩下來的半個瓜，后來的顧客擔(dān)心不新鮮，不肯要……惡性循環(huán)，西瓜又虧損了好幾千塊。

我是個很虛心的人，知道自己經(jīng)驗不足，所以開店前就誠意地向同行請教。事實再一次證明我還是太年輕，不知道江湖險惡，常言道：同行是冤家。冤家們表面和我推心置腹，酒足飯飽之際，把真假經(jīng)驗摻和著傳授。當(dāng)初裝修時，聽從“冤家”的建議，我為了節(jié)省成本，沒有搞冷庫，誰知道水果行業(yè)也是有明顯的淡旺季，因為沒有冷庫，所以沒辦法存貨，配貨卻又需要時間，等貨到了，人家早不需要了。水果店慘淡經(jīng)營幾個月，老家也來了疫情。我一算賬，新店房租加裝修，砸進十幾萬塊，每天腐爛的水果大筐往外丟，天天虧本。算完賬，及時止損，我果斷關(guān)閉水果店，掛上轉(zhuǎn)租告示。

拉下卷閘門，貼好轉(zhuǎn)租告示那天，看著店門口擺放的兩盆氣息奄奄的發(fā)財樹，我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要如何走。路邊有一攤污水，我想，我要是那攤污水就好了，太陽出來就被曝曬蒸發(fā)掉，再變成雨水落入江河，好歹也是個歸宿。一時，我不知該去往何處，老婆責(zé)怪的目光和父母疲憊無奈的眼神讓我瑟瑟發(fā)抖。我不想回家。

失敗的淚水爬滿臉頰，我渾然不知，開著那輛二手車，我漫無目的地朝城外駛?cè)?。不知道開了多久，前方變道駛?cè)胍惠v大卡車，我跟在它后面慢慢行駛著，不想變道也不想超車，身后是不斷變換的房舍和山巒。

我不甘心，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好像滿世界的失敗都在等著我！沉甸甸的疲憊，讓所有的消極像膿瘡里的細菌般快速滋生，我冷冷地想：躺平吧，躺平吧，大不了躺平。老子啥事也不干了！

回到家，我倒頭就睡。睡眠像烏云一樣當(dāng)頭籠罩著我，沒有絲毫縫隙。一夜的酣睡撫平了潛伏在身體各個角落的疲倦，第二天醒來，我沉默不語，像換了個人。

首先發(fā)現(xiàn)我變化的，是我老婆。我是個精致的人，很注重生活細節(jié)，每天起床必用漱口水漱口，然后去打理自己種的花花草草。我老婆極看不慣這點，說我放著孩子不管，去侍弄那些東西！可現(xiàn)在，我起床后看也不看那些花花草草，只站在窗戶前發(fā)呆。老婆黑著臉一邊做家務(wù)，一邊數(shù)落我。我打了個哈欠，走到茶幾前端起保溫杯，往嘴里灌了幾口隔夜涼茶，趿拉著拖鞋，慢悠悠地回房躺下睡回籠覺。

喋喋不休的她一下沉默了，倒吸口冷氣。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身上衍生出一層無形卻極其沉重的屏障，我老婆的內(nèi)心開始慌亂，雖然她整日抱怨我，可內(nèi)心深處她還是極愛我的。沒有錢是件痛苦的事，可要是沒有了丈夫，那太可怕了……我老婆不敢再多說，默默地做早飯去了。吃飯時，她咬著筷子頭，看著面無表情的我發(fā)愁：我居然沒有刷牙，還將粥喝得稀里呼嚕響。并且，剛剛經(jīng)過沙發(fā)時，一不留神絆倒了堆放在沙發(fā)旁邊的幾個紙箱子，我也沒理會，這在以前是絕對不會發(fā)生的。見我喝完粥，我老婆趕緊放下筷子，面上浮笑，說：“我?guī)湍闶⑷??！蔽彝伪成弦豢浚瑪[擺手。我臉上的頹廢和沮喪盤根錯節(jié)地糾纏在一起，那副衰敗的模樣令我老婆心口發(fā)緊，她小心翼翼地說：“木頭，等緩口氣再重新創(chuàng)業(yè)，咱們才多大？年輕不怕跌倒……晚上，我們帶爸媽出去吃？散散心。”

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瞪著頭頂上方的天花板，冷笑說：“自己做飯，下什么館子！沒錢就不要消費?！?/p>

她一怔，賠著笑說：“就是，咱們節(jié)省點，能不消費盡量不消費……對了，你那漱口水快沒了，要不下午我們?nèi)コ匈I，順便散散心？”

我閉上眼，語氣很淡：“你別整天在我耳邊嘮叨就算讓我散心了。還有，不是生活必需品不買，咱們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吧，沒幾個錢折騰了。日子實在過不了就只有賣房子。”

她愣住了，我瞧了她一眼，淡淡地說：“我躺平了?！?/p>

她的雙肩一抖，沒敢說話。

其實，話一出口，我內(nèi)心的不甘便一股腦兒涌上來，就像不倒翁般，按下去又立起來。

躺平？然后呢？躺到死嗎？

窗外突然下起雨，淅淅瀝瀝，滴滴答答，那些聲響惹得人更加心煩，空氣悶熱，逼得人快喘不過氣。天地良心，我老婆說她是真的不想嘮叨的，可看著坐在沙發(fā)上像木頭一樣的我，再低頭看見襁褓里的孩子，就忍不住又低聲嘀咕：“這躺平……也不是回事啊，咱們一大家子張嘴要吃飯……小寶的尿不濕、奶粉要買……”話語中不免流露出一絲怨惱。從她的角度看不清我的表情，但我身上流露出的蕭索和壓抑的氣息還是讓她閉上了嘴巴。此時的我像是用沙礫和泥土堆就而成的，灰蒙蒙又弱不禁風(fēng)，只要她伸出一根指頭，輕輕一戳，我就會散架。沒有了支撐的我，是一個虛弱的人。

聽到這里，監(jiān)友們幾乎同時屏住呼吸，像被按了暫停鍵，定在那里。監(jiān)室里靜極了。大家或坐或躺，都一言不發(fā)，仿佛李木頭的經(jīng)歷觸及他們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引起大家的共情，又似乎每個人都在憂傷，憂傷地回憶著過往，思考著未來。

“兄弟，你真不容易！”黑胖打破沉默，同情地拍了拍李木頭的肩膀，“換成我，想死的心都有了。那么，你是怎么惹上人命官司的？你出去搶劫了？”

李木頭沒有回答。

“睡覺。不許講話了。”值班獄警的聲音響起。

“睡吧?！焙谂痔傻弥敝钡?，閉著眼睛說，“明天，放風(fēng)的時候再接著講?！?/p>

5

生活中總有事情讓李木頭無法預(yù)測，進看守所都躲不過學(xué)習(xí)、背誦的坎，打小兒就怕背書的他，被六項制度給折磨得崩潰。六項制度，也就是監(jiān)規(guī)，監(jiān)所內(nèi)的規(guī)矩。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看守所的規(guī)矩自然不少。這些規(guī)矩，貼在墻上，還得記在心里。李木頭是新來的，獄警光抽查他，手一指，趕緊立正站直，開始背誦。錯了，從頭再來。

“連進來都無法躺平，現(xiàn)實生活中，我竟然還想躺平！”自由活動時，李木頭對黑胖他們發(fā)出來自靈魂深處的感嘆，他們將他圍在中間，就像學(xué)生時代圍住老師般虛心聽教。

當(dāng)初，我的躺平不是嘴上說說，我是真躺得平平的。我就是一根整日躺在沙發(fā)上的木頭，等著慢慢腐朽。我從早到晚面無表情地刷小視頻，手機發(fā)出嘈雜的聲響，夾雜著孩子的哭鬧和老婆的嘮叨責(zé)罵，可家里依舊感覺靜得可怕，在這片混亂聲中我能夠清楚地聽到樓道路燈發(fā)出滋滋滋的聲響……沉默、疲軟的我像根釘子深深地嵌入全家人的心頭。我爸媽更是心痛，我是他們的兒子，無論變成什么樣子，他們沒有任何一種可以躲避的手段，只能面對。為了穩(wěn)住兒媳，穩(wěn)住這個家，我爸媽，一個開始跑外賣補貼家用，一個則早出晚歸地來幫我老婆做飯帶孩子。他們小心翼翼地、提心吊膽地和我說話，絕口不提損失、失敗、無所事事之類的字眼，并且若無其事地笑著，讓我保護眼睛，不要總看手機刷直播……

父母的小心翼翼，更讓我覺得錐心痛苦，作為失敗者的我受不了這種小心，他們都用一種古怪又憐憫的眼神望著我，束手無策的樣子。我憤怒地往耳朵里塞耳機，將音量開到最大，可還不足以發(fā)泄內(nèi)心積攢的屈辱和怨憤。直播間，女主播嗲嗲的聲音更是火上澆油，一怒之下，我咬牙切齒地給女主播打賞……當(dāng)現(xiàn)金變成數(shù)字貨幣，便如流水一般跑得悄無聲息，我口袋里僅有的那點錢，隨著一次次的打賞很快見了底。

望著漂亮的女主播，我有種想去把錢要回來的沖動。

我爸除了送外賣，又在路邊弄了個流動攤，賣雞蛋餅和牛肉、牛雜面。老婆經(jīng)常帶著孩子去蹭飯，家里通常就剩我一個人。那段日子，經(jīng)常下雨。我呆呆地看著窗外，思緒順著風(fēng)中的雨滴一起浸入大地，大地依舊沉默。我想起有位叫蘇格拉底的哲人說過，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快樂的豬，一種是痛苦的人。做痛苦的人，不做快樂的豬。那么，現(xiàn)在的我，便是一頭快樂的豬嘍？渾渾噩噩，逃避著現(xiàn)實，沉浸在虛擬的世界中，聽著美女主播用甜甜的嗓音“大哥”“老板”地喊我，令我內(nèi)心膨脹到極點，連打醬油的錢都賞出去了。

可是，我本就不是個好逸惡勞的人啊，這不是我的本性。

內(nèi)心的疲憊和厭倦油然而生，那一刻的獨處，我和自己貼得那么近，我有理想，有思想，我是一只雄鷹，只要不放棄就一定能找到突破口。首先，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己跌倒自己爬，我不能再這樣無所事事。想到被我打賞出去的錢，我又開始肉疼，夠家里幾個月的生活費吧。突然，我腦中靈光一現(xiàn)，咦，為什么我不能當(dāng)網(wǎng)紅呢？網(wǎng)絡(luò)直播這么能掙錢，成本又少，只要花時間精力和心血就行，我現(xiàn)在有的就是大把的時間??！

我尋思著，要想混直播，首先要選一個方向，廣場舞、健身操等我不擅長，唱歌等藝術(shù)方面也沒戲，介紹祖國大好河山？我現(xiàn)在可沒有錢到處亂跑……琢磨半天，我覺得自己只有一門手藝，美食制作還算拿手。那就直播美食，外加生活中的小竅門？說干就干，設(shè)備也很簡單，直播基本沒有什么成本。

第一天直播，我事先從冰箱里挑出一塊標(biāo)準(zhǔn)的三層五花肉，油脂和肉分布均勻。對著攝像頭，我有點不自在，拎著五花肉含羞地說：“老鐵們，子曰‘民以食為天’，一日三餐是每個人生活中的必需，今天我來給大家直播個紅燒肉……”

直播間里寥寥幾十個人。

我用大火將鍋里的肉爆出油，撈起肉，油中放入蔥姜蒜末八角白糖，再將五花肉煸炒加水撒鹽，煮至湯汁濃縮，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可苦于我嘴上功夫?qū)嵲谌?，直播間氣氛平淡，能夠留下來堅持到最后的，基本都是廚房小白，想來學(xué)點廚藝。直播到最后，我捏住一塊肉丟進嘴，做出沉醉樣贊道：“軟軟糯糯，唇齒留香，真是太好吃了……”

直播間有人說：“不信，我們沒嘗到，不就五花肉嘛，不愛吃這油膩的東西?！?/p>

我急了，反駁他們：“我這肉可不一樣，這肉我放酒里浸泡了兩個多小時?！?/p>

直播間頓時熱鬧起來，都哈哈大笑，說：“這才是精華呢！”然后滿足離去。我若有所思，似乎抓住了什么。

直播了幾個星期，我只掙了幾十塊錢?？粗刻煸黾拥目蓱z至極的粉絲數(shù)，我很失望。其實，我知道自己和別人的差距在哪兒，看新東方的董宇輝，人家出口成章，柴米油鹽被他那張嘴賣出風(fēng)花雪月的感覺，我剛進董宇輝的直播間時就聽迷糊了，在他的直播間買了三次大米。人家賣玉米，能讓人想起鄉(xiāng)下的童年；賣燕窩時，讓人對遺憾釋懷，讓你覺得曾經(jīng)你錯過一些美好，但你現(xiàn)在可以吃到更加美好的燕窩；賣書時，能用詩般的語言和粉絲談教育理念……

我有些絕望，手下動作不免有些重，鍋碗瓢盆的，被我丟得咣當(dāng)響。直播間里還有“噴子”在罵我，罵我做菜油水太重，罵我做菜步驟不對，罵我做出的東西我不能一口氣全部吃完……此時，樓下鄰居上來用力地敲著門，從貓眼里看見他，我打心眼兒里不想理會。這鄰居很難相處，嘴里心里都擱不住事，之前我們?nèi)叶荚谏虾Ｓ懮睿孔右恢笨罩?，鄰居?xí)慣了頭頂毫無聲息的日子，待我們回來，為我老婆曬被子遮住他家陽臺的光線、孩子的哭鬧聲、我走路拖鞋的蹭地聲……鄰居和我們交涉多次，鬧得很不愉快，這次又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準(zhǔn)沒好事。

我扭頭又回到攝像頭前，直播間里粉絲們正在七嘴八舌地討論做菠蘿咕咾肉是用橄欖油還是普通色拉油肉質(zhì)更嫩。我笑了笑，說：“橄欖油貴，咱們家通常用來拌菜，哪舍得炒菜……”

我話沒說完，鄰居已經(jīng)在用力踹我家門了，當(dāng)時我笑容一斂，表情陰沉下來。直播間幾個女粉七嘴八舌地說：

“還是笑起來帥氣?！?/p>

“就是沖你帥才來看你做菜的?！?/p>

“男人一笑也百媚生啊?！?/p>

…………

門外持續(xù)的踹門聲令我的瞳孔一陣收縮，我猛然走過去，一把拉開門，冷冷地看著樓下鄰居。這鄰居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估計瞧不上白白凈凈斯文書生模樣的我，抬起手一把推開我，徑直走進客廳，四處打量，嘴里罵罵咧咧地說：“這大清早的，你家鍋碗瓢盆叮當(dāng)響，讓不讓人休息了？還有，你家說話聲音能不能小點？我家娃馬上要參加中考的……”

“你家孩子不是才六年級嗎？”我沒好氣地說。

壯漢鄰居看也不看我，尋寶似的四處查探：“六年級咋了？六年級也比你兒子早……”

話沒說完，他一下看到我直播的行頭，愣了片刻，笑了：“感情你們家在拍大片呢，難怪弄得一片響。這鍋碗瓢盆的，有流量嗎？是你播還是你老婆播？扭腰晃臀播做菜？咦，你老婆呢？”

鄰居伸長脖子朝我們家臥室看去，怒火中燒的我實在忍不下去了，抓起地上的小板凳就砸過去，鄰居挨了一下，被砸蒙了。我也由于用力過猛，腳下一滑，摔個四仰八叉?？晌伊⒖桃还锹蹬榔饋?，掄著拳頭朝鄰居砸去。我哪里會是鄰居的對手啊，待這壯漢反應(yīng)過來，立馬反擊，幾下就將我放倒，像只甲蟲四腳朝天。我躺在地上，抹了一把鼻血，兩腿亂蹬，翻了幾次才爬起來。鄰居被一臉血的我給嚇住了，站在那里沒敢再揮拳頭?？纱藭r，我的血性被激起，失敗的不甘從內(nèi)心撕口處鋪展，讓我傷心欲絕，痛苦令我臉上的肌肉抽動著，我大吼一聲，眼淚嘩啦啦地往外流，沖上去一把扯住壯漢的頭發(fā)，另一只手脫下拖鞋使勁拍他。我一邊拍，一邊大聲哭喊：“狗日的你們都欺負我，是不是老天爺派你來欺負我的？老子不想活了，今天跟你們拼了！”

自小從未打過架的我并不擅長動手，加上情緒一激動我就渾身無力，那力道一下下拍在鄰居身上，就跟撓癢癢似的。雖然不疼，可鄰居被我嚇住了。也有可能他是被我哭蒙的，總之心底的膽怯令他步步后退?？粗夷樕纤烈饬魈实臏I水，鄰居眼神有些迷惘，大概覺得眼前這家伙打架的架勢跟他老婆一個德行。這個錯覺一旦形成，他的手腳便有些發(fā)軟，這家伙是出了名的“妻管嚴(yán)”！他可從來不敢跟老婆真動手。所以他心甘情愿地挨了我?guī)紫潞?，被死死揪住頭發(fā)的他低著頭小聲勸我：“你怎么跟我老婆似的揪人頭發(fā)……把我頭發(fā)放開，我頭上就剩這么幾根毛，薅沒了你賠我？”

我不放，一抽一抽地哭著。

鄰居手忙腳亂地掙扎，無奈我抓得太緊，他都快急哭了，輕聲低語地哄著我：“兄弟，松開！快松開……”

末了，他都帶著哭腔在喊了：“兄弟，弟媳呢？家里就你一個??？早知道我就不上來了，這家里怎么回事?。窟B個拉架的都沒有……”

待我哭累了，喊累了，揪住頭發(fā)的手也累了，鄰居才好不容易掙脫?？粗厣媳痪韭涞念^發(fā)，鄰居的腸子都悔青了，哭喪著臉迫不及待地奪門而逃。他走后，我揉著摔得鼻青臉腫的臉，悲上心頭，坐在地板上又是一通號啕大哭。待我哭好，情緒平復(fù)，拖著沒擦凈的鼻涕起身收拾時，這才發(fā)現(xiàn)手機亮著，不祥的預(yù)感涌上心頭，我趕緊抓起手機一看：“天呀，居然一直在直播！”

我的直播間流量還在噌噌噌地往上漲，已經(jīng)有幾萬人了。剛才竟然有幾萬人在圍觀我打架，直播間的留言更是五花八門：

“李大廚，你今天要是被打死，我一定會和你一起死，你是被打死的，我是被你笑死的。”

“李廚，旁邊有鍋鏟，用鍋鏟掄他。”

“李廚，這場架，你是把他哭走的?！?/p>

“李大廚，加油，帶上你的平底鍋，追上去干他狗日的?！?/p>

…………

我怔怔地看著不斷攀升的粉絲數(shù)，喉嚨干澀得像卡了一塊黃土。我想笑，或者長嘯。突如其來的悲傷撞得我發(fā)暈，震蕩著我的心，實在是猝不及防。這輩子我從沒如此丟過人，在幾萬人面前。我沉默著，對著鏡頭默默流淚。

我不知道要說什么。只好沉默是金。

直播間下面的留言滿天亂飛，有勸慰的，有辱罵的，有嘲笑的，它們鉆入我的眼珠，又順著眼珠子爬到身體的每一處，最后附在我的耳根，我的世界只剩下喧囂。

羞恥心讓我真想以死謝天下。這話分量似乎有些重，我哪能承擔(dān)得起，我應(yīng)該是以死謝螻蟻。強烈的羞恥感很容易令人迷失神智，我突然狂笑。哈！沉默是金？金子全被別人揣進了腰包。我干嗎要沉默？這個世道，我繼續(xù)沉默就只能陷落，無法控制局勢，我會成為一條不斷陷落的瀑布，只能往下墜……為何我不能滔滔不絕？為何我不能在鏡頭前博人眼球？瞧，流量就是這么簡單。打一場架就能引來這么多關(guān)注，世道就是這樣病入膏肓，我還能有妙手回春的能力？我算明白了，想掙錢，就要流量，要粉絲，要出名。這也很簡單嘛，他們不就要看新奇的、怪異的，或者是丑陋到極點的東西嘛！當(dāng)然，優(yōu)雅到極致的、美好的、正能量的直播內(nèi)容也能吸引人，可那太難了，代價也太大。相反，嘩眾取寵、歇斯底里、標(biāo)新立異就容易多了，只要你夠不要臉即可。

徹底打通任督二脈般，我掛著涕與淚，對直播間那頭的粉絲們微笑，打起精神說：“鐵粉們，請給主播點個關(guān)注，免費的小星星給主播送上，愿意打賞的，請支持一下主播。主播身上疼，被揍得有點狠，我去涂點藥……”

涂完藥，屋子里有種悶熱的肅靜。我整個人都是飄浮的。我想，我要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講到這里，李木頭感嘆：“誰都沒有金剛不壞之身，你們看著我好像還算從容淡定，其實也經(jīng)歷過翻江倒海的痛苦。能不能浴火重生我不知道，但眼下我被火烤得痛不欲生倒是真的?！?/p>

牢友們長吁短嘆一番，自由活動的時間很快過去，黑胖他們緩緩地朝監(jiān)室走去。下午的學(xué)習(xí)時間，李木頭因為對監(jiān)規(guī)不熟，背誦得結(jié)結(jié)巴巴，被留下加強學(xué)習(xí)。待他一回來，等待多時的黑胖他們立刻擁上來，把他圍在中間。疲倦的李木頭沒辦法，只好繼續(xù)講述。

6

那以后，我真的打開了一片新天地。我準(zhǔn)確地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又能迎合粉絲們的獵奇心理，每場直播都有幾萬人觀看，在本地大小也是個網(wǎng)紅了。一場直播下來，輕輕松松幾千塊錢進腰包。我的直播很有特點，我不像其他主播那樣采用普通話，我用方言。老家的方言很難懂，但我操起方言便能妙語連珠、引經(jīng)據(jù)典，加上表情和肢體語言，不但本地觀眾覺得有趣，外地觀眾也被吸引住。我發(fā)現(xiàn)，原來不是我語言表達能力不行，是我沒找準(zhǔn)語言定位，方言土語才是我大腦皮質(zhì)下的最深印記，打起嘴仗來，那犀利的語言鋒芒、排山倒海的語言氣勢，壓得對手毫無招架之力，直播間的觀眾也看得熱血澎湃。

開始，我老婆很瞧不上我的歪門邪道，靠這個來糊口？糊得全家人一嘴西北風(fēng)?？墒聦崉儆谛坜q，一場直播下來，收入擺在面前，我老婆只好悻悻然閉上嘴巴。她在我爸媽的協(xié)助下，不情不愿地整理出一個房間，作為我直播的專屬場所。這時候，我在家人面前還不是很能放得開，直播時總是要避著他們?？蓵r間能改變一切，我還想保留底線其實是很天真的想法，金錢的河流從來不是船過水無痕，我的底線和羞恥感不知不覺便被抹平。

我和本地其他網(wǎng)紅打著不堪入耳的嘴仗，直播場所也從房間慢慢轉(zhuǎn)移到任何角落。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臉皮厚度和金錢數(shù)量成反比。直白點說就是：越不要臉越能掙錢。我越來越知道如何留下觀眾，也越來越會聊天了，我頂著一張干凈無辜的小白臉，眨巴著長睫毛喊“親——”，按時發(fā)布各種作品，并且，我將自己一戰(zhàn)成名、曾經(jīng)讓我充滿恥辱感恨不得去死的打架視頻置頂首頁，借此博人眼球。有時候，我老婆實在看不下去，暗示我收斂一點，我無視她的提醒，口若懸河地繼續(xù)胡說八道，毫無底線。我老婆有點糊涂了，問我，她那個勤勞內(nèi)斂又害羞的老公哪兒去了？

令她忍無可忍發(fā)作的是一場PK賽，輸家要現(xiàn)場直播喝光事先準(zhǔn)備的童子尿。眼見我就要落敗了，有個一直在直播間默默跟隨我的女粉絲怒刷了幾萬塊人民幣，幫我贏得了比賽。看著對手忍著惡心喝童子尿，我對救我于水火的女粉絲一口一個“姐”地喊，甜言蜜語把人齁得犯惡心，我老婆從來不知道我居然這么會撩情。鏡頭前的我又是那么英俊，狹長的雙眼配著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襯得我那張臉像漫畫里的王子般動人……我的美貌令我老婆愈發(fā)覺得眼前人陌生，一股酸水順著她的鼻梁往眼眶里爬，她哇的一聲哭起來：“李木頭，你沒良心，你和她什么關(guān)系？人家要給你打賞這么多錢……”我慌忙下播，連拖帶拽地把我老婆拉走，怒斥她：“你有病啊？我都沒見過她！人家給你打賞不好嗎？讓你掙錢不好嗎？”

可我老婆不依不饒地哭喊：“沒有關(guān)系，人家會給你砸這么多錢？你不但出賣靈魂，你還出賣肉體。天天在網(wǎng)上亂七八糟地胡扯，要不要臉啦你？”

我怒極反笑，我也不想這么沒皮沒臉，可一家人張著嘴巴問我要飯吃，為了生計我殫精竭慮容易嗎？剛想發(fā)作，可瞧見我老婆那高聳的胸脯，火氣頓時消散。由于生氣，她高聳的胸脯起起伏伏，像兩座積壓已久的火山，燒紅的巖漿正呼呼往外溢，那可是兒子的糧倉啊，別給燒壞了。我走過去牽住老婆的手，盡管她強忍著，但還是有淚水在眼里滾動，她的雙眼滿是委屈。

我嘆了口氣，摟住她安慰半天，告訴她，就算給我打賞幾十萬塊，那也只是我的客戶。她和兒子是我的親人，我掙客戶的錢讓我的親人過好日子而已。我老婆很好哄，她委屈地張了張嘴，蚊子般哼道：“靠這個也不是長久之計，你還得找個正經(jīng)的事做?！?/p>

我苦笑，父母的養(yǎng)老錢都被我虧光了，我還能做什么？我知道我老婆的心性很要強，從骨子眼瞧不起這些旁門左道，她希望我能成就一番事業(yè)，讓她昂首挺胸地回娘家。人一旦對某些東西太過執(zhí)著、太過熱切，那么擺在面前的障礙，首先就是求而不得的痛苦。

我當(dāng)然想干出一番事業(yè)，讓她以我為榮。我才智平平，但我比任何人都努力，憑什么要落個入不敷出整天為溫飽發(fā)愁的下場？戴著面具在直播間嘩眾取寵向粉絲獻媚，從來都不是我擅長的事，我也很痛苦好不好？

和人打PK，輸了要直播扮女人，那次我輸了，當(dāng)著直播間觀眾的面，我戴上假發(fā)，抹口紅，涂胭脂，穿上我老婆的白色連衣裙，竟然變成極其美貌的“女人”。直播間氣氛熱烈，很多粉絲給我刷昂貴的禮物……讓我掙了幾萬塊。這個錢來得太輕松了，并且我還不好意思像那些女主播一樣嗲聲嗲氣地開口索要禮物。女主播掙錢更容易，開口一句：“哥哎，親哥哎，給我刷一輛跑車……”那些有錢又無趣的男人一口氣能給她們打賞十幾萬塊。

我再一次陷入沉思，要是我老婆能出來直播……我打了個激靈，立刻掐滅這個念頭，一個大男人連老婆都養(yǎng)不活，逼老婆拋頭露面，那干脆死了算了。一時間，各種想法就像蠟燭上的火焰，跳躍著，又被我掐滅。夜里，我不可避免地失眠了。凌晨，窗外傳來沙沙的雨聲，我悄悄起床，關(guān)好房門。來到客廳，站在窗前看著密密的雨絲從天穹直落而下，路燈的亮光從樹葉的縫隙間穿過，在地面投射著奇怪的圖影，一陣風(fēng)吹過，它們便搖搖晃晃，毫不懼怕風(fēng)雨。這景象讓煩躁的我平靜下來。泡了一杯清茶，我凝望窗外，思緒飄忽。突然想起大學(xué)時，一個教授在課堂上講的故事：一個準(zhǔn)備去自殺的人，有人喊他幫忙把菜市場的菜裝上車。幫完忙，他逛了半天的菜市場，居然忘記原本要去自殺的事。教授說，你們看，拐個彎兒，就能找到另一個方向。

我靈光一現(xiàn)，對啊，干嗎鉆入死胡同呢，思維拐個彎兒嘛，我咋就不能成為女主播呢？川戲中的“變臉”技藝，一秒能變出綠、紅、白、黑、花等各種不同的臉，我變個女人有什么難的？我做事向來雷厲風(fēng)行，立馬買回各種護膚品和彩妝。洗面奶、柔膚水、精華液、眼霜、粉底液、腮紅、定妝粉……臉上能用上的，通通買回家。瞧著一堆瓶瓶罐罐，我有點發(fā)愁，想去咨詢老婆，立馬又打消念頭，我老婆平時洗完臉就涂個面霜，出門只會抹個口紅，化妝的事問她也是白搭。其實我是希望她能化點妝的，一個化著精致淡妝的女人，總是很動情迷人。可是她從來不化妝，我也沒辦法。

在某些方面來說，我很有靈性，我覺得除了讀書，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難倒我。世間還有比讀書更難的事嗎？化妝有什么難的，網(wǎng)絡(luò)一堆教學(xué)視頻。

當(dāng)我老婆出去一趟，抱著孩子回到家時，一下被眼前的“美女”驚到了：眼似秋水，五官精致美艷，鼻尖上還有一點小紅痣，仿佛巧手畫匠的點睛之筆，美得濃烈張揚，卻又有種熟悉感。

看她呆愣的模樣，我撲哧一聲笑了，問：“咋了？認(rèn)不出了？”

我老婆呆怔半晌，她后知后覺地瞅了眼自己身上皺巴巴的衣服，又摸了摸粗糙的臉，想必她很難說清此刻內(nèi)心的感受。對她的反應(yīng)，我一點也不意外，輕輕笑了笑說：“我剛剛照鏡子時，也被自己驚艷到了?！蔽依掀疟е⒆佣⒅铱戳税胩欤钡胶⒆涌┛┬χ疑砩蠐?，這才回過神，她很不是滋味地問：“你不會是要跟我當(dāng)姐妹吧？”

我回得十分乖順：“哪能呢，我絕對是你如假包換的親親好老公?！闭f完，我上前摟住她用力親了一大口，見兒子手舞足蹈笑呵呵的，又摟住兒子親，笑罵道：“你個小王八羔子，為了讓你和你媽過好日子，老子連女人都當(dāng)了……”

我老婆哧一聲，懶得再和我掰扯，抱著孩子進房間去了。

李木頭講到這里，黑胖他們?nèi)滩蛔“阉麖念^到腳又細細打量一番，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要是扮女人確實能美成那樣，但他看上去并不“娘炮”，真是神奇啊！不由得連聲唏噓。李木頭才不管他們唏噓不唏噓，繼續(xù)講他的。

7

我戴上假發(fā)和美瞳，打開美顏和濾鏡，正式開啟女主播的生涯。開始，我只是對對口型假唱，對于老粉絲們提出的這美女有點眼熟的疑問，我故弄玄虛，高深莫測地一笑，從不正面回答。粉絲們很吃這一套，天天在直播間熱火朝天地討論，有粉絲猜測這突然冒出來的女主播是我老婆，也有猜是妹妹，甚至還有的猜她就是“庭中巨木”本尊，去做了變性……我的粉絲量漲得很快，一下突破幾十萬，一些被迷得七葷八素的男人們出手闊綽，收入極其可觀。

錢，就像一個熨斗，能燙平生活所有的褶皺。我平均一天收入過萬，高的時候有八九萬元。我爸媽無法理解為什么兒子扮成女人，往鏡頭前一站就能掙那么多錢，這陌生的掙錢方式令他們緊張，甚至有些屈辱。他們愈發(fā)起早貪黑地干活兒，好像他們多灑出點汗水，就能幫我洗清點罪孽。他們無法心安理得地用我掙來的錢，他們很不安。那種心情極其矛盾。他們也為我感到驕傲，不管白貓黑貓，逮到老鼠就是好貓，能掙到錢，就是兒子的本事。可左鄰右舍一句“你有福啊，兒子這么能干，又當(dāng)兒來又當(dāng)女，給你掙大錢買好酒”，就令我爸的笑容裂開，眼神苦澀。煙霧一圈圈地從他的口中鼻中冒出，他什么話也不說，但他的表情已回絕話題，于是對方訕訕笑兩聲。我爸站到旁邊的松樹前，抽著煙看著尖尖的針葉發(fā)呆，覺得明明還高曠的天空卻像一口倒扣下來的鍋罩在頭上。

直播時，我知道老婆在偷看我。

她逗著兒子，鏡頭里的我，扮相極美，我的鼻梁很挺，涂了睫毛膏的眼睫毛能放根筷子。最好看的還是眼睛，亮若星辰，360度無死角地靈動漂亮。我老婆和我對視時，立馬避開，可忍不住又往我臉頰上面瞅。我知道她心里酸酸的。直播間里被好奇心勾進來的人，都被我的臉留住?？墒牵彩露家懈?，沒有根基的名和財富，是“浮名”“虛名”和“白財”，那是違背大道的，也就是逆天。大逆不道，那是不會長久的。我老婆很擔(dān)憂，她勤勞樸實又內(nèi)秀聰明的老公，會不會被那些虛浮的東西淹沒，最后成為一個笑話？這個世界最不缺的就是笑話，例如她從上海嫁給安徽小城鎮(zhèn)的一個男人，已經(jīng)作為笑話談資調(diào)劑著熟悉她以及她父母的那些人的生活。

她怕，怕我真的會成為笑話。

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很多人心甘情愿地做笑話，畢竟功業(yè)難成，可笑話易做。因為笑話的背后，是金錢、浮夸的虛名以及各種誘惑。在這虛擬的網(wǎng)絡(luò)世界中，她怕我已經(jīng)失去了拼搏的勇氣和耐心。

對于她的擔(dān)心，我懶得解釋。她無法否認(rèn)，我成為網(wǎng)紅后，確實讓家人們過上了很好的日子。有了錢，我老婆可以買許多好東西，孝敬遠在上海的父母。她在網(wǎng)上給父母買一萬多塊錢的衣服，眉頭都不皺一下，錢來得太容易，花完了很快就掙回來了。只是這如同飄在云端的世界，讓她的心也浮在云端。

父母的難堪和妻子的擔(dān)憂，我知道。我也有自己的難處和焦慮。我從來就不是天才，也沒有億萬家產(chǎn)繼承，為了生計，我只能奮斗。大學(xué)時期，在圖書館無意中翻閱到一句話：為了逃避苦難，我一生奮斗不息。當(dāng)時這句話就擊中了我的心臟。每當(dāng)我迷茫困惑心力交瘁時，這句話就出現(xiàn)在腦海。我必須奮斗不息。內(nèi)心的顛簸和苦澀，我并不想讓父母妻子他們知道，內(nèi)心的東西，在現(xiàn)實世界里，雖然暫時不得不放棄，但它們?nèi)紵幕?，讓我的心亮亮堂堂，清清楚楚。我知道自己遲早要轉(zhuǎn)型，我只是缺少契機。

我頭腦很清醒，深知靠打賞絕非長久之計，只是眼下的權(quán)宜之計。我一直琢磨著，我有幾十萬的粉絲，我為什么不利用這些流量，幫助本地農(nóng)民以及其他商家?guī)ж?，將本地產(chǎn)品和其他特產(chǎn)推銷出去？這是我將來努力的目標(biāo)……要如何轉(zhuǎn)型，我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雛形。但我還沒想好具體要怎么操作。于是，我準(zhǔn)備去父母的攤點看看，幫幫忙，也讓大腦放空一下。我終歸是個勤勞的男人，長久不體力勞作，全身像被繩子束縛住般酸痛。走出小區(qū)，我不由自主地瞇起眼睛，自從當(dāng)了網(wǎng)紅主播，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走出家門。雖然保密工作做得好，但依舊有些“知根知底”的人對我指指點點，或者上前搭訕，煩不勝煩。

路上，陽光把樓房切割成各種圖形投射在地面，像是劃分出各自的領(lǐng)地。來往行人穿行其中，忽明忽暗，陽光有說不出的慈祥。我看到樹梢上站著幾只鳥，嘰嘰啾啾地叫，歲月靜好的模樣，讓人心情莫名地輕松愉快。

我到時，我媽正在切牛板油。攤位前加了兩個大爐子，其中一個爐子上放著口大鍋，鍋里正在熬著牛油，另外一個爐子正煮著滿滿一鍋的濃稠白湯，熱氣騰騰。細細一看，是牛雜和牛肉。我爸拾掇著桌上的瓶瓶罐罐，問我要不要來一碗，桌上有生蒜、醋、辣椒油、生抽、蠔油等調(diào)料，供食客自選。雖然攤點簡陋，卻食客如云，我一時手癢，上前解下我媽的圍裙往身上一系，開始掌勺。我爸媽的面，湯料是關(guān)鍵，得早早熬制好，必須關(guān)著門秘制。油料用牛板油熬制，很稠，鋪在面湯的表面，那密密匝匝的醬紅色，把面湯里的玩意兒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再撒上切碎的香蔥香菜，綠的、紅的、白的，煞是好看。喝上一口，那面湯和辣油令人神清氣爽，精神振奮。

我煮面，起鍋，拌油，加牛肉牛雜，下湯料，一套程序下來，渾身舒暢，痛快之余又暗罵真是一身賤骨頭，閑不住。來往食客們，沒有一個人對我這個網(wǎng)紅有興趣，有座即坐，沒搶到座位的，捧著碗蹲在旁邊，美滋滋地吸溜著。他們天南地北地閑扯，一會兒說老美真他媽的壞，新冠病毒就他們干出來的，一會兒又夸普京真是漢子，就是敢干！還有扯著嗓子說自家媳婦跟兒子干架……我的臉上露出舒心的笑，這樸實、自然有本真的味道，才是我李木頭的味道，那些喧囂浮躁和脂粉味此刻消失得一干二凈。

我老婆突然打來電話，口氣不善。

我知道她不高興。誰樂意自家丈夫整天扮女人取悅別人？關(guān)鍵是扮相還比自己美?？墒?，她真的不了解我。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要如何擺脫現(xiàn)狀，可是在找到路徑之前，錢要照掙不是？人何必跟錢過不去。我不怪她不理解我，人是很復(fù)雜的動物，光憑外表行為，誰能看清誰的內(nèi)心？即使是同床共枕的夫妻。

這時，我爸的老朋友方大爺踱步過來，說：“大侄子，給我來碗牛雜面！”

一碗面很快下肚，方大爺連聲叫好：“這味道，濃厚！面條也筋道！”說完又瞅了瞅我，嘆氣說，“還是我大侄子有本事！我家那兒子，只知道像老黃牛一樣勤勤懇懇，從不偷奸?；瑓s是做啥啥不成，年年虧本。唉！”

這話說的，好像我不勤快，只曉得偷奸?；?。我沒跟他計較，反而安慰他說：“我大哥只要不懶，遲早能翻身。您就放心吧?！?/p>

方大爺搖搖頭，說：“人是要講點財運的。鎮(zhèn)政府大力宣傳蔬菜產(chǎn)業(yè)，我兒子就承包了一百畝的蔬菜基地，種植黃瓜豇豆。大豐收，卻沒想到銷售出了問題……”

我眼睛一亮，這不就是我尋求的契機嗎？我可以把方大爺家的蔬菜基地作為示范，把經(jīng)濟效益與社會效益捆綁起來，我來幫他賣呀。我們這地方小網(wǎng)紅倒是很多，但都是單打獨斗，如果成立一家公司，以“公司+網(wǎng)紅+農(nóng)戶”的形式，來統(tǒng)一宣傳、統(tǒng)一品牌、統(tǒng)一銷售，這種模式會不會……想到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抓住方大爺?shù)母觳舱f：“我可以幫我大哥賣黃瓜豇豆，我不要錢。我免費幫我哥。您回家跟我哥說一聲，我在直播間幫他賣，我有幾十萬的粉絲……”

方大爺嚇愣住了，哆哆嗦嗦地說：“粉絲……我們家不愛吃粉絲……”

我干脆拉起方大爺，說：“走，現(xiàn)在就帶我去你兒子的蔬菜基地看看?！?/p>

方大哥黑黝黝的皮膚，矮矮壯壯的身材，一看就是忠厚老實的人。我把來意說明后，他憨憨一笑，指著身后的大棚蔬菜，示意我隨便拍。當(dāng)看到我的鏡頭對準(zhǔn)他時，他不自在地想要躲避，我一把拽住他，將鏡頭對準(zhǔn)他那張羞澀又驚恐的臉，拍攝著他的緊張和語無倫次。這是一張震撼人心的面容，那從心底泛出的自卑和靦腆真實地坦露著。這張臉一定能讓屏幕那頭的粉絲觀眾揪起心。鏡頭關(guān)閉后，舒了一口氣的同時，有種害怕的感覺又涌上心頭，就好像華麗的電影，還沒有開場，就已落幕。也許是那些賣不出去的黃瓜和豇豆令人心情低落吧，我莫名紅了眼睛，方大哥看著我，也想要流淚，為了掩飾，他便一頭鉆進大棚中干活兒去了。

我毫不在意他的逃離，也隨其后鉆進大棚，打開鏡頭錄制視頻。方家大哥種植蔬菜確實有點技術(shù)，他只用天然肥，這種純天然無污染的綠色產(chǎn)品怎么會沒有銷路呢？我重點拍攝了飛舞的蜜蜂和一些不知名的小飛蟲，你們別小看它們，拍攝小視頻就像寫文章一樣，它們起到的是畫龍點睛的作用。你們想想，要是噴了農(nóng)藥，蜜蜂敢來嗎？它們鬼精鬼精的。這不就是純天然綠色產(chǎn)品的最好證明嗎？還有那豇豆，像我爸的褲腰帶，足有半米長?？墒悄銈兛矗庥蟹N植技術(shù)有什么用呀？你得賣出去呀！方大哥光有好的產(chǎn)品不行，背后得需要好的產(chǎn)品宣傳，我和他結(jié)合起來，就是互贏。

回去的路上，陽光在車窗上不停地晃動，我有點疲憊，閉上眼睛，梳理著內(nèi)心的茫然。這一路走來的失意，還有那些得意，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變得不清晰，相反，其中風(fēng)雨的凜冽，仿佛就在眼前。你們知道嗎，這人啊，永遠不要和自己過不去，別讓自己陷入精神內(nèi)耗，要學(xué)會和自己握手言和，這樣才能重新審視周圍，重新掌控人生。嗯，是的，我不能永遠扮女人乞討，我李木頭的內(nèi)心還是很爺們兒的！

回家鉆進房間，我的素材還沒做好，經(jīng)常打PK賽的網(wǎng)紅牛蛙哥、黑玫瑰約我連線。我對這種打PK賽的無趣行為厭惡至極，可偏偏我大部分收入都是靠這種方式獲得的。我們約好晚上7點準(zhǔn)時上線PK，看了眼時間，我得留出一個多小時來化妝戴假發(fā)套……

這時，我老婆抱著孩子進來，憂心忡忡地對我說孩子發(fā)燒了。我摸摸孩子的額頭，感覺溫度并不太高，便囑咐她喂點感冒藥。

老婆出去后，我坐到椅子上，透過書柜玻璃門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那些熟悉的書，當(dāng)初，我堅持要開辟一個角落來做書柜，書柜買的成品，竹編的。粗壯的竹片做骨架和書柜門框，用細潤的篾片鑲嵌著作圍擋，勻稱精致。房間的燈光令深黃色的書柜顯得特別有品位。這大概是我內(nèi)心深處最后的掙扎了，這樣在直播時，再惡俗的舉動，都似乎變得有格調(diào)。

牛蛙哥和黑玫瑰還沒上線，我早早化好妝羞答答地坐在鏡頭前，捏著腔和粉絲嘮嗑。沒一會兒，牛蛙哥找我連線，一連上，牛蛙哥那賊兮兮的笑臉就戳到屏幕前，說：“今天咱們?nèi)齻€PK賽，輸家從狀元橋上跳下去，全程直播。不會游泳的記得帶游泳圈?！?/p>

話剛落音，黑玫瑰那邊也連線了，她一上線，人聲、劃拳聲吵得我直皺眉，看得出來，她是在一家燒烤攤直播的。

黑玫瑰喊：“我×，庭中巨木你美成這×樣，跟我換具身體好了，讓你當(dāng)貨真價實的女人……”

這時候，我暗暗發(fā)狠，我再也不要和這些粗俗加低俗的人同流合污，都是本地網(wǎng)紅，彼此合作提高人氣可以，但這種低俗的、完全建立在物質(zhì)和金錢上的游戲，又能走多遠？靠打賞過日子，不就是另一種行乞嗎？我并非鄙視黑玫瑰他們，在沉重的生活壓力下，太多人都渴望走捷徑、一夜暴富、成功、大紅大紫，然后過著穿金帶銀、不勞而獲的生活，再也不用為柴米油鹽醬醋茶犯愁了，黑玫瑰、牛蛙哥他們只是其中之一，包括我，不也如此嘛。眼下，這種PK賽，多么無聊。不可否認(rèn)的是，人氣量卻很高，我的直播間已經(jīng)有幾萬人在觀看，馬上我就要聲嘶力竭跪拜著喊：“家人們、老鐵們免費的小紅心點起來，謝謝我××哥給我刷的禮物……”

看看賭注，輸家從狀元橋上直播跳下去。必須脫到只穿褲衩，女人多留個胸罩。有意思嗎？

確實挺有意思！

我胡思亂想著，正準(zhǔn)備打起精神好好營業(yè)，我老婆抱著孩子沖進來。一般我在直播時，老婆都是離得遠遠的，從不打擾。我顧不上正在直播，立馬站起來，老婆的聲音有些顫抖，說：“木頭，孩子發(fā)燒40攝氏度了，一抽一抽的……”

我趕緊上前查看，老婆懷里的孩子咬著牙雙眼緊閉，我頓時慌了，像是被一記悶棍敲上腦門兒似的，我立馬決定：“快，去醫(yī)院！”

顧不上直播間粉絲們的議論紛紛和兩位網(wǎng)紅的不滿，我掐斷連線，拽掉假發(fā)，胡亂用肥皂洗了把臉，便和老婆帶著孩子匆匆去了醫(yī)院。從醫(yī)院出來回家，都晚上10點多了，兩人疲倦地洗漱后休息。夜里又是一場兵荒馬亂，喂退燒藥、孩子嘔吐、清理床單……第二天清早，當(dāng)公安敲門時，我的大腦還是一片空白，身體僵麻。當(dāng)我得知牛蛙哥死了，還愣愣地說：“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人不是我殺的?！?/p>

公安同志被我逗樂了，說：“沒說人是你殺的，但跟你有關(guān)系?！?/p>

我還是愣愣的，不解地問：“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公安同志輕咳一聲，正色地說：“你們是不是打PK賽，輸家就從狀元橋上跳下去？”

我點點頭，又趕緊搖頭：“是……不是，我孩子發(fā)燒，我沒參與他們的PK賽……這也不能鬧出人命啊，怎么回事？”

公安同志同情地看著我，說：“死者家屬告你和李子梅——直播名叫黑玫瑰，害死了劉善行——牛蛙哥，你現(xiàn)在需要和我們回去協(xié)助調(diào)查……”

我徹底蒙了，僵直地站著，腦子被這突發(fā)的情況鑿出一道道暗黑的溝渠，漏風(fēng)般被灌入四面八方的涼意。這腦子真的不夠用了，想不通，實在是想不通呀。

8

講到這里，李木頭的眼底暗淡許多，好似清水里綻開一筆濃墨。他對黑胖說：“我鬧不清自己是怎么進來的。到現(xiàn)在都想不明白?！?/p>

黑胖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原來你是為這個進來的?！?/p>

李木頭委屈地垂下頭，黑胖見狀拍拍他的腦袋，安慰說：“你這問題不大，應(yīng)該很快就能出去?！?/p>

李木頭不置可否地撇撇嘴，不愿再多說的表情。這模樣把黑胖給逗樂了，他一巴掌拍在李木頭的腦袋上，把李木頭打蒙了。黑胖指著一外貌猥瑣精瘦的男人，說：“你看他，強奸案進來的。從進來那天，老子就讓他喝尿。你這人，不是大奸惡的人，我不為難你?！边@話莫名讓李木頭感受到威脅，他默默瞥了黑胖一眼，心中出現(xiàn)些許懼意。黑胖見他不吭聲，意猶未盡地戳戳他，低聲問：“想不想知道我怎么進來的？”李木頭哪有心思聽他的故事，黑胖大概也不想其他人知道自己的事，刻意壓下想要傾吐的念頭，又有些憋不住，他沒好氣地抬腿踢了李木頭一腳，把李木頭嚇一跳。

黑胖在自由活動時，還是逮著機會打發(fā)掉多余的人，拖著李木頭唾沫橫飛地一番傾訴。平日里高冷兇悍的黑胖，私底下其實是個名副其實的話癆，李木頭不想聽，可又不敢不聽，敷衍地應(yīng)著，領(lǐng)悟出他在眾人面前從不多言的原因——保持神秘，不然地位不保。這黑胖，外表是一副銅筋鐵骨的設(shè)計，卻挑不動七八十斤重的擔(dān)子，干活兒沒啥力氣。平日里老婆讓他扛個五十斤的大米都得走三步一歇，跌跌撞撞，典型的草包漢子，氣得老婆罵他稻稈人。黑胖悄悄湊到他耳邊低聲說：“我其實就是因為在路上撿到五萬塊錢被抓進來的，沒犯其他事。”

李木頭很驚訝：“撿錢也犯法？”

黑胖嘆了口氣，無奈地說：“撿錢不犯法，主要是失主找上門了，我還不愿意還——花光了，也沒錢還。”

李木頭頓時有點瞧不起他，用那雙漂亮的眼睛瞥了黑胖一眼。他明明什么話都沒有說，就輕而易舉地將黑胖的色厲內(nèi)荏擊得粉碎，黑胖將他又往一旁拽了拽，用更低的聲音說：“不是我不肯還，實在是日子沒法過……老婆想給女兒買件御寒的羽絨服都沒錢，我瞅著丟錢的那人也不是缺這仨瓜倆棗的，就先江湖救急了……”

李木頭想不通，這黑胖是怎么當(dāng)上監(jiān)室老大的，他有點想笑。黑胖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蟲似的，有些羞答答的，湊到他耳邊悄悄說：“我進來那會兒，牢里沒人，我先入為主，占牢為王。后來的人就都認(rèn)我當(dāng)老大……”

李木頭撲哧笑出聲來，黑胖忙掐住他脖子后的肉，牙縫里擠出一句：“你要想日子過得舒坦，就別給我露餡了?！?/p>

確實，要是換個老大，李木頭日子未必好過，現(xiàn)在好歹還有黑胖罩著他。

李木頭挺直腰，開始打量著黑胖。自打他進了這里，都沒敢正眼瞧這黑老大一眼。黑胖抖抖臉上的肥肉，那像條蜈蚣趴在眼角的疤引起李木頭的注意，他示意地指了指那里，黑胖咧嘴笑笑，輕啟雙唇吐出幾個字：“老婆打的?！?/p>

李木頭無言以對，同情地拍拍黑胖的胳膊。黑胖眼底的狡黠一掠而過，將自己的弱點示人，主動將把柄遞到李木頭面前，這是黑胖示好的方法。黑胖年過三十，閱歷豐富，賣各種品牌假鞋多年，也算是摸爬滾打積累人世間不少經(jīng)驗，練就了看人的本領(lǐng)。李木頭身上有著大智和果敢，這小子后面也許會有大造化，又真誠厚道，值得交。多個朋友多條路。李木頭哪知這么多彎彎繞，他向來是憐惜弱者、不疑人、不惹事的人，見黑胖對自己推心置腹，自然生了幾分親近之意。

這天吃飯時，黑胖將碗里僅有的幾塊肉夾給李木頭，又一瞪眼，其他人也忙不迭地將肉丟給李木頭，李木頭哪好意思一人獨吃，推說自己不愛吃葷，咽著口水又把肉丟回黑胖的碗中。丟回后，心中頓生悔意，暗自責(zé)怪黑胖不該多此一舉，害他連分到的那兩塊肉都沒法保住……黑胖乃人精，哪里不知道李木頭的心思，又給他夾回去幾塊，瞪眼說：“吃！不吃就是瞧不起我！”

李木頭便半推半就地吃掉那幾塊肉，這不吃還好，嘗到肉的香，更是勾起肚里的饞蟲，他都關(guān)在這里快十天了，什么時候才能出去……為了分散注意力，李木頭開始向黑胖他們描繪出去后他未來的藍圖。牢友們嘴里包著飯，瞪大眼睛，搖著頭表示對李木頭的藍圖不太理解。望著一臉蒙的眾牢友，李木頭嘆氣，更深刻地領(lǐng)悟到，當(dāng)初他苦讀二十多年，可不是白讀的，他跟他們根本不在同一個層次上。這二十多年的書，一刀將牢友們切斷在更加狹仄平庸的世界里，卻讓他生出更多的底氣。李木頭耐心地向他們解釋著自媒體：“就是‘個人媒體’，私人化、平民化、自主化的傳播者，可以向更多的人傳遞規(guī)范性和非規(guī)范性信息的新媒體的總稱?！?/p>

還是黑胖見多識廣，他嚼著肥肉，恍然大悟：“噢……就是私人大喇叭……廣播，私人大喇叭廣播。”

李木頭悶聲：“你要這么理解，也可以?！?/p>

再看其他眾人依舊呆愣的神情，知音難覓的遺憾頓涌心頭，李木頭只好解釋得更加清楚：“唉，之前的路我走偏了，等出去后，我要把方向放在助農(nóng)上，通過直播帶貨和短視頻的方式，來把我們當(dāng)?shù)氐霓r(nóng)產(chǎn)品和特產(chǎn)推廣出去，幫助農(nóng)戶們把手中的農(nóng)產(chǎn)品迅速轉(zhuǎn)銷變現(xiàn)。”

牢友們用力咽下嘴里的飯菜，羨慕地看著李木頭，大家都是拘留坐牢，有學(xué)問有想法的人，就是不一樣！

李木頭清了清嗓子，飯?zhí)?，有點噎得慌。黑胖見狀，親自將一杯水遞過來。喝了口水，又扒拉幾口飯，李木頭想，要是有碗羊肉湯就好了。一抬頭，看見眾牢友依舊期待的目光，他只好繼續(xù)講：“我們本地的農(nóng)產(chǎn)品品種豐富，現(xiàn)代人都有綠色、健康、原生態(tài)、有機等理念，咱們把這些注入其中，再加入宣傳地區(qū)風(fēng)貌、展現(xiàn)美好鄉(xiāng)村特色產(chǎn)品等助農(nóng)形式，肯定能打開銷路?！闭f到這里，李木頭有點怏然，小學(xué)初高中加一起的二十年，再加大學(xué)四年苦讀，幾次面對掛科不得畢業(yè)的危機，他好不容易闖過來，他李木頭是有自己的運營、推廣能力的，可惜未來得及施展便鋃鐺入獄。李木頭的心亂得很，碗里的飯再也吃不下去。被關(guān)在高高的圍墻和鐵絲網(wǎng)中，爸媽他們不知道急成什么樣。不進來一次，真不知道自由的可貴。人一生要過多少道關(guān)卡啊，他的路坎坷曲折不說，竟然還有牢獄之災(zāi)。

大約感受到李木頭情緒的低落，黑胖招手，示意其他幾個人過來，幫李木頭捏捏肩膀，揉揉腿腳。黑胖拍著胸口討好地說：“兄弟，你應(yīng)該沒多大事兒，很快就能出去。等你出去后，混好了給兄弟我也留條路，你讓我干啥我就干啥?！?/p>

關(guān)了這么多天，李木頭渾身不得勁，牢友的手按到哪兒哪兒疼，疼完后的酸爽讓他舒服得瞇起眼睛。在這里，每天都要背誦六項制度，晚上輪流值班不能睡覺，睡覺的人也被各種干擾鬧得睡不好。聽到“起床了”就得極快地爬起來，穿衣服整理床鋪搞內(nèi)務(wù)衛(wèi)生，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像刀切的豆腐塊，床單要抹平得像木匠師傅的刨子推出來似的，不能有一絲褶皺，還要輪流洗碗、拖地、打水等，沒有黑胖罩著他，他恐怕要蛻三層皮。李木頭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自然是滿口答應(yīng)。

得到他的保證，黑胖高興起來，親自上前動手替他捏起胳膊：“出去后，我跟你后面混，你讓我干啥我就干啥，你看我這身肉，我能為你光膀子雕大龍來造……自媒體，自媒體喜歡啥我就弄啥。總之雕啥都行，只要你一句話?！?/p>

李木頭笑了笑，不再多言。出去以后的結(jié)局是什么？鬼才知道。他也無力左右自己的處境，不知道直播號會不會被封，不知道方大哥的黃瓜豇豆會不會爛在地里，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判刑……李木頭心中五味雜陳。這時，獄警過來提審?fù)问业娜?，見李木頭正在享受眾人的服務(wù)，有點訝然。

經(jīng)過審查室，獄警看見每天雷打不動地拎著各種吃食過來想見兒子的李光，這老頭一臉疲倦，身體顯得輕而單薄衰弱，仿佛下一秒就會跌倒。獄警心中惻隱之心頓生，勸他：“回去吧！你兒子在里面好著呢，都當(dāng)牢頭了，享受其他牢友的服務(wù)?！?/p>

李光呆呆的，似乎沒明白獄警的話。獄警想起昨天還吃了這老頭兒帶來的雞蛋馓，心更軟了。這老頭兒每天都來，從不空手，不是帶著親手做的糙米糖，就是雞蛋馓、牛肉餅什么的，給他們遞煙塞各種吃食，明明很擔(dān)憂很悲傷無助，臉上還要硬掛著討好的笑。吃他的東西，又幫不上忙，于心有愧；不吃他的東西，看著他失望、討好的臉，于心不忍。老頭兒才來那會兒，腰板還算直，幾天的工夫，他便像銹跡斑斑的鐵片，氣息奄奄的衰草，一天比一天潰敗。

獄警將手頭活兒忙完，一轉(zhuǎn)身，看見李光跟在他身后眼巴巴地瞅著他，年輕的獄警心下戚戚，停下來耐心地解釋：“你兒子在里面很好，沒受苦，都混上老大了，里面的人都聽他的，伺候他呢，給他按摩?！豹z警做出捏肩的動作?！按蠹覍λ弥?。你回去吧，明天別來了，沒準(zhǔn)兒你兒子明天就回去了。我們都是按政策辦事，你來也沒用，上頭不發(fā)話，你見不著的?！?/p>

獄警走后，李光默默坐到大廳的椅子上。通往看守所的這條路，高大的梧桐樹枝繁葉茂，將陽光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陰暗的光線讓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粗髲d左邊的長廊，一面的窗戶上有鋼筋焊成的護欄封閉著，想必兒子就關(guān)在那里面。李光站起來，把沒有分享掉的吃食拎起，在大廳的玻璃窗倒影中，瞥見自己的臉。世界變得如此安靜，他深吸一口氣，聽見胸腔里心臟跳動的聲音，撲通、撲通……這時，他聽見辦公室里有人在說：“李木頭……男監(jiān)5號……下午1點釋放……”不一會兒，剛才那個獄警手里拿著一沓文件行色匆匆，經(jīng)過大廳瞧見他，對他說：“你兒子下午釋放，我剛剛聽同事說的。我就說嘛，明天他就能回家了，這還等不到明天呢?！?/p>

驚喜來得太突然，李光疲憊不堪的心總算可以喘息，腦中只剩下嗡嗡嗡的聲響。剛才年輕獄警說，他兒子都當(dāng)牢頭了，這小子就是有能耐、福氣好！原來他可以不用那么擔(dān)心??！白擔(dān)心了一場，害得他和老伴兒整夜不能入睡，還要安慰哭哭啼啼的兒媳婦，那日子，造孽??！他倒好，還當(dāng)了牢里老大，這小子，就是人才！

給家里打完電話，李光站在看守所大門口，抬起頭看了看天空，這天真好，太陽也好。一朵云飄過來，陽光頓時暗淡。云很快飄走了，陽光又恢復(fù)熾亮，讓他不敢直視。

人生不易，待兒子回家，一家人只過平淡的生活，兒子的才干只允許他發(fā)揮一半，做人不能太優(yōu)秀！別人掙不著的錢，讓你給掙著了，這不是好事。還是做個平常人，出門見左鄰右舍時，能笑著點頭打招呼，躺床上能安然入睡，吃飯不噎著能平順下肚……回頭他要好好勸勸兒子。下定決心后，李光抬腳將路邊的一塊小石子踢飛，步履堅定地朝公交車站走去。他要回家做頓豐盛的飯菜，至于兒子，讓他媽和他老婆來接他回家吧。

風(fēng)真輕，陽光真好，頭頂還有一朵白云陪著他，慢慢地向前飄著。

責(zé)任編輯"張爍"劉升盈

【作者簡介】張塵舞，女，1983年生。原名張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22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安徽省文學(xué)院第五、第六屆簽約作家，第八屆青創(chuàng)會代表。出版《流年錯》等七部長篇小說，在《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山花》《北京文學(xué)》《鐘山》《清明》《廣州文藝》《啄木鳥》《青年作家》《文藝報》等刊物報紙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百萬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