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一定年紀(jì)就覺得好些東西變得不再重要，一些東西其實可以不要，知道可以做減法。就想起日常之外再好還有那么一個去處，聽得到呼吸聽得到腳步，時不時地跟自己住上一陣。

一片松樹林把一些岡谷包攬住，山那邊是萬石（dɑn）湖，古云夢大澤的一部分。一開始在樹林子里搭棚子，后來就在臨湖的山坳里砌了兩間房子：一間睡房，一間火房。砌房子之前就想好，房子大小依人身的尺度來定。一排木頭分別砌進(jìn)東西兩端的墻里頭，木頭上鋪上稻草，擱上被子床單便是床。床的長度也就是睡房的寬度，以我的高度兩米足夠了，為了給睡眠足夠的空間，讓人睡得放松不覺得逼仄，我把它放到了二米一還多。這個世界上除了文班亞馬等少數(shù)幾個，連庫里都容得下。床寬大致是一米八，足夠一個人在上面打滾，睡上兩個人也不嫌狹小。南墻上面有窗，窗戶下面用磚和水泥砌了一個臺子，算是桌子，水泥桌臺的大小剛好夠一個人擱下雙肘，一些需要在桌面展開的事可以擺到這上面來。窗臺略高于桌面，蠟燭正好豎在窗臺上（這里不通電，手電筒是唯一的家電）。床與桌臺之間就是椅子了，桌臺邊坐久了想放松一下，往后一仰椅背正好靠在床沿上。床到桌臺的那段空間，就這樣由這把椅子決定了。一床一椅一桌加到一起，就成了南北向的長度。睡房的長度也是火房的長度?；鸱康膶挾?，約莫估計除了火塘柴堆之外還可以放下三四把椅子，坐得下三四個人。火房的窗戶居西墻中間，比睡房那邊的窗戶要高很多，便于排煙。睡房的窗戶我有意開得低，為的是坐在屋里甚至躲在床上可以看到外面的湖和天上的星。

火房不用說，那是專門用來裝火的。我在睡房東墻砌了一孔壁爐。冬天的夜晚，北風(fēng)從屋頂、從山嶺的林子上頭吹過，波浪沿湖汊響出彎彎曲曲的輪廓，我就在這里獨自面對著火?；鹗亲詈玫陌閭H。從木柴的年輪里冒出來的火，像在敘說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東西。時不時添進(jìn)一塊木柴，或者調(diào)整一下柴塊的位置，火一下變得有聲有色充滿動感，像是在呼應(yīng)你，你心里的一些東西好像到了火那里。火光閃耀，人與物的影子在背后游移，好多年以前照耀過人世甚至照耀過你的先人的陽光，在你面前再度重現(xiàn)，你仿佛回到了生命的某個源頭，一下觸摸到了那個叫作時光的東西。我得說，住在這里的日子，最讓人莫名地感動和留戀不已的就是燒火。

我沒有砌茅廁。在這里，人吃了喝了屙下來的東西用不著一間房子來裝著。你得按照動物的法子來處置這件事。背著房子的蝸牛和螺蚌，都沒有帶上茅房廁所。

西邊山坡上有一條路得避開它，南邊山口敞開向湖，那兒還有我取水的水坑，我會在東邊那片僻靜一些的林子里做這件事。我弄了一根竹竿，竹竿上系了一根紅帶子做標(biāo)記，屙一次將標(biāo)桿挪一個地方。等到標(biāo)桿跑遍那片林子回到最初的地方，我留在那里的痕跡已經(jīng)沒有了，只有新長出的草和風(fēng)搖落的紅褐色松毛。取自自然的食物和水，很容易就回到了自然之中。即便堅硬的鐵塊也比人造的塑料更容易消化掉，通往自然的路塑料要遙遠(yuǎn)得多。

下雨的時候去林子里做這件事得打上傘，習(xí)慣了就好了。風(fēng)多半都在林子上頭跑，偶爾篩落到林子里，比林子外面柔和得多。雨是被樹葉收攏之后一點一滴落下來的，不會被風(fēng)扭得橫沖直撞，也不會借著風(fēng)勢任著性子亂飛亂飄，往你脫出來的那段身子上去。從樹葉上滴落的雨點一下一下敲在雨傘上，像是夠不著的樹葉在跟你說著話，你卸下的有機肥他們收到了，他們已經(jīng)跟雨跟風(fēng)都說好了，你在那里安心地做你的事好了。雨落在傘上，人與樹甚至與上面的天就有了感應(yīng)，有了交流與溝通。人在地上做了什么，樹根、樹身會知道，天通過樹也會知道。天派上雨和風(fēng)，派上云和雪遍訪人間。人在做，天在看，大概就是這么來的。

住在這里的日子，我每天都在吃和喝，我身上的一些東西就這樣成了樹林的一部分，人與樹之間多了一層實實在在的聯(lián)系，再看這些樹感覺也就不一樣了。風(fēng)從樹上吹過，一些葉子從枝頭立起，像是在向我招手。這是當(dāng)初我去東邊的林子里上茅廁沒有想到的。在這里，把身子里多出來的東西放到地面不是一個難聽的詞。這里沒有“拉撒下等，吃喝高高在上”這一說。嘴放在上頭，只是因為那是進(jìn)口，東西從那兒往身子里面來；出口在下面，那是因為一些東西要從那里回到地上去。做這些的時候你得蹲下把自己放低，讓那個部位離地更近。絕大多數(shù)動物都是從尾部來辨認(rèn)異性的，對于他們來說，臉是在尾部。當(dāng)我朝樹木露出下面的部位時，那些樹跟草才真正對我有了好感。一個把衣裝穿得工工整整的人打林子里走過，他跟這些樹和草有什么關(guān)系呢？除了把草踩倒，把樹木的枝條弄傷，他跟草木有什么關(guān)系？

由此想到，我在林子里砌上房子，在房子里燒火，在里面吃在里面喝，與林子有什么關(guān)系呢？有關(guān)的倒是拉與撒。我的看法變了，我不再把這看作一件臟事，我把這看作是連向樹林連向地面的一環(huán)。我開始輪著在西邊和北邊的林子里做這件事。由此，我在這里的生活也成了林子的一部分，那兩間房子也因此成了通向自然連向大地的驛站。

風(fēng)從屋瓦上吹過，再不會發(fā)出一聲聲驚呼。他們會從瓦縫里、從窗洞上認(rèn)出從前走過的路，有一些還會試著過來拍一拍門，招呼一下門里頭住著的人，還有屋梁上蛛網(wǎng)網(wǎng)著的那些事。窗臺上有一段去年燒剩的蠟燭，曾經(jīng)照著人說過兔子和牛，風(fēng)問蠟燭今年照到的是什么，蠟燭會說今年是唐詩里來的那半句，涉及柴門犬吠跟雪夜歸來的人。

說到這里突然想起，我說了房子的長和寬，忘了說房子有多高。東墻西墻有墻垛撐著人字形屋頂，那是屋脊的高度。南墻與北墻的高度才是天花板的高度，以我踮起腳伸直手，指尖夠到天花板為限。天花板到屋頂?shù)哪莻€三角形的區(qū)間并不歸我，它屬于蜂蟲、蝙蝠和鳥，還有老鼠和黃鼠狼。

蓋房子的時候，我的想法就是，房子不用大，能夠容身就行。小房子就像一件緊身的衣服，住在里面跟住高樓大廈不一樣。大房子人一裝進(jìn)去就被房子吞沒了，你能感受到的就只是房子，房子。房子好像成了世界，你在這個世界里很可能就只是一粒瘦小疲弱的瓜仁。就算你足夠肥滿，膨脹起來也沒法把巨大的果殼填滿，搖一搖果殼就知道，里面的籽兒不大。至于那些高大華貴的廳堂，你要是沒有什么相當(dāng)?shù)呐浼?，把你扔在那里你大概就只有?zhàn)戰(zhàn)兢兢、相形見絀、無地自容了。大房子無非是把身外的東西弄成世界的模樣，好像它之外再無世界一說。房子小成一件緊身的衣，離世界就會近了許多。

離我的房子不遠(yuǎn)有一個螞蟻窩。就著生長的灌木條做骨架，把一些碎葉斷枝黏合到一起，看著像一只橄欖球。我曾自喜我的房子小到不能再小，在這片林子里我只要了一件“緊身衣”?？墒沁@樣一只橄欖球卻是一座螞蟻的城堡，一個王國。

螞蟻的世界總是讓我好奇，這樣一只橄欖球一樣的東西，里頭有蟻王、工蟻和兵蟻。同樣的蟻卵排在那里，一種氣味和溫度（或者叫信息素）讓一些螞蟻成了工蟻，另一種氣味和溫度讓另一些螞蟻成了兵蟻。工蟻們負(fù)責(zé)來采集食物、修筑蟻巢，甚至通過蓄養(yǎng)真菌來獲取食物，人類世界里的農(nóng)業(yè)和畜牧業(yè)，螞蟻王國里都有。兵蟻負(fù)責(zé)守衛(wèi)家園，必要時也會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它們一個個全是勇于獻(xiàn)身的戰(zhàn)士，即便身首異處，頭上那對鉗子依舊死死夾住敵人不放。它們是那樣富于組織紀(jì)律性，它們的生活方式與社會形態(tài)跟人類是這樣的類似，簡直就是一部微縮版的人類史。假如在我們的上頭有一雙眼睛看著蟻群一般涌動的人類，他看到的和想到的，大概和我現(xiàn)在差不多。

小時候看到地面上一個個很小的洞，一些螞蟻在那里出出進(jìn)進(jìn)，總是喚起我探究的向往。初出洞的螞蟻，尤其是最先出來的那一只，從洞里冒出來之后，總要在那里停一停，把前面那對觸須晃上幾晃。前面的螞蟻爬上路，后面的螞蟻跟著爬。歸巢的螞蟻成群結(jié)隊，夾著葉片抬著秸稈和顆粒，所有的螞蟻都急匆匆的，半點猶豫也沒有。最后一只螞蟻進(jìn)了洞，忙碌的洞口一下沉寂下來，里頭好像已經(jīng)是溫暖而安靜的夜。就想那些螞蟻的家會是什么樣子呢？它們要把運進(jìn)去的糧草擺到桌子上一起吃嗎？它們要點上油燈嗎？它們的油燈會不會比螢火還要小？那么小的螞蟻，它們的感覺是不是要精細(xì)很多，好比我們用手指彈一下牛，大水牛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彈一下鄰居家的小妹，小妹卻要哭著喊痛？還有時間，太陽從林子?xùn)|邊走到西邊，在我們這里是一天，螞蟻是過了一月還是一年？這么說，螞蟻急匆匆往回趕，是要回去過年？要是做一只螞蟻就天天都可以過年了。就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天天吃肉吃爆米花，還不會挨罵挨揍。那個螞蟻洞一下就有了莫大的吸引力，我想象自己突然變小了，一下從那里鉆進(jìn)去，就像鉆進(jìn)對面山上防空洞。防空洞誰都可以去，螞蟻洞里誰也沒去過。可是我沒能進(jìn)到螞蟻洞里去，奶奶已經(jīng)在門前扯開嗓子喊我回家了，最后我回到的還是爺爺奶奶的房子里。

知道螞蟻洞是個什么樣子，是在很久以后。有人把融化的錫水灌進(jìn)螞蟻窩，冷卻之后再把它挖出來。螞蟻世界的龐貝城完全是一尊偉大的藝術(shù)品，從洞口那兒出發(fā)出去的枝丫，曲向不同的方位卻又相連相屬相互呼應(yīng)，每一個彎度都是那樣曲盡天然之美，曲動的莖連著一片片舒緩展開的葉面，層層疊疊梯次排布，每一個葉片都恰到好處開在它該開的地方，是荷，是睡蓮，是蕨類與羊齒類。螞蟻世界所到之處，竭盡造化神功。任何一個生命的軌跡都是美妙無比的曲線，無數(shù)生命的合奏造化出了這樣一個洞穴！

來自母腹的生命對于洞穴有一種天生的留戀與向往，這個懸置在灌木上的螞蟻窩好像讓我回到了兒時，我試圖找到那個通往里面的洞口，可是灌木叢阻礙著我，我沒能找到。

晚上正下著雪，從屋里閃出的火光把門外的雪地一下一下映成紅色。到外面打一個轉(zhuǎn)回到屋里，能感覺到一屋子的熱氣簇?fù)碇盐覐耐饷鎺нM(jìn)來的冷氣團團圍住，越過風(fēng)衣和毛衣，跟貼身的那一層溫?zé)釙?。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那個螞蟻窩，這么大的雪會不會蓋住灌木叢，透氣的門洞會不會被封凍，住在里面會是個什么樣？一時興起，拿了手電就往外面走。天很黑，地上卻是那樣白，天和地像是掉了一下個兒，咯吱咯吱的腳步每一下都像踩在天上。

乍一看，整個灌木叢都被雪蓋住了。亮開手電照了一圈，才知道雪如冠蓋一般被灌木舉在上頭，迎風(fēng)的那一面像立了一面雪墻，背風(fēng)的那一面朝著山坡敞開，手電照到的是黑黝黝的樹枝與深灰色的蟻窩。突然就涌起一股沖動，想把螞蟻窩捅開一個洞，看一看城堡中居民的生活到底是個什么樣子。手上的棍子捅過去抽回來，捅到的地方塌了一塊，洞口依舊遮遮掩掩看不真切。再捅，手電光從洞開的地方射過去，密密麻麻的螞蟻慌作一團，一如洪水沖決堤防人群一片慌亂的景象。捅出去的棍子是沒法收回了，好在工蟻們已經(jīng)開始行動，只希望它們盡快把開口修復(fù)。

第二天去看，開口并沒有堵上，一些螞蟻仰在雪地，腳上的肢節(jié)偶爾劃兩下，好像還是活的?？谧幽莾阂灿幸恍┪浵?，趴在那里沒有動，旁邊還有一些白色的卵粒。再往里，通道已經(jīng)堵塞，城堡已經(jīng)對這些裸露在外的螞蟻和卵粒關(guān)閉。它們是這次事件的犧牲者，好些螞蟻是在搶修開口時掉下來的。是的，這對于螞蟻城堡和城堡中的螞蟻來說是一場災(zāi)難。這場災(zāi)難的動因，只是因為一個人在這里砌了兩間很小的房子，他在房子里把火燒得很旺，他身子發(fā)熱就想起要看看他的鄰居在下雪的日子過得怎樣。他的那點好奇心到螞蟻這里就成了災(zāi)難。螞蟻們大概不會知道這些，它們知道的就是，災(zāi)難不知怎么就來了，就像我們不知道地震，不知道颶風(fēng)與洪災(zāi)。

天啊，我們經(jīng)受的那些天災(zāi)人禍，是不是因為某個巨大之物對我們動了某種念想，就像我對螞蟻做的那樣？

第二年初夏，我到這里來小住。一開始一切正常，第三天晚上睡到半夜，發(fā)現(xiàn)身子上被窩里有好些細(xì)小的顆粒在爬。先還以為是在做夢，要么是錯覺，可是爬的東西越來越密，亮開手電，被窩里全是螞蟻，墊被下面，稻草里也是。

我得說明一下，這間睡房用石灰和涂料抹過墻，上頭的天花板嵌入四周的墻壁嚴(yán)絲合縫， 下面是水泥澆注的地板，澆水泥之前還鋪過塑料布。壁爐那兒不燒火時一塊鋼板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砌進(jìn)墻磚做床的木料，兩頭都用水泥封上沒有露出頭。剩下窗戶和門，壓根兒沒有看到螞蟻在爬，不知道螞蟻從哪里來。我想到了那天晚上我給螞蟻們制造的災(zāi)難，不知道眼前的事是不是與那天晚上有關(guān)。

過了一段時間再來，屋子里已經(jīng)沒有螞蟻。之后，我的床上沒有再來過螞蟻，當(dāng)然我也沒有再去造訪過螞蟻窩，我們都待在各自的窩里。

很多時候，人是經(jīng)由一套屋子來感受世界的，不同的屋子感受到的世界是不一樣的。躺在萬石湖的屋頂下面，我常常聽到呈線形的時間，常常從鳥叫聲里聽出陽光，常常聽出季節(jié)的顏色，聽出眾多事物的形狀。來自太平洋的東南季風(fēng)沿著山谷滑過屋頂，一閃就到了岡子頂上。有幾棵樹舉得最高，風(fēng)一到這里最先找到的就是那幾棵樹?？纯礃浼馍系哪切┬戮G就知道，它們毛發(fā)閃亮容光煥發(fā)，它們立在林子最高的地方，最先領(lǐng)受來到上頭的陽光和雨水，它們在樂得踮起梢頭往空中踩著高蹺。岡頂上一動，沿兩邊山肩排好的樹尖漸次被風(fēng)翻動，枝杈連到樹干連到下面的根，整片林子挨挨擠擠此起彼伏緩緩簸動，像是要把整幢屋子和屋頂下的人一起搖入睡夢中。有些時候西北風(fēng)來得急，岡子上的樹林子也跟著興奮起來，雄風(fēng)騎著烈馬徹夜在屋頂上奔馳，時不時把一些松毛甚至松果丟到我的門外、我的屋頂上，就覺得從大西北到洞庭湖邊的丘陵，大象似的群山都在奔移。因為這些風(fēng)，一個人山居的小屋也就因此和整片大陸連到一起。風(fēng)在林子上頭所做的，南來北往山的起伏河的奔涌滿世界的天文地理最終都要交給湖。

湖浪一波接一波涌上湖灘拍打湖岸，把一道彎彎曲曲的浪邊清楚地送到我的耳邊，不用看也知道，躍起的浪撞在哪一塊突起的巖石上，涌進(jìn)山角那條溝里的水退回時又如何包繞那棵柳樹的根須順勢往下梳。正是在那條溝里，從稻田圳溝里流下來的水順著沖洗得光溜溜的溝底急急往前流，它們好像聽到風(fēng)吹波浪聲，沒想到波浪陡地涌入，又把它們往回推了好一段，最后會有一個定格，往下流的水和內(nèi)湖涌來的浪停在某個高處，有一陣雙方都沒有動，之后湖里來的浪往后撤，溝里流下的水?dāng)€到一起更加厚重地往前流。上水的鯽魚像是逃竄出來的一朵朵浪，劈啪響著沿著水溝往上游。一些蝦子弓著身子彈出來，落在泥地上、草叢里，又三彈兩彈彈回水里去。有一只蝦子卡在柳樹的枝杈間沒有再彈回來，直到后來螞蟻在那里找到它。一條鯉魚不知怎么卡進(jìn)了山咀的灌木叢，里面的肉爛掉了，剩下骨架撐著魚皮和魚鱗。后來一對翠鳥居然在里面做了窩，從張開的魚嘴里出出進(jìn)進(jìn)，到下邊的水里去捕魚。每一個季節(jié)的水都有著自己的敘事與抒情，沒住在這里的人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

躺在屋頂下聽雨會讓人覺得離天是這樣近，天趁著夜色到了屋頂上，而屋頂你一伸手就夠得著。最初的雨滴落到瓦上，當(dāng)當(dāng)?shù)镍Q響帶著金屬之聲，我能聽出瓦身上煥發(fā)出的快樂的光輝。水滲入瓦身，瓦身變得沉重，聲音也變得粗重沉濁。接著有雨滴從屋檐落下，從點點滴滴到串成線，與地面連到一起，連續(xù)不斷地響。地面有了積水之后，雨水落下去就有了回響。到處都在響，響聲開始往低凹處歸攏，形成水流往溝渠里走，溝渠里的水瀉入萬石湖，響聲越來越沉——溝里的水聚多了，就不再像先前那么喧騰，就有了河流移動時的那種沉穩(wěn)，響動中帶著深邃的回響。從四周匯入湖中的流聲會告訴你湖已經(jīng)滿起來。堤壩上的閘門開了，誰的腳步隱藏在萬千流聲之中，打開了通往外湖的閘門。最初那一陣奔流帶著爆破性飛濺與奔涌，像一頭闖出柵欄的野獸，接著就發(fā)現(xiàn)外面的湖灘足夠廣大足夠所有的水放開腳去奔走。湖灘上已經(jīng)有了一面水，沖出去的水流遇上灘地積水的阻滯牽扯，一開始積水淺它還可以跑一下，積水越來越厚，水流越陷越深，腳步慢下來最終成了汪洋中的一部分。最初那種初生牛犢式的奔騰不見了，慢慢地，從閘門里涌出來的水行程變短了，一切歸入一種平穩(wěn)深沉的流聲之中，浩浩之聲漫過天際。就想起從洞庭湖到長江再到海洋地球表面四分之三都是水，人一生也像是從上面滴落的雨，騰過云駕過霧，被風(fēng)吹過，最終都要來到地上，歸入一條江的流聲里。

（選自2024年第12期《天津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