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黃昏,在村子路口的拐角處,我和她乍然相遇。我剛要轉(zhuǎn)彎,她張著雙臂搖搖晃晃地從另一邊走出來,來不及躲避了,我只好含混地跟她打了招呼。
她并沒有認出我來,只顧著焦急地問有沒有看見她的灶王爺。
灶王爺是一張畫像,在魯西南的年俗里,第二天(大年三十)上午,灶王爺要被重新請回人間,貼在廚房的鍋臺旁,保佑各家的平安。
沒看見。我淡淡地回答。
她四下里張望著,說只把灶王爺放在門口一會兒就被風吹走了,便丟下我,繼續(xù)追逐著風的方向去尋找那張灶王爺?shù)漠嬒?。一陣風在她的腳邊打了個旋渦,又急急地朝北刮去了。她就那么一路走,一路念叨著:我的灶王爺爺上哪兒去了……
見她神色慌張、嘴唇發(fā)抖、步履蹣跚,我的心似乎搖晃了一下。冷冽的風吹著她銀白的干枯的頭發(fā),像一團即將四散的蒲公英,空中飄著似有若無的微雪,地上也已經(jīng)結了一層白白的霜,站在風口處更覺冷氣襲人,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我仿佛被釘在原地,失神地看著她的背影,一時錯愕。
我和她不相見已三年有余,以前即使去看她,都是跟在家人隊伍的最后,點卯似的,放下禮品,在客廳略站一會兒就離開,不愿多看她一眼,更不肯多說一句話。我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三十多年前,那時的她健步如飛,盛氣凌人,看我的眼神里常常透著毫無來由的嫌棄或不屑。此時此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她已經(jīng)這么老了,眼睛混濁,眼神暗淡,再無以前那種讓我瑟瑟發(fā)抖的凌厲之光了。她的腳步如此零碎紛亂,被冷風一吹,更是歪歪斜斜地散落在地上,還有她對神明的恐懼或者敬畏,也讓我感到訝異。我至今仍記得她曾用鋼鐵般冰冷的手指當當?shù)厍么蛑业念~頭,說她就是這個家的天。我以為我看到她的暮年如此孱弱,應該感到高興,甚至會有種報復般的快感,然而,我卻清楚地感覺到,我心里那塊原本堅硬無比的地方,忽然軟化、坍塌了,如同冰雪消融后的春水,在我的血液里四處奔突,激蕩不止,甚至,我的眼里居然蓄滿了淚水。
入夜以后,睡在里側的母親已經(jīng)發(fā)出細細的鼾聲,我卻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想著母親年輕時所遭受的種種屈辱,我在內(nèi)心深處對自己毫無原則的善意產(chǎn)生了巨大的悲傷和愧疚,我覺得自己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面,背叛了自己。這個我曾經(jīng)恨了三十多年的人,只因為被我看到了她風燭殘年的老弱之態(tài),就輕易地獲得了我隱秘的原諒。我甚至癡心妄想地要為她以前的所作所為找到一點點合理的解釋或者借口,就恨不得要去擁抱她了。誰都不知道,我的心里長了一個可怕的洞,是在姥姥去世以后開始有的,十幾年來越變越大,這讓我覺得我的生命再也無法完整。我從小是在姥姥的呵護下長大的,姥姥在世時我還在生活的泥淖里苦苦掙扎,自顧不暇,根本沒有多余的能力孝敬她,等到我終于可以在這世間安身立命了,她老人家卻早已離開了人間。自此,我的心里便有了一個再也無法填補的空洞,隨著時間的累積越來越大。我像是一個懷抱著溫熱的食物跋山涉水歸來的孩子,空有一顆滾燙赤誠的孝心,卻再也找不到那個等待我供養(yǎng)的人。是的,我的生命中缺少一個慈眉善目的像姥姥一樣的老人,讓我來孝敬。
我知道屬于她的時間不多了,她今年93歲,生命已然走到黃昏,猶如殘存的燭火,只消一陣風吹過,火光暗滅,她的長夜便開始了。在此之前,我多想攙著她的手臂,為她整理一下亂舞的白發(fā),先把她送回家,再幫她重新請回一張灶王爺。然而我沒有這么做,我只能站在原地,失神地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在迷離的暮色中越來越模糊。
她,是我的奶奶,和我血脈相連卻從未給過我半點溫情的親人。我?guī)缀醪挥浀米约涸斆婧斑^她一聲“奶奶”,以至于直到現(xiàn)在,當我面對她的時候,對奶奶這一稱謂仍有語言上的表達障礙,我喊不出口?!澳棠獭边@個詞語太柔軟、太溫暖,我曾無數(shù)次偷偷地模仿別的孩子,像他們那樣放肆地撒嬌般只喊“奶——奶——”這兩個音,前面沒有排行,不帶姓氏,只要嘴巴微微張開,從舌尖和上牙齒之間就能滑出這個美妙的聲音,我甚至覺得自己發(fā)出的聲音比別的孩子好聽一百倍。然而我并沒有這樣的機會。我和她之間有太多的冷漠和隔閡,恨意更是如同無處不在的空氣,填滿我們之間的所有距離。
二
我幼時也經(jīng)歷過這樣一場寒風和微雪。
那天下午放學后,我像往常一樣穿過整個村子回家。天空中飄著細小的雪花,不小心就落在睫毛上,眨一下眼,雪花化成細密的水珠掛在眼瞼上,舒服極了。不時有人從我身邊跑過去,他們一邊跑一邊喊著:快點,快點,快打起來了。我對大人們愛看的熱鬧并不在意,依舊慢慢地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目之所及都是薄霧蒙蒙的一片。路邊楊樹的枝條,一樹一樹地光禿禿地伸展著,印在灰色的天空之中,偶爾有黑黑的鳥窩孤零零地高懸在樹杈上。這是北方的冬季里最常見的一幕,讓人有種莫名的憂傷和愛憐。剛轉(zhuǎn)入回家的最后一段小路,便發(fā)現(xiàn)整個路口被圍得水泄不通。我要回家,不得不從人墻里扒出一條縫隙。
三十多年來,我始終忘不掉那一幕,它像一個烙印,深深地燙在我的記憶里,而時間更像一把雕刻刀,隨著歲月的流逝和世事的更迭不斷地把那烙印加深擴大,讓它跟著我的身體和心智一起成長,提醒著我勿忘當年辱。
一進院子,我便看見姐姐背著書包,從背后抱住母親的腰,被母親甩來甩去,姐姐哭喊著讓母親躲到屋里去,而母親則瘋了似的要擺脫姐姐的束縛,她終于掰開了姐姐的手,把姐姐推到圍觀的人群中。我一下子就嚇蒙了,茫然無措地站到姐姐的身邊,這才看到爺爺正拿著鐵锨一下一下地鏟地,鏟一下,罵一句,還恐嚇圍觀的人:今天誰敢拉架就別怪我的鐵锨不長眼!奶奶則一只手叉著腰,一只手指著母親不停地辱罵。姑姑和叔叔則分別按住我的兩個弟弟,大弟被箍在原地動彈不得,撕心裂肺地哭;小弟睜著茫然的大眼睛,低聲地抽泣著。他生下來便被送出去躲超生,那時剛被接回家不久,還未完全融入這個原本屬于他的新家,連哭都不敢大聲。母親起初還保持著晚輩應有的禮數(shù),對奶奶的辱罵并沒有還嘴,她瘋了一樣在原地打轉(zhuǎn),四雙驚恐的眼睛緊密地釘在她的身上,她能怎么辦?忽然,她一聲一聲地對著奶奶喊娘、喊奶奶、喊祖宗,回應著奶奶的那些污言穢語。爺爺聽出了母親的反抗,胡亂地鏟了一下地,胳膊一揮,喊道:反了天了,打她!打死她我償命!他們蜂擁而上,把母親按在地上拳打腳踢。我和姐姐飛奔過去,想要保護母親,奶奶一抬手就把我推開,用污穢不堪的話罵我。我頂嘴,她便結結實實地扇了我一個耳光,又朝著身下的母親劈頭蓋臉地打下去,嘴里還罵著:你看看你生的都是什么玩意兒!姑姑也要打我時,圍觀的鄰居搶先把我抱起來。終于有人敢拉架了。起初,眾人不敢下場施救,現(xiàn)在,有一個人帶頭,眾人便紛紛圍上前來,拉開騎在母親身上的奶奶和姑姑……
若有若無的細雪一直飄著,落地即化,兩個弟弟一邊一個抱著母親的腿哭著喊媽媽快起來,淚水鼻涕混合著泥土爬得滿臉都是。母親躺在地上一直不起來,頭發(fā)蓬亂地蓋住了她的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和姐姐邊拉她的胳膊邊喊她起來,怎么也拉不動。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風緊貼著地面沖我們撲過來,帶來凜冽的寒氣,我不禁打了寒戰(zhàn),帶動著母親也跟著抖了一下,母親這才發(fā)出“啊”的一聲凄厲的長嘯,像一道閃電撕裂了院子里凝滯可怕的空氣。天快要黑了,我們母子五人擁圍在一起。那種相依為命的末日感,讓此刻的我穿過歲月的迷霧回望過去,內(nèi)心依然洶涌澎湃,渾身止不住地發(fā)抖,無助、絕望從一雙雙驚恐無辜的眼睛里流露出來。下雪的冬天,處處凄惶悲涼。
那是落在我一生中最寒冷的一場雪。我們圍坐在快要熄滅的火爐旁,整晚都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夜風帶著哨音從門窗的縫隙里鉆進來,掠過我們的身邊,我們的恐懼和不安被悄然放大,如同荒蕪的曠野裸露在巨大的寒冷面前,無可遮蔽。
多年以來,我不敢問母親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那是她生命中無法承受的痛楚和恥辱,一有人提起,她的頭疾就會發(fā)作,她揮舞著拳頭狠狠地砸向自己的頭……她的尊嚴被狠狠地撕碎在那個冬天的傍晚。那年我七歲,從此以后,我再也沒叫過一聲奶奶。我恨她!
仇恨的種子一旦埋下,便在暗夜里默默地滋長,生根發(fā)芽。多少個深晦如海的夜里,我緊握著拳頭,暗暗地告訴自己:一定要報仇,為自己,也為母親。有些東西已經(jīng)潛藏在我的身體里,它讓我在日常的生活中變得自卑、懦弱、躲閃,而當我決意要反抗或者反擊時,它又讓我變得憤怒、暴戾,佯裝瘋狂,不顧體面。
三
我的整個漫長的童年時代都在尋找報仇的機會。終于,在我11歲那年的暑假里,我和她有了一次正面的交鋒。
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后。父母下地干活去了,姐姐在大門外的樹蔭里打草苫子,我負責在家燒好開水后再送到地里去,順便照看兩個弟弟。其實大弟已經(jīng)九歲了,根本不用費心,主要是小弟,過完暑假,他就要上一年級了,我要改掉他的壞習慣,教他講衛(wèi)生。
小弟有個毛病,喜歡玩各種小動物和它們的尸體,有一種長得非常艷麗可怖的毛毛蟲,是他的最愛,他總是能找到一根生銹的細鐵絲,把毛毛蟲穿起來,拿在手里,嚇唬鄰居家的小妹妹。他還有個令人無法忍受的臭毛?。和骐u屎,用一根小木棍戳啊戳。這些年來不知道罵了他多少回,他總是改不掉。
我提著暖水壺正要去送水,出門遇見小弟又在玩雞屎。本來燒鍋就熱得我有點暴躁,見他死性不改,更加火大,就忍不住兇了他,并氣急敗壞地踢掉他手里的小木棍。他不服我管,沖著姐姐的方向干號,我更氣了,心想又沒打你,哭什么!就嚇唬他不準哭,再哭就真打,并在他屁股上輕輕地踢了一腳。這時,奶奶恰巧從大門外路過,剛好看見我踢小弟,就在旁邊枉充好人。
你那么大了,欺負他干嗎?她一開口就給我安了個欺負弟弟的罪名。我有些惱怒,一看四下無人,便用非常不屑的語氣反問她:切,關你什么事!
自從被她打了那個耳光之后,四年來我們互不搭腔,視對方為陌路,沒想到她的第一次開口,居然是這么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以前我覺得自己太小,無力反抗,便不敢跟她打照面,都是躲著她走,生怕被她抓到什么小辮子而惹起一場風波,即使碰巧迎面遇上了我也是把頭一低,一陣風似的疾跑過去,只求相安無事??墒?,隨著行年漸長,我開始有了或隱秘或無聲的報復,從偷偷地踢一腳她養(yǎng)的小鴨子開始,我體會到了一種無人察覺的興奮和刺激,那種感覺讓我激動不已。后來,我覺得踢鴨子這種行為實在幼稚,便放棄了。再后來,我看見她時不再躲閃,而是故意地一梗脖子,把頭往旁邊一扭,斜著眼睛從她身邊走過去。她無視我的存在,也沒有引起家庭戰(zhàn)爭。我的膽子越來越大,最得意的一次,是和她搶暴雨過后被風刮斷的枯樹枝??輼渲缀跏亲詈玫牟窕穑塞溄蘸陀衩仔灸蜔?。我和她看中了同一個目標,從不同的方向跑去撿那根樹枝,我只比她快了幾秒鐘,得意地拖著勝利果實回了家,很有一種打了勝仗的快感,我沒有回頭看她的表情,心里樂不可支。
終于,這些無聲無息的暗斗已經(jīng)無法排解我心里積郁的恨意,甚至,我有點希望她再次挑起事端,這樣我就能夠憤然回擊,像個英雄一樣慷慨陳詞,大義凜然。然而,上天給了我這樣的機會,卻沒有給我想要的結局。
她當然聽出了我的不屑,氣急敗壞地說:關我什么事,你說關我什么事!你這個小閨女子真是反天了,你再踢他一下試試!
我本無意打小弟,被她這么一激,抬腳就又踢了他一下,挑釁地看著她:我自己的弟弟,想怎樣就怎樣。
她把小弟拉到她身后,像是在保護一個屬于她的小東西,這讓我無法忍受,我吼道:放開他!說著就要把小弟從她身后拖出來。她一下子就把我推開了,我往后趔趄了幾下,屈辱感再一次籠罩下來,仿佛四年前的那記耳光再一次響在我的臉上。那時的我并不知道,11歲,一米一的身高,根本不足以和一個成年人對抗,她僅僅站在那里,就有一種天然的優(yōu)勢。那一刻的我,像極了她那些被我一腳一腳踢飛的無辜的小鴨子。
我狠狠地擦去了奪眶而出的淚水,冷笑了一下,反問她:他一生下來就被你逼著送走了,一口奶都沒吃上,你不會忘了吧?這會兒充什么好人!他回來了你還想把他送人呢,他那時小不記得,我可沒忘。
她用食指指著我的額頭,嘴唇哆嗦著,眼睛里發(fā)出的凌厲之光猶如一道道冷箭,齊刷刷地射向我的眉心:你真大膽,敢跟我犟嘴!你給我等著,我讓你爸回來收拾你!我今天就得讓你知道誰才是這個家的天!
我撥開她的手指頭,并不示弱,怒目金剛般反擊著她的冷箭,而且,這時已經(jīng)有了一些村里的人圍觀。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那些人都是在給我撐腰,我便仗著人多勢眾,讓她快去地里找她的兒子,我等著,最后不忘揶揄一句:剛好我還不用去送水了。
她氣呼呼地邊走邊跟人編派我的不是,說我缺乏教養(yǎng),沒有家教,這回必須得讓大孩回來治我。“大孩”是父親的小名。我聽到有人勸她:算了,別跟個小孩子一樣……
她疾風一樣地走到路口,回頭朝我一指:你給我等著,我就不信今天沒人收拾你!然后向左一轉(zhuǎn),去了村東邊的那塊地——父親今天就在那里耪地。
等待的過程如此漫長,嘴上不說,其實我的心里充滿恐懼,我早就知道了父親的愚孝,母親每次被奶奶打罵,父親都是事后得知,他從來沒有為母親出過一次頭,只會在酒后痛哭。他無力保護自己的妻子,我從小就厭極了他的眼淚,從不和他親昵。今天,他面對的不再是妻子,而是我,他的女兒,他會保護自己的女兒嗎?在他的孝順面前,我一點自信都沒有。
鄰居家的二奶奶勸我先去躲起來,別跟父親打照面,等會兒他們來了找不見我,事情也就過去了。然而我那天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和執(zhí)拗,就是想把事情鬧大,看看我在父親心中的分量。我站在大門外的小路上等著一個未知的判決,圍觀的人是那天的見證,我和奶奶勢同水火,父親會怎么對我?在等待的時間里,我沒有忘記保護小弟,讓他找地方躲起來,一切因他而起,但他不必承受分毫。今天,就讓所有的暴風雨都傾瀉在我的身上!我?guī)е罅x凜然的壯烈,叉著腰站在那個暑氣蓬勃的午后。
很快,父親和奶奶就一前一后回來了,跟在他們后面的,還有一群愛看熱鬧的大人和孩子。父親急匆匆地走到我面前,一團巨大的陰影便罩住了我,我抬起頭看向他,我們都不說話。我看到他臉上布滿了一顆顆碩大的汗珠,它們匯聚到下巴,然后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的鼻翼翕動著,眼睛里開始有疑惑的怒火。然而,他只是嘆息了一聲,并不問是非緣由,只怪我不像個樣子。他的原話是:你看看你,還有個女孩子樣嗎?這不是我想象中的對話,或許他只是想隨便用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來破局,好讓我退出現(xiàn)場,他沒料到我根本沒打算退讓。我隱隱地覺得,他那么順從地從地里回來了,就已經(jīng)表明了立場:他站到了我的對立面,成了奶奶的幫兇。我看向他的后面,母親沒有跟來,這樣更好,不會連累母親無端被罵,我決定孤注一擲,大聲反問他:我怎么沒有女孩子樣了?
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頂撞父親,我們姐弟四人對父親有著與生俱來的畏懼。誰也沒想到,我的奶奶,沖到我的面前,猛地推我一把,說我罵了她。我被她推得險些摔倒,氣急敗壞地喊道:你胡說!然后又站到她面前挑釁:你再推我一下試試!她果然上了我的當,又推我一把,我已經(jīng)鉚足了勁兒,身體前傾著抵抗她的力量,并學著村里婦人打架的樣子,一頭撞向她的肚子,像頭山羊一樣頂著她節(jié)節(jié)后退。
我聽到了人群中的驚呼和譏笑,接著背后傳來父親的怒喝:我摔死你!這是他平時罵弟弟的口頭禪,此刻當然是在罵我。堂叔又一次搶先把我拉走,他把我塞到二奶奶的懷中,然后橫在了我和父親之間。二奶奶和鄰居拖著我向西退去,然而,父親卻企圖繞過堂叔向我追來,他被阻在原地,順手在大門底下?lián)炱鹨话褣咧愠胰觼?。我的滔天怒火瞬間被他的不明是非點燃,他終于毫無顧忌地傷了我,而且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我的雙臂被善良的鄰居們鉗住不得自由,只好梗著脖子瘋了一般朝他狂喊:有種今天打死我!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聲嘶力竭!
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當年的心情。許多年以后,我讀到了陶淵明的那首雜詩,便斷章取義地把那句“何必骨肉親”緊緊地捂在了胸口……
(選自2024年第11期《中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