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所有的故事,無論是悲是喜,皆源于遇見。而遇見有主動與被動之分,有自然與刻意之別。澳門是中國與西方相遇之地,也是中外相碰、相交、相知之所,看似偶然,卻也必然,難以避免。其間種種故事,編織出近五個世紀中西文明交流互鑒的曲折歷程和輪廓,訴說了中華民族面對外力的坎坷探索和悲歡。蕞爾之地,也成為各方英豪風云際會之所,成為文人騷客筆墨淋漓之地,“撫煙霞之變幻,慨邦國之廢興。覽潮汐之漲消,紓胸襟之積悃”,令人心動,使人神往,催人淚下。
中國與西方全方位接觸,始于大航海時期東來的葡萄牙人,最早不期而遇的地點不在澳門,而在中華帝國敕封之國滿剌加(今馬六甲)。初期的接觸,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充滿了意外和沖突。
有明一代,鄭和七下西洋,葡萄牙人則窮近百年之力,從非洲西岸繞過好望角直奔印度洋,尋找黃金和香料,南征北戰(zhàn),所向披靡。一五一一年,葡萄牙人占領(lǐng)馬六甲,令大明朝廷如夢初醒,大吃一驚。敕封國是受朝廷保護的,馬六甲的淪陷意味著天朝外交的失敗,令朝廷顏面盡失;同時,也預(yù)示了西風壓倒東風之勢,令滿朝官員不知所措。
朝廷更不明白的是,馬可·波羅(Marco Polo)筆下富饒的中國才是他們向往的目的地。一五一三年,葡萄牙人歐維士(Jorge Alvares)率領(lǐng)一支船隊首抵珠江口,要求登陸貿(mào)易,沒想到被兩廣官員一口回絕。葡萄牙并沒有放棄,繼續(xù)多次派船隊到珠江口一帶交易。一五一七年,又“有佛郎機夷人,突入東莞縣”,廣州澳口“銃聲如雷”,震動省城。廣東當局將此歸咎于葡萄牙人“不知禮”,接受了“鳴槍致敬”的說法,消除了“誤會”,在還沒有弄清楚來者何人的情況下,在當年就準許其上岸廣州進行貿(mào)易,令遠方來客喜出望外。一五二○年年初,葡萄牙使節(jié)皮萊資(Tomé Pires)在廣州學(xué)習中國禮儀后獲準赴京城。因為武宗閱看“國書”后不相信葡萄牙所說愿意藩屬中國,部分廣東官員又奏控葡萄牙人攻占馬六甲,殺傷無辜,且擅闖廣州、胡亂放炮,葡使遂被驅(qū)逐出城,葡萄牙終未依《祖訓(xùn)》《會典》成為納貢國而無法與華開展正常貿(mào)易。
最初聲稱用“征服馬六甲的十艘船只,便足以輕易控制整個中國沿?!钡钠咸蜒廊耍氖嗄暝谥袊睾5姆N種遭遇令其逐漸明白,與他們交手的是一個既富裕強大又制度嚴明的國家。他們不得不放棄其從非洲到印度的征服立場,轉(zhuǎn)而采取以柔克剛的對華貿(mào)易策略,千方百計在“海禁最嚴,外商入市,最所不喜”的大環(huán)境下尋求另類突破。一五五六年一月十五日,一位名為索薩(Leonel deSousa)的葡商去信路易斯(D. Luis)親王稱,經(jīng)過三年的努力,通過送禮賄賂,終于跟中國官方有了接觸,并與廣東海道達成和平協(xié)議,聲稱“聲名狼藉”的葡萄牙人已獲準自由貿(mào)易,可以在廣州外海的上川、浪白滘和濠鏡澳等島嶼公開互市,甚至“入城貿(mào)易”。濠鏡澳為早期澳門的別稱,從此澳門進入葡萄牙人的視野,成為其長久據(jù)居地:“濠鏡直臨大海岸,蟠根一莖如仙芝。西洋道士識風水,梯航萬里居于斯?!鄙澄鹇裕╔avier)多次在上川島敲門的古老中國,“蒼生皆帝臣,尺地盡王土”的古老中國,也從此“可憐臥榻旁余地,鼾睡他人四百年”。至今,歐維士的雕像還豎立在澳門老法院門前的廣場上,遙望著中原大地。如果當年鄭和也繼續(xù)西行,不知道大西洋岸邊某一港口城市會不會為其塑像紀念?
一" 湯顯祖邂逅利瑪竇
“澳門開辟幾何年,中夏居彝此為先。”多少年來,前來澳門的文人騷客絡(luò)繹不絕,有質(zhì)問“誰將澳門山,輕與番夷處”者,也有驚嘆“煙開濠鏡風光異,好一派,繁華地”者。東降西升,大勢已成,向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朝廷不得已開澳為葡人經(jīng)商居住,既有廣東地方通商課稅充餉的需要——“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二洋。五絲八絲廣緞好,銀錢堆滿十三行”;又有“以夷制夷”,將葡人與海盜倭寇分離并借其戍守海防的需要——“香山海洋,得澳門為屏衛(wèi)……闔境帖然,若撤去澳夷,將使香山自守,二不便也”;更有皇帝從葡人控制的印度洋獲得龍涎香、尋求長生不老的需要——“不絕如絲戲海龍,大魚春漲吐芙蓉。千金一片渾閑事,愿得為云護九重”?;蛟S因為“妙女兒干進秘方”,明朝當局準允葡人入居澳門交易,卻出乎意料地令小漁村“香山濠鏡辨光芒”。
廣州作為中國嚴密的海禁政策下唯一的對外通商口岸,西連印度果阿,東接日本長崎,南通菲律賓馬尼拉。從這三條“貿(mào)易生命線”,“洋貨東西至,帆來萬里風”,終成“廣州諸舶口,最是澳門雄”之勢,澳門很快發(fā)展成為遠東最繁盛的港口城市之一,“十字門中擁異貨,蓮花座里堆奇珍”。
紛至沓來的不僅是商賈,還有以利瑪竇(Matteo Ricci)為首的傳教士;拔地而起的不僅是私宅,還有以大三巴為代表的教堂。利氏的夢想當然不在彈丸之地澳門,而在中原大地。他在圣保祿學(xué)院初學(xué)中文后,前往肇慶開拓傳教事業(yè),有幸在端州邂逅了被貶往徐聞后準備北返的湯顯祖,談?wù)摗捌品鹬x”。湯顯祖記錄了與“西來和尚”的歷史性會面:
畫屏天主絳紗籠,碧眼愁胡譯字通。
正似端龍看甲錯,香膏原在木心中。
二子西來跡已奇,黃金作使更何疑。
自言天竺原無佛,說與蓮花教主知。
湯顯祖很可能是第一位聽利瑪竇宣講天主教教義的知名中國文人。令人好奇的是,那時利氏的中文水平不足以深度對話,兩個言語不通的人是如何交談的?從詩句中,我們讀到的是新奇、疑惑和誤解,佛祖與教主似乎在對談,雙方心中卻各有其所,互不相通。兩個文化背景殊異的人,雖然很想交流,似乎也各懷心思,互不相容。
湯顯祖倒是對異城風情并不陌生。他一五九一年年初來粵時,就曾慕名游歷已開埠三十多年的澳門,留下了《聽香山譯者》兩首,其中一首“花面蠻姬十五強,薔薇露水拂朝妝。盡頭西海新生月,口出東林倒掛香”,以豐富的想象描寫了他見到的葡國少女;更為難得的是,他將三巴寺寫進了《牡丹亭》第二十一場《謁遇》里,“一領(lǐng)破袈裟,香山岙里巴”,并稱“這寺原是番鬼們建造,以便迎接收寶官員”。連柳夢梅都被洋寶貝震撼了:“這寶來路多遠?”當被告知萬里之外后,他嚇了一跳:“這般遠,可是飛來,走來?”
湯顯祖聽到利瑪竇“自言天竺原無佛”,看到“萬國來王成市肆。綺窗朱檻,玉樓雕鏤,這是三巴寺”,對外來事物著實有無限的新奇意象。但是,中西之間的確還是“這般遠”,遠的不是空間距離,遠的是心神與思想。如今躺在北京車公莊的利瑪竇,當時真不知有何體會。我們只知道,他進京后,采取穿儒服傳圣教的適應(yīng)政策,致力推動翻譯“四書五經(jīng)”,編撰《葡漢辭典》,并將西方最先進的天文、歷法、醫(yī)學(xué)、幾何等科技知識和西洋音樂、繪畫引介到中國,努力促進雙方的相互了解。這為早期中西溝通開辟了道路,利馬竇也被譽為中西文化交流的先驅(qū)。泉下有知,他應(yīng)感到安慰和釋懷。
二" 吳歷滯留大三巴
“不住田園不樹桑,珴珂衣錦下云檣。明珠海上傳星氣,白玉河邊看月光?!比绻f湯顯祖筆下的澳門更多充滿了千帆懸空、萬國來朝的繁華景象,那么,明朝遺民吳歷則更關(guān)注文化差異,惟妙惟肖地刻畫出澳門在中西文化交流中欲通難通、不通還通的有趣狀態(tài):
燈前鄉(xiāng)語各西東,未解還教筆可通。
我寫蠅頭君寫爪,橫看直視更難窮。
吳歷字漁山,號墨井道人,是中國畫壇的“南宗”大師,其先師王鑒欣賞他的作品筆筆都有來歷,不逾古人規(guī)矩。吳歷一生孤苦,目睹了明朝覆亡和外族入侵。他接觸天主教后,自北南下,越梅嶺,過香山,一六八○年前后隨將奉派前往羅馬謁見教皇的柏應(yīng)理(Philippe Couplet)神父抵達澳門,“居客不驚非誤入,遠從學(xué)道到三巴”,準備不遠萬里奔赴羅馬翻譯《圣經(jīng)》,試圖進一步打通中西文明交流之脈絡(luò)。
可惜的是,其時“禮儀之爭”開始白熱化,敬孔祭祖與天主教教義發(fā)生嚴重沖突,吳歷又因年長且不通拉丁文,赴歐未果,只好滯留大三巴。在澳期間,他沒有望洋興嘆,而是潛心鉆研教義,“思將舊習先焚硯,且斷涂鴉并廢詩”,幾乎荒廢了詩畫,卻依然留下了許多對民間社會觀察入微的好詩:“榕樹濃陰地不寒,鳥鳴春至酒家歡。來人飲各言鄉(xiāng)事,禮數(shù)還同只免冠?!彼忉屨f:“澳門一名濠鏡……其禮文俗尚,與吾鄉(xiāng)倒行相背。如吾鄉(xiāng)見客,必整衣冠;此地見人,免冠而已?!睆椡柚兀用駚碜蕴炷虾1?,華洋雜處,鄉(xiāng)音不一,風俗有異,信仰不同,倒也相安無事,和睦相處。其時,葡人入澳已百年有余,中葡民族交往有了明顯的進展,文化也開始融合。同期的普濟禪院高僧釋跡刪稱,“蕃童久住諳華語,嬰母初來學(xué)音”,可見族群之間融洽和諧。
“葡人家本住西洋,到此如何不望鄉(xiāng)?!薄皷|西音異趣相同,落拓天涯作寓公?!痹诎拈T這個“但得安居便死心”的移民社會,大家順心隨意,其樂融融,不問天下世事,猶如世外桃源。表面上,“番奴賈客共營生”,但事實上,“海不揚波撼小城”,禮儀之爭最終波及澳門。羅馬教廷遣使法國傳教士多羅(Charles Thomas Maillard de Tournon)赴華,試圖解決爭端,康熙兩次接見,話不投機,怒從中來,將多羅押送至澳門,一直關(guān)押到一七一○年死于大三巴旁被監(jiān)視居住的房子里。此前此后,每有傳教爭議,西方傳教士皆被從內(nèi)地驅(qū)逐到澳門,但滯留至死于澳門者,唯多羅為顯要,也足見分歧之嚴重、斗爭之慘烈。享有教廷傳教權(quán)的澳門葡萄牙行政和宗教當局,也左右為難,既不敢得罪中國皇帝,又不得不給羅馬教皇留情面,更對居中調(diào)停無能為力,只能坐等事態(tài)的演變。國學(xué)大師季羨林說:“在中國五千多年的歷史上,文化交流有過幾次高潮,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是西方文化的傳入。這一次傳入的起點,是明末清初;從地域上來說,就是澳門?!眳菤v滯留和多羅押死于澳門,意味著澳門只能起到緩沖作用而無力推動中西爭議的化解,也標志著中西文化交流之中斷。令人嘆息的是,兩種文化從此互不往來溝通,直接導(dǎo)致彼此缺乏理解,誤會與偏見日深,為鴉片戰(zhàn)爭的爆發(fā)埋下了伏筆,后患無窮。
三" 容閎神交馬禮遜
“一拳海外作寰中,睹聽都緣與世通。簫鼓帆檣開鱟穴,樓臺燈火落蛟官。山經(jīng)秋拭朝橫幾,月共潮生夜掛弓。閑處只看忙處笑,棠西方了又桑東。”生活在康乾盛世的澳門同知張汝霖的這首詩,真實描寫了澳門東來西往、左右逢源的盛景,也刻畫出澳門貫通中外的地位優(yōu)勢。
開埠以來,澳門一直是西學(xué)東漸、東學(xué)西傳的橋梁,也是國人開眼看世界的第一站。雖然“澳門禮數(shù)異中華,不拜天尊與釋伽”,“相逢十字街頭客,盡是三巴寺里人”,但是,“一角天開航海徑,果然無外是中華”,這片土地完整保存了中華文化的根與魂,家國情懷樸素而深厚,即使葡萄牙人,也不敢妄言僭越??滴跄觊g巡視粵閩沿海的大學(xué)士杜臻在《香山澳》一詩中,便云葡萄牙人“自言慕義來中夏,天朝雨露真無私。世世沐浴圣人化,堅守臣節(jié)誓不移”,中華傳統(tǒng)在澳門影響之大之深,可見一斑。近代以來,國人借澳門之地利,出洋學(xué)西方之長技,再回來報效國家,其中,容閎開了先河,也樹立了楷模。
一八三五年,七歲的容閎隨父從香山南屏村來到澳門,入讀位于南灣大馬路的馬禮遜紀念學(xué)校,由傳教士郭士立(Karl Gützlaff)的夫人負責教導(dǎo)。一八四七年年初,馬禮遜學(xué)校校長、美國教育家勃朗(Samuel RobbinsBrown)返國時,帶容閎、黃寬、黃勝三人前往美國留學(xué)。一八五○年,容閎考入耶魯大學(xué),四年后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旋即回國參與洋務(wù)和維新變法運動,不僅促成上海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的建設(shè),還大力倡導(dǎo)幼童留美,遂成“中國留學(xué)生之父”。耶魯大學(xué)校園中,今天還安放著一座容閎的雕像,供后人瞻仰。容閎來澳門前一年,馬禮遜(Robert Morrison)已經(jīng)長眠于白鴿巢公園基督教墳場,兩人無緣相見,卻似神交已久。容閎一生提倡西學(xué)東漸,認為“西方之學(xué)術(shù),灌輸于中國”,可以“使中國日趨于文明富強之境”,并身體力行,全情投入。而與他神交的馬禮遜則是基督教新教來華第一人,堅韌不拔,畢生致力于東學(xué)西傳和傳教事業(yè),翻譯出版了《三字經(jīng)》,編寫了《中文會話及凡例》《中國大觀》《廣東省土話字匯》,編輯了《察世俗每月統(tǒng)記傳》《中國叢報》等期刊,還在澳門開辦了第一所中西醫(yī)結(jié)合的診所。
令人惋惜的是,這位最初以東印度公司漢文翻譯身份來華的傳教士的努力,并沒有加深歐洲對中國的真正認識和理解,更沒有避免中英鴉片戰(zhàn)爭的爆發(fā);更令人唏噓的是,他的兒子馬儒翰(John Robert Morrison)還服務(wù)于鴉片戰(zhàn)爭,成為《南京條約》的起草者之一。而容閎學(xué)成歸國后,國難當頭,不得不學(xué)以致用,奔走一生重教興業(yè),救亡圖存,鞠躬盡瘁。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中,都有其不可磨滅的貢獻。
容閎在美國接受高等教育且加入了美籍,本來可以過著舒適的生活。但他心念祖國,胸懷天下,坐言起行,終生為祖國奔波勞碌,而這與他在澳門受到的教育及成長經(jīng)歷不無關(guān)系。澳門是個既受西方影響、與西方觀照,又跟祖國血脈相連、心心相印的地方。無論身在何方,都心懷祖國、情系故鄉(xiāng),離得越遠,思念越濃,這是澳門人普遍的內(nèi)心世界。高山仰止,他的朋友杜吉爾(Joseph Twichell)牧師當時這樣禮贊容閎的拳拳赤子心和濃濃愛國情:“他所做的一切,飽含著他對祖國最真摯最強烈的愛——因為他是一個愛國者,他從頭到腳,每一根纖維都是愛國的。他熱愛中國,他信賴她,確信她有遠大輝煌的前程,配得上她那高貴壯麗的山河和她那偉大悠久的歷史?!比缃褡x來,這幾句話還是令人熱淚盈眶。正是因為有無數(shù)這樣的人,中華民族才歷盡艱辛,賡續(xù)綿延,屹立不倒。
四" 林則徐巡視澳門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憂國憂民、三番五次奏請朝廷禁煙的湖廣總督林則徐被道光皇帝任命為欽差大臣,前往廣東禁煙。他甫抵廣州,即查封煙館、商船,勒令外商上繳鴉片,鴉片商人紛紛外逃,不少撤往澳門。林則徐通過粵海關(guān)監(jiān)督發(fā)布通告:“澳門雖濱海一隅,亦是天朝疆土,豈能任作奸犯科之人永為駐足乎?”并請澳門同知蔣立昂將其諭令送交澳門總督:“本大臣一俟虎門收繳完竣,即當日赴澳門,一體查辦?!卑拈T是鴉片主要集散地。明萬歷年間,鴉片就開始輸入澳門,一七八○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取得專賣權(quán)后,英國人逐步取代葡萄牙人,一八三六年更開始長住澳門販賣鴉片,最后控制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份額。必須切斷來源,才能成功禁煙。林則徐巡視澳門,要求澳葡當局配合執(zhí)行,是關(guān)鍵舉措。消息傳出后,澳門華人興高采烈,奔走相告,逃匿在澳的鴉片商誠惶誠恐,不可終日,而坐看中英之爭的澳葡當局,則千方百計討好雙方:一方面促請煙販轉(zhuǎn)移鴉片至零丁洋,公告英商撤離澳門;另一方面,又回稟欽差大臣要“預(yù)設(shè)公館”“隆重接待”。一八三九年九月三日,虎門銷煙整整三個月后,林則徐在他五十五歲生日當天和兩廣總督鄧廷楨率官兵二百多人,浩浩蕩蕩進入澳門。他在日記寫道:“甫出關(guān)閘,則有夷目領(lǐng)夷兵百名迎接,皆夷裝戎服,列隊披執(zhí)于陣前,奏夷樂,導(dǎo)引入澳?!?/p>
林則徐已斷然拒絕澳葡當局“預(yù)設(shè)公館”,徑直進入了蓮峰廟,在“中外流恩”“恩光浩大”的匾額下,接見澳葡理事官,“宣布恩威,申明禁令”。葡萄牙人也感謝皇帝恩賜,讓其居澳二百多年安居樂業(yè),并應(yīng)允安分守法,義不容辭協(xié)助驅(qū)逐煙販奸商。致贈禮物后,林則徐一行再次出發(fā),經(jīng)過大三巴、媽閣廟、南灣各炮臺,受到十九響禮炮的隆重歡迎。
中國政府向為澳門衣食父母,澳葡當局能夠擊退英、荷兩國的侵占,也全賴天朝的庇護。澳葡當局接待朝廷官員的規(guī)格,向有定例,無須過度解讀。清帝國已夕陽西下,但林則徐巡視澳門宣示主權(quán),還是起了震懾作用,令澳葡當局保持了中立。同一天,澳督邊度(Adrio Acaio da Silveira Pinto)便正式拒絕了英國商務(wù)監(jiān)督義律(Charles Elliot)請英國軍艦“保衛(wèi)”澳門的提議,重申中立立場。林則徐巡澳成功,并不意味著禁煙的成功,他面對的是更棘手的敵人。義律不滿澳督的中立政策,特別是在一八四○年二月四日英國軍艦闖入澳門內(nèi)港未獲準停泊后,就開始構(gòu)思軍事占領(lǐng)計劃,聲稱根據(jù)英葡協(xié)定,葡萄牙有義務(wù)保護英國臣民,英軍艦有權(quán)利駛?cè)肫现趁竦馗劭?,如不準許,后果嚴重。幾曾何時,英軍兩次攻占澳門,皆為明朝軍隊震懾驅(qū)趕,如今形勢急轉(zhuǎn)直下,英軍六月即北移珠江口,鴉片戰(zhàn)爭正式爆發(fā)。驚恐求和的道光皇帝,以“誤國病民,辦理不善”之罪名,革職查辦林則徐?!罢倬徴骱歪t(yī)并至。眼下病,肩頭事,怕愁重如春擔不起。儂去也,心應(yīng)碎!君住也,心應(yīng)碎!”不久戰(zhàn)死海上的鄧廷楨有此哀嘆,猶如文天祥“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之悲壯。
林則徐的悲劇,是時代的悲劇,是民族的悲劇。悲之,在于不知己知彼。魏源曾稱,“欲制外夷者,必先悉夷情始”。林則徐到廣州后,特意召見熟悉“夷情”的傳教士梁發(fā),并在梁發(fā)兒子梁進德的協(xié)助下主持編寫了中國第一部系統(tǒng)的地理書《四洲志》,還編輯《澳門新聞紙》,“開眼看世界”。近距離、多方位接觸澳門后,他才說“所得夷情,實為不少,制馭準備之方,多由此出”,為時已晚矣。強敵面前,清朝兵敗如山倒。
五" 孫中山禮遇飛南第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泵褡逦M?,誰主沉?。恳话肆晔辉率?,“亟拯斯民于水火,切扶大廈之將傾”的孫文在香山翠亨村誕生。孫文又名中山,幼名帝象,號日新,十二歲時自澳門踏上前往檀香山的輪船,“始見輪舟之奇,滄海之闊,自是有慕西學(xué)之心,窮天地之想”。宏圖大志,非同尋常,國家振興,點燃希望。
一八九二年秋,孫中山自香港西醫(yī)書院畢業(yè)后到澳門行醫(yī),兼任鏡湖醫(yī)院醫(yī)生,開創(chuàng)鏡湖醫(yī)院西醫(yī)之先河。兩年前,他已在澳門報刊發(fā)表《致鄭藻如書》,并與鄭觀應(yīng)等維新人士商討“改革明政”,與前輩共尋救國之策?;氐桨拈T后,孫中山協(xié)助在香港讀書時認識的葡萄牙友人飛南第創(chuàng)辦《鏡海叢報》中文版,宣傳民主思想,壯大革命聲勢。雖然在澳行醫(yī)一年便被當局以不具有葡萄牙醫(yī)學(xué)院學(xué)歷為名禁止懸壺,但這反倒促使他回到廣州后更加專心致志、全心全意投入民主革命,以更好、更有效的方式濟世。在澳期間,孫中山與曾經(jīng)幫助他申請行醫(yī)執(zhí)照的飛南第等人結(jié)下了更為深厚的友誼。一八九五年廣州起義失敗后,孫中山“變裝裹傷繞道澳門”,潛往飛南第處,再由他護送到香港,脫離險境,繼續(xù)革命生涯。
孫中山革命成功,離不開億萬中國人民的艱苦奮斗,離不開千萬仁人志士的流血犧牲,也離不開眾多海內(nèi)外華僑和友人的傾力支持。一九一二年元旦,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時,“最后一次在澳門握手道別,距今已經(jīng)十八年”的飛南第特意致函:“懷著最大的喜悅,為您的勝利以及榮任中華民國總統(tǒng)致以最衷心的祝賀”,“期望自己尚可盡點綿力為您效勞”,“希望我們的老交情重新開始;葡萄牙和中國這兩個親密的友邦,亦將在一年半載之后成為兩個共和國!那真是好極了”。同年五月,對澳門念念不忘的孫中山故地重游,在盧廉若公園接見澳門官紳,以示謝意,并再次與飛南第會晤,歡敘舊情。一九二一年就任非常大總統(tǒng)后,他曾擬聘飛南第為顧問,飛南第以年事已高婉辭。如斯友誼,人間難得。“十年身事各如萍,白首相逢淚滿纓”,君子之交,患難相見,無分民族,不論信仰,只有閃閃發(fā)亮的人性光輝和樸素深厚的人文關(guān)懷。這是澳門最動人美麗的遇見,也是世間最值得歌頌傳揚的故事。
孫中山一生從事革命事業(yè),歷經(jīng)艱險,正是因為在五湖四海有無數(shù)這樣的遇見,才化險為夷、化危為安,取得最后成功。澳門也很幸運,遇見了少年孫中山、青年孫中山和晚年孫中山,遇見了很多憂國憂民、探索民族復(fù)興之路的革命家、思想家,成為中國民主革命的策源地之一。而眾多的幸運遇見、眾多的動聽故事,又成就了澳門的光輝歲月和厚重歷史。
在澳門,西方遇見了中國,中國遇見了西方。澳門本身,就是西方與中國遇見的結(jié)果;澳門的歷史,也就是中國近代史的一個縮影,清晰勾勒出中國近代化艱難進程中的輪廓。其間,多少重要事件、重要人物都與澳門產(chǎn)生了關(guān)聯(lián),別有淵源;其間,有沖突和包容、有斗爭和妥協(xié)、有光榮與屈辱、有歡樂與悲哀,更有百折不撓的民族精神和閃爍世間的人性光輝。
所有這一切,又使澳門與祖國血脈相連、命運與共,使澳門與世界息息相關(guān)、同頻共振,鑄就了澳門古今同在、中西并舉的歷史文化底蘊,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交流互鑒經(jīng)驗,不同而和、和而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話語體系。所有這一切,奠定了澳門在中西交流史上的地位,激發(fā)澳門在“振興中華”“世界大同”征程上繼續(xù)前行,迎接下一個更加扣人心弦、入人心扉的遇見。
尾聲
“月出濠開鏡,清光一海天?!?/p>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五星紅旗首次在濠江中學(xué)冉冉升起,那么鮮艷、那么耀眼、那么激動人心。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九日下午五點,在葡萄牙國歌聲中,總督府門前的國旗徐徐降落,儀仗隊員折疊好后交給韋奇立(Rocha Vieira)總督??偠脚踉谛厍?,神情肅穆地步出了這座象征對澳門管治權(quán)的古老建筑。密密麻麻的雨點,沒能掩飾觀禮人群激動的淚花。
這一天,這一年,在大三巴牌坊臺階上由童聲領(lǐng)唱的《七子之歌》,響遍了澳門大街小巷,響遍了大江南北。聽到的人,無不心潮澎湃、熱淚盈眶。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凌晨零時,在軍樂團奏響的《義勇軍進行曲》樂聲中,五星紅旗和澳門特別行政區(qū)區(qū)旗在澳門文化中心徐徐升起。夾道歡迎解放軍進城的澳門市民,拉開巨大的紅色橫幅:“我們回家了!”
這一夜,“月明風清,波平如鏡”。珠江口,火樹銀花,璀璨奪目。松山燈塔照亮的海面上,掛著各色旗幟的船只來往穿梭,笛聲齊鳴。
(選自2024年第10期《人民文學(xué)》)
原刊責編" 梁" 豪
吳志良,一九八五年北京外國語學(xué)院葡萄牙語專業(yè)畢業(yè),一九八六年赴里斯本大學(xué)和葡萄牙天主教大學(xué)進修,一九九一年在澳門東亞大學(xué)完成為期兩年的公共行政課程,一九九七年獲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博士學(xué)位。任澳門基金會行政委員會主席、澳門文化界聯(lián)合總會會長、澳門學(xué)者同盟創(chuàng)會主席、歷史文化工作委員會主席、澳門大學(xué)客座教授和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名譽教授、全國政協(xié)文化文史和學(xué)習委員會副主任等職。主要從事澳門歷史與政治研究,著有《葡萄牙印象》《澳門政制》《東西交匯看澳門》《生存之道:論澳門政治制度與政治發(fā)展》《澳門政治制度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