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蓮亭
2019年,臘月二十一。
蓮亭,城西的城關村。正午的陽光,如一碗水,晃蕩在悠長而逼窄的巷道里。
冷風細瘦,蹲在門口的臺階上,半面灰塵,半面油煙?;银澴觿澾^瓷藍天空,碎裂聲,被城中村的嘈雜淹沒。
沿著那巷道,直行,再直行,右手,轉角處的院落,便是我租住的地方。
我已經忘了那是多少號院子,48號、52號,或者96號、135號,或許都不是,或許都是。在城中村,它們如出一轍。陷進墻壁的大門、昏暗局促的院落、兩層小樓、十來間房子、樓頂花花綠綠的衣物、墻角的蜂窩煤和破花盆,以及塞滿房子的雞毛蒜皮和無盡悲喜,在反復,在重疊,在千篇一律中,把日子的手掌心,磨出了老繭。
我去找老太太時,她正在廚房,給案板上剩余的面條,撒上玉米面粉,用鐵盆扣住。廚房生了火,溫騰騰的。我說,我過來把房退了,把房租和水電費一算。老太太問,收拾好了?我說差不多能住了。出廚房,老太太關好門。弓腰,一手扶腿,下臺階,上臺階,進了堂屋。她提過來一個板凳,叫我坐,很客氣,許是我要離開了的緣故吧。她從抽屜里翻出一個很厚的麻紙皮作業(yè)本,從卷起的皺頁里找出我的一頁,用筆撥拉著算了一圈。說,房費你交到10月份,還欠三個月,600元,水費,一月10元,共30元,電費上午我兒子給你看了一下,上次抄表到這次,用了102度電,102元,你要是覺著不準,上去對一下。我說看過就行了。一共732元,兩元就算了吧。老太太很快算出了總數,用筆指著紙上的一串數字,說,你再看看。我說合適著呢,我給你微信轉賬過去。
老太太七十多了,用微信收房租,是她女兒教她的。老太太微信名叫喜羊羊,頭像是卡通圖片。估計是外孫女設置的。
我上二樓,正中間,朝北方向的那間小屋,是我住的。破舊的網紗門簾,從夏天掛到了冬天。掛鉤處,撕了口子,勉強搭著,不至于掉落。天暖時,洗過一次,挨地的一邊,沾滿灰土。都是湊活著過的,也再無心思去清洗。揭起門簾,開鎖進門,狹長的一間屋子,七八個平米。被褥、書籍、鍋碗瓢盆、衣物、米面油等,早已提前幾天陸續(xù)搬走。屋里空蕩蕩,像一個人,把滿腔的心事,一一搬走了。它捧著那份空,顯得茫然,失落,無所適從。
房子里空了。
只有干硬的床板和落滿油污的長條桌,豎擺著。墻上不知什么人什么時候貼過的塑料墻紙,還照舊貼著,卷著邊,沾著塵。屋里橫掛的鐵絲,也空著。門口的鏡子,把它們重新反射,但反射出的,還是舊時模樣。除了這些,再無他物。我搬進去之前,它是這樣,我搬離之后,它依然這樣。就好像我不曾住過。
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屋子,一年多的光景,早已銷聲匿跡。這一切,讓人恍惚,讓人悵然。它曾經塞滿了我那瑣碎又貧寒的日子,它曾經守著一個人在被窩里的書寫與舊夢,也曾經盛放過兩個人的歡愉與窘迫。它曾經是我這遼闊人間唯一的立錐之地,曾經是我午夜歸來僅有的落腳之所。好多個黃昏,好多個夜晚,在別人的高歌和燈火里,我滿心疲倦,回到了這里,劃好門閂,一頭扎進被窩,可憐兮兮,自己攬緊自己的夢,假裝很富有的樣子,睡了過去。第二天,我掬著臉盆里的水,囫圇洗過之后,還是堂而皇之地出了屋子,鎖了門,跋涉在日子的泥潭里。
我曾在這里住過。我似乎不曾住過。
我只是這里的一個寄居者。像一只寄居蟹,把別人的螺殼,當作自己的歸宿。它和所有城中村的屋子一樣,只是一枚螺殼。海水把它和寄居者,反復腌漬,腌出了一天又一天的咸澀味道。
我拍了照片,留個念想。我似乎還有不舍,不舍我那些漫長的城中村歲月。
正午的陽光,還是一碗寡淡的水,我走出蓮亭那悠長而逼窄的巷道。從那一刻起,我徹底告別了城中村,告別了寄居的日子。我將住上高樓,擁有屬于我的106平米。我沒有歡喜,沒有釋然,沒有眷戀。這么多年,正午的陽光,早已把一個人的內心淘洗得泛白,淘洗得波瀾不驚,淘洗得如同一塊素白的棉布,在日子的骨縫里晾多久,都不會被歲月的風吹出嘩啦啦的聲響。
我是從2017年3月搬進蓮亭的。
天氣漸熱,城中村散發(fā)著各種噪音和不安。我和妻子在好幾處城中村晃悠了一個下午,又一個上午。我們去西關,去石馬坪,去堅家河,甚至去張家溝和東方紅新村。但沒有去南城根,我不想去那里。我曾在那里住過太久,有好多熟識的人。他們以為我離開南城根以后,會攀上高樓,換個活法??啥嗄暌院?,他們若知道我還在城市低處漂泊,我該何等窘迫,而他們也會滿心失落。他們定然認為一個離開南城根的人,會過得體面,過得像模像樣。我是那個離開的人,試水的人,甚至背負著他們期翼的人。我不能落荒而歸。我要把自己藏在另一個南城根,小心翼翼。
我們沒有找到一間合適的出租屋。不是大大小小的屋子已塞滿租客,便是整個院子嘈雜不堪。不是門開在巷道不安全,便是沒有廁所需要到百米開外的公廁解決問題。我們摸著汗水,脫掉外衣,擠著公交,來到蓮亭。
蓮亭被馬路割成南北兩塊,是這個城市最大的城中村,破被褥一般,鋪在城西。巷道口,擺滿了各種小攤點,燒烤、涼菜、面皮、蔬菜、襪子、褲衩、水果、炒河粉、牛筋面、關東煮、酸辣粉、菜刀案板、水壺塑料盆,等等。午后,巷道里出沒的人不多。攤販們昏昏欲睡。溫熱,在車流和尾氣中,隨著揚塵,慢慢蒸騰,慢慢蒸騰,最后,蓋住了蓮亭。我們買了兩塊菠蘿。菠蘿裝在方形玻璃缸中,切成塊,插入一次性筷子,用來做把。缸里裝滿水,漂著白沫。賣菠蘿的男人,面容粗糙,手指干枯,和他手里水珠滴滴答答的菠蘿,那么遙遠。
我們在北邊的巷道里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出租屋。很多院子,都滿著。
蓮亭周邊,有一所大學,學生很多在這里租了房子,也不是學習,也不是做飯,多是帶著對象來這里睡覺。在外面開房,太貴,而且經常開房,更貴。在蓮亭租個房,離學校近,辦事方便,房租一年也就兩三千元。還有一所中學,農村學生占了大半,他們獨自在蓮亭租房念書。還有一所小學。很多農村父母,撂下耕地,花錢托人把孩子轉進城,在蓮亭租了房,男人打工,女人照看孩子。有些為了方便,把爺爺奶奶帶進城照看孩子,兩口子打工。蓮亭東邊,有個十字路口,鄉(xiāng)下來的人,每天聚在那里,等零活。多是背沙、打墻、和水泥、挖坑埋管這些苦極了的活。為了方便,他們也租住在蓮亭,早出晚歸,靠著一身力氣,掙點血汗錢。
這些人,租了蓮亭的大部分房子,剩余的,亂七八糟,我也搞不清。
我們又來到南邊。在縱橫如網的巷道里,來來回回,在幽暗晦深的門洞里,出出進進。進入院子,喊,有房沒?房主隨口撂出——沒有。有的院子,喊半天,也無人應答,只得悻悻而出。也有的院子,喊聲尚未出口,一條惡狗從屋里沖出,狂吠著,似要把人大卸八塊一般,尚未聽清房主答復,夾著一褲襠子冷汗,趕緊奪門而出,掃興至極。有的院子,問過,房主不答有無,滿臉僵硬如死肉,橫著眼把人上下搜索幾遍,像對待盜賊一樣,搜得人渾身如潑涼水,然后才問,幾個人?。恳宦爟蓚€人住,臉色大變,難以說清是何種表情,讓人怵然。我們是合法夫妻,又非偷雞摸狗。見此情景,只好全身而退,即便是宮殿,也不敢登入半步了。
最后,我們尋到我后來租住的那個院子。
我倒是看上院子相對亮堂,掃得干干凈凈,沒有堆放雜物,廊檐下擺著一排花,冒著綠意,讓人悅目。這樣的院落,在城中村,真是難得一尋了。我喊問有房沒?堂屋門緩緩推開,頂著一頭白發(fā)的老太太出來,一手扶著膝蓋,滿臉帶笑,說,房有,不知道你們能看上不,二樓兩間,你們先上去看,我腿不行,后面上。
院子呈回字型,蓋著兩層樓,大大小小十來間房。一樓老太太自家用,二樓出租。水在大門口一間柴房里。廁所在一樓拐角處。上二樓,同樣拐角處,有一間房,方方正正,窗口正對樓梯口。二樓北面中間,也空著一間,房小,狹長,沒有窗。兩個房一比較,還是樓梯口的好些,因為大,能放東西。結婚以后,除了被褥、鍋碗和書,雜物也多了起來,沒個寬敞點的地方,都堆不下。
老太太扶著欄桿,上了樓,問過房價、水電費等,我基本確定就租拐角處這間房了。房租每月三百,略貴,但一想院子整潔、清靜,也就罷了。
隨后的幾天,我開始陸續(xù)從盛世花園小區(qū)往來搬東西。白天上班,只能晚上,有時扛著大包小包趕公交,有時提不動只得打出租。搬家,其實也不叫搬家,一個城市里的寄居者,哪里有家?只有一個暫時的棲身之所罷了。最吃力的是書和樣刊,看著不多,隨便幾本,就塞滿袋子,提起來,走一段,勒得胳膊麻。鍋碗、電磁爐、小太陽,我畢業(yè)后住進南城根時買的,用了七八年,一直沒有壞。妻子婚前送我的十字繡,即便舊了,也要帶上,跟了我輾轉多年,也舍不得扔。我呀,有個戀舊物的怪癖,好多東西,舊了,壞了,一直堆著,占著地方,也下不了丟棄的狠心。
東西搬完,最后把自己搬進去,又一段寄居的日子便開始了。
靠墻用木板支著一張大床,一小半碼放著書,一小半擺著裝滿衣物的紙箱,剩下的地方,便是睡覺的空間了。窗戶前擺了桌子,放著做飯的一套。房子朝東,門在墻角,被堵著,曬不進太陽,平日便很陰潮。三月的天,光蓋被子不行,還得上面加毛毯。即便如此,陰天,縮在被窩,也瑟瑟發(fā)抖。好在這些年,我凍慣了,骨頭里早已灌滿了寒冷,再說三月已過半,四月五月也便不遠了,天,遲早會暖和起來。再冷的天,咬咬牙,也就過了。
我住過很多出租屋,這一間,算是最陰潮的。灑在地上的水,拖過的地,總是干不了。窗戶對著樓梯,上上下下總有人,也不好全打開,否則暴露給別人,總有種裸奔的錯覺。慢慢的,房子里的一切都在發(fā)霉。壓在底層的書,發(fā)脹,泛黃。案板背面,布滿了黑黃的霉斑和難以干透的水漬。地上的東西,變得軟塌塌,濕漉漉。被褥一天不曬,躺進去,像臥在泥坑里,皮膚被一點點漚紅,漚出成坨的紅色斑塊。
用小太陽吧,也非長久之計,一來太費電,一月下來光電費都吃不消,二來小太陽不散熱,照在哪里哪里熱,跟烤餅子一樣,所照之處,似有焦糊之狀,照不到的地方,依舊猶如水潑。只能中午吃飯、晚上寫作時,開一陣,暖暖身子,哄哄自己。
房子一潮,蠅末子便大量繁衍。密密實實,黑芝麻一樣,爬在窗戶上,實在讓人糟心。吃不完的飯食,用盤子扣嚴實,下午一揭開,竟然也有蠅末子,受到驚嚇,慌亂飛出。閑了無事,打蠅末子倒成了一種消遣??此w來,伸出雙手,啪一聲,拍死在掌心,留下一點紅血跡??此乐?,伸出手去,啪一聲,拍死在玻璃上。但我消滅的速度終是趕不上它們繁衍的速度。最后,實在沒轍,拿打火機燒。把火開到最大,打著,朝它們齊齊燒去,只聽見細微的哧啦聲,落在窗臺,成了焦糊狀。也有燒掉翅膀,抽搐掙扎的,于是想,都是生命,來這世上一遭本就不易,卻要死在我手里,也是殘忍。
到了夏天,潮氣散盡,酷熱襲來,屋子不通風,猶如蒸籠。睡到半夜,總是被熱醒,一抹額頭,大汗?jié)饷?,頭發(fā)濕透,順手摸來枕邊短袖,胡亂一擦,又迷糊睡去。窗戶也是不敢開的,怕走光呀。只好把門敞著,求得一絲涼意。好在網上買了蚊香,點著后,避免了蚊子騷擾之苦。但熱啊,熱比冷難受。冷了可以多蓋幾層被,總是有辦法。熱了最多扒光,電風扇不敢徹夜吹,怕吹過頭,感冒事小,萬一中風。整個夏天,我那門,晚上沒有關過一次。好在老太太將大門看得緊實,也不會有盜賊流氓之類。
也不知道那個夏天是怎么熬過去的。
又到了冬天,房子再次陷入陰冷。妻子放寒假過來,跟我擠在一起。每天凍得縮手縮腳,原本晚上洗臉的習慣,太冷,也省了。中午,妻子套著我的棉襖,站在鍋灶前做飯,凍得牙齒打顫,鼻涕都快要銜不住了,埋怨著,你這啥鬼地方,能把人凍瘋。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咧嘴而笑,吸著冷氣,接過鍋鏟,讓她到床上暖著去。
又到了二三月,實在太冷,我決定搬到正中間那房子里去。這時候,小,已不是問題,只要暖和點就行。
那房子,坐北朝南,陽光正好落在門口,一大坨,亮晃晃的。至于暖不暖,倒是次要,只要看著那坨陽光,心里便溫騰騰的。我找了老太太,說了搬房的想法,老太太同意。按理說,那房子小很多,房租應該便宜點,但我沒好開口,依舊每月交三百元房租,偶爾拖欠一兩月,后面總會補交。房租,是城中村的房東們的主要收入,養(yǎng)家糊口,少不得的,況且,也少不了。
某個午后,我在外面胡亂吃了一口,開始螞蟻搬家一樣,每天一點,每天一點,把東西往正中間的屋子搬了。搬進去,東西堆了滿屋子,只剩巴掌大的一坨地方,僅供做飯洗臉。
我去市場買了蜂窩煤爐和水壺,想著燒個爐子,有壺開水,也就暖和了。但爐子買來,就一直擺在墻角,沒生過一次火。一來買蜂窩煤不方便,大氣污染防治,把賣蜂窩煤和散裝煤的搞沒了,不知去哪里找;二來自己懶惰,得過且過的毛病又犯了。就這樣,煤爐也沒用過,直到后來搬離蓮亭之前,送了人。
搬進小房子,屋里似乎不太冷了,或許是心理作用吧。某個正午,隔著破門簾,看著門外的陽光,雖然流不進屋子,但它依然烘烤著一個人單薄的日子。有時候,搬出凳子,坐在陽光里,端著碗吃飯,即便滿心凄楚,即便光陰寒酸,但骨縫里還是漏進了一星火光。于是,整個冬天,門口的陽光,便成了我這樣的窮人的念想。
老太太一家三口人。老太太,老伴,兒子。
老伴常年癱瘓,也不知什么病所致。每天臨近中午,老太太和兒子將老頭從臥室抬出來,擺到沙發(fā)上,摁開電視。電視能演半天,老頭也不知能否聽清,只是呆呆看著,嘴半張,偶爾咿咿呀呀兩句,也不知說的啥意思。嘴里總是流哈喇子,扯了半尺長,老太太忙畢,進屋,拾起舊毛巾,把哈喇子一擦,嘆口氣。
想必老頭前些年是可以走動的,因為廁所里安著鐵扶手,蹲坑子起來時,可以抓著使勁。只是后來,用不上了。
看了半天電視,兒子在家,便又和老太太一起抬進臥室。兒子不在,老太太一人是無能為力的。只得等,有時,等不住,老太太站院子喊我下去幫忙。我下樓,進屋,和老太太一起抬。老頭瘦得皮包骨頭了,但骨架大,抬起來,還是很吃力,加之不得要領,花了十來分鐘,才抬進去,一身大汗。出門時,老太太連著說麻煩你了,麻煩你了。
兒子據說在一家單位上班,但我看他一天倒很清閑,睡到九點,洗漱完畢,才消消停停出門。有時干脆不去,在院子搗鼓花草。有時,早上出了門,連續(xù)幾天不著家,也不知干什么去了??焖氖畾q的人了,說是結過婚,離了,再沒找下。想必這樣的人,沒有房貸,有私家車,坐等拆遷,又有正式工作,人也長得不賴,身邊的女人是不會缺的。
我住了一年多,偶爾也跟他打個照面,但從未說過話。人家是房東,我是房客。人家自覺高人一等,是看不起我們這些租客的,眉目間、言辭里,也多是不屑。
老太太還有一個大兒子,住樓房,算是另外一家人了。平日里也不見得來,孫子也很少來。只是有次孫子報名,大兒子托小兒子找人花錢往好學校報。最后,花了幾萬元,找了省城的人,結果沒辦成。臨近開學,一家三口,焦急萬分,來老太太家商量對策。
還有兩個女兒,都出嫁了。其中一個逢年過節(jié)回來,住一段時間,洗衣做飯,倒是孝敬。
老太太大概七十來歲了吧。中等個,慈眉善目,滿頭白發(fā),常年穿藏藍色外套,衣服舊了,但也洗得干凈。聽說老太太退休前是某個工廠的會計,退休前,剛好企業(yè)改制,下崗了。老太太能寫一手好字,想必跟當會計有關。水房門上、廁所門上,老太太都寫了數行粉筆字,字跡工整,提醒房客,節(jié)約用水,接水后隨手關門,不可在水房淘洗拖把、倒殘渣剩飯等,也提醒大家上完廁所一定要舀水沖,桶里沒水可到水房去接,晚上上完廁所,切記關燈,不可隨地吐痰撒尿等等。
老太太租房,是要挑選的,上班的人要,學生要,打工的要,帶孩子上學的不要,嫌太吵,面目不周正的不要,怕行為不端、偷雞摸狗。她家還有一處院落,在蓮亭半山上,路較遠,那些可租可不租的,便打發(fā)到那處院落,若租客能看上,就定了,看不上,別處再找。
我住進去后的夏天,暑假未到,院子突然來了很多年輕人,都是附近那所大學的學生,他們一下子租了六七間房,就連一樓平時不太住人的房子,也租了。這些學生,給一所山東民辦大學招生。從高考前半月開始,他們住進來,每天上午下午,都由兩個胖子給介紹招生經驗,以及如何跟考生及家長聯(lián)絡、建立關系、推薦這所學校等。每到中午、晚上,他們出出進進,大聲喧鬧,看電影,玩手機,打情罵俏,一直到午夜,讓人心神不寧。高考剛一結束,便開始給考生和家長一一打電話,他們的一套說辭,全寫在紙上,大多照本宣科,偶爾也吹得天花亂墜。好像招一個生,有提成。這些還在讀大一大二的學生,不去學校,成天呆在出租屋,各種忽悠著考生和家長,一種不離不棄、為你操碎心的樣子,很像保險推銷員。除了打電話聯(lián)絡宣傳,他們也去學校門口發(fā)傳單。每天早晚,還要坐在一起開會,喊口號,統(tǒng)計有報名意愿的人數,布置第二天的工作,對于那些招生不利的,還會提出嚴厲批評。這套流程,很有傳銷的感覺。
整個夏天,院子都深陷進聒噪的泥潭里。老太太想必也是滿心煩躁的,但她得忍著,畢竟六七間房一次性租出去,每月要兩千來元的房租,也不是個小數。要是換別人,在屋子里大聲說話,老太太便站到院子喊著名字,提醒聲音小點。
到了第二年夏天,那兩個胖子又來了,只是帶來的學生是另外一撥人。想必他們兩人是掙了提成的。至于學生,怕是瞎混了兩三個月,連個買化妝品的錢也沒掙到。他們依舊喧鬧,依舊嘈雜,依舊出出進進,依然照本宣科,依舊為家長學生操碎了心。
到了冬天,廚房的煤爐不能滅,要供暖。煤爐上,總搭個水壺,水燒開,水壺在煤火上燒得屁股疼,渾身抖著,壺蓋磕得當當響,壺嘴里的熱氣,噴出來,那么長,那么白。老太太把自家的水壺灌滿,再燒一壺,水又開了,便開始叫院子的租客提電壺來接水。整個冬天,院子里人們的熱水,都是老太太供應的。我有時回去晚,老太太也給我留著,她若不在,我自己進廚房,灌滿電壺,再接一壺涼水,搭到煤爐上。
其實一壺熱水,倒沒什么,插上燒水壺,很快也能燒開。只是老太太的一壺水,讓人心里暖和。我在南城根住時,老賈有時候用柴火燒開了水,也叫我去提。即便已多年過去,一想起,還是覺得老賈人好。就像老太太一樣,不把租房的人下眼看。這就夠了。
很多時候,老太太是孤寂的。老伴說不了話。一院子的聲音,若不主動去搭理,沒一句跟她有關系。即便兒子來了,也很多時候都在和她吵架拌嘴。
有時,村里有人過世,會來人報喪。城中村蓮亭,也是個村子,很多房東,以前都是種地的,一村人,互相熟知,有個紅白事,對路的,還要請一下。從農村到城中村,鄉(xiāng)情寡淡了,如折斷的藕,但畢竟還連著幾根絲。來報喪的人,喊叫著婭婭(阿姨),進了屋子,說誰誰大(父親)過世了,孝子讓我請你哩。老太太忙著找煙,嘴里哦哦著,說,前些日子我還看在門口曬太陽,好好的,手里端著滿滿一碗飯,我還笑著說你飯量扎實啊,咋說過世就過世了。來人說,癌,查出來就晚期了。老太太哦哦著,一聽癌,突然歿了,倒也習以為常。她把火機遞給來人,說,我先把面條搟好,中午過去燒個紙,狼吃的娃(她兒子)幾天不見人影子。來人嗯嗯應著走了。
老太太瞅著老頭,老頭木在沙發(fā)上,不知世事。老頭癱瘓了這么久,倒是命牢。十點了,院子里的人,都出門各自忙碌去了。風把門簾揭起,把兩個人的暮年揭起,日子寥落,屈指可數。
巷道里,噼里啪啦響起了鞭炮聲。
回到南城根
我是在一個醉酒之夜來到了南城根——一個低處的城中村,在搬到蓮亭之前,我曾在這里生活過多年。
我像一個逃兵,趁著夜色,潛伏進南城根之前,五兩,七兩,或者近一斤白酒,讓一個日漸陷入中年困境的男人,兩眼迷糊,雙腿發(fā)軟,大腦昏沉,搖搖擺擺進入合作巷。合作巷,擺臺球案的老頭不見了,他的瓜皮帽,我依然記著,它破舊、灰暗,本是一頂八牙黑皮帽,風吹日曬,變了模樣,即便丟掉,也無人撿拾了。他或許住進了廉租房,好多年前,我還混跡于南城根時,隱約聽他說正申請廉租房。巷道口的沙棗花,許是開過了。它只是一棵樹,擠在樓群間,一副被壓迫的委屈樣子。暮春,也或是初夏,它曾開過一樹繁花,花如米粒大小,喇叭狀。它可真香啊,整條巷道都被它暈染得香噴噴的。
合作巷,還有什么?還有那家麻辣燙,早已倒閉。還有東側,長長的巷道,巷道里的少年,帶著姑娘,坐在薔薇花下,抽著煙。那時他們年少,穿兩件天藍色的校服。而今,想必已混跡江湖了吧。他們不會再坐于花下。
長長的巷道里,還下過長長的雨,我在雨夜里獨自走過。
合作巷盡頭,是臺階,臺階從中間分開,安了扶手。
我腳下打著絆子,撐著扶手,伸直腰桿,下了臺階。還好,一個人尚且知道在午夜保持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否則,當他曾經落荒而去,多年后,又落荒而來,這真是一件讓人掃興的事。
南城根的巷道亮堂了許多啊。亮堂了許多啊。以前,這巷道,黑燈瞎火,走路除了憑直覺之外,便是借著遠處漏下來的點滴燈光,走得深深淺淺。我曾在黑燈瞎火里回過很多次南城根,像一滴雨,在午夜,回到了池塘。而此刻,南城根,除了路燈繃著發(fā)炎的眼睛,一切都睡了。我不再是一滴雨,我只是桌上的一攤酒,被生活的破抹布順手揩去了。
南城根的路,鋪了磚塊,倒是平整了很多。之前,一直是水泥路硬,有些地方破損了,一腳踩下去,噗嗤一聲,泥水順著縫隙噴出,會濺一褲子,敗了那些脂粉濃艷的姑娘們的興致。她們摸出衛(wèi)生紙,翹著碩圓屁股,擦掉污泥,順手甩掉衛(wèi)生紙,出了巷道?,F在不會了,姑娘們完全可以挺胸翹臀走出巷道,春風得意。
兩側的鋪子,早已打烊。拉閘門,把一切隔絕。那間曾閑置過許久,被人租去,開了榨油房,隨后,又被人租去,裝修一番,住進了一對男女,門口鐵柵欄里拴著兩只狗。如今男女不見了,狗也不見了,成了酒吧。隔壁那間永遠開不住的鋪面,巷子里的人都說風水不好,賣過關東煮、大餅、夫妻用品店、蔬菜店、小超市、胸罩襪子內衣,等等。我已經記不清了,但都超不過三個月,真是奇怪。那家藥店也換了主人。以前,我常在她那里取藥。藥很管用,每次感冒,給我開三頓,每頓我分一半吃,吃三四次,就好了。有一次落枕,脖子疼痛難忍,去她那,竟也有口服藥。我常向朋友推薦她的藥店,有朋友開玩笑說,她開的藥量大,一頓能把人吃暈過去。我想,我吃一半,看來劑量剛好。有次去取藥,她妹妹也在,跟她學藝。她說要搬地方,到城邊去,在那買了經濟適用房,打算在小區(qū)門口開個店,方便些。如今,也不知她的店開了沒,我怕是再也找不到了。這城市,有時很小,有時,卻很大。
巷道里,出租碟片的,賣大餅的,麻將館,小超市,縫衣店,我醉眼朦朧,沒有看清,想必也不見了。有些房子還在,有些拆掉了。至于新開的店,我都不熟,跟我也沒有關系。
電視臺,也搬走了。它在南城根好多年。我曾在電視臺工作過四年。當時,我剛從學校畢業(yè),二十歲,嫩生生的,憨兮兮的,無所畏懼,也卑微膽怯。在那里,我干記者。報選題,拍鏡頭,采訪同期聲,回來寫稿件,最后剪輯成完整的片子,再提交。挨過批評,受過表揚,犯過錯,惹過事,熱鬧過,苦悶過。很辛苦,常常加班,逢年過節(jié),干通宵,怕是最辛苦的單位和最辛苦的工作了。大家常說,干新聞,就是個電視民工,腦力加體力,甚至還不如民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年三十播春晚沒新聞,其余三百六十四天,天天有,驢拉磨似的,一圈又一圈,一天接一天,沒個消停,也沒有盡頭。好在那時年輕,無牽無掛,也滿懷新聞理想,所有的辛苦睡一覺,也便一掃而光了。有時,一個人去采訪,單槍匹馬。大多時候兩個人搭檔,一男一女。老話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也有道理。大家開玩笑:在電視臺,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上輩子沒干好事,這輩子才干電視。
跟我一起進電視臺的那撥人,都是1985年左右出生,年齡相仿,大家打打鬧鬧,吃喝玩樂,無憂無慮,關系也很好。如今,他們早已膝下有子,背著家庭的殼,小心翼翼過著日子,早已沒有了年輕時橫沖直闖、在所不惜的勇氣了。
在電視臺四年,是我最好的年齡。那是一個人把青春的花朵開到荼蘼的日子,是一個人揣著千把元工資看見藍天就想插根雞毛飛起來的日子,是一個人睡在拳頭大小的出租屋仍然覺得未來可期的日子,是一個人一打啤酒半袋瓜子就感覺幸福到炸裂的日子,是一個人尚且心懷天下肩扛道義覺得全世界記者最牛逼的日子。可惜,這樣的日子,很快就沒有了。后來,我離開了電視臺,所剩無幾的青春,一剎那間,戛然而止了。
如今,電視臺也搬了。新址我沒過去,聽說裝修得很漂亮。我總是對離開的地方充滿恐懼,也不知為什么,我害怕面對那些熟悉的人,他們依然留守在那里,而我,已隨波逐流,遠離他們。電視臺搬之前,那塊地皮,已提前賣給了開發(fā)商,他們迫不及待地催促著盡快搬掉,看著瘋漲的房價他們就連睡覺也都笑腫了嘴。
我常想起電視臺辦公樓前的那棵柳樹。剛上班時,它有三層樓高。春天,它先是鵝黃,然后一下子就綠了,也沒個過渡。柳絮飄進辦公室時,春天也就到頭了。我離開電視臺時,它已有七層樓一般高了。我曾感慨,一棵樹,用高度記錄著時間,而我呢?用什么記錄這日光流年。現在,也不知那棵柳樹還在不在了。此刻,在黑夜里,我看不清一棵樹,就如同,在黑夜里,我看不清一群人的過往。
南城根,我曾熟悉的都一一消失了。
只是在晃蕩的夜色里,它們被一個曾經的寄居者想起。它們都消失了,南城根顯得很空,一個人的記憶開始無處落腳,懸在頭頂。這一切,都讓人在酒后顯得傷感。
我鉆進更深的巷道,右拐,左折,再右拐,巷道盡頭,最后一家,便是我住過好多年的77號院。
院門還是開著。多少年了,南城根的人們都會在夜深之后,緊鎖大門,即便不鎖,也會虛掩起來,做個樣子。但77 號院,從來沒有鎖過。
我再也回不到南城根77號院二樓南邊那間房子了。我站在院子,像一個夜游者,或者像一滴進不了池塘的水。
大門對面的兩間瓦房,現在不知住了什么人。他們已在夢中,他們深陷夢中,在城市的最低處,做最泥濘的夢。他們不知道一個曾經的寄居者回到了院子,正看著那間住過一年多的瓦房。被煙熏火燎過的瓦房,有一張大床的瓦房,我那些狐朋狗友都睡過的瓦房,它此刻裝著另一個人的日子。
西邊的兩層樓。我在時,一樓邊上住著一個高中生,高三時,談了對象,時常帶回來,一起做飯、睡覺、寫作業(yè)。后來,考了個醫(yī)學類三本走了。老賈兒媳婦的侄女住了進去,再后來,這侄女結婚,也搬離了?,F在不知住著什么人。
二樓,較大的一間,住著老賈兒子一家。兩口子也是擺攤的,只是在學校邊,靠著學生,能好賣點。一大早,女人推著帶輪的鐵皮柜出巷道,穿馬路,過橋,到了學校門口。男人十點多起來,扯著拖鞋,洗漱完畢,給花澆澆水,給狗梳梳毛,坐在臺階上,抽兩根煙,喝一杯茶,慢騰騰去換班了。女人回來做飯,男人守攤。每天如此,刮風下雨,也沒個停歇。除了不多的房租,這是他們主要的經濟來源。男人和我說話很少,我感覺他是看不起我們這些房客的。他是老天水人,自小有一種優(yōu)越感,即便日子過得窘迫,那根傲骨還是直楞楞從衣衫里戳出來,尾巴一般,亮給旁人看。女人倒很好,我們常說些家長里短的事。
他們屋子隔壁,住著我。起初,我住在院子瓦房里,后來,搬上二樓,一直住到離開,住了六七年。那間屋子,靠窗支著一張舊課桌,擺著電磁爐、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等。做飯時,打開窗,油煙能散出去。門后是很舊的洗臉盆架,銹跡斑斑,站不穩(wěn)當,靠墻撐著。一邊是兩只老式紅絨沙發(fā),很結實。絨布愛吸土,隔段時間得把坐墊掏出來,提根棍子站樓道里敲打,直敲得塵土飛揚。沙發(fā)是笨花家的,他們房子小,說是暫放我這,一放,就放了好多年(也不知他們后來有沒住進廉租房,如果住進去了,那對沙發(fā)想必是會帶走的,那可是他們從老家?guī)淼淖铙w面的物件)。另一邊,是張寫字臺,我從舊貨市場買的,帶一把椅子。靠里面,支一張單人床。床頭,立著一個原先就有的舊衣柜,柜門被床擋著,開不展。衣柜邊,我貼了張明星畫,斜著貼的,忘了是哪個,貼上去后,再也沒動過,落滿灰塵??看驳膲ι?,我貼了帶四葉草圖案的綠墻紙。破了,用膠帶一粘。又破了,再用膠帶一粘。最后,半面墻,多是膠帶。
房子很小,六七個平米。每天下班,推開窗戶,在油煙升騰里做一鍋飯,盛到大鐵盆里,端到老賈屋子,吃著飯,邊看電視,邊跟老賈閑聊。晚上,坐在床上,抱著電腦寫東西。夏天,太熱,窗戶和門都是敞開的,即便如此,也酷熱難耐,只好不停吹電風扇。冬天,又冷,一早起來,臉盆里的剩水結了冰。廁所在院子一角,半夜起來,披著衣服,瑟瑟縮縮去上廁所。凍了一遭,睡意全無。蜷縮在被子里,渾身冰涼,牙齒打顫,聽著不遠處鍋爐房徹夜的吼叫聲,可跟我沒有關系。那時,每逢冬天,同事們很關心何時供暖,而我沒有暖氣,我和城中村的所有人一樣,都是城市的局外人,供暖早晚和我們無關。有時,也來三五寫詩的朋友,聚一起,我炒個菜,大家吹著牛逼,把二斤廉價的酒灌進肚子,面紅耳赤,頭昏眼花,讀幾首詩,覺得全世界只有我們寫的才是詩,其余都是狗屁。
此刻,我已想不清那些明亮又昏暗、酷熱又嚴寒的日子,被我是如何一天天消磨掉的。最終,我們都會陷入生活的圈套,被現實摁住,在沙子地上不停摩擦,只剩一根疼痛的骨頭,掛在屋檐下,跟半截干辣椒一樣,等著丟進日子的油鍋,被炸得焦黑不堪。
在這間屋子,我一住多年,我離開電視臺去鄉(xiāng)下當老師時,也一直沒退。房租一開始二百,后來漲了,一直三百。大多時候,攢三四個月,交一次房租。
后來,我要結婚了,我不能再住南城根了。雖然也有人曾在逼仄的出租屋結了婚,生了娃,但我還是想著體面一些,想著不要太寒酸,想著人家姑娘這一輩子就跟定我了,談戀愛時擠擠這出租屋還可以,結婚還擠就對不住人家了。我開始忙著收拾羅玉小區(qū)的房子,雜事太多,南城根我便再也沒有過去,屋子里的東西,父母一點點搬了下來。
我不知道我走了以后,那間房子都被什么人住過,就像我不知道此刻那張單人床上躺著一個什么樣的人。如果我上去,推開那扇門,看見床上還躺著那個曾經二十多歲的我。他的頭頂是堆起來的書,書折在某一頁;四葉草如同青春,蓬勃而雜蕪,把一個人的夢境染綠;一篇尚未寫完的文章里,主人公飛在半空,像一尾魚,借著風流浪。我該去叫醒他,說我來看你了,還是幫他把被角拉拉,蓋住胳膊,然后離開。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我們之間隔著一條時間的河流,它攜裹而來,滾滾而去,難以返回。
我知道這里再也沒有我的落腳之地了,即便多年以后我還是能輕車熟路地來到這里,即便我的骨子里已經長滿了城中村的荒草,我還是離開了。
我從院子走了出來,右拐,直行,左拐,就到了主巷道。燈火依舊。沒有人知道一個曾經長久的寄居者回到了這里,又離開了這里。就如同沒有人知道我曾在南城根的日日夜夜。人們只在自己苦澀的日子艱辛游走,人們無暇顧及另一個人的何去何從。
我只是順道,想起了我的舊時光。我只是順道,看了看那死去的年華。我空有一腔傷感,進了南城根,沒人知道我是誰,出了南城根,我也忘了我是誰。
我是在另一個冬至的正午,回到另一個南城根的。
南城根,分為南城根一隊、南城根二隊,相當于一個村的兩個大隊。很早之前,是被菜地連到一塊的,后來,被馬路和高樓切割開,兩者之間,也就沒多大聯(lián)系了。有電視臺的那邊,是南二隊。有藉濱市場的這邊,是南一隊。我這么說,或許會清楚一點。所以準確點,我是回到了南一隊。
我忘了我為什么要去南城根?;蛟S我就是想去看看吧。陽光盛大,寒意襲人,巷道灰舊。正午,行人如塵,起起伏伏,各自飄去。我走進那條巷道。巷道口,之前有很多小攤,補鞋的,修自行車的,賣水果的,賣蔬菜的,賣涼粉面皮的,夏天還有賣面魚的,坐下來,醋的,漿水的,各來一碗。紅油辣子綠韭菜,白魚兒、黃魚兒,游在清湯里。人間至味,莫過于此吧。后來,補鞋的不見了,修自行車的不見了,賣蔬菜的不來了,賣面魚的也不來了。巷道口,空蕩蕩。也不知他們去了何處謀生。
我去的時候,只有一個水果攤,枯黃的女人,坐在攤子后面,和她的水果一起,落滿塵埃。她身后圍著撕了一邊的大紙箱,用來抵御風寒。她坐于其中,袖著手,兩腿中間,擺著小火爐。風從南邊吹來,風,也從北邊吹來。風把她的溫暖捎帶而去。她像被世界遺棄的菩薩,遭受人間的冷落和苦難。
進巷道,左手,是藉濱市場。人們不知道南一隊,不知道合作巷,但都知道藉濱市場。這市場,許是有些年頭了。一個很大的頂棚,用鋼管撐著,下面是水泥墩子砌成的臺案,一排又一排。案上擺蔬菜,案下破紙鞋盒里裝錢。案前的地上,扔滿了爛野菜,被來往的人踩踏成泥,一下雨,更是不堪。后來,那巨大的頂棚被風吹塌過一角,耷拉著,看著心懸兮兮的。修補一番后,似乎又安然無恙了。2008年地震,很多人為避震,把被褥抱出來,鋪在水泥案上,當床。想必大頂棚是安全的,水泥案板,也比地上強,起碼不潮。我好像睡過一晚上。我們抱著被子從巷道出來時,所有水泥案被搶占一空,有些舉家而來,老小五六人,坐在上面。我們無處可去,只好在一角墊了紙板,鋪上被褥,勉強過了一夜。畢竟是春末夏初,不算很冷,但整夜都是人們嗡嗡的說話聲和小孩的哭鬧聲,加之余震不斷,也沒有睡踏實。
后來,這市場被改造了一番。除去一半被開發(fā)商占用外,剩余的,用活動板房搭了棚子,掛了社區(qū)菜店的名。自此,它便不再是曾經的藉濱市場了。
右手邊,是一排用爛木板搭起的房子。也不是什么好板,就是五合板,胡亂拼一起,上面蓋了整塊的石棉瓦。有些房子住人,有些開小賣鋪,有些賣面條,有些也不知干啥,掛著鎖。我在這邊住的時候,常去買面條,機器面,老兩口賣,量足,煮著也容易熟,不像超市的,一來怎么煮都是硬邦邦的,二來放三五天都不發(fā)酸。
房子后面,是大塊菜地。種西紅柿、黃瓜,種韭菜、芹菜,種玉米和油菜,也種三月春雨和臘月白雪。而此前,大多是種麥子的。六月一來,小南風一吹,麥浪滾滾,嗨,像南城根的裙裾,飄蕩著。住南城根的人,除了房租,有些人家還可以把菜挑到街上換個零錢,添補家用。我住南城根時,閑來無事,就去菜地溜達。走在地埂上,看茄子紫、辣椒青,蘿卜露出了白膩的腰身,香菜衣襟上繡著黃蝴蝶。真是滿眼清明,滿心歡喜。
后來,也不知是哪一年,和藉濱市場一樣,這些隨便搭起的房子以及后面成片的菜地,都被征收,拆掉,用來開發(fā)樓盤了。如今,高樓聳立,一派奢華樣子,把曾經的舊時光深深埋掉了。似乎沒有人知道這里曾長滿蔬菜,這里曾煙火升騰,這里曾住過一個青年。城市已不需要菜地和出租屋,城市只需要高樓、車輛和鈔票、欲望。
過藉濱市場,再進巷道,就很深了。一條主巷道,延伸出很多小巷道,像一根藤和它的葉蔓。巷道兩側,蓋滿了兩層民房,擁擁擠擠。二樓樓頂搭著活動板房,大多租出去住人。天藍色的活動板房,冬冷夏熱,住著鄉(xiāng)下來打工的人,帶孩子上學的人,做小生意的人,無所事事的人,偷雞摸狗的人。他們睡在大風能刮跑的屋里,做著天藍色的夢。屋外,鐵絲上掛著樓下的褲衩、衣衫、被套、絲襪。樓下房東一家,開著電視,空調呼呼吹著,他們討論著拆遷補償的事,罵著政府,義憤填膺,振振有詞。別的屋子,單身少年,在微信上撩著姑娘;夜店回來的女人,一層又一層卸著濃妝;鄉(xiāng)下進城長期看病的老兩口,把一張張繳費單捋展壓在床下;加班回來的年輕公務員,把油膩的腦袋塞進一盒熱氣騰騰的泡面里;賣關東煮的兩口子,因為女人少收十元錢,男人罵罵咧咧,最后動了手;帶著孩子的離異女人,給一鍋燴菜放多了鹽正往里面加水,這咸,就像她的日子,難以下咽,難以想象往后該怎么辦……滿院的雞毛蒜皮,滿院的煙火縱橫,滿院的光陰浩蕩。
2007年,夏天,師范畢業(yè)后,我跟同學在石馬坪的出租屋住了半年。我們六七個人,住一間房,沒有床,地上擺了上學時用的棕墊,鋪了被褥,橫七豎八。學校一畢業(yè),大家猶如豢養(yǎng)久了又猛然脫韁的野獸,三分自由,七分無措。于是,有人成天上網吧,有人滿城亂逛,有人在酒店當服務員,有人去了外地打工,有人回了縣城老家。我們住到秋天,房租攢了近千元,我們怕房東收房租,不敢再去住,畢竟手頭的幾個錢,剛夠果腹。去住的,都是我那些同學的狐朋狗友,他們通宵上網,白天大睡。他們去出租屋,脫掉鞋子,隨便找個被洞鉆進去。有次我回去,看到一張張睡死的油膩的臉,有些認識,有些陌生,且占著我的床鋪,叫也叫不醒。滿屋子充斥著腳臭味,熏眼睛,辣鼻子。實在住不下去了。
我來到南城根,鉆進那長長的巷道,挨著門一家家打問,最后在巷道中間找了一間房子,估計只有五六平米,房子狹長,擺一張床板,床兩邊,挨著墻。床前兩步,即到門口。一天晚上,我偷偷溜進石馬坪出租屋,取了床單和衣服,匆匆離開。回來后,鋪在床板上,算是有了落腳之處,也不用擔心鳩占鵲巢無處睡覺了,更不用聞那讓人頭昏腦脹的味道了。過了兩三個月,我聯(lián)絡到那些已四散各處寄生的同學,湊了房租,交給房東,把里面的被褥等帶了出來。
在南城根這間屋子,我住了不到一年,期間,買了電磁爐、鍋碗勺筷,在窗前墻角下,支了幾片磚頭,架上破木箱,擺上案板,開始了我做飯的日子。一為省錢,其實沒錢,二為吃飽。那時手笨,大多是漿水面和醋拌湯。面條漿水買來,漿水鍋里一熗,倒出,鍋里燒開水,水開,下面,面熟,撈碗里,舀上漿水,撒上鹽,便可動筷。燒醋拌湯,更省事,水燒開,面粉用涼水拌成疙瘩,倒進水,煮熟,調醋,撒蔥花,就行了。住進那房子時,天正熱,整個屋里像蒸籠,能將人蒸熟。屋子在樓梯口,門前有人來來往往,不敢開窗,只好忍著,睡一覺,熱醒,一抹,渾身大汗。
秋天,我約來幾個同學,有男有女。他們來時,買了魚和菜,準備在我屋子做飯。大家一來,久不見面,說說笑笑,甚是開心。一男同學做魚,我?guī)蛷N。屋子小,加之做飯又熱,大家在樓道站著,偶爾有人說個段子,引得一片笑聲。房東坐一樓廊檐下,裸著上身,聽我們說笑,臉上不悅。魚熟,我們圍一堆,剛準備下筷,房東嘮嘮叨叨開罵,嫌我們太吵。他一罵,真是掃興至極,我想出去跟他理論,被同學拉住。大家悶聲吃了幾口,不歡而散。
當天晚上,我開始在巷道里又找房了。趁著夜色,在另一條小巷道找了間房。房子較大,除了床,有個轉身的空間,但門口靠著墻,光線不行,總是陰沉沉的。第二天,我退了那邊的房,搬了過來。
搬過來后,才發(fā)現本是一間大房,中間用木板隔開,一分為二。那邊住著房東女兒,上高中。木板不隔音,大到咳嗽說話打噴嚏,輕到走路脫衣翻個身,聲聲入耳。剛開始住,也倒沒在意,住了一段時間,才發(fā)現這聲音像水霧一般,已把人全部打濕,包裹起來,好似房東女兒就在你身邊。時間一長,便覺這聲音無處不在,加之房子昏暗,覺得自己如同老鼠一般,稍有風吹草動就被驚醒,一點睡不踏實。有天半夜,我睡下不久,木板篤篤敲響,房東女兒問,睡了沒?我一驚,剛醞釀的一點睡意消失了,答,還沒。那邊說,我出去一趟,后半夜給我開一下門。然后一串細微的腳步聲消失在了院子。我沒見過房東女兒,不知她模樣,我去上班時,她已去了學校。我下班回來時,她還在一樓吃飯。那天晚上,我整夜睡得迷迷糊糊,兩只耳朵還要支楞著聽敲門聲,有時風吹響院內雜物,以為敲門,一清醒,再聽,又不是。結果,整夜,都沒敲門,房東女兒自然沒有回家。
過了些時日,我便搬了。我怕時間一久,神經衰弱。
我住的第三個出租屋,在巷道盡頭。直行,右拐,最里邊一家。二樓一間房,房倒敞亮,就是窗戶朝西,下午太陽照來,不好受。我住下以后,有一同事離家較遠,中午回不去,跟我商量后,支了床,每天過來休息,算是跟我合租。后來,跟我合租的同事,辭職了,這房子,就由我一人住了。
這家院子大,房子蓋了北邊東邊兩側,其余地方空著,房東家有個兒子,穿著皺巴巴的黑西裝,夾個黑皮包,成天跑保險。房東兩口子的理想是兒子以后掙了錢,把南邊和西邊的房子蓋起來,租出去??伤麄兊睦硐脒b不可及,兒子奔波于人流中,滿臉疲憊,錢不好掙的。
院門口,有單獨一間平房。起初我并不知道作何用處,有天深夜三點下樓去廁所。看見平房里亮著燈火,煙霧騰騰,兩口子正在白花花的霧氣里,面朝大鍋,忙碌著,后來才知,是在蒸面皮。他們要蒸到早上五點,蒸夠數量,送到早攤點。每天如此,風雨不歇。從廁所回來,站在二樓樓梯口,遠看,隱約可見大塊菜地,蔬菜的氣味隨著水渠里的淤泥味,讓人陌生又熟悉。每一棵菜都在盡力生長,和每一個人一樣,但又那么艱難。
多年以后,當我再次去南城根一隊的時候,巷道里的房子已被拆除得所剩無幾,只留下巷道北邊一溜,沒有被征收。但大多已搬空,有幾間,當作民工宿舍和拆遷指揮部。巷道南邊,全成廢墟。廢墟。高高堆砌的廢墟。破爛的磚頭,碎裂的水泥塊,殘斷的鋼筋,丟棄的雜物,變形的門窗。有些房子挖掉了一半,留下另一半,殘缺著,里面扔滿雜物。墻上那張沒有裝裱,寫著“山高水長”的書法作品依然貼著,但白宣紙已泛黃,另一邊貼著的“忍”字,一角飄起,被風吹著,嘩啦作響。我不知道這間房子曾住過什么樣的人。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是這個城市的漂泊者、寄居者。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在某個大夢初醒的深夜依然感到生活的寒意。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穿過長長的巷道時有長長的奢望和惆悵。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曾在城中村搬來搬去只為覓得一處安穩(wěn)的落腳之所。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一碗漿水面就能吃出苦中作樂的錯覺。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喜歡抬頭看天低頭看不遠處的菜地錯把城中村當作了故鄉(xiāng)……他們應該是的。我是他們。他們也是我。我們只是用不同的形式在出租屋,過著千篇一律的日子。
可此刻,他們都去了哪里?他們都去了哪里?不久以前,這里還人來人往,充斥著喧囂與嘈雜,屋頂搭滿衣物,屋里悲歡離合,菜地青苗幽幽,天空狹長遼遠。但現在都沒有了。好像大地上蠕動的泡沫,瞬間蒸發(fā),了無痕跡。
我在巷道走了不遠,進不去了,里面用鐵皮堵住,依然是廢墟一片。我那曾經租住過的院落,混淆于廢墟中,難以辨認。難以辨認的,還有我那遙遠的時光。
我折身,出來,巷道里那幾棵粗大的榆樹、梧桐依然挺立,它們沉默不語,它們心知肚明。民工們已吃完飯,有些在水龍頭前洗碗,有些躺回原地吸煙,有些開著玩笑。風吹來,把明晃晃的陽光吹得飄飄蕩蕩,一切像極了某個虛構的場景。
我是在另一個冬至的正午,離開南城根的。離開后,便再也沒有去過。我知道,回不去了。我也不再想起那些南城根的人,他們在時間的高原上,隨風而散。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