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
草地被挪開了。
鳴蟲的吟唱愈來愈低,愈遠
整個星河隨之偏移——
那在黑夜的廊橋上默立的,是法桐,銀杏,楓楊
……以及舉著燈籠般紅色蒴果的欒樹
在沉默中諦聽
季候的風(fēng)用力滾動著一個黑暗的語詞。
地下大裂谷
如何描述這樣一種景象
在地表塌陷之后,我們震驚的不是
它裸露出來的傷口巨大
不可彌合
而是當(dāng)我們深處于這狹長
仿佛通往時間盡頭的裂谷之中
才恍然驚覺,有些壁壘永遠無法打破
兩座山的對立像兩種思想的對峙
固執(zhí),且似乎無解
欲探尋一個答案,需要
小心穿過時間的暗河
更深處的溶洞里堆滿了乳白色的沉積物
時間的鈣質(zhì),從何時開始析出
并在這里慢慢沉積
又是誰,賦予了時間不同的形狀
——那些巨大的石筍,石幔,石花,石瀑
以讓我們,那狹長暗河上的孤單漂流者
據(jù)此默默確認了自身的微渺
孤獨
院子里,法桐金色的樹冠正在搖動
但窗戶內(nèi)沒有風(fēng)。玻璃用自己的光滑拒絕了它
于是它轉(zhuǎn)彎,和別的風(fēng)一起去往別處
它從法桐的樹冠上經(jīng)過,一些葉子
隨之落了下來。它只好繼續(xù),像別的風(fēng)一樣
穿過更多的樹,以及原野,村莊
和高樓林立的城池
風(fēng)把自己變成各種形狀。從滾動的落葉,搖晃的枝條
路人被掀起的頭發(fā)、衣襟,窗子里的人確認了它
她知道一些東西又被加深了
但她不知道它是否也迷戀于這樣一個過程
最深的流逝,像記憶般不明的句子
孤獨者在把它們淬煉成詩
路燈
白天,它就隱身在它的緘默中。
一種和黑夜重復(fù)摩擦之后
類似于徹悟般的空與平靜:通過光
消除掉內(nèi)心的負荷的同時,也卸掉了黑暗
所給自己帶來的反向的作用力。
——不發(fā)出聲音,也不隨風(fēng)搖晃。
一直矗立,讓它習(xí)慣了
不同于常人的視角。
安靜和發(fā)光都必須是沉浸式的。乃至
為著某個可能隨時從暗處走來的人
每個夜晚,它都用上全部的熱情解救著
自己眼前的那一小塊兒黑暗。
那個詞端坐在自己的陰翳里
冷。雨。窗子閉緊了
只有樹木們,聽任著風(fēng)大力搖晃著自己。
聽命、順從于一個無上的律令
信條。落葉
在陡峭的風(fēng)上繼續(xù)壘砌,一座隱形的廟堂
——那個詞,端坐在自己的陰翳里
威儀并非刻意樹立。
寫給父親的第二首詩
一個看不見的神輕輕回到我們中間
成為我們的信仰:接受
我們的眼淚,跪拜,禱告,供奉
也賜給我們勇氣以及護佑。
為了迎他回來,我們哀泣著把他埋入泥土。
——一個嶄新的神隨后
悄悄回到了我們身邊,在供桌上
接受我們的疼痛,懊悔,思念,以及祈求。
神的居所前是幽靜深長的草徑
我們一再淚目于,我們將終生走在
那條前去朝拜的路上
而神,則永在時間之外身姿輕盈地踱步。
清明
——“當(dāng)人們在談到死亡時
都是談?wù)撌裁矗俊?/p>
這句話突然在腦海浮現(xiàn),我不知道
人們都會給出什么樣的答案
我只知道人間的哀哭,總是各有其痛,與苦
我知道你并非一個終點,而更迭
必先伴隨撕裂
我想象你是你以自己的悲憫制作
并撒下的肥料,帶著死者們
——我們以眼淚祭拜著的親人們
未隨肉體湮滅的信念
讓你以冷酷的一面凍結(jié)過的人間,在一場雨中
重新復(fù)蘇,返青
四月的光灑滿樹頂
四月的光灑滿樹頂。而我在聽
一株盛開的泡桐的聽覺所捕捉到的
這鄉(xiāng)野間無羈的樹。在飛馳的道路旁
它和它的同伴們站在一起,滿樹的紫色鈴鐺
在風(fēng)中搖動
瞬息的交會。而我在聽,這短暫的美中
一種因為美而持久的東西
時間穿過并駛離我們。被冬天
凍僵過的,現(xiàn)在又被春風(fēng)輕輕吹拂——
夕陽記
像鳥群在樹林里莫名地驚飛。
在窗前看夕陽的人,胸口忽被
一陣突至的虛無感擊中:那樣劇烈的燃燒
讓人誤以為,只要加上合適的濾鏡
生活就能去除雜色,取得最佳的藝術(shù)效果。
而無聲的陷落,卻總是
先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發(fā)生。
茫茫宙宇,大地懸浮。時間無始,無終
是一種從未能被測定、證實的東西。
被虛無突襲過的人,繼續(xù)寫無用的詩句。
除了衰老常新,寫下的都迅速陳舊:
記憶日益松動,思想時如墻皮脫落
詞語正在愈加精彩的演繹中丟失自己的本義。
經(jīng)驗主義的舊圖釘,釘不住
不斷剝脫著的舊日子。
當(dāng)夕陽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慢慢下沉。
人們隔著玻璃,聽不見它從漫長的時空
發(fā)出的歌吟——
心中沒有一個詞可以再用來燃燒。
冬天已經(jīng)來臨,而塵世
依舊難安。人們也還沒有想出一個方法
用以疏通這個世界,積滿了易燃物的風(fēng)管。
在舟山南沙
風(fēng)很大。海浪一排排不停翻涌
裹挾走岸邊的細沙:每一叢波浪都是新的波浪
洶涌著,仿佛是從時間的盡頭奔赴而來
它的身后,是另一叢波浪和不能被取消的某物
——在無形的事物中,流逝和時間一樣無從遏止
而青山靜默,海岸線如聲線。喧鬧,叫喊
視野中可見的一切,都在某種奇特的旋律中
輕輕懸浮。當(dāng)踏浪的人突然停下
低頭凝視自己,必定會有短暫的眩暈——
一個人的存在多么微渺。在這無窮的涌浪里
誰不是被裹挾,暗暗消解著自身
責(zé)任編輯 李知展
李 ""品
李品,曾用筆名品兒,河南商丘人。作品見于《詩刊》《草堂》《揚子江詩刊》《詩潮》《星星》《江南詩》《詩歌月刊》《北方文學(xué)》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