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裕后街,劉掌柜開了一家苦力行,專做米碼頭上的生意。那時候,貨船來來往往,卸貨、裝船,皆需人手,裕后街也就有了好幾個苦力行掌柜。
包括大肚李。
劉掌柜有個印象,大肚李少言寡語,張嘴即是催苦力干活,另外,有點神秘兮兮的。劉掌柜也沒興趣想這事。反正,他平時是斜眼瞧著大肚李。
他把一個正眼給了大肚李門頭下的短腿張。
起初,劉掌柜覺得短腿張與大肚李站到一塊,在裕后街上出盡洋相。短腿張腿短,好像少長了半截腿;大肚李肚大,堪稱裕后街上一絕,哪怕懷胎十月的女子,也不敢輕易跟他比肚子大小。大肚李所開的苦力行卻太不打眼了。他雇的苦力最少,頂多算劉掌柜雇工的零頭。
很快,劉掌柜發(fā)現(xiàn),短腿張是米碼頭最有勁的一個苦力。米麻袋,人家扛一只,短腿張能扛兩只。別的苦力扛上幾趟總要歇歇腳,短腿張能一口氣可以扛半天。
劉掌柜有點羨慕大肚李。
但大肚李仍不滿意,時不時沖短腿張大聲叫道:“短腿張,再快點!”
劉掌柜也看出來了,短腿張仍有勁可使??嗔π杏芯渌自挘骸巴炔欢哙聞盼幢M?!倍掏葟?,長了一雙跑不斷的腿,天生的苦力坯子。
劉掌柜暗暗喜歡上了短腿張。何況短腿張也是一個特別聽話的角色。
劉掌柜看到,在大肚李的吆喝下,短腿張不僅加快了步子,還跟大肚李回上一句:“嗯,掌柜。”
劉掌柜突然跟短腿張打抱不平。
工錢的事。
米碼頭有一規(guī)矩,客商給裝卸費時,按袋數(shù)計算,多少袋多少錢。但大肚李每月給短腿張開的工錢,是計趟數(shù)給的,背一趟多少錢。
老實人不是在吃啞巴虧?
于是,劉掌柜把自己的一個巴掌拍在短腿張肩膀上。
短腿張側(cè)頭一看,有點惶恐地說:“喲,劉掌柜?!?/p>
劉掌柜對短腿張說:“來我門頭下吧?!?/p>
“到哪兒不都是背麻袋?”
“大肚李一趟一結(jié),劉某這兒一袋一結(jié),如何?”
短腿張憨笑著說:“我娘老子掐指跟我算過,這輩子我發(fā)不了財。”
劉掌柜當(dāng)即把眼一瞪,說:“你是潲水喂大的吧?”
“劉掌柜眼力真好,我就是屬豬?!?/p>
劉掌柜一噎,但他甩手走時,仍回頭送了一句話:“短腿張,你注定要吃大肚李的虧?!?/p>
這話還真沒說錯。
沒多久,劉掌柜看到短腿張被官府抓了。
那天,官府人馬突然搜查米碼頭,在大肚李貨倉里發(fā)現(xiàn)了違禁物品,官府當(dāng)即要抓走大肚李。這時,短腿張跑到官府跟前說:“這袋米是我背進來的?!?/p>
官府問:“這是米嗎?”
“可……可船主跟我說是米。船主交代過了,別跟我的掌柜說這事,到時候有人來取?!?/p>
官府半信半疑。
“船主悄悄給了我賞錢?!?/p>
說罷,短腿張從衣兜里掏出了光洋。
官府將光洋沒收了,又把短腿張帶走,說是讓他指認。結(jié)果,那艘剛卸完貨的船已經(jīng)匆匆駛離。短腿張在牢里關(guān)了好些日子,才被官府放了出來。
傍晚,劉掌柜在巷口截住短腿張說:“什么賞錢?整個米碼頭都是那日早上領(lǐng)工錢。”
短腿張一笑。
“你讓掌柜再補一份工錢。”
“哪好意思?”
“可……可你拿自己工錢幫掌柜開脫了。要不你掌柜也要脫幾層皮?!?/p>
“掌柜被抓了,他門頭下的苦力喝西北風(fēng)?”
劉掌柜說:“到我門頭下來,這份工錢我補給你,還讓你做個領(lǐng)班?!?/p>
短腿張仍是憨憨發(fā)笑:“劉掌柜,我原來攢有一點錢?!?/p>
“大肚李該是給你下了迷藥?!眲⒄乒褚话炎プ《掏葟埖囊路澳忝髅髦浪咚截??!?/p>
“我真沒見他害人?!?/p>
“卻差點害死你。我劉某想不明白,你為什么還死心塌地跟他扛麻袋?”
短腿張把劉掌柜的手掰開后,才說:“他給過我老娘一只糍粑?!?/p>
“什……什么糍粑?”
“糯米糍粑?!?/p>
“我以為是金糍粑呢?!?/p>
“遭大荒那年,我娘老子餓倒在米碼頭上。李掌柜不給我娘老子一只糍粑,我早沒娘老子了。”
劉掌柜愣了。過了很久,他一抬手,又把一個巴掌拍到了短腿張肩膀上。這次拍得很重。
半夜間,劉掌柜聽到敲門聲,還有短腿張的叫聲,稱自己來投奔劉掌柜。他驚喜地一睜眼,才曉得是自己剛剛做了一個夢。
但那挖人的念頭仍死死趴在他腦子里。
這天,劉掌柜聽說大肚李去見了短腿張的娘老子,留了些光洋給老人,說是養(yǎng)老的錢。
蹊蹺呀蹊蹺。
劉掌柜卻是捉摸不透。
不過,他隱隱約約覺得,短腿張真要投奔自己門頭下了。這晚,他喜滋滋喝了一點小酒,還哼起小曲。
到了第二天早上,劉掌柜突然明白,短腿張這輩子都不會投奔自己門頭下了。在米碼頭,他看到大肚李上了一艘裝滿大米的船。這時,米碼頭把事說開了。衡陽保衛(wèi)戰(zhàn)打了好幾天,守軍和市民急需糧食。大肚李花光所有積蓄買下這船大米,準備送往衡陽。劉掌柜也恍然了,說不定上次被查違禁品,也是大肚李為前線籌集的緊缺物資。
船剛開動時,短腿張跑了過來。他一個箭步,跳上了船。
短腿張跟隨大肚李去了衡陽。
劉掌柜當(dāng)即嘆道:“短腿張你這小子,還真沒跟錯人。”
后來,街坊們唏噓不止。去了衡陽的短腿張和大肚李,一個也沒再回裕后街。但裕后街仍有大肚李的苦力行,它那塊招牌被劉掌柜掛到了自家門頭上。短腿張的娘老子,后來還是劉掌柜送終的。這已經(jīng)是一九五八年冬的事了。
選自《湘江文藝》
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