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jié),忽晴忽雨。一日晚起,趁雨勢稍停,背起單反相機,漫步德勝河邊,尋找攝影靈感。河邊破敗的舊廠房,對岸青灰的廢煙囪,江面往來的大貨輪……快門閃動,留下的是歲月的光影。
正感慨間,忽聞櫓起槳落,水聲嘩嘩。放眼望去,一葉漁舟,悠然而來。漁船頗小,僅有丈余,圓木為柱,掛三五竹簍,油氈為篷,篷頂紅旗飄飄。
船頭一老翁,灰衣草帽,笑而不語,輕搖長櫓,向岸而來。船尾一老婦,花白短衫,雙手翻飛,從漁網(wǎng)里撿出魚蝦,放入盆內。歌聲從網(wǎng)眼鉆出,隨波蕩漾,婉轉悠揚:“哥好咧,豆角開噸花咧,蝴蝶樣咧,好哥來呀噦,又開嘢花咧,結哪籽尺多啊咧長啊噦……”
漁舟靠岸,兩人一人一盆,拾級而上,越過長堤,穿過橫街,在市場外巷口停下,設攤待沽。不多久,即有三兩老人聚攏而來,有的閑聊幾句,有的俯身捉魚,看來都是熟客。
遠遠用長焦相機拍了數(shù)張,終于鼓起勇氣,湊上前去,借故搭訕。老翁喜笑,老婦健談。兩人一邊招呼買賣,一邊與我閑聊。言語間,方知二人祖輩生活在江河之上,以船為家,以漁為業(yè)。
“聽阿爸阿媽講,舊時呢度得幾條小漁村,我哋疍家人,出海三分命,上岸低頭行,生無立足所,死無葬身地。后生時撐船揾食,以前年輕力壯,河水沒污染,魚多蝦多,有次還捕了一條三十多斤的黑魚。后來政府安排我們上岸安家,一子一女讀書又叻,日子過得還是挺好的。后來兩岸建了很多大工廠,制衣廠、冰箱廠,還有大碼頭。工業(yè)發(fā)展了,污染就大了,每日沒多少魚蝦,就算有,都帶一股電油味,根本唔食得。子女事業(yè)有成,在城里買了房,我哋干脆就洗腳上岸,過上城里人的生活。”
說話間,天氣漸熱,老伯用草帽扇了扇風,把剩下的一些小魚小蝦用塑料袋裝好,放在樹下瞇眼半睡的流浪漢腳邊,招呼老婦向河邊走去。
故事沒聽完,我厚著臉皮跟上,得知后來老伯的女兒忙于工作,老伯無事可做,經常安步當車,回到河邊,找老街坊聊天。
近年來,山漸漸青了,水漸漸綠了,河里的魚蝦漸漸多了,老伯的心也漸漸活動起來。在兩人的再三央求保證之下,兒女幫他們找回了漁船。無風無雨的日子,去河中蕩上幾圈,不在乎有魚無魚,只為了散心強身。
我指指艙底半箱易拉罐和塑料袋,搖搖頭說:“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也不見得好啊!河里的魚蝦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慢慢來啦!現(xiàn)在政府重視,工廠不往河里排廢水了,我撿多一個易拉罐,你扔少一個塑膠袋,環(huán)境自然會越來越好啦!走,我?guī)闳€地方看看!”
上了船,老伯搖櫓,我?guī)桶⑵耪頋O網(wǎng),聊著以前的水鄉(xiāng),聽著疍家的傳說,用“不咸不淡”的廣東話學兩三句疍家“咸水歌”。
漁船順流而下,穿過兩座橋,轉過三個灣,到了一個小島。老人在島上有兩間舊屋,平日不在此過夜,只為打魚歇腳。
這是一個四面環(huán)水的小島,沒有工廠,沒有高樓,花田縱橫,魚塘井然。放眼望去,大河東流,對面道路寬敞,高樓聳立,一座現(xiàn)代化城市正在崛起。
下船,上岸。島上竹樹茂密,小溪蜿蜒,溪邊小路兩側,隱著灰墻青瓦鑊耳屋,多半虛掩院門,或有三五老人,在樹蔭下喝茶弈棋,時有犬吠雞鳴之聲。
“到了!”老伯推開門扉,招呼我進屋。小院雖舊,但收拾得挺干凈,種了不少花草。
阿婆轉身進了廚房,老伯倒杯茶遞給我,繼續(xù)回憶著以前的水上生活。
“華叔華嬸,你哋返來啦!”院門外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系呀!”老伯從檐下解一條臘魚,迎了出去。門外是更爽朗的大笑,還有聽不懂的家長里短。沒多久,老伯回屋,左手提一串香蕉,右手抱兩個大節(jié)瓜。
“阿麗急著搭船出去睇個孫,不入嚟坐啦!”華叔大聲對著廚房說?!斑@是給你的!”華叔把香蕉放在我旁邊的凳子上。
半晌,要回家了。婉拒了兩位老人劃船相送之意,我提著香蕉臘魚,坐上過江渡船。
河水悠悠,一葉小舟從夕陽中咿呀駛來,船頭一老翁引吭高歌,船尾一老婦在低聲應和:“你是釣魚仔定是釣魚郎噦嗬,我問你手執(zhí)魚絲咧有幾長……天上有星千萬顆咧,海底有魚千萬條……”
選自《佛山文藝》
202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