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吵

爭吵終于爆發(fā)了。

起先還不能叫爭吵，算是一問一答吧——父子之間平時說話少得可憐，幾乎不說話，兩個人一開腔，全家即刻安靜了，都在聽，在看。

他問哪兒來的東西。他指的是“子孫椽子”上吊掛著的艾蒿辮子，它有兩丈來長，不算小東西，從架在墻上的小原木桿上，幾乎拖到炕面上，陰燃著。它在父子兩個人的眼里，情形非常不同。他覺得十分礙眼，屋里煙熏火燎也不像話，可父親認為家家必備的東西，礙不礙眼都得這么掛上，也得忍。

他一句父親一句，一來一往地對抗著。

炕上坐著母親、兩個中午放學回家吃飯的兒子，媳婦剛擺好了炕桌，就地站住——所有旁觀的人不插話，只活動他們的眼睛，在兩個人之間追隨對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父親說，這東西驅(qū)蚊蟲沒比的了，我在山里的時候，夏天就指望它，不然根本挺不住。

是啊。他接口道。他挺了挺腰板，昂然而立。是啊——他重復了這一句，說，我還是月子孩的時候，你一句話沒留就離開家，從此聲影全無。等我三十多歲家成了業(yè)也立了，你突然回來，確實沒比的了。

父親立馬閉嘴，停了一下，說，你在這兒等著我呢？

做兒子的一字一句道，我說錯了沒有？你回答這個就妥。

父親說，我離家是事實，可我——

他打斷了父親，指了指頭上空說，老天爺可睜著眼呢！你出門淘金、挖人參去了？我們可不敢信，我們小米粒大的金子也沒見過，連人參須子都沒見過一根。

父親從炕上猛地站起，旁觀的人一齊仰頭看他，包括站在地上的壯年兒子?？伤麄儾⑽磸倪@樣的仰視視角中感受到威懾。于是，那父親的后背塌了下來，頭和脖子向前伸探，臉上聚集起一堆縱橫交錯的褶子，仿佛把骨頭縫里的力氣都摳出來似的——他丟了后話，單挑出兒子的質(zhì)問，全力吼道，我他媽沒啥可回答的！

今天你必須回答！兒子的聲音輕松蓋過了父親。

父親把煙袋砸在炕沿上，碰撞與彈起之間有什么東西飛濺而出，穿越飛揚的粉塵。煙袋墜落在地磚上。父親溜下炕，撿起煙袋，摔門而去。

屋子里立即靜到死寂，他彎下腰去，精準地捏起什么，起初旁觀的人都沒看清。他舉起來迎著窗子，這回站在炕沿邊的媳婦看清了，那是玉石煙袋鍋的一塊碎渣。

這一天是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九日。他進家門的時候，剛剛賠償了大車店老板一匹馬錢。有三個證人證明他十六歲的大兒子，搶了大車店老板的愛馬雪花青，向哈爾濱方向飛奔。

鏡中人

一九五五年夏天，他被一只奇怪的蚊子叮咬，手腫得像饅頭。他估量了一下，覺得還拿得穩(wěn)剃頭推子，便出門上班去了。幾十年他就是這么過來的，他知道自己在發(fā)燒，他沒有請假休息的習慣。他出門去解放路群眾理發(fā)店上班，這次他沒能挺住，昏倒在一地的碎發(fā)中。

初秋萬木開始衰竭的時候，他終于從炕上爬起來了。當時正是正午，清涼的秋風帶著亮閃閃的秋陽照進房間，他站在鏡子前驚住了，他在鏡子中看到了父親！不是照片上稚嫩的少年父親，是父子吵架之后，離家出走時的父親。他當然知道那不是真的，那是自己，十年之后接近彼時父親年齡的兒子。讓他震驚的是，他現(xiàn)在的樣子和離家時的父親一模一樣！一樣蓬亂的須發(fā)，一樣焦黃的臉，顯得過于尖利的鷹鉤鼻子，甚至深陷的眼眶中的眼神都那么相似。那是什么眼神啊，衰老、無助、孱弱、恐懼……

他盯著鏡中人，突然想起自己的兒子，那個十六歲不辭而別的兒子，十年過去了，音信全無，而他這個做父親的卻毫無辦法！這樣，他的眼神中新增添了一縷哀愁、一縷自責，他盯著鏡中人，那個像極了父親的自己，一個上有一個失蹤的父親、下有一個十年沒有消息的兒子的男人。

空谷回聲

老爺子，這里是葡萄溝嗎？

不是，若說它是梨樹溝倒還恰當，這條溝里到處都是梨樹。我都沒聽說過葡萄溝，葡萄可不長在溝里。

老爺子，我跟您打聽個人。

嗐，你盡管說吧，興許我?guī)筒簧夏愕拿?。這山太大了，一個孤單的人啥都不算，還不如一只蟲子呢。

我找一個姓王的老人，他從牡丹江來。聽說，他最早，就是年輕時候，在老爺嶺一個叫葡萄溝的地方挖人參、淘金。

嘿，我倒是認識幾個姓王的人，從山東來的，從牡丹江來的，從雞西來的，還有從福建來的呢。

他叫王榮升，你遇到過沒呢？

哎喲。在山里混的人，都沒名字，要個名字有啥用？姓王的就叫個老王、王大個子、王小個子。比如這個房子的主人就是老王，誰知道叫什么名字。

那您能不能讓我見一下房主老王呢？

唉，不是我不讓，是閻王不讓。老人哈哈笑了起來，說，你早來個兩三天嘛，他還活著，現(xiàn)在在后園子的土里了。我給他埋的。

您覺得我長得和老王像不像呢？

嗐，那不中用，沒個看了。我是去年走到這兒，就停下來了，那時候他整個腦袋瓜子都沒樣了，一頭一臉的賴皮瘡，根本不知道他長啥樣。他六十多歲，一口坐地炮口音。

他沒說自己家在哪兒嗎？

沒說，說那些干嗎？沒用。興許他說了，我沒聽。

他沒留下啥東西嗎？

哈哈。老人冷笑了兩聲。這種人還能有啥東西，有東西的人能住在山溝子里？

兩人一時無話。

老人說，莫非你是老王的后人？老人在膝蓋上磕了磕煙灰，把一柄煙袋舉到客人面前，這是老王的煙袋，我看他用不著了，就撿著用了。若你是他的后人，就還給你吧。

他沒接。

那是一個黃銅煙袋鍋子的短柄煙袋。

他沒接。

選自《膠東文學》

202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