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拾花人

秋天的一個黃昏，到南普陀寺時天色已晚，新月如眉，掛在寺院外的塔尖上，用過齋的僧人走出山門，在樹蔭下散步。

剛剛到廈門的羚羊見一法師走路如同凌空飛行，她站在那里都看呆了。在她怔愣間，法師已經飄到她面前?！扒笆揽墒切扌腥?？”羚羊看他著清簡素袍，長身玉立，滿身仙氣。不等她搖頭，法師吶吶自語：“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當勤精進，如救頭然。但念無常，慎勿放逸?！彼ｎD了一下說，“這是《普賢警眾偈》。送給你?！绷缪蚝鲜嘞?。法師退下腕上的念珠說：“送給你。”然后飄然離去。“我看到一束光芒，徹天徹地，好像在那一瞬間把我擊穿?！蹦鞘?008 年，羚羊剛剛來到廈門。她不知道兩年后自己竟然辭職從武漢來到廈門，那個此前不停行走的藏羚羊變成了安靜守著一間客棧的女主人。

從南普陀寺向東行約一里路，就是曾厝垵，靠近海邊有個加油站，加油站邊寫著“花謎道”三個字?；ㄖi道兩邊栽滿了三角梅和蘭草，被雨水沖刷的墻上有著暗綠色的痕跡，再向前走十幾米向右拐，就能看到一個藍色的大門，走進大門，高大的棕櫚樹搖著寬大的綠葉子，木瓜樹在二樓的窗口開著象牙白的花，院子的木地板上落滿了三角梅艷紅的花瓣，墻角的花瓣堆得更厚，旱金蓮橘色的花朵藏在荷葉一樣的寬葉子下面。一個女子，長的直發(fā)，白襯衣，長的藍裙子，每天早晨都會給花朵澆水。三只貓，一只純白、一只黑白花、一只黑貓都會像調皮的孩子一樣跳出來，在落花與綠藤間跳躍追逐，最調皮的黑白花會揚起爪子來抓女子的頭發(fā)，還有許多長尾巴的鳥兒也會邁著方步在院子里覓食，陽光在院子里閃呀閃的。澆完水的女子坐到陽光客廳里，煮水，沏茶，低頭靜靜地讀書，書桌上，卡片上稚拙的字寫著：有什么樣的修行，就有什么樣的遇見。

一只蝴蝶越過低矮的木門，另一只緊隨其后，忽的一聲兩只蝴蝶飛了進來，在灑滿陽光的品吧里飛飛停停，好像這里是它們的家。有一瞬間，它們竟然停在羚羊的花裙子上，翅膀快速地翕動著，羚羊只得屏住呼吸，生怕自己驚動了它們。她正在閱讀博爾赫斯的詩《南方》：從你的一個庭院，觀看古老的星星……

等她讀完幾頁書，抬起頭，蝴蝶已經不見了，卻進來了三只小燕子，它們站在品吧上的書架一角，唧唧噥噥地商量個不停，也許它們是想在這個安靜的房間里搭一個巢，養(yǎng)一群孩子？過了一會兒，燕子們欲飛出來，卻一下子撞在了明亮如水晶的窗戶上，羚羊趕緊打開了所有的門窗，對著小燕子揮著手：“孩子們，朝低處飛呵，低處飛就出去了?！弊鬀_右撞的燕子終于破窗而出，它們高聲唱著，在窗口盤旋，好像向這個可愛的女子致謝。

門口有了人聲，有人在指指點點看院子厚厚的落花。說起這些落花，羚羊是與房東斗爭才保存下來的。有一天早晨，房東揮著大掃帚嘩嘩啦啦地掃地，順帶把院子的一地落花也清掃掉了。羚羊急得幾乎哭了，兩個雞對鴨講說了半天，房東才明白過來，落花是詩，不是垃圾，不能掃掉，是這個客棧的詩意。好啦，品吧外面的花池里總是長出許多不知名的草，房東在清理前總要大叫：“羚羊過來呵，這棵草是不是詩？可不可以拔掉？”羚羊總要笑著回答，是詩。

夏天時院子里總有許多壁虎，在墻壁與洗潔池邊爬來爬去，羚羊把它們輕輕裝進茶葉空盒里拿到花圃里放掉，綠植的葉子上長了蚜蟲，她會一剪一剪將有蟲的樹枝剪下抓在手里，丟到院門外去。有人在門外說，那就噴灑殺蟲劑好了。羚羊說，不要啊，我是絕不會殺死它們的。門外的人只好說，好吧，好吧，這都是生命！

羚羊家新來的小妹在客棧做了一周多時間，見她每天接待各種朋友與來訪，時不時外出活動以及飯局，深夜還安靜地獨處于品吧窗前讀書，早餐堅持面包咖啡清茶一杯，一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高冷狀態(tài)。那個帶著濃重的河南腔的小妹對羚羊說，姐啊，我就覺得吧，你啥都好，就是吧……我就直說了啊，就是覺得你啊咋好像不食人間煙火似的咧，你這完全不像是做生意的人??！

哎呀，咱羚羊家才來一個禮拜的小妹，咋都這么洞若觀火、心如明鏡咧！羚羊哈哈哈仰脖大笑，一直笑倒在沙發(fā)上，把個河南小妹子笑得大眼瞪小眼。笑過之后，羚羊說：“是呵，是呵，我是生活，不是生意?！焙幽厦米拥难劬Φ傻酶罅恕！吧钆c生意難道不是一回事嘛？”“生意是以賺錢為目的，生活是以審美為目的。詩意的棲居，有態(tài)度的生活。以行走的姿態(tài)，在No 的世界創(chuàng)造一個小小的Yes！高曉松說，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边@下子輪到河南妹子笑了，她笑呵笑，把三角梅的花瓣都震落下來了。

我們抵達羚羊客棧是5 月中旬，曾厝垵正在評選“風情民宿”，羚羊的電話像爆豆一樣響起來，都是想讓羚羊參與付費投票。羚羊用溫柔的聲音拒絕對方，最后都以“不用了，謝謝！”做結束語，絲毫沒有流露出不耐煩。她那女學生一樣光潔的臉上總有著明亮的笑容，好像這個世界賦予她的都是好意。

其實只有我這樣追隨她文字許多年的老友知道，她內心有著至今仍在的傷痛。那是一起三進西藏的被她稱為靈魂知己的馬，在她的注視下失去了生命。那時她的宣言是：我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我會去我想要去的地方行走。馬的逝去，讓她深感一切都是夢幻泡影，她終日消沉傷神，無法自拔。她知道自己必須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她內心深處渴望著全然不同的人生——充滿希望和平靜、且與庸俗現(xiàn)實生活完全不同的嶄新人生！雖然走遍中國的她深知，換了環(huán)境，并不能保證帶來內心的充實，可是，這總比重復眼下這樣一種一成不變、無望空虛得讓人發(fā)悶的生活更好，總比在老地方回憶往事，傷感絕望好。她決定去廈門。

她像一陣風一樣停在了南中國的海濱，她知道這次停留與此前的行走其實質是一樣的，那就是追逐夢想。羚羊這樣解釋自己對夢想的理解：你經歷千辛萬苦去找尋的夢想，并不一定是完美結局?；蚴钦f，不是你努力付出了，那夢想就一定要實現(xiàn)。也可說那夢想，它并不一定是美好輝煌的才被稱之為夢想。

夢想之于一種人，就是激發(fā)心底的熱望與激情，不顧一切擺脫俗世的羈絆去追尋。下著細雨，羚頭坐在品吧里，說著自己的夢，臉上是事過之后的淡然。

這個羚羊客棧的四十平方的玻璃房，是她自己設計，自己找材料蓋起來的。那時工人一邊砌墻一邊問她，窗子在什么地方，門尺寸留多大，特別是裝修的時候，她像個指揮家，站在現(xiàn)場，讓心里的夢一點點兒地立體明亮起來，工人問：“設計圖呢？”她篤定地回答：“在心里。”

現(xiàn)在，品吧從心里站到眼前，做舊的紅磚墻、原木書架、古樸的茶臺、亞麻茶臺布、墻上開著小花的綠植、可愛的留言墻，每一個小細節(jié)都滿含了溫情與愛。作家來了，詩人來了，藝術家來了，羚羊客棧成了廈門民間文化中心，這些愛寫字的都忍不住問羚羊，你的作品呢？我沒有任何作品，我只有行走。如果一定要說作品，我想，我的生活態(tài)度、我的生活方式本身就是作品，我用我的生活方式書寫詩意的生活。

那天，她與朋友們策劃的“非常心經”藝術作品展在南普陀寺法堂展出。她一大早就去了寺院，天剛剛蒙蒙亮，觀音殿里的僧人們正在上早課，寺院里巨大的廣玉蘭樹上開滿了白花，好像蓮花升上了樹梢。一縷冷香幽艷，沁人身心?！跋壬儆谥T物，描寫諸佛無上智言，于本寺法堂內設此《心經》影展，其苦心殷切，實為苦海眾生營造舟楫，于佛法中令未信者生信敬，已信者令增長；已度者令歡喜，未度者為作方便。從此，心無掛礙，無有恐怖，遠離一切顛倒夢想，同登覺岸?！苯浱脙纫粋€小和尚在誦讀則悟方丈為這次藝術展寫的序。羚羊聽著，覺得是耳中音聲，目里色相，清涼孤絕全不似人間，而自己一時間尤如云里月影，水里落花，消融到了藍色的晨曦里。

殿里的人還在唱著，一字一句都是悲憫，那輪彎彎的殘月，隨著這鐘聲梵音，在滴滴融化，嗒嗒地落在初夏的花朵上。

他要來看我，夏至這天

他要來看我，夏至這天。

我調整著呼吸，干著別的事，但其實我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一直在想著他從山里，怎樣坐汽車，怎樣轉火車，怎樣走路，這樣熱的天，會不會忘記帶茶杯？他來后，去哪里吃，到哪里看景致……等到車站相見，我也只是微笑問好。

第二天他提出去普救寺看看?！熬褪恰段鲙洝防锏钠站人聠?？”“是呀，離這里不遠?！彼孟裥赜谐芍?。

我住的這個邊城就在三省交界處，過了黃河就是山西運城，普救寺在古蒲州的西北角。原來他是做了功課的，我原以為他散淡又是念佛之人，一切都順其自然呢。

路上，他說起普救寺嘆道，蒲州住著一個老友，一起在明月寺待過。聽說得了病，他想順路去看看。我想順口問一句是男是女，又覺不尊，就閉了口。

“佛教禁欲，而普救寺卻是《西廂記》的發(fā)生地，這也太沖突了吧?！甭飞希S口問。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早就知道我會問這樣的問題。他慢悠悠道，據說明中葉的武英殿大學士丘濬，某日曾至某佛寺，見四壁俱畫《西廂》。丘濬驚問：“空門安得有此？”僧人從容答來：“老僧從此悟禪?！鼻饘W士不解：“何處得悟？”答曰：“是‘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p>

我好像聽說過這個禪宗公案。正在沉想，他道：“你倒說說如何悟得？”

“不可說，不可說……”我故意氣他。

他笑起來，他是沉靜安穩(wěn)之人，輕易不笑。我喜歡看笑意從他嘴角緩慢地蕩漾開來，露出白牙齒。

“秋波一轉，以心傳心，相當于佛祖與迦耶拈花一笑?！?/p>

他更是大笑了，眼角有了紋路。我一直以為他沒有皺紋。

“你有慧根。”這次他是真表揚了。

普救寺位居永濟市蒲州古城東三公里的峨嵋塬頭上，遠遠地看見鶯鶯塔，和著塬上的煙樹很有古意。青磚山門上書“普救寺”三個渾金大字，連同兩側對聯(lián)：“普愿天下有情；都成菩提眷屬。”均為趙樸初手跡。

廣場里植了兩棵合歡樹，正在開花，滿樹粉紅的小扇子隨風搖晃。大雄寶殿內供奉著三尊形態(tài)健美、眉目端莊的大型石雕佛像，資料顯示它們是在普救寺修復時期從殿基一米以下出土的南北朝文物，加上唐代的舍利塔，這才是真正的寺院遺物。更多的人圍在張生跳墻處，模仿跳墻。正如孔老夫子感嘆的：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出來后我們就去永濟縣城看故人。過蒲州古城，可以看到明代的城墻荒草茂密，下車在古城門邊盤桓半日。他站在南門樓下，讀著那些漫漶不清的對聯(lián)：對酒對歌好壽句，臨風相見理玄詩。據《蒲州府志》記載，蒲州古城高八丈、方圓一千六百步，比現(xiàn)今的平遙古城大二萬余米，是山西境內最大的古城，但現(xiàn)在人去城空，一片殘破。

縣城是三門峽大壩修建后遷的新城，和內陸縣城一樣凌亂繁華。他要找的故人住在北郊，一片土色平房，他站在陽光里，扣著手機?！霸趺匆膊换囟绦?，電話也不接?！薄耙苍S沒有看到，我們喝茶等著?！睎|張西望，小街邊有一個茶攤。坐在凳子上，要了兩杯茶。約莫過了一個小時，他有點神色焦急。

“再等等，也許在念經，打坐。一兩個小時也是有的?！蔽野参俊?/p>

他伸手去拿杯子，卻把杯子碰掉在地上。幸虧是土地，茶水灑了一地，杯子好好的。他又摘掉了帽子，在手里晃著。

“來之前明明答應見我的，她說自己老了，難看了，今年又病了?！爆F(xiàn)在我聽明白了，要見的老友是女性。

我開始向茶攤主人打聽。一個女的，五十多歲，單身。茶攤主人熱心地續(xù)茶，一邊說：“是翁婆婆，她經常一個人去寺院，沒兒沒女，也從來沒有親戚，是個怪人。”我問他最近見過她沒?！皫讉€月沒有見了。咦，就是，她可能病了?！彼钢干砗蟮诙乓粋€院子，院子有棵大梨樹。

他大步走向那個院子，幾乎跑起來，他的頭發(fā)被風吹起來，已經不少花白了。一陣急切而輕輕的敲門聲，院子里寂靜無聲。他垂著頭。夏天的黃昏就要來了，西天上的晚霞絢麗無比。

車子啟動了。他又搖下車窗，向那個緊閉的木門深深看了一眼。

“臨去秋波那一轉……”我輕輕笑道。

玉蘭花下的斷舍離

禪宗里有一段著名的公案，說的是明中葉的武英殿大學士丘濬，某日曾至某佛寺，見四壁俱畫《西廂》。丘濬驚問：“空門安得有此？”僧人從容答來：“老僧從此悟禪。”丘學士不解：“何處得悟？”答曰：“是‘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p>

抵達長安第二天晚上，在寺院夜雨里，聽他說到凈業(yè)寺的白玉蘭樹。有一個春天，他也記不得是他到凈業(yè)寺的第幾個春天，他天天在寺院枯坐，讀經看云，游客少時，他就移至玉蘭樹下，那棵巨大的玉蘭樹滿樹花朵擎在頭頂，偶爾一陣山風，花瓣還會落在書上。他覺得有一雙眼睛一直在打量他，他沒有抬頭，等花朵落滿了經書，他感覺有人走近自己，是個女孩，手里拿著手帕，希望他把花瓣不要抖在地上，而是倒進手帕里。他看著她小心地收好手帕，轉身離去。似乎又隔了一周，又是這樣一個有陽光的中午，玉蘭凋謝，花瓣像是扔了一地的破布。他又感覺到了那雙眼睛，不遠不近，一直在看他。他抬眼看到一個苗條的背影，走過寮房的柳樹。他有些困倦，移至書屋里想休息一會兒，等他醒來，玉蘭樹下的木凳子上坐著那位女孩，膝蓋上的書被風吹得卷起來了，她的頭發(fā)也飛起來，一陣香氣隱隱飄來。臨去時，那女孩特意走到他跟前，把一本書塞進他手里。然后，她一轉身，像一個受驚的小鹿一樣奔出寺院。書里夾著十幾封信。是夜，月亮雪亮，他坐在玉蘭樹下看起了信，那是一個大一女學生情愫，她愛上了他。從在玉蘭樹下看到他讀經的那一瞬間。

她在信里寫道：“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鎮(zhèn)，城鎮(zhèn)中有那么多的酒館，她卻走進了我的酒館。”電影《卡薩布蘭卡》這句經典臺詞道盡了愛情的宿命。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折，落魄張生路過蒲州，偶至普救寺一游，偏偏就在佛殿撞見崔鶯鶯。張生第一反應是：“呀！正撞著五百年前風流業(yè)冤！”他“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我也是在凈業(yè)寺里這么一個照面，已經預感到“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

他明白她已經陷入單戀。他要點破她的夢，讓她醒來。在第六次她來寺院那天，他主動要了她的電話和她學院的地址，他對那個站在玉蘭樹下紅著臉的女孩說：“我會去找你的?！彼娴娜チ?，他陪她在校園里散步，帶她去吃她喜歡的冰淇淋，總是送她到女生宿舍的樓下，揮手說再見。如是半年。女孩最初的緊張與拘謹都開始消散，她把他當成了兄長與親密無間的朋友，生活里發(fā)生的事情都會告訴他。他發(fā)現(xiàn)時機已經到了，終于有一天，他送她到門口時站定，他說：“從此，我不能再來看你。我要進山閉關，多長時間連我自己也不能確定?！彼谰薮蟮姆謩e就在眼前，她卻無能為力，但經過半年多的見面，最初那些淤積在內心的話語已經消散，那沉沉的相思已經隨著他一次又一次地來見她變成了云煙。她已經可以承受這注定的結果，但她還是滾下淚來。

他真的和師傅到終南山上閉關了一個夏天，每天都在砍柴、做飯、讀經、打坐中度過。有時候下雨了，就坐在茅屋里看著外面石頭上的溪水越來越大，滿山轟轟地響著。早晨還沒有開窗，白云已經從門縫里擠進來了。還沒有走出門去，鳥鳴已經滴落在臉上。閉關到了最后，他覺得自己有時是不存在的，有時又大得無邊無際，好像一伸手就能摘到白云?；氐絻魳I(yè)寺已經是初春，他第一眼看到玉蘭，玉蘭花打著苞，抿著白雪一樣神秘的微笑，只等著他回來。他跌趺在樹下，卻看到那一雙清澈無邪的眼睛，他知道一切都過去了，就像這玉蘭終要開花，然后又一一落去。

“我有一段時間經常到凈業(yè)寺來，有一次是春天，玉蘭開得正好，我就那樣坐在花下，坐了一上午，然后下山回家?！焙统颂みM寺院門，看到玉蘭花如白色的尖毛筆指向天空，更襯得寺院的青瓦藍得要滴下水來。我知他湘西少年，飄零長安，又要安頓身子，又要追求性靈，撕扯得辛苦。

凈業(yè)寺是這次終南訪寺里海拔最高的寺院，天律曾經在這里做了四年知事僧。而那時蘇州好友青山，天天在終南山里看云訪寺，聽泉賞花，過著云水山居的生活。而更年輕的楚人，也許是在同一時間，來到玉蘭花樹下，清理內心的雜蕪，安頓自己的心靈。世間的因緣，竟然是如此奇妙。

從鳳凰山下爬了四十多分鐘山，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但山門在望，想青山與天律在這樣的青石路上不知要消磨多少時光。每每在山道上坐下，就想這塊石頭青山必定坐過。那時年少的青山，懷有山泉之想，經常深入終南，與山僧相往來。我一直懷疑她前世是云水僧，今世夢醒，總要在山林寺廟里尋找自己。

雨后的寺院，空氣透明如水晶，畫眉在玉蘭樹深處囀唱不停，好像在呼喚玉蘭快快開放。凈業(yè)寺青磚藍瓦，都好像有著親切，好像我再往寮房走幾步，就能碰到那花下讀經的天律和在寺院里拍照的青山。知幻即離，離幻即覺。《西廂記》佛殿里張生撞見鶯鶯時，張生感嘆道“你撇下半天風韻，我拾得萬種思量”。這句好像是說給青山，也像說給我。

那終南山的梵音僧語，讓那個蘇州女子總在思量回憶，“臨去秋波那一轉”，也讓多情癡心的我在玉蘭的花樹下再次掉下眼淚。

三個公主都在種牡丹花

順著永泰寺右手那長長的石塊鋪就的甬道一直向上走，路開始傾斜著鉆進密林里。

她，屈玉榮，一個把自己的身心性命都投在這永泰寺的女子，就住在這山谷里。

此刻，她低著頭在搟面條，旁邊的案板上放著即將入籠的饅頭。這些白蓮花一樣的饅頭，酵母在面里正在奇妙地蠕動，這些被手揉過的面團有著甜得沉醉的味道，好像是即將開缸的米酒。西沉的陽光從方形的窗欞里射進來，她被浸泡在金粉里。地上堆放著土豆、豆角、蘿卜、蔥、冬瓜，還有放在布袋里的面粉、米、粉條、小米、苞谷糝，大多是居士們從各地背到寺院里的。她是這山谷里的母親，孩子們的老師。每天，她都要有幾個小時在這高大空闊的廚房里給永泰文化家園國學班的孩子們做飯。廚房對面的一排平房是國學班的教室，旁邊一個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子是她和母親的住處。

她一邊做飯，一邊豎著耳朵聽這十幾個孩子背誦《弟子規(guī)》的聲音。俊利的聲音甜甜的，像是露珠，國峰的聲音嗡嗡的，像是風刮進了缸里，小珠最小，聲音還奶聲奶氣，像小羊咩咩叫。面條搟好了，撒上玉米糝，散放在案板上。她開始切胡蘿卜丁，再把木耳和豆腐也切成碎丁。這時饅頭已經在蒸籠里發(fā)出香甜的味道，廚房里水汽彌漫。屈玉榮掀鍋，水汽里饅頭長大了不少，像是大雨過后暑熱的池塘，白蓮花燦燦怒放。她撿起四個，鄭重地放在托盤里，出了廚房，穿過月門進了寺院，上了臺階，到皇姑樓里，恭敬地放在香案上，跪下?？诶锬钸叮喝换使茫煤寐劼勏銡?，這是今年新麥饃呵！

她仿佛聽到明練公主笑嘻嘻調皮地說：“姐姐放下就是，等我掃花烹茶，玉成韻事?！边@位明練，是南朝梁武帝蕭衍的女兒，出家后，法號總持，拜佛教禪宗初祖菩提達摩為師，和道育、道副、慧可為達摩四大弟子。明練生卒不詳，其圓寂后，在子晉峰下建造墓塔，塔碑為赭詢望所寫。她是佛教禪宗第一女僧，因明練得名的明練寺，是佛教禪宗第一女寺即尼僧祖庭。那個面容幽靜的轉運公主則開口贊道：“女子難得有禪氣，貴在卓然有丈夫氣，玉榮你一人修得二氣，可不敬哉？”這位轉運公主是北魏文成帝時，崇佛入山，在此結廬修行。“清晝閑簾，爐香茗碗，再有玉榮居士這白蓮朵朵，可謂滿室春風矣?！庇捞┳罹吖鳉赓|。屈玉榮在這二十年里無數(shù)次地看到過她。北魏永泰公主的父親宣武帝和哥哥孝明帝在洛陽的后花園嵩山都有離宮，永泰隨父兄到此，萌生出家心愿。為滿足妹妹的心愿，孝明帝詔令為妹妹敕建該寺，并允許她“兼度庶女等百人為尼”。

永泰寺，寺內牡丹被昨天一場雨雪打落一地，落紅如血，驚心動魄。只有幾株仍然開著，屈玉榮折得九朵擲于眾女友，大家如奉神明，小心地捧著，那碩大幽香的牡丹沾了佛光，散發(fā)著讓人震驚不安的美麗?；使脴枪┓钪辉谟捞┧鲁黾业墓鳎D運、明練、永泰都是慧根深具的人，能從皇宮到嵩山里，青燈長卷，木魚禪心，然后自度度人，實在讓人感佩。深吸花香之后，我們都祭拜了三位公主，把牡丹花恭敬地獻上。

院內永泰寺大雄寶殿前，有一棵奇異的佛樹——娑羅樹。樹高二十多米，樹形俊雅，風神灑落。我們來時正是春深之時，梭羅樹郁郁蒼翠，想歷史上一代代尼僧清影跏趺，心靜影寂，氣質獨然。此樹一一銘記，并把所有的秘密潛藏于心。這棵娑羅樹，據傳是永泰公主于公元521 年出家為尼時，手捧樹苗，親植于此。娑羅樹枝有七葉，花如小塔，花形如豆，白如絨，氣芬芳?；芘莶琛４丝?，娑羅樹上結滿了青色的花骨朵，狀似葡萄花朵。坐于娑羅樹下石凳上，春雪后的寺院無人跡，靜無聲。耳邊回響的是《紅樓夢》中惜春判詞——《惜花悟》：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挨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躲過？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夜宿永泰精舍，精舍位于寺院一側茂林中，一側臨幽靜的山谷，西望子晉峰、望都峰，是屈玉榮居士家族在修葺永泰寺后修筑的，人與萬事萬物都是因緣合和，奇妙難言。1991 年7 月，屈玉榮到少林寺游玩，偶然從當?shù)嘏笥涯抢锫牭健坝捞┧隆钡拿郑銇硪豢?，這一看電光石火，那殘垣斷墻，刺痛內心，便心生大愿，要修修這個公主出家過的千年古寺。她把自己早年做生意的二百多萬全部投進去了，1996 年一期工程竣工，修復了山門、天王殿、中佛殿、皇姑樓、圍墻等主體建筑。后期又貸款上千萬，全部都砸了進去。接下來又開辦了永泰寺國學文化學習班。她是老師，是組織者，是廚師，是服務員。她為大家做著，笑著，平常得像姐姐，高貴得像公主。

晚上我們在永泰素齋吃素齋，她招呼之后，堅決離去，說要去陪國學班里的16 個學生。眾人快要宴畢時，她匆匆趕來，看到盤中食物未盡，她舉箸自食，吃盡。眾人都睽睽目視，她亦自若自在。盤里最后剩下的一小點油餅，她也小心用紙包了，邊說“拿回去，國學班里的孩子們晚上吃。我不能看著餐桌上剩下一點食物，必須吃凈才是慈悲”。食畢頂著升起的月亮，參加學員們每天的晚課。眾人都能明心見性，坦陳自錯。課畢，已是晚十一時，月上中天，如水銀瀉地，銀光乍閃，四周樹影如藻，一地花蔭。冷風颯然，夜鳥驚啼。在茶房沏上娑羅花茶，一股木香襲來，壺里那如佛手一樣的白花在沸水中復活，望之如雪。被寒氣浸得縮在一起的胃，在花香的撫慰中慢慢舒展。心靈亦如此。

“國色天香絕世姿，開逢谷雨得春遲。”牡丹花也叫谷雨花，它是花卉中唯一一種以節(jié)氣命名的花。第二天一大早離寺至洛陽，直奔國花園。江門口落紅一地，牡丹不禁昨夜雪，美人難挨明日燈。再向前走，看到大片盛開的牡丹，錦繡一團，姹紫嫣紅，像一群端莊自持的美人。花美惹人狂，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一臉如枯槁的老翁，躲在花叢里，讓親人拍照，其態(tài)讓人既笑且敬。一白發(fā)蒼蒼老太太也蹣跚著走入花里，如少女一樣偎在花前。那些平日里為著功名沉醉的男士們，也在花叢里流連忘返，好像這個世界上只剩下看花是最重要的。所有人都有著恍惚的笑，像是微醺的人，為著美而迷亂暈眩著。只要花開著，就值得我們繼續(xù)活下去。

我做夢，一大朵牡丹啪地落下來，稗書上說，落花如斬首。夢里的那朵花慢慢地掉下來，完整得如在枝頭，但到底是落了。不像與女友們在洛陽看的牡丹，一地落紅，散亂無章法，只是頹唐在地，如紅顏落盡的婦人，有著不可言說的絕望與反抗。

第二天，眾友皆散，空余我獨守門前花草，心里回旋東坡的《南鄉(xiāng)子》：東武望馀杭，云海天涯兩杳茫。何日功成名就了，還鄉(xiāng)，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今夜送歸燈火冷，河塘，墮淚羊公卻姓楊。

山寺茶暖

連日夏雨，送來了清涼。

我常約他坐荷塘邊嗅荷的清芬，看滿湖新箭，前一天還打著綠結，今日就水面清圓，雨珠滾動?！澳憧磩e的花都是瞬開瞬落，只有這荷花且開且敗，這邊起著骨朵，那邊盛開如碗。葉子底下又暗結了蓮蓬。生壞住滅，示現(xiàn)在此?！薄盁o常敗壞，無物可免。知幻即離，離幻即覺?！薄盎靡沧R得，哪能即離！”他說著佛法，我做著清夢，一個智慧明白，一個癡情糊涂。

早陰，間灑微雨。兀坐小室，呆呆地望著窗外，這樣清涼的夏天，不絕的夏雨，讓我不由得懷念起十幾年前普陀山舊事，清晰如昨，仿佛舉步就能回去。

那時自己在金城上學，前程不測，整日郁郁寡歡。隨家人到普陀山上小憩，滋養(yǎng)身心，是晚，住在普濟寺后邊一小旅館里。悶熱難耐，待家人睡下，獨自一個踩著自己的影子，朝向小島深處，那座古老的觀音塔行去。大榕樹沉沉如夢，葉子間漏下幾點燈光，繞過賣紀念品的小街，再向前走就是海邊，我看到了一個破舊的觀音塔，自然沒有普濟寺里那樣輝煌，塔下有清寂的院落，低矮的瓦屋，小小的寺廟，宛若山家。我獨自在塔下，想著天涯茫茫，命運波折，一會兒像林黛玉一樣開始自傷，呆滯如木人，淚水也不知什么時候淌滿了臉龐。夜月寒露，正在悄悄降下。野草里不知什么鳥兒嘎的一聲向著月亮飛去。只聽得木門吱呀一聲，一位老僧推門出來?！斑M來喝茶。”我也不說什么，就跟腳進了屋子。

屋子里一燈，一床，還有一堆經書，一個斷了腿的眼鏡放在木桌子上。他什么也不說，只顧伺候爐火，爐子上坐著一個鐵壺。他掀開蓋子，從一個盒子里摸出一把茶葉，投放進去。一時間茶香彌漫，滿屋氤氳。然后他擺開兩個粗陶茶碗，倒了滿碗。我只管喝茶，但仍然忍不住淚水?！皼]有大不了的事，只管吃茶?！蔽亦培庞新?。一碗熱茶入肚，胸中那苦悶之氣已破半。“有苦你即隨它，不要逆它，時過境遷，就不是苦了。就像這茶剛入口甚苦，好茶回甘?！蔽疑祛^又喝了一大碗，頭上也微微出了汗，身心感覺一暢。

“師傅一個人在這里修行？”“哪里是一個人，你看今天晚上，有月亮、星星、窗外的夏蟬、草叢里的蟋蟀，還有你?！薄澳阌X得這樣的生活苦不苦？”“我每天都喝茶、吃飯、睡覺，你說苦不苦？倒是你們天天心上事情很多，那才叫苦。”他說中了我的心，我低下了頭。待添了四五次水后，再也煮不出茶味了，我才告辭回家。

再去普陀山是幾年后的冬天，我已從西北回到中原，如大河至中下游，波瀾漸平，紅塵里的日子一日挨過一日，我已經隱約地看到了時間的蒼茫，不知道自己走下去該到達哪個渡口。紅塵里事情讓我糾結，無法放下。我去那天正好下雨，當晚就住在舟山市海邊，正是收網時節(jié)，推窗看到的是千帆靜泊，遠處是海，天色開始轉暗，不遠處的小島上萬燈齊亮，如同海面上漂浮的寶珠，剎那間發(fā)出最璀璨的光芒，攝人心魄。

第二天是我的生日。我微笑不語，獨自享受著這個秘密。在沈家門碼頭坐船，海上風浪頗大，快艇如浪里白條，顛簸不定，可喜的是窗外浪花翻卷，撲打在窗欞之上，散開，好像是一大朵花瞬間開放又凋落，又一浪頭撲上來，如此反復，人如同在美麗的花朵中飄浮，再往遠處看是蒼茫的大海，蒼蒼無邊，一二小島在雨霧之中隱約可見。到了普陀山，果然小雨如紗，淅瀝不斷。在普濟寺許愿之后，我想買蓮花，三朵蓮花，竟然有一朵是粉紅的，剛剛開放，嬌艷無比，能看到黃色的花蕊上橘紅的花粉。另外兩朵含苞待放。鄭重放在佛祖塑像兩旁的花瓶里。大殿里正在做佛事，只聽到一片誦經聲，肅穆安靜。我在心中悄悄地說：佛菩薩，保佑我所有的親人和朋友平安健康吧！

當晚，我又一個人朝著海邊的樹林走去，夜雨不停，游人都躲進旅館，只有一些小飯店燈火幽暗，還傳來渺茫的歌聲。一只小貓跟著我走走停停，直跟到一叢野草跟前，消失不見。塔下的瓦屋還在，門上卻是落了鎖，院子里的野草長得齊腰，雨聲響滿了院落，好像灌滿了寂寞與回憶。不遠處池塘里的青蛙忍不住雨中的歡喜，一會兒叫一陣子，然后悄然停下。他去了哪里？他是不是回了故鄉(xiāng)？我問著夏雨，問著沉沉的夜幕。沒有人回應。只有窸窣不停的雨聲灌滿我的身體。我索性蹲下來，聽著空曠清靈的雨聲。感謝十年前這院主的兩碗熱茶，融化了我的心結。我記得那晚我的淚水，那茶的溫熱，那千轉百回的愁腸，那無人言說的孤悶。面對陌生人，我吐露我全部的心事。“姑娘你有好命，沿著自己選擇的路，走下去，不要回頭，最后你終能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人?！边€記得臨出門時他依依叮嚀，好似親人一般暖心腸。也還記得他的手又軟又厚，好像棉花團一般，根本不像一個六十多歲老人的手。觸之生春，讓人溫暖。

我本為與故人相會而去，怎知一下子跌進那幽邃古澹、夜雨淅淅的情境里。

責任編輯：蔣建偉、楊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