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拉·古斯塔夫森打算獨自悄悄地去見佩妮·溫。那是五月里一個星期五的早晨,父母盼著薩拉離?;丶业那耙惶欤讶ツ臧嗽律蠈W時帶到學校的東西,還有大一這年在寢室里攢下的玩意兒全都塞進自己那輛小車,系好安全帶,轉(zhuǎn)頭看了看后視鏡,確保后座上一大堆東西沒有擋住視線,然后驅(qū)車離開了賓厄姆頓大學。薩拉滿心想的不是即將到來的夏天,她沒朝錫拉丘茲市家的方向行駛,而是一路向西。
薩拉跟著導航開到安大略湖公園大道,在飽經(jīng)風雨的粗糙路段,她搖下車窗,大口呼吸,試圖平復因為緊張而翻騰的胃。她的長發(fā)在呼嘯而過的風中飛舞,與四周寧謐的景色形成鮮明對比。安大略湖向北延展,湖面閃爍著金屬般的藍色,水平如鏡,仿佛在凝視著她。南面環(huán)繞著一片年輕的樹林,羽狀的樹枝點綴天空,新葉閃爍著熒光。
駛出莫頓出口,薩拉便告別了湖泊的陪伴,一路向南,駛過剛剛翻耕過的田地、悠閑吃草的牛群和果園——一個接一個的果園,果樹上綻放著糖果色彩的花,像穿著畢業(yè)舞會禮服的少女。無論看到什么,薩拉都在想,佩妮·溫就住在這兒,她開車走過這條路,拐過這個彎,停在這個路牌前時,看到的就和現(xiàn)在一樣。終于離伍德查克小巷不遠時,薩拉透過樹林的間隙看到了那棟紅房子。一片白云緩緩爬過車頂,宛如會移動的山。云也懸在紅房子的屋頂上,懸在佩妮·溫的頭上。云下是薩拉和佩妮·溫,兩個人一起——她們終于離得足夠近了,近到可以共享一片云。
她停下車,走出車外,望著蜿蜒的碎石車道邊的房子,猶豫了。房子不算大,但比她想象的還要更漂亮一些。門前開著紫色和白色的丁香,小小的藍色鳶尾花,還有其他她叫不出名字的花兒。她握著手提包的手緊了緊,整理了一下連衣裙的下擺。佩妮·溫知道她要來,但她到得早了些。她該敲前門嗎,還是去側(cè)門?她四處張望,仿佛期待著有人會突然從花叢中出現(xiàn),或者打開后院圍欄的門,又或者從路邊的橡樹林中走出來,再或者拉開谷倉門。仿佛會有什么人憑空冒出來,告訴她該往哪兒走。
然后真的來人了。前門打開,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水泥門檻上。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肩膀挺直,雙手緊握抵住下巴。有那么一瞬間,她看著像是被不請自來的闖入者嚇到了。然后,她似乎強迫自己又思索了一番,松開手,露出試探的微笑?!芭叮彼負u了搖頭,“沒想到你看起來這么大了?!?/p>
我也沒想到佩妮看起來這么年輕,薩拉一邊想著,一邊迅速地觀察起不遠處的女人,急切地收集每一個細節(jié),告訴自己要把它們都銘記在心:聲音低沉,顴骨很高,發(fā)色偏淺,眼眸深邃,非常年輕,非常漂亮,而且身材嬌小(咦,比她矮了整整十厘米呢)。薩拉擠出一聲“你好”。
她們走向彼此,步子都帶著些笨拙和敬畏。中途佩妮停下腳步,從花叢中摘下一簇丁香遞給薩拉。薩拉感激地接過——用送花來表達問候恰到好處,用不著握手,那樣顯得太正式,有些可笑;也用不著擁抱,那樣又顯得太親密,有些尷尬。
“這些是我最喜歡的,深色的丁香。好幾年前,我從婆婆的花園里偷了一把種子,”佩妮咬了咬嘴唇,匆忙地繼續(xù)說,“簡直紫得發(fā)黑,是不是?”她為自己也摘下一小束,別在耳后,扯了扯耳垂,像醫(yī)生檢查淋巴結(jié)腫大一樣拍拍脖子,緊張地笑了笑?!澳銇淼猛υ绲?。哦,沒關(guān)系,我只是沒有……嗯,很好。我們走走吧,我?guī)憧纯辞懊孢€有什么。”
她們在房子四周的花叢中穿行,佩妮走在前面,也幾乎都是她在挑起話題。她像是不用換氣似的閑聊,說起去年那個嚴酷漫長的冬天,“我這一季的繡球花全完了,要是之前給它們蓋上點東西保暖就好了。”她領(lǐng)著薩拉走過房子邊上一個泥濘的小水洼,蹲下身,指著幾朵長在綠色高莖上的白色小花,它們長得就像小小的鈴鐺,“這是雪片蓮。聞聞看,有巧克力的香味?!?/p>
薩拉聽話地聞了聞,嗯了幾聲表示同意。她并沒有把注意力放在花上,而是微微轉(zhuǎn)過身,細嗅佩妮的氣息,感受自己手臂(比身邊年長女人的手臂更修長、更有力,可這怎么可能呢?)擦過佩妮胳膊的觸感,細看佩妮的雙手(盡管因為勞作變得干燥發(fā)紅,但依然小巧精致,無名指上戴著兩枚戒指,指甲很短,沒涂指甲油)。她絞盡腦汁,想讓這一刻的親密再長久一些,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我想起了我家后門旁的雪花蓮,有時候二月份就開花了。媽媽說它們是春天的使者?!闭f完,她不禁皺了皺眉,咬了下嘴唇,和佩妮幾分鐘前所做的一模一樣。
但是佩妮只是點了點頭說:“它們確實是同屬植物?!比缓罄^續(xù)朝前領(lǐng)路,感嘆如果薩拉再早點來,就能看到草坪上盛開的水仙花了?!拔以诨▓@里種滿了,光是看著就讓人開心,都是黃色的,鹿也不會吃?!彼钢磉叺穆e斗菜,“有人叫它們奶奶的帽子?!苯又纸榻B起邊上剛剛鼓起的花蕾:有牡丹,有更大一些的鳶尾花,還有早開的萱草花。
佩妮就像一個即將摔落懸崖的女人,把現(xiàn)在的園藝展示當作手邊救命的藤蔓,拼命抓住,說個不停。不過,她偶爾也會停下來,望著薩拉,目光中帶著些探究甚至是渴望,然后突然發(fā)問:“你平時喜歡干什么?”“你在大學主修什么課?”“你喜歡音樂嗎?”“你喜歡上學嗎?”不管薩拉說什么,她都會以驚訝的語氣輕聲重復她的回答:“你喜歡看書和畫畫?!薄澳愦蛩阒餍抻⒄Z。英語?!薄靶√崆?。從幼兒園就開始學。你一定拉得特別好?!比缓笥只氐綀@藝的話題上。
終于:“那么你喜歡大學。我當年也喜歡大學?!迸迥莸男θ萦行﹦訐u。她猛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真不錯,”她點點頭,仿佛薩拉剛剛通過了口試,“我們進屋吧?!?/p>
薩拉跟在佩妮身后,琢磨著怎樣才能把剛才佩妮拋出來的問題變個花樣拋回給她。但是佩妮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僅僅不想回答問題,仍然控制著談話的節(jié)奏,這回把話題轉(zhuǎn)移到嬌嫩的多年生植物上。她說起美人蕉,還有昨天剛剛種到花園里、到了秋天又要重新挖開帶回室內(nèi)的餐盤大麗花。這堂園藝課一直上到前門門口,佩妮直到最后一刻才停了一下,彎腰折下一朵已經(jīng)凋謝的耬斗菜,拇指輕輕揉搓花蕊,把種子撒在地上。
薩拉眨了眨眼睛,讓眼睛適應(yīng)突然變暗的環(huán)境。偌大的房間像是悄然顯形的幽靈,重新?lián)碛袑嶓w。沙發(fā)蜿蜒出優(yōu)美的曲線,棕色的軟墊鋪著紅綠相間的鉤織毛毯。玫瑰色的翼背扶手椅和配套的腳凳放在一旁,都有些褪色了。房間的中央是一個柴火爐。到處都是木頭——木質(zhì)的地板、搖椅、書架和桌子,還有廚房里發(fā)出淡紅色光澤的櫻桃木櫥柜。
佩妮關(guān)上前門,深吸一口氣,“糟糕,我把面團給忘了?!彼泵ψ呦驈N房,“隨便坐?!?/p>
薩拉慢慢跟在后面。她留意起屋里更多的細節(jié),比如相框里小孩子的照片,他們都有圓圓的臉蛋和金色的頭發(fā)。薩拉腳步一滯,后退幾步。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他們現(xiàn)在還是小孩子嗎?天哪,一共有幾個?她瞪大眼睛,掃視著四處散放的照片。三個!全都好看得沒話說。她怎么比得上這樣美麗的孩子?再也不可能了。畢竟她都這么大了。
兩個邊幾下邊都放著籃子,里面的玩具堆得高高的。書架占據(jù)了大部分的墻面,上面幾層整齊地擺著一排排小說,底下幾層卻亂糟糟地塞滿了各種圖畫書,有的書脊都裂開了;有幾本沒放好,封面還露在外面;還有幾本太大了,書架根本放不下。
不知道佩妮有沒有注意到薩拉的發(fā)現(xiàn),反正她什么也沒說。直到薩拉終于走到廚房島臺邊上,重重地坐在凳子上,佩妮仍然保持沉默,仿佛把自己的嗓音忘在了花園里。
佩妮把頭發(fā)扎成一個馬尾辮。她往一個大玻璃碗里倒了一些橄欖油,把油均勻地涂抹在內(nèi)壁上。她很自然地借著手上殘余的橄欖油,手掌和手指相互揉搓,直到兩只手都亮晶晶的。然后她伸手拿起另一個碗,抬起攪拌器的揉面鉤,取出一團黏糊糊的面團,放到涂了油的碗里,轉(zhuǎn)一圈,翻個面,再用廚房巾把碗面嚴嚴實實地蓋住。
最后她抬起頭來,眼睛越過薩拉的肩膀,掃視了一下房間,目光從訪客肯定注意到了的東西上一觸而過。然后她才將目光投向薩拉,帶著些許不安,終于開口了。不過,她還是沒有主動透露關(guān)于自己生活的任何信息——無論是現(xiàn)在的還是過去的——而是突然問道:“喝點什么?我做了檸檬水和冰茶。我們還有牛奶和果汁……”
“水就可以?!彼_拉起身,沿著島臺走來走去,“我可以用一下盥洗室嗎?”她臉紅了。干嗎不說衛(wèi)生間?這兒又不是百貨商店。
“天哪,當然可以。穿過工作間那邊有一個,”她指了指用餐區(qū)旁邊的一扇門,“二樓樓梯口還有一個?!?/p>
薩拉拿起手提包,緊緊抱在胸前,“多謝!”
她選擇了樓上的衛(wèi)生間,在走廊里猶豫了片刻,往二樓的房間里望了望:房間都很明亮,有很多窗戶。一個房間里有兩張單人床,另一間里放著一張老式的雪橇床,第三間房里是一張四柱大床。房間里擺放著許多代表舒適和快樂的物品(搖椅上的粉色浴袍,兒童桌上打開的涂色書,一只因喜愛被折騰得不像樣的芭比娃娃——金發(fā)被肥皂水和剪刀毀了,比基尼或者亮閃閃的裙子被脫掉了,什么也沒穿)。她的視線有些模糊,因為她只是匆匆一瞥,也因為情感在心頭涌動。
在衛(wèi)生間里,薩拉坐在馬桶上,凝視著洗手臺上整齊排列的牙刷,仿佛它們是隨時準備攻擊的毒蛇。她責備自己。為什么她從來沒有想過佩妮·溫會有孩子呢?她當然可能有孩子。和任何人一樣,她有權(quán)利上大學、結(jié)婚、買房、在花園里到處挖洞種水仙花、生兒育女。難道薩拉盼望佩妮還在痛苦中停滯不前?身處煉獄?望穿秋水?
她用完衛(wèi)生間,狠狠地洗了把手,又洗了臉。她命令自己鎮(zhèn)定下來。
佩妮端坐在沙發(fā)邊沿。聽到薩拉下樓的腳步聲,她迅速抬起頭,試探著拍了拍沙發(fā)的坐墊。“過來和我一起坐吧。這是你要的水。”
薩拉在沙發(fā)的另一邊坐下。她接過冰涼的水杯,小口啜飲,借此拖延時間。終于,她似乎在纏成一團、耗費心神的話題死結(jié)中,找到一個最無害的選擇,問道:“你出去工作嗎?”她小心翼翼地說出這些詞,避開了“家庭主婦”和更糟糕的“全職媽媽”。
“我在莫頓小學教書?!彼碾p眼掠過照片里那些注視的面孔,“我請了一天的假。”
“那你先生呢?”她本想打聽他的職業(yè),但關(guān)于這個男人的另一個念頭突然閃現(xiàn),她驚得手一抖,杯里的水濺到了手上。
上帝??!太明顯了。她怎么早點沒想到?
佩妮緊緊盯著薩拉,也許猜到了她為何如此震驚,“他在羅切斯特做律師?!彼喍痰卣f,又似乎要安慰,“我們是大學時認識的?!?/p>
薩拉舒了口氣,環(huán)顧四周,很是恍惚。
佩妮挺直了身子,雙手疊放在腿上。她低頭對著這雙手說:“薩拉,你可能有一大堆問題,我……嗯,我準備好回答了。你聯(lián)系我時,我感到很突然,從沒有想過這真的會發(fā)生——倒不是說這件事讓我感到很不安?!?/p>
但她確實很不安。當然了。薩拉看得出來。簡直是詞典里“不安”一詞的最佳范例了。
“我總會想到你,”佩妮抬起頭,茫然地看著前方,“每天都會。”她雙手分開,掌心懇求般的向上托起,然后又無力地垂落,松松地疊在腿上,“今天孩子們放學后我婆婆去接,約翰今晚也要加班。所以我們有時間。”
“好的?!彼_拉掃視著房間,仿佛她從小到大、年復一年背負著的問題(她當然有許多問題,不是嗎?可她的問題去哪兒了?)這會兒都跑到扶手椅后面或者書架上的角落里藏起來了。她的大腦像是卡住了,一個新的認知在生根、發(fā)芽,她找不回那些積壓已久的疑問了。
薩拉暗地里策劃了這次見面。要追查到足夠的細節(jié)來安排這次見面并不難。她的父親是名會計,做事也像會計一樣井井有條。他有一個老舊的金屬文件柜,用來保存各種文件,從繳稅記錄、電費賬單到她母親的氣電一體不銹鋼爐灶和凱膳怡攪拌機的使用手冊,應(yīng)有盡有,而且,媽媽和爸爸從來沒把她的身世當作一個秘密。只要她開口,他們甚至還會幫她。明察暗訪本來就沒有必要。
但是她的愿望還是會傷害他們,嚇到他們。他們會盡力掩飾,但薩拉知道,他們會受傷。他們是那么愛她、寵她。她是他們的掌上明珠。他們總這么說。她絕不會因為任何事情傷害他們。再說也沒必要。誰都沒必要知道她想見佩妮·溫。
然而,薩拉從未想過她自己可能是佩妮的秘密。但事實就是如此。她現(xiàn)在非常確定。為什么不是呢?讓別人知道有什么好處呢?那些在照片里留下珍貴瞬間的年輕人,怎么可能接受母親之前還生過另一個孩子,甚至將她送走?這只會帶來麻煩,讓他們的脆弱世界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可能發(fā)生——也許有一天他們也會被迫離開。所有孩子的心里都揣著這種不安,不是嗎?這不就是為什么他們會相信母親把年幼孩子帶到森林深處拋棄并餓死他們的故事嗎?薩拉自己不也曾因獨處而害怕,假裝做噩夢鉆到父母的床上嗎?她甚至還要擠進他們中間,守著他們,不讓他們離開。但他們早晚會離開。這是個可怕的想法:每個人都終將離開。
沉默蔓延開來。最后,佩妮打破了沉寂,“我那時還年輕,才十五歲?!?/p>
比她現(xiàn)在還小三歲。確實太年輕了。薩拉點頭承認這一點。
“我不想傷害你的感情,但十五歲懷孕是我做得最愚蠢的事?!彼従彽負u了搖頭,“這事發(fā)生得太容易了。用了多久?就幾秒鐘。”她發(fā)出一種聲音,表示難以置信,“我不敢相信我的愚蠢改變了一切,就像是宇宙出現(xiàn)了裂縫,而這一切只發(fā)生在幾秒鐘之內(nèi)?!闭f到最后,她的聲音哽咽了,緊緊地抿住了嘴唇。
薩拉感覺像戴著鐐銬的囚犯,卻要撫慰情緒激動的劊子手。她囁嚅著回答:“我明白——你快上大學了,還有父母的期望……”
“我父母?”佩妮“嗬”了一聲,臉上卻并無笑意,“懷孕……恰恰符合他們對我的期待。對他們來說,我總能盡如人意,”她聳聳肩,“或者說是不盡如人意?而且,他們本可以處理掉這個問題的。我母親在診所里幾個小時就能修正這個錯誤。我父母不信教,說實話,我也不信,現(xiàn)在也不信。我不會基于那樣的決定去評判一個人。”
“愚蠢”“問題”“錯誤”,這些尖銳的字眼刺痛了薩拉。佩妮父母的反應(yīng)也同樣令人痛苦。佩妮的家庭富有還是貧窮,她不清楚,但他們的冷漠卻是一清二楚的。而薩拉自己從一開始——從生命誕生那一刻起——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錯誤,這也是顯而易見的。
年長的女人一定是讀出了年輕女人臉上的震驚,她伸出手在薩拉肩上輕輕搭了一下,然后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到了一樣,又縮手放回了自己的腿上?!叭绻矣幸粋€幸福的故事可以告訴你,我會的。哪怕稍微好一點點,事情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如果說懷上你是最容易的事(哦,上帝啊,容易得可怕),”她閉了一小會兒眼睛,又搖了搖頭,“也是我能做得最糟糕的事,那么生下你、把你送走,則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艱難和最好的決定。真的,直到今天都是這樣。九個月,從我能做的最糟的到最好的?!?/p>
佩妮幾乎是脫口而出,熟練得像在背女童子軍誓言,但這并不意味著她說的話不真誠。至少對于薩拉來說不是。她認為佩妮講話時那么嫻熟流利——那些詞句如此順當?shù)鼗脚迥葑爝叀妥C明這些話都是真心的。這讓她足夠振奮。她站起來,拾起手提包。
薩拉說她能理解。她搖搖頭拒絕了佩妮留她吃晚飯的請求。不,她現(xiàn)在得走了。她快步走到前門,沿著花園小路,經(jīng)過蓓蕾初綻的萱草花(佩妮叫它們什么來著?金星花?),一直到小路盡頭,然后轉(zhuǎn)身走進散發(fā)著丁香花香的空氣中。她真希望她和佩妮從未離開過花園,這里比那棟房子好多了。她一直走到覺得夠遠了,告別只需揮揮手就行,不想再讓兩人經(jīng)歷肢體接觸的尷尬。
而佩妮這會兒站在門廊里,雙臂交叉,抱緊胳膊,四處張望,仿佛著急想找點東西送給年輕的姑娘。
薩拉慢慢后退,靠近她的車。她之所以沒有立刻離開,完全是出于禮貌。佩妮·溫能給她什么東西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幾顆干癟花朵的種子,讓薩拉種在她母親的花壇里,作為對佩妮·溫的紀念?薩拉還沒受夠嗎?
她搖了搖頭,向佩妮揮揮手,道了聲謝,然后匆匆跳進車里,飛快地駛回公園大道,發(fā)現(xiàn)湖水依然在凝視著她,樹木的枝葉非常柔軟、非常年輕。
原載《譯林》2024 年第5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