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十三歲,上小學(xué)四年級,在北大荒一個叫撮了火的村莊生活。
村莊向北三里地有座臥虎山,這是五大連池十四座休眠期活火山之一,山雖不高,卻雄偉有氣勢,像一頭斑斕的老虎臥在那里。臥虎山少有其他樹種,幾乎是清一色的柞樹,柞樹木質(zhì)堅硬,樹葉像帶鋸齒的小扇子,深秋季節(jié),枝頭成熟的橡子會在樹下落滿厚厚一層。橡子是野豬的最愛,一般來說盛產(chǎn)橡子的柞樹林,少不了野豬光顧。粗壯的柞樹樹干會有野豬蹭癢的痕跡,有經(jīng)驗的獵人靠這蹭痕能追蹤到獵物,野豬到死也想不到,只是蹭個癢癢就會招來追殺之禍。
臥虎山的柞樹會像爬山虎一般往山下蔓延,這應(yīng)該是成千上萬粒橡子從山上滾落下來的結(jié)果。臥虎山下有七道山溝,溝溝長滿了柞樹,人們稱這里為橡子溝。撮了火村離橡子溝最近,那時候村不叫村,叫生產(chǎn)大隊,撮了火大隊搞隊辦副業(yè),在橡子溝辦起了蠶場,蠶場遠(yuǎn)離村莊,吃住勞作都在橡子溝,撮了火的青年人大都有在蠶場勞作過的經(jīng)歷。蠶場后來被縣里上劃給國營林場,那段經(jīng)歷就成了許多青年人依依不舍的回憶。
我少年時的記憶就與橡子溝蠶場和蠶場的人們有關(guān)。
綠寶
我是個故事迷,因為喜愛聽故事,總是想方設(shè)法和比我大的人交朋友,從大人那里能聽到故事。那時候中小學(xué)是九年制,小學(xué)四年級就幾乎上完了中小學(xué)的一半,四年級時我已經(jīng)有了三個大人朋友,一個是綠寶,一個是雄蠶蛾,再一個是體育老師張山。除了三個男人外,還認(rèn)識一個叫田娥的姑娘,但與她接觸不多,算是半個朋友吧,因為我這三個大人朋友都與她有關(guān)聯(lián)。三個大人朋友都曾在蠶場工作,張山是蠶場場長,臉上有淡淡的黃胡須,看上去蠻有心計。令人羨慕的是張山有支雙筒獵槍,那時禁獵政策尚未出臺,小興安嶺一帶還允許打獵,一場雪下后,張山會喊上綠寶和雄蠶蛾上橡子溝打獵,因為三人經(jīng)常打到野豬、狍子,人們就給他們起了個“三快手”的綽號,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就知道這個綽號,總覺得這個綽號特牛,和傳說中的俠客有一拼。
張山是新任撮了火小學(xué)體育教師,綠寶是校工,雄蠶蛾在一路之隔的公社食堂當(dāng)大師傅。綠寶和雄蠶蛾都是外號,他們真名叫什么我沒記住,只知道綠寶姓呂,雄蠶蛾姓熊,外號和姓基本諧音。張山也有外號,叫狼蛛,據(jù)說是當(dāng)蠶場場長時社員給他起的。狼蛛因為帶個狼字,聽起來有點嚇人,上體育課我仔細(xì)端詳過,還別說,張山面相還真有點狼的模樣,三角眼、黃眼珠、黃胡須,顴骨高高,下巴尖尖,越看越讓人發(fā)怵。這副模樣自帶戾氣,上體育課沒有哪個男生敢調(diào)皮搗蛋。
在我記憶里,狼蛛、綠寶和雄蠶蛾都了不起,他們個個有本事,有時我會下意識地模仿他們的小動作并以此為豪,比如學(xué)綠寶背著兩手在校園里邁八字步,學(xué)雄蠶蛾習(xí)慣性地端著煙袋,學(xué)張山老師用眼睛余光掃人,等等。唯獨對田娥學(xué)不來,田娥梳條又粗又黑的長辮子,走路說話找不出可以模仿的地方,她與眾不同的特長是吹笛子,而且吹得婉轉(zhuǎn)動聽,我想學(xué)也學(xué)不來。大人都喜歡乖巧的孩子,我嘴甜,會獻(xiàn)殷勤,他們也就不厭煩與我打交道。
三人當(dāng)中,接觸最多的是綠寶。
綠寶十六歲就在蠶場干活,十八歲入伍,復(fù)員后被安排到撮了火小學(xué)當(dāng)校工。體型會暴露人的缺點,就像有的人一看就是饞鬼一樣,綠寶身材上下一般粗,隆起的將軍肚像扣著鍋盔,暄騰騰的身子如同發(fā)面做的一樣,這副模樣讓人很難擺脫懶惰印象。綠寶是學(xué)校唯一的校工,吃官糧、掙工資,比民辦老師生活更滋潤。綠寶本來還多一個寶字,后來大家覺得叫著費事,就逐漸減掉一字成了綠寶。這個綽號據(jù)說是田娥起的,田娥為什么起這個外號綠寶最有發(fā)言權(quán)。但普遍的說法是因為綠寶懶,在蠶場干活時是個半拉子。這也不怪綠寶,當(dāng)時生產(chǎn)大隊有規(guī)定,不滿十八歲的社員不算整勞力,整勞力出一天工記12 分,不是整勞力只能記10 分。張山公開就說綠寶太懶,他們?nèi)巳ハ鹱訙洗颢C,綠寶總是跟不上趟。打獵又叫打圍,是實打?qū)嵉捏w力活,要邁開兩腿滿山遍野攆獵物,懶人是打不了獵的,有個歇后語叫“瘸子打圍——坐著喊”,就是諷刺那些只動嘴不動腿的人。綠寶有點胖,在野外肯定跑不過狼蛛和雄蠶蛾,結(jié)果合圍中就出現(xiàn)了豁口,導(dǎo)致野豬、狍子突圍而去。狼蛛埋怨綠寶自然在情理之中,綠寶聽了也不惱,嘿嘿一笑也就過去了。
綠寶喜歡穿一身草綠色衣服,脾氣不急不躁,喜歡開玩笑,我們這些小孩子都喜歡圍著他轉(zhuǎn),因為他會講故事,尤其會講小孩子喜歡聽的關(guān)于打獵的故事。綠寶有支單筒獵槍,黑色的槍筒很長,他稱之為砂槍,而我們小孩子則叫它洋炮。洋炮雖然比不了狼蛛的雙筒獵槍,但在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年代,有槍就是孩子們心目中的英雄,綠寶身邊因此聚攏了一堆小學(xué)生,從三年級到五年級不等。學(xué)生們聚攏在綠寶周圍主要是聽他講故事,那個時候放學(xué)早,老師也不留作業(yè),放學(xué)時太陽老高,不愿意回家的學(xué)生便圍著綠寶聽他講故事。放學(xué)后的校園經(jīng)常有這樣一幅情景:十幾個背書包的小學(xué)生圍坐在籃球架下,聽笑瞇瞇的綠寶給學(xué)生們講故事。綠寶講的故事五花八門,有當(dāng)兵時的故事,有四大古典名著的故事,當(dāng)然講得最多的是打獵的故事。綠寶講故事繪聲繪色,會模仿出不同獵物的叫聲,狼嚎、熊吼、野雞叫,學(xué)什么像什么。最讓我們羨慕的是綠寶會打口哨,他把右手食指彎起來塞進(jìn)口中,能打出嘹亮刺耳的哨音,哨音不僅聲長,中間還會變調(diào),比張老師脖子上掛的那只“狐貍哨”還要響。我是這些孩子里最忠實的聽眾,由于綠寶故事的熏陶,我對獵人生活充滿了向往,有次老師讓我們以長大后想干什么為題寫作文,我在作文里毫不猶豫地寫下將來要當(dāng)個獵人,與老虎、豺狼搏斗。這個作文老師僅給了個及格,批語上說我這個理想沒高度,我當(dāng)時想,都能上臥虎山打獵怎么還沒有高度?現(xiàn)在想想看,老師批的高度另有所指。
我從綠寶嘴里知道,橡子溝溝深林密,野獸橫行,是個令人恐懼的地方。橡子溝方圓大約有一百多平方公里,除了冬季有獵人光顧外,其他季節(jié)少有人涉足,那里常有野豬、野狼傷人事件發(fā)生。野豬多是因為那里有橡子,食物充足,野狼則是野豬引來的,狼群喜歡追逐野豬,是野豬甩不掉的尾巴。撮了火大隊在橡子溝建蠶場時擔(dān)心野獸傷人,專門給蠶場買了支雙筒獵槍,獵槍歸公家所有,但保管使用權(quán)在張山。綠寶曾對我說,別看狼蛛有雙筒槍,那可是公家的,我這支單筒卻是自己的。橡子溝有大小七道溝,蠶場的范圍控制在三道溝以內(nèi),這就給野豬和野狼活動留出了空間。綠寶在一次講故事時講了橡子溝為什么令人卻步。臥虎山北面有個國營農(nóng)場,一次雨后,農(nóng)場副業(yè)連一個女工班開車去橡子溝采蘑菇,不幸遭遇了狼群。女工班主要工作是養(yǎng)殖木耳,沒受過軍訓(xùn),也就談不上戰(zhàn)斗力,而且只有班長兼卡車司機(jī)是男性,背著一條半自動步槍,配備了十發(fā)子彈。班長讓女工們臉朝內(nèi)圍成一圈兒,不與野狼對視,他抱著半自動步槍在外圍警戒。橡子溝的狼群不搞集團(tuán)沖鋒,它們采取的是各個擊破的戰(zhàn)術(shù),先是圍著獵物繞圈子,冷不丁就會咬住一個獵物拖走。女工班與狼群對峙到日落黃昏,班長十發(fā)子彈已經(jīng)打出去九發(fā),只剩下了最后一發(fā)保命彈。女工們已經(jīng)有四人被野狼偷襲咬傷屁股和大腿,形勢萬分危險。如果不是農(nóng)場運輸科的人發(fā)現(xiàn)采蘑菇車輛沒有按時歸庫而報告保衛(wèi)科,這個女工班就會陷入絕境。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知道橡子溝經(jīng)常有狼群出沒,馬上派人去尋找,這才給被圍困的女工解了圍。綠寶在講這個故事時,身臨其境一樣描述了狼群如何發(fā)動偷襲,這個描述顛覆了我對狼群進(jìn)攻方式的認(rèn)識。在聽綠寶講故事之前,我覺得狼群對獵物發(fā)動攻擊是成群往上撲,像毛頭小子打群架一樣顧前不顧后。其實不是這樣,狼群再大,攻擊獵物也只采取偷襲方式,它們會相互配合、聲東擊西,然后一個個把獵物拖出隊伍。當(dāng)一只狼咬住獵物往外拖的時候,其他狼會掩護(hù)這只狼,阻斷對方營救。我問綠寶,女工們?yōu)槭裁匆槼?、腚朝外。綠寶說,班長這個決策是對的,野狼也欺軟怕硬,它們會觀察人的眼睛,從眼神中發(fā)現(xiàn)你是不是膽怯,一旦發(fā)現(xiàn)你驚恐膽怯,它們會更加有斗志。女工腚朝外,一來會藏住目光,二來只能傷到屁股和腿部,要是臉朝外被叼住脖子就沒命了。綠寶說,他打獵盡量避開狼群,因為狼記仇,你打了它,它的家族成員會記住你。有經(jīng)驗的獵人要么下套,要么用狼夾子,絕不會用砂槍來對付狼,用砂槍打狼還不如用弓箭上手,砂槍裝填最快也要四分鐘,而弓箭瞬間就能拉弓上箭。當(dāng)然若有快槍那就是兩碼事,再厲害的狼群也扛不住快槍的射擊。綠寶說,對于背砂槍的獵人來說,狼群打不得,孤豬最好也不去招惹,總之,橡子溝兩大猛獸還是躲著點好。
我還記得綠寶講過他師父老董頭的故事。老董頭是撮了火最有名的獵手,靠一支祖上留下來的洋炮打遍了臥虎山。有一次去橡子溝打獵他碰到一頭孤豬。野豬一般都是成群活動,而孤豬卻是單槍匹馬的獨行俠,孤豬有自己的領(lǐng)地,有不固定的窩,走到哪兒吃到哪兒睡到哪兒,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亩髯訕印9仑i吃飽喝足就會找油脂多的松樹蹭身子,擦蹭的目的不僅是為了解癢,而是將皮毛沾上厚厚的油脂,用來防止瞎蠓和蚊蟲叮咬。孤豬比黑瞎子和狼還難對付,黑瞎子雖然體型大,其實膽子很小,遇到人會主動躲避。狼看到持槍或背槍的人也不會靠近,只會遠(yuǎn)遠(yuǎn)地瞄著你,沒有十足的把握狼不會主動攻擊。孤豬就不一樣了,孤豬大都是性情暴烈的公豬,獠牙像秤鉤,鬃毛如鎧甲,在林子里橫著膀子晃蕩,遇到人不但不躲,還會黑旋風(fēng)一樣撲過來拼命。那次,老董頭吃了孤豬的虧。那頭孤豬有三百斤左右,嘴長體壯,這樣大小的野豬肉質(zhì)最好。老董頭有些動心,猶豫再三,還是悄悄將洋炮里的鐵砂換成了單發(fā)鉛珠,躲在一棵老柞樹后瞄準(zhǔn)孤豬頭部開了一槍。綠寶說,師父槍法很準(zhǔn),這一槍雖然打中豬頭卻沒能致命,很可能是松油粘上的泥巴減弱了鉛彈的力量,孤豬嗷嗷叫著轉(zhuǎn)了兩圈兒,發(fā)現(xiàn)了大柞樹這邊開槍后冒出的那縷槍煙,便瘋了一樣撲過來,將來不及裝填槍藥的老董頭拱翻在地。好在老董頭經(jīng)驗豐富,扔掉手中洋炮,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猴子一樣就往大柞樹上爬。老董頭爬樹很快,但還是被孤豬咬掉了半個腳后跟。老董頭命是保住了,但從此成了跛腳。綠寶說,師父再三囑咐:沒有快槍不要碰孤豬。師父還給山上的猛獸排了個次序:一豬二熊三老虎。這種排序在撮了火沒人懷疑,連狼蛛也沒有異議。我記住了這個排序,直到現(xiàn)在我還拿這個標(biāo)準(zhǔn)說事,當(dāng)有人說老虎是“山中之王”時,我會微微搖頭,知道說者肯定不知道孤豬的厲害。
綠寶喜歡幫人做事,村里誰家有事總會找他幫忙,他也從不拒絕。
當(dāng)?shù)鼐用穸救∨饕繜?,入冬前上山打柴是家家戶戶一件大活兒。屆時,生產(chǎn)隊會派出馬車和車?yán)习?,柴主則自己找?guī)凸е徤仙剑撤プ鯓淇米佑民R車?yán)貋?。這在小興安嶺一帶是一種習(xí)俗,該習(xí)俗促成了鄉(xiāng)親抱團(tuán)取暖的好風(fēng)氣。當(dāng)?shù)囟酒胬?,哈氣成霜,滴水成冰,一個家庭想熬過嚴(yán)冬至少需要三馬車柞樹棵子,因為需求量大,每天生產(chǎn)隊都會派馬車進(jìn)山。進(jìn)山不是上臥虎山,主要是去橡子溝外圍,但橡子溝有狼群出沒,普通人進(jìn)山打柴有危險,大家自然會想到綠寶。綠寶有槍,又是小有名氣的獵手,請他押車至少可以壯膽。因此,扛著洋炮的綠寶經(jīng)常擔(dān)當(dāng)柴車押車的角色。
那個時候我特別崇拜英雄,但在偏僻的鄉(xiāng)村很難遇到那種高大上的英雄,就身邊熟悉的人來說,我覺得有兩個人與英雄貼邊,綠寶是第一個,還有一個就是田娥,田娥會吹笛子,模樣特像電影《智取威虎山》里的常寶。綠寶肩扛洋炮押車的形象威風(fēng)凜凜,田娥如果雙手攥緊辮子來一個“沖上山崗殺盡豺狼”的造型,一定也英姿颯爽。
我與綠寶有過一次交談。我問他:“聽到別人叫你綠寶惱火嗎?”
“有啥惱火的?”
“綠寶不是蠶蟲嗎?那種吃樹葉的大綠蟲子。”我看過蠶蟲,那種渾身松軟,沒有一點筋骨的大綠蟲子,我看到它渾身起雞皮疙瘩。
“它是蟲子,但它無毒,不咬人,一天到晚吃樹葉?!本G寶解釋說。
我覺得綠寶這樣的人物應(yīng)該有個更響亮的名字,天底下好聽的名字很多,為啥非要接受綠寶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外號。我問:“聽說這外號是田娥起的?”
“那當(dāng)然,”綠寶說,“田娥說她害怕蠶蟲,叫我綠寶寶后再看到蠶蟲就會想到我,想到我就不會害怕,因為我是她的老弟?!?/p>
田娥這種心理我當(dāng)時理解不了,長大后想起此事,覺得她是想用綠寶來蓋住心里蠕動的那條蠶蟲,是一種心理換位。
“田娥還說,綠寶這個外號挺好聽的,田娥說《智取威虎山》里有個常寶,《西沙兒女》里有個阿寶,咱們蠶場有個綠寶,正好湊成了‘三寶’。”我能看出來綠寶對田娥起的這個外號沒有絲毫反感。
綠寶問我:“你說田娥好看嗎?”我說:“比我們班長胡夢杰好看?!焙鷫艚苁俏覀兯哪暌话嗟陌嚅L,學(xué)生只要有出頭露面的活兒,肯定是她出場,她自己也覺得是全校最美的女孩子。綠寶說:“田娥不僅是當(dāng)年蠶場最好看的姑娘,還是撮了火的村花,才貌雙全,可惜比我大好幾歲?!蔽覇柧G寶大好幾歲有什么可惜的,綠寶笑而不語。
我不關(guān)心田娥的年齡,再說我和綠寶說這番話時田娥已經(jīng)嫁到了和平公社,遠(yuǎn)離了綠寶、雄蠶蛾和狼蛛。綠寶見我不再問,就主動說:“有時候人是會變的,關(guān)鍵是往哪個方向變?!?/p>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關(guān)于“會變的”這句話讓我想到了我們班長胡夢杰,她因為沒當(dāng)上校級“三好學(xué)生”在班里哭鼻子,她眼淚汪汪地對班主任說:“你知道人是會變的?!蔽覜]聽懂這句話的意思,問班里同學(xué),同學(xué)們也都回答不上來,這個問號一直畫著,現(xiàn)在綠寶又提到了人是會變的,我很想聽聽他是怎么變的。
“我在蠶場上班時貪玩,也偷過懶,參軍到部隊我被分配去喂豬,喂豬是個不受待見的工作,不幸落到了我的頭上。怎么辦?貪玩偷懶肯定不成,滿圈的豬一餓就嗷嗷叫,那個叫聲很尖銳,撕心裂肺的樣子。我不得不變勤快,每天給豬準(zhǔn)備一日三餐,三天清理一次豬圈,稍稍有點空閑就在工作間看書,什么書都看,肚子里攢了不少料,現(xiàn)在能給你們講故事,都是那時看書攢的。我們是鐵道兵,主要工作是打隧道,一塊兒入伍的戰(zhàn)友有人立功受獎,我心里也癢癢,養(yǎng)豬沒法立功受獎,我想上施工一線,可沒有戰(zhàn)士愿意和我換。首長說,你就當(dāng)顆豬圈里的螺絲釘吧,我只好老老實實養(yǎng)豬。誰料想養(yǎng)豬養(yǎng)出了感情,我由一個饞肉的人變得不吃豬肉了,這是因為我和我喂的豬都成了朋友,一看到豬肉就想起天天圍著我咴咴叫的黑豬。很多人說豬蠢,其實豬很聰明,豬的智商相當(dāng)于四五歲的孩子,尤其是東北的黑豬,既狡猾又可愛,它們會和你撒嬌,理解你的暗示,還會拱著空盆繞場發(fā)脾氣。復(fù)員后我被分到學(xué)校當(dāng)校工,學(xué)校沒豬可喂,我得找個新樂子做呀,我在學(xué)校就是修修爐子,釘釘桌椅板凳,還能干啥?就干脆給你們講故事,變成一個孩子心目中的‘故事大王’。講故事也不容易,不能重復(fù),要像老師一樣備課呢。”
我聽懂了綠寶說的會變,問他:“你在變,雄蠶蛾、張山老師,還有田娥他們變沒變呢?”
“肯定都會變,狼蛛由場長變成了體育老師,雄蠶蛾變成了公社食堂大師傅,都是往好了變,只有田娥,嫁了個劁豬匠,過得不是很好,真希望她能往好了變。田娥嫁人后有一次回門見到我,我說你當(dāng)年給我起的外號會讓人想到懶蟲。她說綠寶寶可不是懶蟲,它是天底下最勤奮的生靈,它們白天黑夜都在進(jìn)食蠶葉,一旦長大就吐絲做繭,利人不害人,偷懶之人是成不了綠寶寶的。田娥對我說過的話不多,每一次都能點亮我心頭的一盞燈?!?/p>
綠寶講了很多,多年以后我回想綠寶當(dāng)年的話,明白了他當(dāng)年為什么要對一個小學(xué)生說這番話,他需要改變?nèi)藗冋f他懶的輿論,懶,是他千方百計想抹去的標(biāo)記,而田娥的話對他是莫大的安慰。
雄蠶蛾
雄蠶蛾是個很神秘的人,比綠寶年長十歲。
我對雄蠶蛾印象好是因為他總給我零食吃。當(dāng)時我就總結(jié)出一條處世經(jīng)驗,想贏得小孩子的心,最好的辦法是舍得買吃的。當(dāng)然,雄蠶蛾的零食不是買的,他是公社食堂的大師傅,自己可以炸面魚兒。他炸了面魚兒用油紙包著揣在口袋里,那時候沒有塑料袋,油紙雖然隔油,但總會有油浸透出來,油了他的口袋。雄蠶蛾穿灰色建設(shè)裝,兩只鼓囊囊口袋油漬麻花,雖不雅觀,卻是我眼睛最聚焦的地方。撮了火大隊是公社所在地,一條砂石路穿村而過,學(xué)校在道南,公社食堂與供銷社在道北。食堂門口有一棵大楊樹,午飯后雄蠶蛾就噙著煙袋坐在大楊樹下看光景,他看孩子們玩耍很投入,他好像和許多孩子都熟悉,每當(dāng)有孩子穿過馬路去供銷社時他都報以微笑。當(dāng)然,他最熟悉的還是我,每次見到我都會招手讓我過去,從口袋里摸出幾個黃澄澄的炸面魚兒遞給我。我第一次吃到雄蠶蛾的炸面魚兒就被釣出了饞蟲,那種又酥又香的口感簡直妙不可言。雄蠶蛾話不多,眼神像井水一樣深邃。他不抽紙煙,抽一支短桿銅煙袋,煙袋上吊著個圓鼓鼓的鹿皮煙荷包。我現(xiàn)在還記得雄蠶蛾用煙袋鍋從煙荷包里舀煙的動作:先把煙袋鍋插進(jìn)煙荷包,然后一邊捏著鼓囊囊的荷包,一邊用煙袋在里面攪動,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舀出一袋煙來。雄蠶蛾喜歡我是因為我是他和綠寶、張山老師間的通信員,那個時候沒有手機(jī),有事只能找人傳話,我吃過炸面魚兒就充當(dāng)了傳話者的角色。比如說哪天在什么地方三人喝點小酒,哪天去哪里釣魚這樣的事,都由我來傳達(dá)。
雄蠶蛾是下放人員,從北安來的。至于為什么下放,歷史上有什么問題,沒人說得清。依稀聽說他曾給個大人物當(dāng)過廚子,大人物出事牽連到了他,就被下放勞動。還有一種說法他是盲流,從關(guān)內(nèi)河南逃荒來此,后一個說法我不信,因為雄蠶蛾說話是當(dāng)?shù)乜谝?。我們班里有個河南投親來的同學(xué),無論說什么話都是中中中,而雄蠶蛾嘴里卻從來沒有說過中。雄蠶蛾會廚藝這是真的,吃過他炒菜的人都說,同樣的地三鮮,雄蠶蛾用馬勺一顛味道就是不一樣。因為有廚藝,雄蠶蛾用不著下地干農(nóng)活,先是在大隊食堂當(dāng)大師傅,組建蠶場后到蠶場當(dāng)大師傅,蠶場上劃后他又到公社食堂當(dāng)大師傅。當(dāng)?shù)厝藢N子習(xí)慣高看一眼,別的手藝人都叫師傅,唯獨對廚子,師傅前面加上一個大字,變成了大師傅。雄蠶蛾年齡近四十,是個單身漢,住在一處杖子高過人頭的土坯房里。至于他為什么不討老婆,沒人說得清。有好心人給他介紹,他都一概拒絕。雄蠶蛾喜歡孩子,看到小孩子心里就美滋滋的。除了打獵、釣魚外,他還喜歡滾蘇雀,用一種特制的滾籠捉蘇雀,打獵也好,釣魚也罷,還有滾來的蘇雀,所有的收獲他都送給了田娥的父親田瞎子。
有句話叫“吃了五谷想六谷”,我在吃慣了炸面魚兒后心里琢磨,雄蠶蛾要是能炸點糖豆該多好,母親每年農(nóng)歷二月二都要炸一盆糖豆,吃起來忒過癮。有次吃了炸面魚兒,我蹲在馬路牙子上傻傻地問他:“你咋總是炸面魚兒呢?”雄蠶蛾聽了我的問話,目光忽然像剪了燈花的油燈,忽然跳了一下:“怎么,炸面魚兒不好吃嗎?”“好吃,”我急忙解釋說,“炸面魚兒肯定費工夫吧?”雄蠶蛾的面魚兒形狀像金魚,制作起來會很麻煩,而炸糖豆則簡單不少。
“做喜歡的事就不會覺得費工夫?!毙坌Q蛾說,“我做面魚兒時會想到丫頭,感覺丫頭就站在身邊看著我,丫頭最喜歡吃面魚兒?!?/p>
“丫頭是誰呀?”我第一次聽雄蠶蛾說起丫頭。
“哦,就是田娥?!彼钟脽煷佋跓熀砂飻噭悠饋?,好一會兒才舀出一袋煙,劃根火柴點燃,將火柴吹滅,放到鞋底上用腳踩了踩。我對他用力踩滅火柴的動作很不解,吹滅的火柴隨手扔掉就妥了,干嗎還要踩一踩呢?
雄蠶蛾無意中提到田娥讓我覺得怪怪的,一個光棍漢,老想著田娥,是不是有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意思。我說:“綠寶說過田娥,夸田娥是村花?!?/p>
雄蠶蛾沒有反對這個評價,吐出一口煙道:“綠寶還嫩,看不出門道兒?!?/p>
之前,我聽綠寶多次說起雄蠶蛾,雄蠶蛾這個外號是狼蛛起的,狼蛛當(dāng)蠶場場長的時候,對雄蠶蛾不是很滿意,因為雄蠶蛾做菜只做蠶蛹不做蠶蟲,而狼蛛是個饞鬼,天下之物沒有不敢入口的,在橡子溝,山兔野雞常做菜肴不說,還偶爾有刺猬、狗獾和旱獺肉上桌。這些野味雄蠶蛾都可以操刀上灶,但有兩樣菜肴他死也不做,一道是蠶蟲,一道是雄蠶蛾。蠶蟲就是那種在柞葉上飼養(yǎng)的綠蟲子,炒著吃比雞蛋還鮮,雄蠶蛾則是很多男人喜歡的一道美食,但他堅持不做這兩道菜。張山當(dāng)著男女社員的面就說他:“老熊,你就像一只雄蠶蛾,怕死的雄蠶蛾。”雄蠶蛾問他為什么這樣說,場長說:“雄蠶蛾沒有配對兒時活得直撲棱,一旦配對兒就‘癟谷’了,對吧?”雄蠶蛾能說什么呢?場長給起的這個外號是讓他打一輩子光棍,因為一旦結(jié)婚成家就會像配對成功的雄蠶蛾那樣“癟谷”掉。少年時的好奇一直掛在心上,上大學(xué)后我還不忘查閱一番有關(guān)雄蠶蛾的知識,原來雄蠶蛾、雌蠶蛾一旦完成繁衍使命就會相繼死去,雄蠶蛾交配后會馬上死去,而雌蠶蛾完成產(chǎn)卵后一周左右也會隨之死去。
見雄蠶蛾沒有炸糖豆的想法,我只好撿他能做的事來說。訥謨爾河畔的男孩子沒有不會釣魚的,但釣魚和打獵一樣,往往饑一頓飽一頓,沒啥準(zhǔn)頭兒。雄蠶蛾在釣魚上有一套獨門絕技,別人釣不到,他卻總是大魚小魚爭著上鉤。我問他:“聽說你每回釣魚都不白跑?”
“那是,有神蛹指路嘛?!?/p>
“神蛹?”我一臉疑惑。
“人做事要靠神性,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自己的神,我們廚子的神叫伊尹,釣魚人的神嘛,是神通廣大的姜太公?!?/p>
“姜太公是神蛹?”
“可以這樣說,神蛹是姜太公的化身?!?/p>
我一聽心里直癢癢,央求道:“你教教我唄,我想成為你這樣的釣手?!?/p>
“你想學(xué)?”雄蠶蛾閃著黑加侖般的眼睛望著我。
“我最喜歡釣魚了,很多時候干著急,釣不著,我只會釣柳根兒。”柳根兒是訥謨爾河一種野生魚,肉多刺少,用大醬燜出來賊鮮。
“柳根兒算什么,禮拜天我?guī)闳メ烐a瓜子?!毙坌Q蛾抽著煙袋說,“你準(zhǔn)備好魚竿和蛐蛇,禮拜天清早天一放亮到大楊樹下等我?!?/p>
蛐蛇就是蚯蚓,那個時候東北農(nóng)村釣魚不用其他魚餌,普遍挖蛐蛇當(dāng)魚餌,適合用蛐蛇做魚餌的魚類多,除了鰱魚外,其他魚類都會上鉤。
我將禮拜天跟雄蠶蛾去釣魚的事告訴了綠寶,綠寶說,雄蠶蛾這人神叨叨的,你少跟他套近乎。我說,他是大師傅,有啥神叨的?綠寶說,他條件那么好,為啥打光棍?這里面肯定有啥說道。作為小孩子,對打光棍這樣的事沒啥概念,覺得綠寶有點吃醋,嫉妒雄蠶蛾拉我去釣魚。我說,等哪天你打獵的時候我也跟你上山,你倆都給我當(dāng)師傅行了吧?,F(xiàn)在想想,我當(dāng)時還是挺機(jī)靈的,這樣一說讓綠寶有面子,他不希望一個經(jīng)常圍著他轉(zhuǎn)的孩子被雄蠶蛾拉過去。
雄蠶蛾用他的大金鹿自行車載我去了村子西北方的躍進(jìn)水庫。他帶了一個鐵皮水筲,我心里納悶兒,能釣多少魚呀,帶這么大個水筲?躍進(jìn)水庫是個小型水庫,建于1958 年,西面靠山,北面直通橡子溝,東面是地勢平緩的坡地。這次釣魚果然收獲滿滿,上鉤的都是清一色的鯽魚。整個垂釣過程雄蠶蛾并沒對我有什么指導(dǎo),他用隨身帶的鐮刀將淺水處的蒲草割掉,打出兩個釣位,然后掰碎兩個玉米餅子拋進(jìn)水里,便下竿垂釣。說來奇怪,不大一會兒就開始咬鉤不斷,只要釣鉤一入水,魚漂就上下直躥,雄蠶蛾一條接一條上魚,我?guī)缀蹩瓷盗搜?。讓人興奮的是我也釣到了四五條七八兩重的野生大鯽魚。我雖年紀(jì)小,但濕地生活還是有些見識,知道鯽魚的優(yōu)劣,野生鯽魚魚鱗呈淡淡的金黃色,而且體型偏長,吃鉤像鲇魚一樣會有力掙扎,而魚塘的鯽魚則鱗白體圓,釣出水后在空中少有掙扎。水筲釣滿后,我倆收竿回村。雄蠶蛾騎自行車的技術(shù)不如綠寶,有些泥濘路段只能推車前行。雄蠶蛾雙手扶著車把,裝滿鯽魚的水筲掛在后座上,我扛著魚竿,一步一滑,水靴里好像藏著兩只吱扭亂叫的老鼠。
路上我問:“你這外號還是改改好,這名字不好聽。”
雄蠶蛾說:“外號不是自己起的,沒法改,就像張山絞盡腦汁都想改掉狼蛛這個外號一樣,能改得了嗎?就是個名字唄,叫就叫吧?!?/p>
“你們仨,屬綠寶的外號好聽?!?/p>
“綠寶有啥好的,就是綠蟲子,田蛾最怕綠蟲子了?!?/p>
“綠蟲子也挺好?!蔽覐木G寶那里知道蠶蟲人畜無害。
“綠寶和蠶蛾比差不少步呢,你想想,蠶卵變蟻蠶,蟻蠶變蠶蟲,蠶蟲變蠶蛹,蠶蛹才能變蠶蛾,綠寶要多久才能趕上我?!?/p>
“很多人說綠寶是懶蟲,其實他很勤快?!?/p>
“他腦子勤,腿懶,我們冬天上山打圍,三個人從三面包抄一片樹林,把獵物攆到一個山口,我和狼蛛都碰面了,他還沒上來,他抄上來,包圍圈兒就出了豁口,獵物會從他那個方向跑掉。我倆兜回去,發(fā)現(xiàn)他斜靠著柞樹大口喘氣呢。問他,他說跑不動了,一只狍子冷不防把他撞倒了。他反穿羊皮襖,頭戴狗皮帽子,在雪地里不容易發(fā)現(xiàn),狍子撞上他也不奇怪。”
我覺得這三個大人特有意思,天天混在一起,又喜歡相互埋汰,聽他們嘮嗑總是笑料不斷。
“你釣魚回回不空,有啥訣竅?”這是我最想問的問題,我喜歡釣魚,家門前不到三百米就是訥謨爾河,到河邊釣魚是我少年時代最快樂的時光,但我總是釣不過其他伙伴,我釣魚釣到的都是柳根兒,還有更小的湖羅子,幾乎沒釣到過大魚。訥謨爾河沒有污染,魚很厚,有人釣到過三四斤重的鯉魚。我渴望雄蠶蛾能傳授點技藝,讓我在小伙伴面前也神一把。
“你今天釣魚學(xué)到了啥?”
“學(xué)到了一招兒,用大餅子喂窩子?!蔽垢C子就是打窩,會釣魚的人都知道喂窩子的重要性。
“你釣魚不喂窩子嗎?”
我搖搖頭,在此之前我沒到躍進(jìn)水庫釣過魚,每次釣魚都是去訥謨爾河,河水卷著漩渦往下流,想喂窩子也喂不住,再說了,大餅子金貴,身為公社食堂的大師傅可以奢侈地用大餅子喂窩子,我要是用大餅子打窩,只能在家里偷拿。
“我傳你神釣秘籍,保你想釣魚就能釣得到?!毙坌Q蛾神秘兮兮地說。
我用熱盼的眼神看著雄蠶蛾,希望他快點把釣魚神技告訴我。當(dāng)渴望一個人給你幫助時,這個人哪怕再丑,看上去也會有可愛之處。雄蠶蛾其貌不揚(yáng),眉眼嘴巴很像電影《青松嶺》里的錢廣,本來因他經(jīng)常給我炸面魚兒吃印象就好,這回又要傳我神釣秘籍,一種崇拜之情油然而生。那一刻,我覺得雄蠶蛾不像錢廣,簡直就是為吳瓊?cè)A指路的洪常青。我剛看過一部電影,里面黨代表洪常青給吳瓊?cè)A指引革命道理的動作讓我心動不已,那個動作帥極了,兩人都是一副憧憬的目光,洪常青一手扶著吳瓊?cè)A的肩膀,一手指向前方,這個鏡頭深深印在我的心海,我多么渴望也能有機(jī)會給哪個女同學(xué)來個仙人指路,這只是剎那間的臆想,沒有什么實際意義,我相信自己看雄蠶蛾的眼神,一定與吳瓊?cè)A的目光相似。
“過幾天我送你一只蠶蛹,你好好放著,想釣魚時就問問它。”雄蠶蛾說出了自己的神釣秘籍。“蠶蛹?”我下意識地問了一句?!皩?,就是蠶蛹,蠶蛹會告訴你到哪里釣魚?!毙坌Q蛾認(rèn)真地說,“撮了火除了北面是臥虎山,其他三面都有水,東面是連河套,南面是訥謨爾河,西南是老山頭大水泡子,西北是躍進(jìn)水庫,我今天來釣魚前就問了供的蠶蛹,它告訴我應(yīng)該往西北方向去,我就選擇了躍進(jìn)水庫,遠(yuǎn)是遠(yuǎn)了點,卻釣了滿水筲大鯽魚?!?/p>
我將信將疑,雄蠶蛾剛才說的一個“供”字引起了我的好奇,聽說有供佛供仙供祖宗的,沒聽說誰會供一只蠶蛹。再說蠶蛹不會說話,它怎么給你指示方向呢。我問:“你供著蠶蛹?”雄蠶蛾說:“別小瞧蠶蛹,在我心里那是姜太公的化身,有它端坐在那里,我做事心里有依靠。”雄蠶蛾囑咐我對蠶蛹要保密,他用一根食指豎在嘴前道:“記住,天機(jī)不可泄露!”
回村后,滿水筲魚分成三個等份,我一份,雄蠶蛾一份,另一份他委托我送給了田瞎子。
次日在校園見到綠寶,我悄悄對他說:“知道嗎?雄蠶蛾供著蠶蛹呢!”“他呀,神叨叨的,供啥都不奇怪?!本G寶很不在意。
“雄蠶蛾要給我一只蠶蛹?!蔽液途G寶在一起時間多,關(guān)系要比和雄蠶蛾近一些,有事不想瞞著綠寶。
“真小氣,你想要蠶蛹不用找他,狼蛛家的蠶蛹成笸籮裝,要多少有多少。”
我心里想,雄蠶蛾給的蠶蛹肯定與張老師家的蠶蛹不一樣,雄蠶蛾的蠶蛹能供著,是神蛹,而張老師家的蠶蛹是做菜的。因為雄蠶蛾有“天機(jī)不可泄露”的囑咐,我沒再說下去。
狼蛛
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撮了火小學(xué)還有民辦教師。民辦老師和社員一樣掙工分,收入年底結(jié)算。張山的身份就是民辦老師。他三十出頭,肌肉結(jié)實,體格與體育老師的身份挺搭。張山本來是大隊蠶場的場長,蠶養(yǎng)得好好的,沒想到蠶場被縣里上劃給了國營林場,他被大隊安排到小學(xué)教體育。據(jù)雄蠶蛾講,張山當(dāng)場長期間工作很有成績,每年都會擴(kuò)展養(yǎng)殖面積八九畝,正因為蠶場發(fā)展勢頭好,縣里才紅了眼,干脆把蠶場劃歸了國營林場。張山酷愛吃蠶蟲、蠶蛹,在林場每頓飯不是炒蠶蛹就是炸蠶蛹,講究一點的時候還要干煸,就憑蠶蛹吃不夠這一點,他得了狼蛛這個外號一點不冤。
我不知道狼蛛為何物,問綠寶,綠寶說狼蛛是一種大蜘蛛,性情兇猛,是蠶寶寶和蠶蛹的天敵。當(dāng)時我還想,一個蠶場場長卻與蠶寶寶、蠶蛹為敵,有點說不過去呀,綠寶養(yǎng)豬都能養(yǎng)出愛心,張山養(yǎng)蠶就養(yǎng)不出感情嗎?
有次放學(xué)后幾個同學(xué)圍著綠寶聽故事,綠寶講了林沖逼上梁山的故事,其中講到了林沖和陸虞候。故事講完,同學(xué)們四散開來,我卻沒有走,看著綠寶發(fā)呆。綠寶問我怎么不走,我說,林沖和陸虞候由朋友成了生死冤家,你說雄蠶蛾和張老師會不會也這樣。
雄蠶蛾特別討厭張老師吃蠶蛹,我不止一次聽他抱怨過?!澳窃趺磿磕阒酪黄鹕仙酱驀砩秵幔看硪黄鹕线^戰(zhàn)場,那是生死弟兄?!?/p>
“可我總覺得他倆之間有點事兒。”我不信綠寶的話,很多時候孩子的直覺是正確的,我感覺雄蠶蛾和狼蛛像是一對兒冤家。
綠寶眼睛眨了眨,好奇地看了看我,道:“你這孩子咋啥都感興趣呢?像個小小的包打聽?!?/p>
我說:“雄蠶蛾提到你時有笑模樣,提到張老師時臉上像落了霜。”
“他倆嘛,是有點過節(jié),不過,小孩子不要聽,也聽不懂?!本G寶臉上現(xiàn)出一種大人才有的驕傲,說這句話時嘴角故意上翹,有點不屑一顧的樣子。
“你不說我就不聽了,回家吃飯去?!蔽覐牡厣险酒饋?,拍拍腚后的塵土與綠寶告辭。小孩子的注意力像溪水,遇到阻擋就會轉(zhuǎn)移方向,綠寶不想講就不講好了,我知道“包打聽”不是一句好話。
綠寶本來想賣個關(guān)子讓我求他講,沒想到我會滿不在乎,見我要走他倒急了,扯住我的袖子道:“不想聽你問我弄啥?”
“是你說不想讓小孩子知道的?!蔽覒涣怂痪?。
綠寶拍了拍我肩膀道:“坐下,你小子鬼精鬼靈,我就干脆和你說說吧?!?/p>
我一聽心里就樂了,綠寶經(jīng)常自嘲是狗肚子裝不了二兩香油,看來真不假,不用我再問,他就要主動講了。那一刻,我覺得綠寶就像他那桿洋炮,只要摟火,槍筒里所有的鐵砂都會射出去。
講故事之前,他先給狼蛛下了個結(jié)論:“我雖然和狼蛛是好朋友,但他身上缺點很明顯,當(dāng)著他的面我也敢說,他太自私?!?/p>
綠寶講了田娥的故事。
田娥模樣好看,人也賢惠,可惜家里條件不好,母親患有肺氣腫,父親是個盲人,妹妹田霞又小,家里日子過得很擰巴。田娥父親會掐算,會說書,還會彈三弦。要是在過去,說說書、收點卦禮也好,但現(xiàn)在不成,說古書、算卦都屬于封建迷信,田娥不讓父親再做這些事情。受父親影響,田娥從小喜歡擺弄樂器,尤其笛子吹得特好,她吹的《北風(fēng)吹》像喜兒在真唱一樣。養(yǎng)蠶需要住在山里,大隊派出的都是未婚男女社員,男女各住一個長條窩棚,分別在東西兩側(cè)。狼蛛對男女社員交往一事看得緊,男社員絕不許去西宿舍,誰去就退回去。除了男女宿舍外,蠶場還有三排房子,一排是食堂兼會議室,一排是蠶蛾孵化室,還有一排是蠶蛾配對后產(chǎn)卵的產(chǎn)房。田娥不打怵干活兒,但她生性怕蟲子,一看見滿樹綠油油的蠶蟲就渾身打哆嗦。這樣一來蠶場很多活兒她就干不了。狼蛛對她看不慣,說,別的女社員都不怕,你田娥怕啥?蠶寶寶不咬人不扎手,你矯情啥?晚上開會時狼蛛總是拿田娥說事,批評她一身毛病,每次都批得田娥滿眼淚花。養(yǎng)蠶需要讓柞樹枝葉保持在人能夠作業(yè)的高度,因此要定期給柞樹砍頭,不讓柞樹長高。有天下午田娥去砍柞樹頭,結(jié)果那棵小柞樹葉子上爬滿了大蠶蟲,柞蠶蟲通體草綠,開始田娥沒發(fā)現(xiàn),等她發(fā)現(xiàn)自己花布衫爬上幾條大綠蟲時,“媽呀”一聲就嚇暈了過去。社員們急忙把她抬回窩棚。雄蠶蛾見狀說:“被軟東西嚇得要用軟東西來治,否則會落病根?!闭f完,找出一張引火的黃紙,寫上幾行字,讓一個小伙子去田娥作業(yè)的那棵樹下用火燎掉。狼蛛說:“去林子點火,不要命了?”雄蠶蛾說:“現(xiàn)在不是防火期,沒事?!崩侵雽μ锒鸬溃骸澳阏嫘校〗闵碜友诀呙?,一條蠶蟲就嚇掉了魂兒,要是碰到野雞脖子還不得嚇?biāo)溃 币半u脖子是當(dāng)?shù)匾环N常見的毒蛇,一旦被它咬到就麻煩了。狼蛛盡管嘴黑,對田娥還是有些照顧,這件事發(fā)生后就不再安排田娥去砍柞樹頭,讓她留在食堂幫工,工分由12 分降為10 分。當(dāng)時12 分是整勞力工分,10 分是半勞力,這種安排要是給其他女社員肯定不行,但田娥不僅接受了,而且很感激狼蛛的照顧,對于田娥來說,只要見不到那些可怕的大綠蟲子,讓她淘廁所她也能忍。
田娥被蠶蟲驚嚇后得了一種怪病,一碰到軟糯的東西就渾身哆嗦,這個毛病被雄蠶蛾給治好了,雄蠶蛾偷偷炸了些小面魚兒,面魚兒圓滾滾的,像蠶蛹一般大小,他告訴田娥,一有驚懼的感覺馬上吃個面魚兒,逐漸心里那種軟糯的綠蟲子印象就會被酥硬的面魚兒所取代。后來,田娥這個病根真就去掉了,油炸面魚兒也成了田娥的最愛。雄蠶蛾對田娥多有照顧,只是讓她打些燒火、擇菜、切菜這樣的下手,過油、燉菜、貼餅子這種上廚的活兒基本不讓她上手。田娥在灶坑前看著雄蠶蛾做飯,說雄蠶蛾做飯最干凈,青菜要洗兩遍,蒸饅頭發(fā)面一定要把面揉透,泡過三天的木耳寧可扔掉也不吃。有時飯做好了,大家尚未收工,為了打發(fā)時光,田娥會拿來笛子吹上一曲,她最熟練的曲子是《北風(fēng)吹》。據(jù)雄蠶蛾說,有時吹完曲子,田娥的眼圈會發(fā)紅,雄蠶蛾就像大哥哥那樣安慰她。雄蠶蛾喜歡聽田娥吹笛子,田娥吹笛子時他就坐在木墩上噙著煙袋,煙袋已經(jīng)不冒煙了,他還是死死地噙著。有一次田娥吹了一支新曲子,雄蠶蛾聽完說這是《姑蘇行》,田娥睜大了眼睛道,你是撮了火唯一懂我的人。雄蠶蛾問:“你去過姑蘇嗎?”田娥搖搖頭,說這輩子就別想了。雄蠶蛾道,別這么悲觀,將來有機(jī)會我陪你去。田娥苦笑了一下,再沒有說什么。生活區(qū)離養(yǎng)蠶作業(yè)區(qū)有一段路程,田娥吹笛子作業(yè)區(qū)的社員聽不到,但有次狼蛛提前回來找東西,聽到了田娥吹笛子。狼蛛鐵青著臉看到了兩人一個真心吹、一個用心聽的情景,事后找田娥談話,問田娥是不是閑大了,要是再吹,就派她到溝里砍樹頭。這樣田娥就不敢吹了,把笛子藏了起來。田娥那支笛子上吊著一個帶瓔珞的白玉墜,那是雄蠶蛾送她的禮物。雄蠶蛾知道狼蛛不讓田娥吹笛子,就去找狼蛛,說,田娥吹笛子沒影響做飯,為啥不讓她吹?狼蛛說,別人都在蠶場干活,她在食堂吹笛子,人家會說我這個場長有私心,雄蠶蛾也不好多說,狼蛛的話不是沒有道理。
雄蠶蛾和狼蛛真正出岔劈是去五道溝打野豬。那天是八月十五,蠶場干活的社員都放假回家過節(jié),田娥也回家了,雄蠶蛾對狼蛛說,你那支獵槍好歹拿出來用用呀。狼蛛說,蠶場沒鬧野狼,咋用?雄蠶蛾說,過節(jié)了,咱倆去五道溝打頭野豬改善一下伙食。狼蛛想了想就同意了。兩人在五道溝真就打到一頭百十斤重的野豬,收拾好后,兩人分了豬肉帶下山。第二天早上到蠶場上工,田娥把狼蛛拉到一邊,感謝他送的野豬肉,說她媽媽身體弱,很久沒有油腥了,正好補(bǔ)補(bǔ)身子。狼蛛糊涂了,他沒給田娥家送什么野豬肉,心想,野豬肉肯定是雄蠶蛾送的。狼蛛鬼精鬼靈,他從頭到尾想了想這件事,覺得一切是雄蠶蛾設(shè)計好的,他被蒙在鼓里。這件事沒說破,但他不清楚雄蠶蛾這是在幫他還是在害他。綠寶說,這件事之后,狼蛛對雄蠶蛾就格外留心了。當(dāng)然,狼蛛也覺得雄蠶蛾做得很敞亮,等于替他送了田家一份中秋節(jié)禮物。
野豬肉像是見面禮,蠶場上劃通知下來,狼蛛父母聘了媒婆去田家提親,想讓田娥給狼蛛做媳婦。綠寶說狼蛛早就看上了田娥,只是沒有表達(dá)。按理說這門親事對田家是好事,張家在村里條件數(shù)一數(shù)二,兩家能結(jié)親對田家會有幫襯。奇怪的是田家沒有同意。田瞎子雖是盲人,心里卻透明白,他朝媒婆要來狼蛛的生辰八字,掐算一番后以八字不合為理由婉拒了這門親事。據(jù)說田瞎子拒絕的理由還有一條,張山酷愛吃蠶蟲、蠶蛹,而田娥卻連蠶蟲看都不敢看,吃不到一個鍋里,就尿不到一個壺里,這親事不能成。
田家拒絕提親雖然意外,但狼蛛并不怪罪田瞎子,卻怪罪起了雄蠶蛾,狼蛛覺得一定是雄蠶蛾在背后說了壞話。綠寶說狼蛛曾酒后對他抱怨,說雄蠶蛾是個老光棍,肯定也在打田娥的主意,看他聽田娥吹笛子那個色瞇瞇的模樣,連煙袋都忘了抽,不正常。這件事讓雄蠶蛾和狼蛛之間有了隔閡,但這事從來沒有拿到桌面上,因為田家拒絕提親后,狼蛛很快娶了蠶場另一個姑娘,田娥也嫁給了和平公社一個劁豬匠,這里面沒有雄蠶蛾半毛錢的事,此事也就翻篇了。
綠寶講完這個故事,我說,張老師說得不對,若說田娥和你好我信,與雄蠶蛾好我不信,那么俊的人怎會相中雄蠶蛾呢?雄蠶蛾人雖好,但長得太老相了。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看雄蠶蛾老,田娥未必這么看?!本G寶說,“我給你講的這段你就漚在肚子里當(dāng)糞吧,別往外說,狼蛛現(xiàn)在有老婆孩子,再傳這些話不好?!?/p>
我說,放心吧,這些陳芝麻爛谷子你講我聽就是了,我要是往外說,張老師知道還不把我吃了。
作為小學(xué)生,盡管不太懂男女之事,但總覺得這件事哪兒有點不對頭,張家是村里大戶,張老師又是蠶場場長,手下有幾十號人,屬于村里有身份的人,他怎么會喜歡一身臭毛病的田娥呢?要真是喜歡,為什么給她記半拉子的工分,而且總在大伙面前批評田娥?這件事無法求證張老師,張老師不是綠寶,我若去揭這個傷疤,說不定大耳雷子就會扇上來??墒蔷G寶講的故事里有許多梗,這些梗不弄明白總覺得心里不舒服,比如田娥父親拒絕這門親事是否征求了田娥意見,身為場長的狼蛛有沒有記恨和報復(fù)田娥,尤其后一個疑問我是有體會的,我因為說班長胡夢杰嘴大被她聽到了,她就想著法子收拾我,在大冬天安排我值日生爐子。當(dāng)時學(xué)校沒有暖氣,需要男同學(xué)輪班生爐子,生爐子又臟又累,常常弄得小鬼似的。胡夢杰給我排的值日比其他男同學(xué)多,她在班里表揚(yáng)我,說那個啥愛勞動、會生爐子,同學(xué)們要向他學(xué)習(xí),可我心里透明白,這就是報復(fù)。另外,田娥父親說張老師吃蠶蟲、蠶蛹和田娥命里不合也站不住腳,撮了火人人吃蠶蛹,都知道三只蠶蛹相當(dāng)于一個雞蛋,沒聽說吃蠶蛹還算毛病,以這個理由來拒絕親事好像也說不過去。
孩子心里裝不下事,這個問題最終我還是斗膽問了張老師。
那是一次體育課,張老師教我們?nèi)壧h(yuǎn),我動作最標(biāo)準(zhǔn),成績也最好,張老師表揚(yáng)了我。下課后我?guī)蛷埨蠋熓帐绑w育用具,壯著膽子問:“張老師吃蠶蛹嗎?”
張老師愣了一下,警惕地問:“你怎么問這個問題,沒頭沒腦的。”
我說了前幾天和雄蠶蛾去釣魚,他說自己原來吃蠶蛹,后來不吃了,蠶蛹那么好吃,為啥有人不喜歡吃呢?就想問問您喜歡不喜歡吃。
張老師“哦”了一聲,道:“當(dāng)然吃,不吃蠶蛹的人是因為有心理障礙。”停頓了一下他接著說,“雄蠶蛾外毛病多,小孩子少跟他瞎混。”
我吃了一驚,張老師與綠寶的觀點一致,都讓我少跟雄蠶蛾交往,可是雄蠶蛾除了不吃蠶蛹外,人心腸好,能打獵、會釣魚,沒有看出他有啥外毛病。
“同學(xué)都知道您、綠寶、雄蠶蛾三人是有名的三快手,你們是好朋友吧?”
“當(dāng)然是,”張老師說話喜歡用“當(dāng)然”,他一邊收拾教具一邊說,“雄蠶蛾除了有點外毛病,人還是不錯的,心軟,話也不多,不像綠寶,整個一話癆,嘮起來就沒完?!?/p>
我覺得張老師這個評價還是靠譜的,雄蠶蛾確實話少,不問不答,有時問了也不答。我說:“綠寶常給我們講打獵的故事,他故事多,講起來不重樣?!?/p>
“都是瞎編的,他嘴里的話就像蠶吐絲,誰也理不出頭緒?!焙茱@然,張老師對綠寶口無遮攔有意見,他讓我?guī)兔μ嶂帐昂玫慕叹咄k公室走,邊走邊說:“沒辦法,懶人也總得有個營生干,編排瞎話就是他的營生?!?/p>
我覺得這仨人能湊到一起挺有意思,相互都有些意見,但彼此又都能接納對方,我們小孩子就做不到這一點,我們班長胡夢杰,這個嘴巴很大、鼻孔朝天的女孩子,她不喜歡我,平時連句話都不說,我倆沒啥矛盾,但她就是看不慣我,在班里從不喊我的名字,總是說“那個誰”,同學(xué)們都清楚“那個誰”就是在叫我。
“您當(dāng)過蠶場場長,蠶場是不是會有很多有趣的故事?”我特想聽張老師講講養(yǎng)蠶的故事,加之雄蠶蛾說要送我一只蠶蛹,我想了解一下養(yǎng)蠶的事。
“沒啥可講的?!睆埨蠋煵幌胫v,我也只好作罷。我覺得一提到蠶場張老師的眉頭就往一塊蹙,好像碰到了痛處一樣。
第二天是禮拜天,原定這天晚飯后雄蠶蛾要到學(xué)校給我送蠶蛹。上午沒事,我到學(xué)校操場瞎溜達(dá),那時候?qū)W校操場沒有塑膠跑道,滿操場低矮的雜草,像一塊帶圍墻的草原。雜草生命力頑強(qiáng),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鋤過一遍,但一場雨過后,鋤斷的草又會支棱起來。因為沒有牛羊踐踏和雞鴨啄食,操場上螞蚱、蟈蟈特別多,秋天到了,這些螞蚱行動變笨,好抓,我就想順手逮些螞蚱用草串起來,放到須籠里做誘餌可以到水泡子囤魚。在校園里正碰上戴著白手套、穿著解放鞋的綠寶從辦公室出來。他問我禮拜天來學(xué)校干啥。我說逮螞蚱好去下須籠。綠寶說,逮什么螞蚱呢,走,跟我干活去。我說干啥活,他說狼蛛家今天起土豆,我們?nèi)凸?。起土豆是?dāng)?shù)剞r(nóng)戶每年一次的大事,當(dāng)時每戶能分一兩畝地用來種土豆,種土豆、起土豆時親朋好友都會來幫工。起土豆是個很有成就感的活兒,老牛拉著犁杖在前面犁,后面的人拎著土籃子在后面撿,收獲的土豆用馬車運到挖好的土豆窖一入窖,這個大活兒就算完事。當(dāng)時撮了火大隊每家每戶都會收獲一兩噸土豆,除了一部分用來漏粉外,大部分要儲存到土豆窖里做一冬的菜肴。冬季到撮了火人家吃飯,飯桌上盤盤碗碗里不是炒土豆就是燉土豆,講究一點的還有熗土豆、炸土豆和土豆泥。我說哪有小孩子幫工的,去了張老師訓(xùn)我咋辦。綠寶拍了拍胸脯說,不是有我嘛你怕啥?我說我還要逮螞蚱呢。綠寶說去土豆地逮蝲蝲蛄多好,鲇魚最喜歡吃蝲蝲蛄。
說實話,我也正想找機(jī)會和張老師接觸,我感覺只要接觸多了,張老師自然會講他在蠶場的故事,這是我剛剛獲得的經(jīng)驗,試想,我如果不與雄蠶蛾接觸,不和他去躍進(jìn)水庫,哪里會學(xué)到那么多釣魚的學(xué)問。
我跟著綠寶來到了張老師家的自留地。土豆壟很長,這頭望不到那頭。牛拉的犁杖已經(jīng)拴好,十幾個親友挎著土籃子站在地頭。馬車也都備好。張老師眼賊,看到了跟在綠寶身后的我,很嚴(yán)肅地問:“小孩子來干啥?”我嚇得沒敢說話,綠寶說是他讓我來的,來土豆地里逮蝲蝲蛄。
蝲蝲蛄是一種土棲害蟲,喜歡偷吃種子和莊稼的根,它叫聲響亮,咕咕咕咕咕,聽得讓人心煩。社員們最恨這種昆蟲,逮住就會及時消滅掉。起土豆時會把藏在土里的蝲蝲蛄翻出來,是消滅它的良機(jī)。
張老師看我兩手空空,皺著眉頭又問:“你逮蝲蝲蛄干啥?”
“去泡子須籠鲇魚?!?/p>
“那你怎么空著手,逮著蝲蝲蛄放哪兒?”
我一下子慌神了,逮螞蚱蟈蟈可以用草來串,蝲蝲蛄是沒法兒串的。張老師朝一個女人招招手,一個頭上系著方格圍巾,面無表情的女人走過來,這應(yīng)該是張老師的媳婦了。我朝她行了個禮,她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張老師讓她把一個本來要裝蛐蛇的空罐頭瓶拿來給我裝蝲蝲蛄。我知道張老師也喜歡釣魚,起土豆會翻出不少蛐蛇,把蛐蛇養(yǎng)起來做魚餌,釣魚時就不用現(xiàn)挖了。我接過罐頭瓶,起土豆的工程開始了。我發(fā)現(xiàn)那個面無表情的女人扭頭走了,好像有點不高興的樣子。這一年,張老師家的土豆大豐收,犁杖犁開土壟,光滑扁圓的土豆就滾了出來,個個像擦洗過一樣干凈,還有些紅皮土豆,這可是稀罕東西,冬天在炕上用火盆烤紅皮土豆吃,那種又甜又面的口感簡直沒法說。這次起土豆我發(fā)現(xiàn)綠寶確實有點懶,起土豆的人數(shù)他體格最棒,但出力卻不比別人多,他撿兩筐倒進(jìn)麻袋后就停下來抽煙,平時沒見他煙癮這么大,他抽了幾鍋煙后我明白,原來抽煙是偷懶的最好借口,因為沒人會指責(zé)你停下來抽煙。如果不抽煙站在那里賣呆,肯定會招致白眼。
說來奇怪,這次起土豆我沒有發(fā)現(xiàn)蝲蝲蛄,也許是土壤過于干爽的原因,讓喜歡潮濕的蝲蝲蛄都遁往別處,反正土豆壟里沒有犁出它們。好在蛐蛇不少,又粗又長的蛐蛇行動緩慢,被我抓了滿滿一罐頭瓶。起土豆結(jié)束,我把裝滿蛐蛇的罐頭瓶雙手捧給張老師,張老師眼睛一亮,道:“你沒逮蝲蝲蛄?”我笑而不語。張老師用沾滿泥土的手摸了摸我的頭,沒有說什么。
兩駕馬車載滿土豆來到張老師家的土豆窖,土豆窖是老窖,兩米半深,人下去需要用梯子。窖很大,土豆只能裝滿一半,剩下的空間將用來儲存白菜。窖門新鑲了木框,土豆入窖后,張老師招呼大家到家里吃飯,我才明白,張老師媳婦提前回來是準(zhǔn)備飯的。撮了火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給誰家?guī)凸ひ欢ㄒ茱?。不講究菜好菜壞,只要有燒刀子就中。燒刀子是當(dāng)?shù)匾环N高粱小燒,勁足味兒沖,聞一下直甩腦袋,我不理解大人們?yōu)樯斗且冗@嗆人的東西。
午飯很簡單,兩熱兩涼四個菜,用大盤子盛得滿滿端上桌,熱菜是粉條燉豬肉和茄子燉鲇魚,涼菜是熗土豆絲和涼拌干豆腐絲,主食是半斤一個的大饅頭。大伙下午都有農(nóng)活,吃飯很快,飯后好抓緊回去,端酒的人并不多。綠寶下午沒事,遲遲不愿意下桌。最后桌上只剩下他和張老師在一杯杯喝酒。我吃飽后坐在炕沿上聽他倆說話。兩人無視我這個小孩子的存在,說話并不避我。
“你當(dāng)時為啥總是難為人家?多照顧照顧就不會這樣了?!本G寶說。
“難為她,是因為在意她。”張老師聲音不大。
“哪有你這么在意的?”
“你不懂。”張老師喝下一杯酒,然后端起酒壺給自己倒?jié)M。酒盅是白瓷盅,不倒?jié)M看不出多少。
“現(xiàn)在還不忘,她就那么好?”綠寶問。
“不是忘不了人,是忘不了那首曲子?!?/p>
“哪首曲子?”綠寶接著問。
“《北風(fēng)吹》?!?/p>
“我也喜歡她吹的《北方吹》。”綠寶目光移開了,看著白瓷酒盅。
“我早點喜歡音樂就好了,當(dāng)時特反感哼哼呀呀的東西?!?/p>
綠寶沒有接話。
他倆還談了很多事,其中張老師有些自責(zé),說自己喜歡吃蠶蟲、蠶蛹,這恐怕也是她不敢接受自己的原因,因為兩人吃不到一塊兒,日子沒法過。綠寶說,這就是你的不是,為了她你少吃點蠶蟲、蠶蛹唄,我說你太自私吧你還不服氣,為她做點犧牲還算個事兒?
他倆的話有些我聽不明白,但提到《北風(fēng)吹》,我明白了他倆談的女人是田娥。最后快要撂筷的時候,張老師對綠寶說:“聽說了嗎?她過得挺難?!?/p>
“唉,要是你倆都等個一年半載,說不定咋回事呢?!本G寶說。
神蛹
雄蠶蛾是個講信用的人,禮拜天下午真給我送來了一枚蠶蛹。
蠶蛹用半個蛋殼裝著,蛋殼里是未脫皮的黍子,據(jù)老人說,帶殼的黍子保存時間最長,裝糜子的糧囤夏天里伸手探探,總是涼哇哇的。
雄蠶蛾告訴我,這是一只神蛹,雌性,你回家當(dāng)姜子牙供著,想去釣魚的時候就問問它,它會告訴你去哪里釣魚。我說,蠶蛹不會說話,它怎么告訴我呢?雄蠶蛾說,它不會說話,但它身子會動啊,它尾巴往那邊歪,就是告訴你去哪個方向釣魚,不信你試試看,保準(zhǔn)靈驗。他還囑咐我,不想去釣魚的時候不要問神蛹,問多了,神蛹就不神了。
我捧著神蛹往回走,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神蛹掉到地上摔壞了。這是一只黃褐色的蠶蛹,仔細(xì)看能看出一絲金光,倒插在蛋殼里紋絲不動。我以前只見過黑色的蠶蛹,像這種帶金色的蠶蛹還是第一次見,雄蠶蛾叫它神蛹,把它當(dāng)成姜子牙的化身,姜子牙可是個了不起的神仙,綠寶講很多神都是他封的。
我將神蛹擺放在五斗櫥上面,為了不讓父母動它,我撒謊說這是老師要求做的實驗,千萬碰不得。父母天天下地勞動,哪有心思管這半只蛋殼和蠶蛹,神蛹便端坐在我家五斗櫥上,像個微縮版披著袈裟的老僧在打坐。平時上學(xué),釣魚只能趕在禮拜天。我從星期一開始就盼著禮拜天趕快來到,禮拜六我去找綠寶,讓他禮拜天陪我去釣魚。綠寶睜大眼睛問:“你說啥?讓我陪你去釣魚?”我說,是啊,我保證你能釣到魚。綠寶笑了,道:“小小年紀(jì)學(xué)會吹牛了,你別學(xué)我說話準(zhǔn)頭差,我有時候是開玩笑?!蔽艺f,我不是開玩笑,你陪我去保準(zhǔn)你能釣到魚。綠寶說:“陪你去有啥好處?”我說,你是大人,應(yīng)該比小孩子講究,我上個禮拜天陪你去張老師家起土豆了,你也該陪我去釣次魚。綠寶不說話了,想了想,有點不情愿地說:“那好吧,我?guī)涎笈?,釣不到魚打兩只野鴨子也成?!苯又謫枺骸叭ツ膬横烎~?”我說,明天早晨再告訴你。
這天晚上我睡得很晚,不知神蛹的尾巴會往哪邊轉(zhuǎn)。夜里我做了個夢,夢到我在訥謨爾河里劃船,河里的魚像炸了廟一樣,大魚小魚直往船艙里跳,有鯉魚、鯽魚、鲇魚,還有白漂子、柳根兒,一會兒就把船艙裝滿了,我兩腿被魚擠住不能挪動,忽悠一下醒過來,發(fā)現(xiàn)我家的大貍貓正趴在我腳踝處打呼嚕。
我頭一回這么早起,當(dāng)然,父母下地干活比我走得還早。早飯是昨晚烀好的餅子和小咸魚,熥好后溫在鍋里。我顧不得吃早飯,匆匆洗了把臉,然后來到五斗櫥前。端立后腦子卻一片空白,壞了,該怎樣禱告呢?問題是雄蠶蛾根本沒教我念什么咒語。我想起某部電影里有個情節(jié),一人雙手合十,說天靈靈、地靈靈,山神土地快顯靈。我便照葫蘆畫瓢,雙手合十朝著神蛹說:“天靈靈、地靈靈,告訴我釣魚到哪兒行!”真是心急出智慧,我沒想到隨便胡謅的幾句話竟然還能押韻。說來奇怪,原本紋絲不動的神蛹竟然微微搖動起來,我睜大眼睛望著它,看來它聽懂了我的禱告,慢慢搖動了幾圈后,最后傾斜指向西北方,固定了片刻才歸位。
西北方,那里是躍進(jìn)水庫!
我?guī)缀跻饋?,前些日子剛和雄蠶蛾去躍進(jìn)水庫釣過魚,那里鯽魚成群,去躍進(jìn)水庫肯定沒錯兒。我提起魚竿和水筲,揭開鍋蓋把兩個大餅子塞進(jìn)懷里就往綠寶家跑。因為太早,綠寶家還關(guān)著大門,我用力敲了幾下門,綠寶沒應(yīng)聲,院子里的大黃狗卻叫起來。過了一會兒,披著綠褂子、打著哈氣的綠寶才開門出來。見到我有些吃驚,道:“起這么早?”我說釣魚要趁早,魚兒也爭著吃早飯。綠寶說:“你這孩子好像有什么附體,渾身是精神頭兒。”我說快走吧,去躍進(jìn)水庫,路很遠(yuǎn)。綠寶說:“我騎車馱你去吧,等我洗把臉就走。”
磨蹭了好一會兒,綠寶才背著洋炮推著自行車出來。魚竿被他綁在自行車大梁上。我說:“水筲呢?”綠寶說:“你不是帶了嗎?”“一個水筲不夠,”我脫口說,“我倆一人一只才好?!?/p>
綠寶哈哈大笑起來,說他釣了十多年魚,還沒一次釣滿水筲,我一個小屁孩說話不怕風(fēng)大閃了舌頭。
我知道綠寶根本沒把這次釣魚當(dāng)回事,他之所以能來,是因為上禮拜欠我一個人情,另外,他覺得我是他忠實的粉絲,應(yīng)該對我好一點,聽他故事的學(xué)生都是我召集的,如果疏遠(yuǎn)了我,就沒人組織聽他瞎白話了。
自行車在清晨田野的小路上歪歪扭扭地前行,土路不平,好在綠寶的騎技不錯,我坐在后面雖然有些顛,但還是非常開心,能坐在自行車上兜風(fēng)是很多小伙伴的奢望,當(dāng)時自行車是“四大件”之一,一般家庭根本買不起。綠寶悠閑地吹著口哨,這首曲子我也會,是剛從一部電影里學(xué)來的,歌名叫《啊朋友再見》??谏趷偠粎矃泊堂翟诼愤呴W過,它們早就謝去花瓣,粒粒紅寶石般的果實綴滿枝頭,成群的蜻蜓跟隨著我們飛翔,有膽大的甚至落在我的頭頂。我一手拎著水筲,一手提著魚竿,騰不出手來驅(qū)趕,只能任它在頭頂降落。我不知蜻蜓為何要圍著我們飛,難道它們也想見識一下釣魚的大豐收情景?蜻蜓吃不了魚,它們只吃蚊蟲。在車上我已經(jīng)想好了,釣到的魚多分一些給綠寶,說心里話,他若不來,我自己根本不敢到荒郊野外的躍進(jìn)水庫釣魚,人家還騎車馱我,被自行車馱著去釣魚,這是多高的待遇??!
我引導(dǎo)綠寶來到上次和雄蠶蛾釣魚的地方,開始放竿釣魚。
放竿有十分鐘左右,魚漂一動不動,有蜻蜓落在魚漂上,這就是對釣魚者的不敬了。我有點手足無措,難道神蠶指示有誤?我看到綠寶開始擺弄洋炮,一定是琢磨怎么打野鴨。一只瞎蠓叮咬我的脖頸,我抬手使勁拍了一下,這一動作導(dǎo)致懷里的大餅子掉落出來。我撿起大餅子,忽然明白剛才因為著急少了一道程序,雄蠶蛾是用餅子喂過窩子的,不喂窩子魚怎么能來?我將餅子掰碎,給綠寶和我的釣位喂了窩子。我在給自己喂窩子的時候,魚漂上那只蜻蜓忽閃一下飛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我問自己,蜻蜓落在魚漂上,是不是提醒我要喂窩子呢?
果然,喂窩子立竿見影,首先是綠寶的魚漂忽然被送平了,鯽魚咬鉤魚漂不是往下扎,而是往上送,魚漂被送平肯定是鯽魚。綠寶果斷提竿,一條七八兩重的大鯽魚被提了上來。綠寶的嘴幾乎要咧到耳根處,大呼:“尿性不?尿性不?”尿性是當(dāng)?shù)胤窖裕馑际菂柡?、有能力的意思,綠寶這么問,是向我炫耀他多么尿性。
我沒去注意他的大鯽魚,而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自己的魚漂,眨眼間,我的魚漂嗖的一個猛子扎進(jìn)水里,我猛地舉竿,魚鉤像掛底一樣提不動,我以為掛在了樹根上,便換了方向繼續(xù)拉,我隱隱感覺魚鉤掛的不是死物,因為能感覺魚線在往水里拖,力量還很大。綠寶說:“肯定是掛鉤了,你真行,魚沒釣到,還搭上了魚鉤,帶備用魚鉤了?”
我沒有接綠寶的話,不斷換著角度拉魚線,魚線先是松了一下,接著牛一樣往水里拽,這一下我明白了,我釣到了大魚!我用力拉線,知道一旦松勁魚就會脫鉤。忽然水面呼隆一下翻起很大水花,接著水面形成一個黑色的漩渦。綠寶聞聲跑過來,看著繃緊的漁線和水里的漩渦,驚呼道:“媽啊,這是釣到魚奶奶啦!”
我畢竟是個孩子,僵持一段時間后,兩臂已經(jīng)酸麻,綠寶接過魚竿,慢慢遛著水里的魚,好一會兒,終于把大魚拖上了岸。我自己都不相信,竟然釣到了一只四五斤重的鰲花!鰲花是“三花五羅”中的極品,平時難得一見。
這次在躍進(jìn)水庫,我倆釣了滿滿一水筲鯽魚和鯉魚。回村時,綠寶說,這鰲花給我吧,我要送給一個老兵,這鰲花只有他有資格吃。他問我行不行,我說,當(dāng)然行,不過,下星期只要天氣好,你還陪我去釣魚。綠寶愉快地答應(yīng)了。
我當(dāng)時想,綠寶肯定是獨吞了這條鰲花,平白無故怎么會把魚送給一個老復(fù)員兵呢,撮了火大隊有四五個復(fù)員老兵,送給誰他也不明說。對這事我覺得無所謂,如果綠寶不陪我去釣魚,就不會有這條鰲花,鰲花就權(quán)當(dāng)是綠寶釣的好了。
這條鰲花是我一輩子的驕傲,以后每當(dāng)與人聊起釣魚,我都會嘮到十三歲那年釣到的野生鰲花。如果有人置疑,我會說出時間、地點、人物,以及那條鰲花的歸宿。
釣到鰲花的第二個禮拜天,我因為跟母親到訥謨爾河對岸的和平公社走親戚,沒有去釣魚。后來我知道,綠寶約了張老師,兩人全副武裝去躍進(jìn)水庫釣魚。兩人各騎一輛自行車,車后面掛著水筲,綠寶還帶了一個抄網(wǎng)。還是那個釣位,還是用大餅子喂窩子,但釣了一小天卻一無所獲。綠寶想不明白,這是咋的了?水庫的魚好像得了令一樣集體拒絕咬鉤。張老師埋怨他,說上次那條鰲花是瞎貓碰個死耗子,水庫的魚因為有人喂飼料,不習(xí)慣吃蛐蛇,不咬鉤也在情理之中。
星期一上學(xué),綠寶在操場攔著我說,他昨天去水庫釣魚一條也沒釣到,這里面是不是有啥說道兒。我說,下禮拜你跟我去,保你釣滿一水筲。綠寶說:“難道魚還看人下菜碟?你這模樣前奔兒樓后勺子,也不見得就招魚稀罕?!蔽艺f我有姜子牙支招兒。綠寶問啥姜子牙,我知道說漏了嘴,便說,你下禮拜跟我去就是了,看我說得準(zhǔn)不準(zhǔn)。
到了禮拜天,一清早我就起來向神蛹禱告,天靈靈地靈靈鼓搗了好一會兒,神蛹這次轉(zhuǎn)動更加緩慢,最后指向了西南方。西南是老山頭水泡子群,那里大泡子套小泡子,每個泡子邊上都長滿了鋼筆水花和箭簇一樣的鬼蠟燭。綠寶經(jīng)常去那一代打野鴨子,對那里還算熟悉。
我敲開綠寶家的門,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聽我說要去老山頭,綠寶有些吃驚,問我為啥換地方,我說,昨晚我夢到老山頭泡子里有大魚在跳。綠寶說,小孩子做夢準(zhǔn)成,就聽你的。去老山頭需要走草地,沒法騎自行車,綠寶就帶上了他的大黃狗。大黃狗是綠寶打獵的好幫手,綠寶打中的獵物,無論落點有多遠(yuǎn),大黃狗都會跑過去叼回來。我看綠寶提著一只水筲,就建議他帶兩只。綠寶嘴一撇道:“上禮拜可是帶了兩只,結(jié)果空著回來的,別帶兩只丟人了?!?/p>
到了老山頭,眼前泡子太多了,我不知道該去哪個泡子。老山頭并沒有山,是訥謨爾河流經(jīng)低洼處形成的濕地,這里盛產(chǎn)優(yōu)質(zhì)苫房草,家家戶戶苫房子都要來此打草。后來我考證過,老山頭的“山”應(yīng)該是苫房草的“苫”,否則解釋不通這個地名。站在泡子邊遠(yuǎn)望近看,水霧朦朧的景色很有些詩情畫意,不時有成對的野鴨從草叢中飛起,撲棱棱在空中畫了個半圓又落回草叢。每個泡子里都間或長著些菱角或水蓮,這些水中的植物容易掛鉤,釣魚最好避開這些瓜葛。綠寶在身后問:“去哪個泡子?”
我有些茫然,不知該往哪里領(lǐng),要知道我身邊是一個大人,而且是個打獵經(jīng)驗十分豐富的大人,我不能瞎說一番。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總會有不經(jīng)意的轉(zhuǎn)機(jī)出現(xiàn),這時,伸著舌頭的大黃狗走過來,低頭嗅了嗅我濕漉漉的褲腿,然后轉(zhuǎn)身一路小跑跑向一處開滿紅蓼花的大泡子。紅蓼花比周圍的蒲草幾乎高出一倍,在初升的陽光里鮮艷耀眼。我說:“大黃去哪里我倆就去哪里?!蔽覀z來到那片紅蓼花處,發(fā)現(xiàn)這里干爽開闊,果然是個放線釣魚的好地方。我為自己的隨機(jī)應(yīng)變感到沾沾自喜,剛才腦子里真是沒轍了,因為神蛹只是指示了方向,并沒指示去哪個泡子。在沒有著落的時候大黃的舉動提示了我,才有了跟大黃走的想法。
我放下魚竿,將面前的紅蓼花按倒,閃出放竿的釣位。綠寶觀察了一番,道:“這地方不錯,你來過嗎?”
我搖搖頭,這是我第二次來老山頭,上一次是二年級時全班春游來過一次,知道老山頭黑蜂多,那次班里有個女同學(xué)被黑蜂蜇傷了額頭,哭得一塌糊涂,同學(xué)們都害怕了,便很少來這里玩耍。
放線入水后,最先有收獲的是綠寶,他釣上來一條足有四兩重的老頭魚。老頭魚喜歡在泡子里生存,它們嘴大身短,形象丑陋,但肉質(zhì)卻鮮嫩無比。老頭魚的特點是吞鉤而不是咬鉤,一口就連鉤帶餌吞進(jìn)了胃里,因而老頭魚咬鉤是不會脫鉤的。
接著,老頭魚便比賽一樣爭搶上鉤,我和綠寶恨不得多出兩雙手來。說來奇怪,我倆釣到的是清一色老頭魚,其他連條大肚柳根都沒釣到,一般來說泡子里大肚柳根最多,也最愿意咬鉤。到了中午,收獲已經(jīng)滿筲,我倆也都累得腰酸胳膊疼。綠寶說,行了吧,再釣沒地方盛了。我心想,讓你帶兩只水筲你不帶,這回好了,往家走時你自己拎著吧。
第二次釣魚綠寶好像發(fā)現(xiàn)了點什么。他去問雄蠶蛾,一個小孩子怎么忽然學(xué)會了法術(shù)一樣,說能釣到就能釣到。雄蠶蛾沒有說出實情,卻悄悄告訴我,釣魚不能貪多,夠吃就行。我記住了雄蠶蛾的話,覺得帶兩只水筲去釣魚有點貪心了。
第三次去釣魚,神蠶指示的是南方,也就是訥謨爾河套。我和綠寶釣了一水筲雜魚,有鯉魚、鲇魚、老頭魚、嘎牙子和馬口魚。這次釣魚結(jié)束后,綠寶停穩(wěn)自行車,雙手叉腰問我:“我們關(guān)系鐵嗎?”我說鐵呀,你就像我親哥。綠寶說:“那你說實話,你每次釣魚誰給你指路,是不是田瞎子在幫你?!蔽艺f田瞎子為啥幫我,再說釣魚也不是掐算的事。綠寶說:“你今天不說實話我就把你撂這,你自己提著魚走回去好了。”從河套回村有三里路,兩邊高草沒過人頭,我自己沒有膽子走這段路,綠寶知道我一個人不敢來釣魚,之所以找他是為了壯膽,就抓住這個短處要挾我。我畢竟還是個孩子,經(jīng)不住他嚇唬,只好如實交代。
當(dāng)天晚上我偷偷哭了一會兒,站在神蛹前好一頓檢討,怕神蛹怪罪我。任我說什么,燈光下的神蛹好像睡著了一樣一動不動。
又到了禮拜天,綠寶沒有經(jīng)過我同意就找了張老師,他倆早早來到我家,想見識一下神蛹如何指路。我心中不高興,本來是悄悄辦的事,卻來了外人觀看,好像是表演一樣。但人已經(jīng)來了,我不能不操作。當(dāng)我按照以往的操作走完流程后,神蛹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默默催促了幾次依然沒有反應(yīng),最后我忍不住用手指撥弄了一下,神蛹仍然一動不動,我?guī)缀跻笨蘖恕?/p>
張老師見狀從蛋殼里拔出神蛹,仔細(xì)看了看,道:“這是只死蛹?!?/p>
天蟲
與綠寶稱田娥父親為田瞎子不同,雄蠶蛾明里私下從不叫田瞎子,而是叫田師父。雄蠶蛾說盲人多奇人,老天爺為了讓盲人活下去,會多給盲人一樣本事,比如古代有個能預(yù)測兇吉的鬼谷子,算命之術(shù)只傳盲人。雄蠶蛾告訴我田師父是個有本事的人,他沒上過學(xué),腦子里卻裝滿了天文地理,天地間沒有他不懂的事。我知道能讓雄蠶蛾佩服的人不多,雖然他對田師父的敬重有田娥的成分在其中,但從我倆的交談來看,他對田師父的佩服真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因為田娥已經(jīng)嫁到了外地,他用不著溜須一個生活不濟(jì)的盲人。
田娥出嫁后,母親有病,妹妹還小,家里的日子越發(fā)困難,田娥建議父母全家搬到和平公社,也好彼此有個照應(yīng)。田師父不同意,他對雄蠶蛾說,天道輪回,否極泰來,田家不會離開撮了火。雄蠶蛾也認(rèn)為田家不搬是正確的選擇,因為田娥的生活并不如意,一家子人再跟過去,田娥的壓力可想而知。雄蠶蛾私下里對田家多有接濟(jì),這一點除了我,幾乎沒人知道。雄蠶蛾對我的信任是經(jīng)過考察的。有一次,他疊了個字條讓我送給狼蛛,說有十分要緊的事告訴狼蛛,我一路小跑找到張老師,把字條交給張老師,張老師打開一看頓時睜大了眼睛,說雄蠶蛾怎么當(dāng)起了地下黨?這字條上沒寫字呀。我回來找雄蠶蛾,說是不是拿錯字條了,送去的字條上面沒字。他說,這字條你是不是打開過,上面的字是堿水寫的,見光后會飛掉,你要真打開了我不會怪你,因為我沒交代清楚嘛。我說我不會偷看別人的信,我可以對毛主席發(fā)誓。怕跑丟了,我把字條像雞毛信那樣一直揣在胸口。雄蠶蛾說,那我就明白了,因為你胸口熱,把字條上的字蒸發(fā)掉了,這事你沒半點差錯。那次送字條后,雄蠶蛾給了我一紙包炸面魚兒。長大后回想此事,覺得這是雄蠶蛾在試探我,看我是不是誠實可靠。
有天傍晚雄蠶蛾對我說:“田師父家好像斷炊了,他家有多少余糧我清楚,估計喝了幾天稀粥,咱倆送點米面過去?!蹦莻€時候每到青黃不接之際,很多人家靠喝稀粥度日,田家的情況自然好不了。雄蠶蛾用自行車馱著一袋小米、一袋帶麩子的面粉,用麻繩綁緊,因為村路不平,他讓我?guī)兔υ诤竺娣鲋?,他把住車把在前面推。其實,我對去田家是有一份恐懼的,父母總是告誡我,說千萬不要招惹盲人和聾啞人,他們都是些惹不起的人。那次我替雄蠶蛾去送魚,走到門口聽到他家里傳出女人嚶嚶的嗚咽聲,聽得我后背發(fā)涼,我把魚送進(jìn)門時,嗚咽聲戛然而止,田家沒點燈,黑黢黢的,像個無底洞,我害怕極了,喊了聲這是熊師傅讓我送來的,沒等回應(yīng)就扭頭跑了?;丶覇柛改?,父母說那不是女人哭,是田瞎子在彈三弦,田瞎子媳婦不能哭,她有肺氣腫,想哭也哭不出來。
田家的土坯房沒夾杖子,也沒有菜園,屋前的空地里有一口手壓水井和一個接水的水缸,這是大隊給他家修的。土房進(jìn)門是東西兩個土灶臺,灶臺上各有兩口八印鐵鍋,田師父住東屋,老伴和小女兒田霞住西屋。我們?nèi)ヌ锛业臅r候,田師父一個人在家,老伴和女兒去了和平公社,估計是去借糧。田家?guī)缀跏羌彝剿谋?,墻上連張舊年畫都沒有。西屋我們沒有進(jìn)去,不知有何擺設(shè),就東屋看,因為電壓不足,燈光昏暗,看什么都模模糊糊。我注意到炕上鋪著葦席,炕梢疊著一床灰不溜丟的被子,火炕中央有一張沒有刷漆的木質(zhì)炕桌,上面有個粗瓷褐色茶壺和一個白色的二大碗,這應(yīng)該是田師父喝水的家什了。靠近炕頭的墻上掛著一把胡琴,我想這就是傳說中的三弦了。我當(dāng)時分不清京胡、二胡、三弦,覺得這些樂器長得都差不多。田師傅盤腿坐在炕上,像老和尚念經(jīng)一樣安靜。
放下米面袋子,雄蠶蛾叫了聲田師父,說,我來看你了,帶了點米面,放到外屋灶臺上了。
田師父面朝著墻壁問:“小熊啊,你咋知道我上頓接不了下頓呢?”
“大隊接二連三有人家斷炊,我猜想您這兒肯定也沒有余糧了?!?/p>
“一年四季,總會有吃糠咽菜這么幾天,餓不死?!碧飵煾傅故腔磉_(dá)。
“您和他們不一樣,他們能上山采野菜,您和我嬸都出不去。”
我想雄蠶蛾這話說在點子上了,病人和盲人是無法上山挖野菜的,艱難的日子其他人家好對付,對于身有殘疾的人確實是道難過的坎兒。
“你不是一個人來的。”田師父轉(zhuǎn)了話題。我有點奇怪,我躡手躡腳沒敢發(fā)出任何動靜,他怎么知道雄蠶蛾不是一個人來的呢?
“是一個小學(xué)生,十來歲的孩子,給您來送過魚?!毙坌Q蛾解釋說。田師父“哦”了一聲,道:“小孩子別怕,我不是牛鬼蛇神?!?/p>
我沒敢出聲,近距離看田師父心里還是很緊張,父母的教誨言猶在耳。
“煙笸籮在炕桌下面,抽出來吃煙吧。”
我往炕桌下一看,果然有個柳條編成的煙笸籮,里面有旱煙,報紙裁成的卷煙紙和一盒雙喜牌火柴。我?guī)托坌Q蛾拉過煙笸籮,雄蠶蛾搖搖手里的煙袋,意思是自己有,但他不想拒絕田師父的好意,將煙袋放在炕上,用煙笸籮里的煙和紙卷了兩支煙,一支遞給田師傅,劃著火柴先給他點上,然后自己才點燃另一支。雄蠶蛾劃著火柴為田師父點煙的時候,微弱火焰照清了田師父的臉,我禁不住打了寒戰(zhàn),因為這張瘦臉上兩個深陷的眼窩很是嚇人。我以前聽過盲人說書,他們都帶著圓鏡片的墨鏡,從不把眼窩露給別人。
刺鼻的煙味兒從兩個紅點處散發(fā)出來,很快就彌漫全屋。雄蠶蛾和田師父的對話就在這煙霧里開始,他倆覺得我這個十來歲的孩子無所謂,聊天沒有回避我,當(dāng)然,如果沒有綠寶和張老師的鋪墊,我還真聽不懂他們兩人聊了些什么。
“多久沒彈三弦了?”雄蠶蛾問。
“上個月彈了一回,是丫頭回來給我送胃藥,你知道我胃不好?!?/p>
“丫頭回來了,沒多住幾天?”
田師父用力抽了一口煙,慢慢吐出一縷細(xì)煙,待細(xì)煙吐盡才說:“沒,她男人不許。”
雄蠶蛾問:“回娘家男人也管?”
“管,她男人喝了酒天王老子都敢管,還管丫頭吹笛子,可惜了那支笛子?!?/p>
“笛子咋了?”
“叫男人扔灶坑了?!?/p>
雄蠶蛾不再問下去,掐滅紙煙蒂,抄起煙袋舀了一袋煙點上,我看到他劃火柴的手有些顫抖,幾次沒有劃著,我要過火柴,劃著給他點上。點火的剎那間,我發(fā)現(xiàn)雄蠶蛾的眼窩有些濕。我猜到兩人說的丫頭就是田娥,從對話來看,田娥嫁的人對她很不好,把她心愛的笛子扔進(jìn)灶坑燒掉,可見是個狠心的男人。
“多好的一支笛子,我聽她吹過許多次。”雄蠶蛾像是自言自語,煙袋端在手上,好半天沒有吸一口,煙袋鍋里已經(jīng)看不到紅光。
“你對丫頭好我知道。”田師父說,“我沒看過你的八字,可盲人都有第三只眼,這只眼和另外兩只眼不一樣,你說的話,你身上的味道在我第三只眼這里就化出了人形?!?/p>
田師父這樣一說,我忽然明白了他為什么知道雄蠶蛾不是一個人來的了,因為他用第三只眼看到了我,我的氣味在他腦海里化出了人形。
“我用這只眼看出了你的心思。”他說。
“我顧慮太多?!?/p>
“也罷,每一卦都有六爻,初九之時,成不了九五之事?!?/p>
我聽不懂田師父說的什么初九、九五,扭頭看看雄蠶蛾,他在頻頻點頭,看來他聽明白了。停頓了一會兒,雄蠶蛾輕聲問:“我一直想問問您老,丫頭是什么命?我不知她的生辰八字?!?/p>
“不知就不知吧,知道多少后悔就有多少,丫頭是天蟲命?!?/p>
“天蟲命?好像五行命理里沒有這個命???”雄蠶蛾懂一些這方面門道,天蟲命他是第一次聽到。
“這是我的說法,卦書上不會有?!?/p>
雄蠶蛾又“哦”了一聲,身子往前傾了傾,道:“天蟲命流年如何?”
“想知道流年,要先知道天蟲是啥。”
雄蠶蛾搖搖頭,能看得出他是一頭霧水。我心里也糊涂,天蟲是啥東西?會是天上的長蟲嗎?
“你把天蟲摞在一起看看,是個什么字?”
雄蠶蛾略微停頓了一下,驚愕地說:“是個蠶字,天蟲就是蠶?!?/p>
“是啊,天蟲是老天爺賜給人間的神蟲,它降臨人間是為人驅(qū)寒保暖的。我讓丫頭一定要認(rèn)這個命,把苦難當(dāng)修行,這樣心里能敞亮點?!?/p>
“我理解您這是想寬慰她,可是天下這么多人,為啥就該她受苦遭罪,這不公平!”
聽到雄蠶蛾說出這番話,我?guī)缀跻o他鼓掌了,確實,為啥這么多不幸都要落在一個人頭上,攤給別人一些才算公平。
“那你說蠶就公平嗎?什么鳥都能啄它,窮人富人都吃它,它吃下樹葉然后變成絲吐出來,讓人們紡絲織布做衣裳,吐絲成繭后自己成了蛹,還免不了下油鍋,你說它招誰惹誰了?”田師父說完,摸索著提起茶壺,給二大碗里倒上半碗水,然后端起碗咕咚咕咚
灌下去,他粗大的喉結(jié)上下滑動著,讓我想起“七上八下”這個新學(xué)的成語。
“我明白她為什么不吃蠶蟲和蠶蛹了,原來她是聯(lián)想到了自己?!毙坌Q蛾說,“不吃蠶是一份敬畏?!?/p>
“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我和丫頭說過,養(yǎng)蠶,你的命就和蠶連在了一起,你是蠶,蠶也是你,啥事都往開了想?!?/p>
雄蠶蛾動作緩慢地又卷了一支紙煙,點燃后遞給田師父道:“別用報紙卷煙了,油墨含鉛,對身體不好,過兩天我買點牡丹江大螺紋,叫這孩子給你送來。”牡丹江大螺紋是一種專用的卷煙紙,公社頭頭兒都用它卷旱煙。
離開田師父家,天空已經(jīng)繁星密布,雄蠶蛾推著自行車送我回家。因為家家有菜園,夜晚的撮了火蟲聲交響,偶爾還傳出幾聲狗吠鵝鳴,更加顯出村莊的寧靜。鄉(xiāng)村人們睡覺早,電線桿上的大喇叭也過了播放時間,沒有路燈,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無法走快。我不想悶頭走路,雄蠶蛾話少,我主動打破沉悶說:“田師父懂得真多,說話一套一套的?!毙坌Q蛾說:“他在舊社會是二神兒,專門為薩滿領(lǐng)神兒的,與死人活人、神仙妖怪都能對上話。后來患眼病雙目失明,才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北M管我對跳大神知道得不多,卻實實在在經(jīng)歷過跳大神的場面,那個時候誰家女人患上癔癥,肯定首選跳大神來驅(qū)魔治病。在鄉(xiāng)下跳大神并不避人,大人小孩都可以看,人們像看戲一樣看大神和二神一問一答的表演,唱詞很押韻,聽起來并不嚇人,記性好的小孩子還會哼上幾句。我問:“大神兒和二神兒誰厲害?”雄蠶蛾道:“他們是搭檔,不存在誰厲害的問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跳大神兒的都是老百姓中有點學(xué)問的人?!?/p>
又往前走了一段,我想起他們剛才談話的內(nèi)容,接著問:“那個男人為啥不讓她吹笛子,笛子多好聽呀!”這的確是我想不通的事,“田娥吹笛子那么好聽,她男人為啥不喜歡?還要把笛子搶去燒掉,是醉酒耍酒瘋嗎?”我知道村里有那么幾個酒蒙子,喝酒必醉,醉酒必鬧,屬于人見人煩的老爺們兒。
雄蠶蛾粗粗地嘆了口氣:“有些事你還不懂,人在吹笛子的時候,心就變成了蛾子會隨著曲子飛走,這也是狼蛛不喜歡田娥吹笛子的原因?!?/p>
我聽不懂這番話,心是肉長的,怎么能變成蛾子飛走?我覺得雄蠶蛾和田師父說話都有點云山霧罩,讓小孩子似懂非懂。比方說田娥是天蟲命,我以為這是一個好命,天蟲嘛,以天打頭的都了不起,有天子、天堂、天老爺,可是經(jīng)田師父一解釋原來是個苦命,天字頭的恐怕只有天蟲最慘了。這些話我不能對雄蠶蛾講,在大人面前我要多點孩子氣,否則他們說話就會防著我。
送我到家,雄蠶蛾囑咐我不要把他倆說的話告訴綠寶。我說,放心吧,我不告訴綠寶,也不告訴張老師,你們大人之間那些事小孩子不會多嘴。
“還是做小孩子好,長大后煩心事就多了?!毙坌Q蛾嘆了口氣,推著自行車走了,星光下他的后背微微有些佝僂,前幾天我可沒看到他這個樣子。
隔了兩天,下午放學(xué)后我去給田師父送牡丹江大螺紋。進(jìn)到家里,見一個穿著白地碎花上衣的女人在灶臺前做飯。還有一個小女孩在燒火,燒火的小女孩我見過,就是上一年級的田霞,花衣女人是田娥。田娥見到我微微一笑,樣子很和藹,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是來送卷煙紙的。田娥讓我到里屋炕上坐,她正在蒸饅頭,一會兒也進(jìn)去。我進(jìn)到東屋,田師父還是坐在上次坐的地方,腰身很直,不知道他保持這樣的坐姿累不累。
我把牡丹江大螺紋放在炕上,說是雄蠶蛾讓我來送的。我一著急,叫出了熊師傅的外號,因為熊師傅這個稱呼平時幾乎不用。
“雄蠶蛾?你把小熊叫雄蠶蛾?”田師父面朝著墻壁問。我說:“是啊,大人小孩都這么叫?!薄班牛@個名字好,雄蠶蛾好!”田師父點了點頭。說實話,我真不知道在田師父面前該怎樣稱呼雄蠶蛾,上幾次我都是叫熊師傅,自己感覺叫著也別扭,就像平時叫綠寶一樣,叫雄蠶蛾才覺得親近,外號的好處是能拉近人與人的距離,很多時候一叫全稱就生分了。
田娥用圍裙擦著手從外間進(jìn)來,她問我叫什么幾歲了父母叫什么名字。我一一做了回答。我仔細(xì)端詳了一下眼前這個女人,從小孩子的視角看,田娥確實很俊,你幾乎找不到可以挑剔的地方。比如我們班的胡夢杰也好看,但鼻孔朝天;張老師的媳婦模樣也說得過去,但總是冷著一張臉。田娥與她們不同,我看到她第一眼時她就在微笑,這個笑容一直掛在臉上,讓她的臉像一朵陽光下的婆婆丁花。
田娥問我雄蠶蛾為啥讓我來送卷煙紙,他自己怎么不來。我說他兩天前的晚上來過,白天他要做飯沒有時間。另外,他來這里都是傍晚悄悄來,為了不讓別人看見,連綠寶和張老師都不知道。田蛾問,那他為啥告訴你。我說我倆是好朋友,我們一起釣魚,他還給我炸面魚兒吃。
“炸面魚兒?他現(xiàn)在還炸嗎?”
“炸呀,你看他上衣兩個口袋,油花那么大,就是炸面魚兒透的油。”
田師父在一旁問:“小熊有個雄蠶蛾的外號你知道嗎?”
田娥說:“知道,他當(dāng)大師傅時場長給起的?!?/p>
田師父若有所思地說:“蠶變成了蛾,就是一個輪回??!”我急著回家吃飯,人家也到了飯時,便起身告辭。田娥送我出來,悄悄對我說:“麻煩你給雄蠶蛾捎個話,行嗎?”我點了點頭,我自信是個稱職的通信員。
“你告訴他,他回北安時幫我買支笛子?!?/p>
我答應(yīng)了田娥。下午放學(xué)我就穿過馬路跑去公社食堂把話捎到了。雄蠶蛾聽了傻傻地站在食堂門口,望著門前的馬路出神,我以為馬路有什么東西,扭頭看了看,馬路上空蕩蕩的,連個鬼影也不見。
雄蠶蛾買沒買笛子我不知道,反正他沒有讓我去送。后來我上初二時回學(xué)??赐G寶,我們聊起田娥,綠寶說田娥命苦,她男人年紀(jì)輕輕就患上了食道癌。我去看雄蠶蛾,說田娥男人怎么年紀(jì)輕輕就得癌癥了呢?他說:“一定是炭烤腰子吃多了,劁豬匠經(jīng)常把豬腰子扔到火炭里烤焦了下酒,那東西吃多了容易得食道癌?!蔽艺f你咋知道這個道理。他有些得意地說:“我是廚子?!?/p>
蠶場
我上大學(xué)一年級時,撮了火大隊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雄蠶蛾落實了政策,恢復(fù)了公職,由公社食堂大師傅變成了原單位的科長。大家這才知道,雄蠶蛾原來在北安一所中專當(dāng)總務(wù)科長,因為他和一個有歷史問題的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走得近,領(lǐng)導(dǎo)出事后,他被下放到撮了火大隊勞動。據(jù)說落實政策的雄蠶蛾補(bǔ)發(fā)了不少工資。
第二件事是上劃國營林場的橡子溝蠶場經(jīng)營不善,已經(jīng)維持不下去了,那些拿國家工資的職工寧可回縣城掃大街,也不在橡子溝養(yǎng)蠶,因為養(yǎng)蠶實在太苦了,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蠶場正在找接手的下家。
我暑假回家,恰好在北安站下火車,便順路去看望雄蠶蛾。我覺得此人隱藏得太深了,誰能想到一身灰色建設(shè)裝、兩只口袋油漬麻花、叼著煙袋的公社食堂大師傅竟然是個大科長。
在火車站公共電話亭,我聯(lián)系上了雄蠶蛾,他很高興,說,你就在車站廣場等著,我馬上去接你。我在電話亭周邊踱步等他,我以為他會騎著大金鹿自行車來接我,他的自行車騎技不錯,載我去躍進(jìn)水庫釣魚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讓我沒想到的是,他是坐著一輛北京212 來的,吉普車停在我身邊,他在副駕駛上推開車門對我說:“上車!”
這一聲“上車”讓我心生感慨,果然是今非昔比、鳥槍換炮了,地位決定口氣。
因為是午飯時間,吉普車直接拉我到北崗街邊一個叫回味香的小飯館。這里離他工作單位很近,飯館的服務(wù)員都認(rèn)識他,一口一個熊科長地叫著。服務(wù)員把我們領(lǐng)到一個雅間,雄蠶蛾菜單也不看,就順口點了許多菜。等菜上齊我數(shù)了數(shù),竟然有八道菜!我說是不是點多了,我倆吃不了這么多菜。他說,狼蛛來看我,八道菜,綠寶來看我,八道菜,你來看我,我要是少點兩道菜,那不是厚此薄彼嗎?我說,你們仨是三快手,到現(xiàn)在這感情也不斷,難得。
雄蠶蛾點了瓶花園圓曲,我倆邊喝邊聊,兩個人喝酒不用勸,端杯就一飲而盡。我們聊起多年前的往事。我說,你下放前是領(lǐng)導(dǎo)干部,怎么那么快就能融入農(nóng)民隊伍,還當(dāng)起了廚子。他說在什么山頭唱什么歌,都混到那個地步了,只能夾著尾巴做人。他主動解釋了當(dāng)年為什么受牽連。他當(dāng)時在學(xué)校管總務(wù),當(dāng)然也會管食堂,他的父親是盛京城有名的遼菜大師,他從父親那里家傳了滿漢全席廚藝,會烹制扒熊掌、扒罕鼻、飛龍湯這些平時吃不到的菜。他和市里的大領(lǐng)導(dǎo)本來沒啥交集,工作上一點瓜葛沒有。他會做扒熊掌,而那個領(lǐng)導(dǎo)喜歡這口兒,一般廚子又不會做,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就推薦了他。那個時候黑瞎子隨便打,熊掌也多,隔三岔五領(lǐng)導(dǎo)就打電話叫他到家里主廚。領(lǐng)導(dǎo)出事后組織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他是領(lǐng)導(dǎo)家??停瑢儆陬I(lǐng)導(dǎo)那個圈子的人。因為沒查到其他方面的事,但又不得不處理,就把他下放到了撮了火。
雄蠶蛾說:“我沒背處分,上面也沒有特殊交代,是我自己背著行李去撮了火大隊的。大隊書記問我有啥特長,我說會做飯,從此就當(dāng)了十幾年的廚子。當(dāng)廚子也挺好,至少沒餓著,還接濟(jì)了不少人。”
我接過話說:“是啊,我就吃了你不少炸面魚兒?!?/p>
雄蠶蛾講到了綠寶,說撮了火人都覺得綠寶是個說大話辦小事的人,其實綠寶很了不起,他做了一件誰也不知道的好事,而且一做就是十幾年。撮了火大隊有個老復(fù)員軍人,外號叫孫大下巴,因為患有嚴(yán)重風(fēng)濕病,平時出不了門。孫大下巴的兒子是個智障,老伴有大骨節(jié),平時需要人照顧。綠寶就悄悄擔(dān)負(fù)起照顧他的責(zé)任,沒有誰指派,沒有任何報酬,綠寶像兒子一樣偷偷照顧老人。老人有點文化,是抗美援朝一等功臣,朝鮮戰(zhàn)場鐵路打不爛、炸不斷就有他一份功勞。復(fù)員后他藏起軍功章,像老農(nóng)一樣當(dāng)起了社員。臨去世前,老人覺得自己可以隱姓埋名,但綠寶這么多年做的事不能埋沒,便寫了一封信留著,信里寫了綠寶這么多年來給他的資助和生活上的照顧。這封信讓上面知道撮了火大隊原來還有這么個戰(zhàn)斗英雄。上面來人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老人已經(jīng)辭世,信是老人辭世后老伴寄出的。這封信讓綠寶做的好事上了省報。原來老英雄就是綠寶那個部隊的,綠寶去照顧老人時,老人交代一定要保密,綠寶才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
聽到這里,我真想抽自己一個耳光,我想起了四年級時釣到的那條鰲花,我懷疑這條魚百分之百進(jìn)了綠寶的肚子,現(xiàn)在看來,這條鰲花被他孝敬了老英雄。
雄蠶蛾還講到了狼蛛,說以前大家都誤解了狼蛛,其實狼蛛這個人并不自私。前年撮了火小學(xué)民辦教師轉(zhuǎn)正上面撥下一個指標(biāo),狼蛛排在第一位,但學(xué)校有個齊齊哈爾女知青,因為嫁給了當(dāng)?shù)匾粋€青年而無法返城,狼蛛主動把指標(biāo)讓給了女知青。雄蠶蛾說狼蛛來看他的時候,他問起讓指標(biāo)這件事咋想的,狼蛛回答很簡單,說誰讓自己是個養(yǎng)蠶人呢。別人聽到這個回答一定覺得有點驢唇不對馬嘴,養(yǎng)蠶和讓指標(biāo)有啥關(guān)系?但我理解狼蛛,狼蛛在我心里站起來了。
講完綠寶和張老師,雄蠶蛾搖了搖頭說:“與這兩個兄弟比,我差遠(yuǎn)了?!?/p>
“你不差啥,”我說,“你照顧田師父的事我可以作證。”
“我對田師父的照顧是有私心的,綠寶和狼蛛那可是公心?!?/p>
我說起當(dāng)年他給我神蛹的事,他笑了笑說,那是糊弄小孩子的把戲。
也許因為喝了酒,我說話已經(jīng)沒有了小時候的膽怯,我問他:“田娥沒來看你?”
這一問,雄蠶蛾低下了頭,停頓片刻道:“沒有,她是個有自尊的人?!?/p>
“我記得給你捎過話,讓你給她買一支笛子,因為她的笛子讓男人給燒了?!边@件事我一直不知道結(jié)果,一只笛子沒有多少錢,雄蠶蛾不是個小氣的人。
“買了,是一支江南笛王趙松庭制作的竹笛。我去參加她男人葬禮時給她的,那個時候我還沒有落實政策。她接到笛子后哭了,哭得很厲害,不知情的人以為她為死去的男人在哭,可我卻知道這眼淚因何而流?!?/p>
“她男人去世了?”
“病了兩年,田娥精心侍候了他兩年,她男人臨死前對她說,你對我的好我都記著,我配不上你。男人的父母兄弟也都對田娥感恩戴德?!?/p>
“田娥心善?!蔽艺f。
“老父親說她天蟲命,真是不假。”
“你對田娥很好,對她家里的照顧也很盡心?!?/p>
“你不知道,我辜負(fù)過她。”
“辜負(fù)過她?”
“是的,否則她不至于草草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毙坌Q蛾因為喝了酒,臉色發(fā)紅,頻頻開始抽煙。他已經(jīng)將煙袋換成了香煙,香煙的牌子是大前門??吹剿橄銦熚叶嗌儆悬c失落,我更喜歡他抽煙袋,喜歡他用煙袋鍋在煙荷包里反復(fù)舀來舀去的動作。
沒用我追問,他主動說出了他是怎樣對不起田娥的。
“還是在蠶場的時候,我在切菜,田娥去抱柴燒火。我忽然聽到外面‘媽呀’一聲,是田娥的慘叫聲,我急急忙忙跑出去,發(fā)現(xiàn)田娥暈倒在柴垛旁,我抱起她怎么搖也搖不醒,想起在學(xué)校時學(xué)到的救生知識,搶救暈厥病人時,要解開衣領(lǐng)、腰帶,保持呼吸道暢通。救人要緊,我不顧男女之別,給田娥解開了衣扣、腰帶,抱起她讓她頭部墊在我的臂彎處。當(dāng)我看到田娥身子時我整個傻掉了,我從沒有見過女人的身子,那種白能晃瞎人的眼睛!這覺得田娥就是一只白天鵝。不一會兒,田娥醒來了,說了聲小心野雞脖子,我這才知道剛才她是遇到蛇了。我見她醒來就手忙腳亂幫她系扣子,田娥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衣服被解開了,她當(dāng)時就哭了,哭得很傷心,她一定是誤會了我。但她沒有罵我,抽泣了一會兒后系好衣服,就抱著柴草回屋燒火去了?!?/p>
“你應(yīng)該解釋一下,這畢竟是個誤會?!?/p>
“解釋是徒勞的,因為我看見了她的身子,我當(dāng)時也有了欲望,我不是圣人,我知道那個時候如果田娥把這件事告訴狼蛛,我就會進(jìn)監(jiān)獄。但她保護(hù)了我,對誰也沒有提起這件事。如果事情止于此也好,問題是后面的事就不由自主了。有天上午,狼蛛下山了,大家都去蠶場干活,我洗過手正要和面,田娥說聽到孵化室那邊撲棱棱響,會不會有野雞進(jìn)去。孵化室是雄蠶蛾、雌蠶蛾配對兒成功后懸掛起來的工棚,里面是一排排掛滿交配蠶蛾的架子,如果野雞進(jìn)去會啄食蠶蛾,那樣損失就大了。我和田娥急忙跑去查看,還真發(fā)現(xiàn)一只啄破窗子飛進(jìn)來的野雞。我倆趕走了野雞,看到窗上的漏洞,需要想辦法堵上,但窗子很高,夠不到,工棚內(nèi)又沒有凳子,我說,我把你馱上去,你上去堵住窗子。我伏下身子,把她馱了上去。窗子堵上后,她下來時忽然一個趔趄,我下意識地就抱住了她,她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也緊緊地抱住了我,她小聲說:你看了我的身子,我就是你的人了。說完就把衣服褪了去。那是夏天,本來衣服就少,身上只有一個短衫和薄褲子,她站在我面前,雙目緊閉,輕輕咬著自己的下唇。你知道,我是個男人啊,我感到渾身的血都涌到了該涌的地方,我不管不顧就和她發(fā)生了關(guān)系?!?/p>
我聽到這個結(jié)果頓時張大了嘴,驚愕田娥的開放,也驚愕雄蠶蛾的膽量,這種事在當(dāng)時可是捅破天的大事,兩人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之后,田娥希望能嫁給我,我猶豫再三,對她說,我是一個下放人員,年齡又比你大這么多,而且我結(jié)過婚,下放后才和老婆離婚的,我們在一起肯定不合適。田娥沒有強(qiáng)求,也沒有哭鬧,不久就嫁到了和平公社。出嫁前三天,她在村外為我吹了一曲《北風(fēng)吹》,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睡?!?/p>
“這樣看你確實辜負(fù)了她,她把寶貴的貞潔獻(xiàn)給了你,可是你卻退縮了?!?/p>
“那個時候我沒得選擇,下放等于頭上戴著一頂有罪的帽子,我不能害她?!毙坌Q蛾滿臉的無奈。
“她為什么不來看你呢?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支笛子是有寓意的?!?/p>
“在落實政策之前,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還是有的,我落實政策后,她就有意回避我,我專門去了趟和平公社,她沒有見我,我只能尊重她的選擇,她去了橡子溝蠶場當(dāng)臨時工,在職工食堂做飯。你不知道,我想陪她去一趟蘇州,當(dāng)年她在蠶場吹《姑蘇行》時,我答應(yīng)過她?!?/p>
我猶豫了再三,還是借著酒勁問了個不應(yīng)該問的問題:“我有點想不明白,你們老哥仨都夸田娥,田娥到底好在哪兒?”
雄蠶蛾的目光落在一盤軟炸里脊上,喃喃地說:“他倆怎么看是他倆的事,我覺得她好軟,身子軟,心軟,吹出來的笛子聲也軟,軟得能把人化掉。”
我咂摸雄蠶蛾的話,這應(yīng)該是有切身體會之后的感慨。我覺得雄蠶蛾很難割舍這段感情,盡管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總務(wù)科長?!澳敲?,你想怎么辦?”我有點敲鐘問響的意味。
“先保密,事以密成,你暑假結(jié)束回學(xué)校不是還從北安走嗎?我還在這里請你吃飯,到時候會告訴你結(jié)果。”
我和他擊掌為誓后,雄蠶蛾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告訴服務(wù)員讓他醒酒后再走。我則倒了兩遍長途汽車往撮了火趕。在長途汽車上我一直想雄蠶蛾會怎么辦,田娥太不幸了,讓人同情。酒勁上來,腦子有些亂,我問自己:雄蠶蛾有錯嗎?如果有應(yīng)該是什么錯?迷迷糊糊中我睡著了,睡夢中看見田瞎子朝我走來,走近后將瘦骨嶙峋的手朝我攤開,掌心里是一只金色的蠶蛹。
暑假期間,我和綠寶去釣魚,陪張老師去打野鴨。綠寶和張老師都聽到一個消息,說禁獵的呼聲越來越大,將來禁獵、禁槍勢在必行,橡子溝已經(jīng)沒有野豬可打了。因為雄蠶蛾說過要保密,我沒有和他倆聊田娥的事。
暑假結(jié)束,我必須在北安乘火車回學(xué)校。雄蠶蛾沒有食言,還是在回味香請我吃飯。他告訴我的結(jié)果讓我吃驚不已,他正式辦了停薪留職手續(xù),決定回撮了火承包橡子溝蠶場,合同已經(jīng)簽好,他聘任的場長正在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
“承包期多久?”我問?!岸辏 彼⑿χf。
二十年,我心里掂量了一下,承包期結(jié)束時,雄蠶蛾已經(jīng)老了。
原載《萬松浦》2025 年第1 期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楊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