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故鄉(xiāng)那么遼闊，為何還要遠行》以一個“還鄉(xiāng)者”的視角在書寫著鄉(xiāng)村人事風物的美好與凋敝，同時探索著中國進入現代化進程以來的“城”“鄉(xiāng)”關系以及“離鄉(xiāng)者”的精神歸宿等命題。生活在鄉(xiāng)村的人們，在傳統中國的時光輪序之中進行著代際輪回，生命于此循環(huán)之圈中才能獲得永恒的神圣意義，一旦遠離就將面臨無所皈依的精神困境。對于“離鄉(xiāng)者”而言，故鄉(xiāng)中的物事、親友鄉(xiāng)鄰才是最難割舍的記憶，因為它們銘刻著生命的往日印跡，也是人間大戀所依存之處，更是一種永遠的精神歸宿。

【關鍵詞】《故鄉(xiāng)那么遼闊，為何還要遠行》；現代化進程；還鄉(xiāng)母題；精神歸宿

【中圖分類號】I207.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009（2025）01-0017-05

A Contemplation of a “Homesick Wanderer” ：Commentary on Prose Collection Hometown is So Vast， Why Do We Have to Travel Afar

JIA Dong-fang， MA Jiao

（School of Literature， Lanzhou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Lanzhou 730070， China）

Abstrac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 “returnee”， Hometown is So Vast， Why Do We Have to Travel Afar writes about the beauty and decline of rural people and scenery， while explor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ity” and “village” in China’s modernization process， as well as the spiritual destination of “exiles”. People living in rural areas undergo intergenerational cycles within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timeline， and their lives can only gain eternal divine meaning within this cycle. Once they move away， they will face a spiritual dilemma of having no place to turn to. For “exiles”， the things， people， and neighbors in their hometown are the most difficult things to forget， because they bear the imprints of life in the past， are also the place where human love depends， and are an eternal spiritual destination.

Key words：Hometown is So Vast， Why Do We Have to Travel Afar; modernization process; theme of returning home; spiritual destination

《故鄉(xiāng)那么遼闊，為何還要遠行》（下文簡稱《故鄉(xiāng)》）是作家王選最新出版的一部散文集，讀來似淡而實美，余味無窮，然心中又著實不暢快，隱痛連連的往事在腦海之中開始一幕幕浮現……它有神奇的魔力，會開啟那塵封已久的回憶之門，讓讀者在一團暈白的時光中回到故鄉(xiāng)，回到生命原初的地方，吟味著過往的幸福與悲傷。同時，《故鄉(xiāng)》又蘊含著深遠之旨，于個人的悲歡離合之外，它又以一個還鄉(xiāng)者的視角在書寫著鄉(xiāng)村人事風物的美好與凋敝境況，也在探索著中國進入現代化進程以來城與鄉(xiāng)的關系以及離鄉(xiāng)者的精神歸宿等命題，誠如作者所言：“我無意美化過去，也不會守舊，我只是想，在城市化的進程中，如何處理好城市與鄉(xiāng)村的關系，如何保存鄉(xiāng)土大地上生發(fā)出的品性和道德，如何真正守住鄉(xiāng)愁，守住記憶中的美好，這才是最關鍵的?！?sup>［^1］

一、時光：鄉(xiāng)土中國的“永恒儀式”

《故鄉(xiāng)》全書以“端午記”始，以“清明記”終，書寫著一個漂泊者在還鄉(xiāng)之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人物、風景、時光、記憶、悵惘、憂傷都混融成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愁，彌漫在字里行間，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邵寧寧師在論及中國人的家園意識時如是說：“對每個個體生命來說，正是舊家、故土和童年記憶的時空交纏，構成了他的生命原初記憶和最終歸宿?！?sup>［^2］

有意思的是，作家王選以端午、夏至、中秋、冬至、立春、清明六個傳統節(jié)日建構起全書的基本脈絡：“仲夏端午。端者，初也”“日北至，日長之至，日影短至，故曰夏至。至者，極也”“天子春朝日，秋夕月”“大雪后十五日，斗指子，為冬至，十一月中。陰極而陽始至，日南至，漸長至也”“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桐始華，田鼠化為鴽，虹始見”。

表面上來看，這些節(jié)日是還鄉(xiāng)者在回到故鄉(xiāng)時的實際時間，然而熟悉中國傳統文化節(jié)日內涵的人都知道，這些傳統的節(jié)日都是按照農業(yè)文明的呈現方式來命名的，在《后記》中作者王選也說：“從二零一七年端午開始，我有意識地利用兩年時間，選擇在逢年過節(jié)的日子回到麥村。因為在鄉(xiāng)土中國，傳統節(jié)日更能凸顯一座村莊的特性和價值?！?sup>［^1］339事實上，農業(yè)文明也并非是后來者所理解的那樣淺薄簡單，在更深層的宗教文化意蘊中，農業(yè)絕非是一種世俗的技藝，而是一種神圣的儀式。在農業(yè)行為之中，人們要和植物生命發(fā)生關聯，并在這一過程中了解認知到植物生命萌發(fā)、湮滅以及再生的奧秘。著名宗教學家伊利亞德說：“農夫進入到一個充滿神圣性的領域，而且成為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他的活動和勞作有著重大的后果，因為它們是在宇宙循環(huán)中展開，而且因為年、季節(jié)、夏天和冬天、播種時間以及收獲時間都漸次形成了自身的基本形式，每一個活動本身就具有獨立自存的意義?！?sup>［^3］端午、夏至、中秋、冬至、立春、清明這些作家有意選擇的傳統節(jié)日，都應該放在此種意義上加以理解。

《故鄉(xiāng)》在開始時援引《風土記》云：“仲夏端午。端者，初也?！苯Y尾時清明則是一個哀悼祭奠亡人的節(jié)日，沉重的黃土添在墳頭，沉痛的思念縈繞心頭，蘊含著生命之終的涵義。可以說，《故鄉(xiāng)》以端午始，以清明終，講述時間輪序，人事變遷；以還鄉(xiāng)始，以遠行終，歸鄉(xiāng)的故事似乎日月往復，爝火不息；以萬物萌生始，以諸事湮滅終，生命的旅程漫漫，令人思之茫然。

故鄉(xiāng)，尤其是鄉(xiāng)土中國的故鄉(xiāng)，自有其永恒的儀式，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的生活常態(tài)，到“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銘于斯，其魂氣無不之也，其死而有不澌者矣”的人生命運，一切都構成了一個循環(huán)密閉的輪回之圈。從中華文明的發(fā)展歷程來看，當我們還未進入到以農業(yè)文明為主體的鄉(xiāng)土中國之時，人們對于時間的感知往往是碎片化、模糊化的，正如《山海經》中所呈現的蠻荒世界一樣。相比較而言，在農業(yè)文明為基礎的鄉(xiāng)土中國，時間和四季節(jié)律就有了極其重大的意義——因為鄉(xiāng)土中國的時間范式就是四季循序輪回的節(jié)奏，生活于其中的人也必然受到這種時間范式的約制，在農事開始與結束之間的各種儀式及節(jié)日慶典之中，人類也在完成著生命的誕生、成長、死亡與再生的模擬宇宙循環(huán)的生命模式，這一切是和時間律令相吻合的。

作家王選筆下麥村的生活正是如此，“打罷春，送糞，種秋田。三月，放玉米苗，杏花白，梨花也白。四月，鋤葵花、洋芋，拔麥地的雜草，春日融融，青杏酸牙。五月，割油菜。六月，割麥子，太陽曬爛脊梁骨，麥茬戳破腳片子。七月，拔胡麻，吃新油。九月，收秋田，割苜蓿，葵花裝進袋，洋芋進窖，胡麻碾了兩袋子。十月，耕地，種麥子和油菜，秋雨綿長，寒氣生，露成霜。十一月，碾冬場，麥子鋪了滿場，拖拉機突突突轉著圈，鐵叉叮當，糧食進倉，大雪蹲在遠方。臘月，趕集，辦年貨，雪落四野，新衣裳穿身上，鞭炮把日子的門窗映亮。日子年復一年。一座村莊，三四百年的歷史循環(huán)成了一天?！?sup>［^1］338春種秋收，夏茂冬藏，在傳統日子里所有的麥村生活基本上都圍繞著農事來開展，人們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也基本上圍繞著自然的律令而展開。

生活在鄉(xiāng)村的人們，他們就按照這種千百年以來的生存模式進行著一代又一代的生命輪回。從更深層的意義來說，在這樣的時間輪序之中，他們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在重復著先輩們的行為，幾乎沒有自主的內在價值，正如伊利亞德指出的那樣：“對于傳統社會而言，人生所有的重要行為都是諸神或英雄在‘起初’啟示的。人只是永無停止地重復那些典范的、范式性的行為?！?sup>［^4］春夏秋冬的四季輪回，生老病死的代際傳承，“一座村莊，三四百年的歷史循環(huán)成了一天”的真正意義恰在于此，只有在這樣的循環(huán)往復之圈中，生命才具有永恒的神圣意義。

然而在城市化/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之中，鄉(xiāng)土中國的這種密閉循環(huán)的結構必然會因為種種原因而被打破，盡管故鄉(xiāng)再美再好，最終也只能化作熔金的落日，成為記憶中留存的事物，尤其是對于離開故鄉(xiāng)的漂泊者而言，一旦遠離，就再也無從進入鄉(xiāng)土中國的循環(huán)之圈，而只能按照城市（現代）的方式來生活。在我看來，城市化/現代化的生存方式并非是循環(huán)往復之圈，而是一種永遠在路上的線性結構，往前瞭望未來一片茫然，向后回望過往漸漸隱匿湮滅，它永遠要求著創(chuàng)造、更新，否定昨日之日，超越昨日之我，所以身處其中的人們往往感到疲憊、迷茫、無望，找不到一種最終的精神歸宿。

“每一個人都試圖回到故鄉(xiāng)。但今天，我們無法抵達我們期盼中的故鄉(xiāng)。”^［1］341作家王選說出了中國幾代離鄉(xiāng)者的共同心聲，他傾情回憶著鄉(xiāng)村的山河草木、鄰里鄉(xiāng)親、民風習俗、生生死死，但又無力改變現代的滾滾時代洪流，只能以一個親歷者兼觀察者的角度，“不厭其煩地記錄著村莊的日常和變遷，甚至不厭其煩地回首往事”^［1］339。麥村和中國許許多多的鄉(xiāng)村最后的命運將會如何？作家王選在模糊地探索著，想把記憶中美好的東西留存下來，但是作為讀者的我卻比較悲觀，這一切的努力仿佛刻舟求劍一樣，劍雖在，舟已遠，唯一的留存只是舟上的痕跡而已，當然還有舊日的歲月以及此后生命的無限悵惘……

二、物事：“如寄”生命的記憶留存

人生如寄，能夠留下來的究竟是什么？對于作家而言，他唯一可以將生命中的記憶暫時封印留存的，恐怕只有文字而已。阿多諾說：“對于一個不再有故鄉(xiāng)的人來說，寫作成為居住之地?！?sup>［^5］在散文集《故鄉(xiāng)》中，作家王選書寫最多的恐怕就是物事了——無論是空曠荒蕪的院落、頹敗神秘的堡子、溫暖如初的熱炕，還是“被拴在爐邊，像農耕時代遺落的黑色孤兒”的驢、“站在霧靄里”卻無人收割的玉米地、老舊皴裂被人遺棄的老鼓，抑或清明前后的白雪黑瓦、田間藍格盈盈的胡麻花、端午時節(jié)“如星宿一般綴滿綠色夜空”的野草莓，都是令人流連不已的美好記憶。

這些物事之所以如此動人，是因為它們銘刻著作家生命的往日印跡，而生命必須有所附著，才能夠有意義。佛家云“空”，然而只要是存在于世的生命，就無從真正稱其為“空”，哪怕是天空最終沒留下飛鳥的痕跡，但也不能否認它曾經輕輕掠過天際的生命歷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散文集《故鄉(xiāng)》實則是作家王選的“立此存照”——“人是生活于一個時代里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的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6］。散文集《故鄉(xiāng)》保留著作家王選生命最深層的情感，沒有任何的矯飾、偽裝，也沒有任何的虛構、戲仿，以其“純”而能拂去生命中的塵埃，以其“真”而能穿越心靈的層層隔膜，以其“哀”而能獲得讀者的共鳴，以其“靜”而能抵達思想的彼岸。

當然，在《故鄉(xiāng)》所有的物事書寫中，最讓人沉醉的還是那些兒時的鄉(xiāng)間美味——野草莓“瓢形如珠，如卵，如臘月的燈籠，如九月的山楂，如嘴角上的一抹紅，如大地從胸口掏出的一次次心跳”；紅瓤黑籽綠皮的西瓜，“一股甜絲絲的涼氣噴出來，鉆到了我們眼睛里，眼睛都是涼的、甜的”；還有“碧綠透亮，嫩脆可口”的腌蒜薹、綿軟清香的金黃熱玉米、“白得晃眼，白得勝雪”的洋芋面……一切的一切都構成了“舌尖上的麥村”。

學者江弱水曾說：“中國人對于世界的感覺，每每從身體開始，尤重味覺?！?sup>［^7］在中國的傳統文論之中，以“味”說“道”也是比比皆是——滋味、品味、趣味、意味、韻味、情味、余味，都是和有著愉悅記憶的深層情感息息相關。通過美妙的味覺經驗，人類可以迅速時光回溯，回到往昔的記憶之中。有的時候，還鄉(xiāng)時再去品味童年的美食，并不一定像期待的那樣美好，但附著于美食之上的記憶卻仍然存在，比美食本身更為重要。小說家普魯斯特在《追憶逝水年華》中曾有一段關于童年美食與味覺記憶的書寫，可以說將人類的味覺經驗與生命記憶之間的隱秘關聯言說得尤為精妙：“往事被拋卻在記憶之外太久，已經陳跡依稀，影消形散；凡形狀，一旦消褪或者一旦黯然，便失去足以與意識會合的擴張能力……但是氣味和滋味卻會在形銷之后長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毀，久遠的往事了無陳跡，唯獨氣味和滋味雖說更脆弱卻更有生命力；雖說更虛幻卻更經久不散，更忠貞不矢，它們仍然對依稀往事寄托著回憶、期待和希望，它們以幾乎無從辨認的蛛絲馬跡，堅強不屈地支撐起整座回憶的巨廈?！?sup>［^8］

散文集《故鄉(xiāng)》的一大魅力，正在于此。作家王選不厭其煩地用文字渲染著鄉(xiāng)間美味所帶來的感官愉悅，譬如《瓢熟了》中的野草莓——“白的，如玉。紅的，像火焰。粉的，是大姑娘的臉蛋，帶著嬌羞”“有時，攢一掬，捂進嘴，放開吃，口舌生香，酸酸甜甜，真過癮”“一棵，一棵，一手揪，一手捏，最后用野燕麥稈或瓢蔓扎捆成把，攢三五把，可提回家?！笫直枳踊虿菝保魭€兒大的瓢，右手食指和中指，夾住果實，捋掉，放進盆。捋瓢時，果實和柄斷裂總會‘嘣’一聲，聲雖細小，但很清脆”^［1］339，色、聲、味俱全，它所呈現的生命的感受與體驗過程，正是傳統中國人認知世界時細膩精微的感性思維方式的顯現。一旦進入到現代中國，這種精微細膩也就幾乎消匿不見了，正如作家王選所言：“現代化、規(guī)?；?，將農產品更快地產出，但也完全掠奪了產品本身的屬性，味道、色澤、營養(yǎng)、甚至情感和時光醞釀的。一切都被剔除，只留下一具空殼，以滿足人類的口腹之欲?！?sup>［1^］339

在異域之地不可獲得的故鄉(xiāng)美味，最終成為了人們生命記憶中的一種“想象的渴慕”，時時召喚著游子返回故鄉(xiāng)，這或許是中國知識分子在書寫故鄉(xiāng)時的一種共通性趨向。《晉書·張翰傳》云：“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莼鱸之思”因而成為中國文學中最早、也最著名的因食物而引起鄉(xiāng)思的典故。魯迅在《朝花夕拾》序文中說：“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xiāng)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xiāng)的蠱惑?！?sup>［^9］作家汪曾祺說起故鄉(xiāng)高郵的鴨蛋時可謂滔滔不絕，他不僅援引袁枚《隨園食單》“腌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細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傄饲虚_帶殼，黃白兼用；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10］6，而且還即興放言“高郵的咸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xiāng)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xiāng)咸鴨蛋，我實在瞧不上”^［10］7?？梢哉f，故鄉(xiāng)的美食是論及作家王選的“麥村記憶”時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對于一個孤獨的還鄉(xiāng)者而言，它們是回鄉(xiāng)苦澀記憶中難得的亮色，以后也會不斷重現在他的生命中，而成為一種精神依戀的存在之物。

三、人間：“大戀所存”的情感密碼

鄉(xiāng)土中國是一個按照親情倫理建構起來的社會，它始終離不開自然形成的土地與血緣紐帶。對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宗教信仰的中國人而言，他們的生命所依存之所并不是諸如天堂、西方極樂世界等遙不可及的彼岸世界，而是“生于斯、死于斯”的此岸人間。在人間，中國人更看重的又是親戚、鄉(xiāng)鄰、朋友等和自我生命有著諸多關聯的共在生命體，王選的散文集《故鄉(xiāng)》也未能逃脫這種前人窠臼。

《故鄉(xiāng)》在書寫著屬于故鄉(xiāng)的鄉(xiāng)鄰、友人的命運變遷——倔強要強的瘦哥掙扎著要在城里買房；命運坎坷、愁容滿面的四寶母親仍然在黃土之中反復摔打；鄉(xiāng)間閑客六指靠在紅白事上幫忙幫閑勉強維持生計；辛勞一生撫養(yǎng)兒子長大成人的土炮母親卻被媳婦像狗一樣嫌棄；癡呆邋遢、滿臉垢甲的黑妹在空寂的鄉(xiāng)村游蕩……至親之人亦然，他們也被時代的滾滾潮流席卷其中，忍受著生活的磨難與艱辛——父親出外打工，在工地上干一些苦力活；母親在遙遠的天津做保姆，整日受苦看臉色；祖父終日面對著空寂的院落，過著孤零零的留守老人的生活；妹妹和成千上萬普通的農村姑娘一樣，在打工的路上用汗水鋪著一條充滿艱辛的路；一家人四散飄零，只留下荒草肆意生長的空院落，等著離家的人回歸。

在傳統鄉(xiāng)土中國，鄉(xiāng)村的生活雖然并不富足，但是生活于其中的人們大多是安適自足的，除非大的劫難來臨，否則更多時候還是安于故鄉(xiāng)、較少遠游的。但是隨著近代以來工業(yè)文明以及相伴而生的城市生活方式的興起，古老的傳統鄉(xiāng)土生活的靜態(tài)生活方式必然要被打破，甚至也不可避免地面臨著被揚棄的命運，于是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之中，我們經常可以聽到這種留戀但又無從挽回的對于農業(yè)文明的哀挽之音。勤勞終生卻難以致富，甚至還因為貧窮境況被他人歧視；為人子女卻因城鄉(xiāng)家庭理念的差異而無從盡孝；本應安享晚年的老人卻被迫為子女之事走進陌生的城市，受盡剝削和欺凌……這一切的一切都在說明著傳統的社會秩序與價值倫理所面臨的解體的危機，更怕的是一旦整個社會只知道追逐經濟利益，最終難免會陷入社會的紊亂動蕩與道德衰敗淪喪的困境。

細心的讀者會留意到，《故鄉(xiāng)》也在反復書寫著生命的凋零與消逝，所謂“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能領會之者，作家王選一人而已?！豆枢l(xiāng)》銘記著故鄉(xiāng)之人的死亡——三寶六歲的時候，到河壩里鳧水淹死了，他的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吼聲從壩上傳來，像一場暴雨，嘩啦啦落在麥村；花牛的祖父過三年，悲傷早已在三年的耗損中消散殆盡，人們甚至帶著歡笑，用千百年延續(xù)下來的方式，完成最后的祭奠；慈祥的老祖母，“靜靜地躺在村子不遠處的一塊地里。她身下黃土千丈，是摸不透的陰陽輪回。她身上黃土如雪漫漫覆蓋，是喚不醒的陰陽兩界”^［1］90?！豆枢l(xiāng)》中對于逝去生命的書寫是一種無聲的哀悼，它所關注的是和作家一樣與故鄉(xiāng)有著關聯的普通人的命運，流露出對于生命的哀婉、同情和憐憫。

當一個人還處于懵懂未知的時候，總是無法懂得生與死的真正意義，后來懂得了，也就長大了。死亡的影子總會纏繞著生命的每時每刻，有的時候看似忘卻了，實則不過是被暫時封存在心底深處，一旦在某一時刻開啟，又會重新涌上心頭，令人隱隱作痛——“我的悲傷如同蒿草，風吹過，盡是蕭瑟之聲”^［1］318。海德格爾說：“無論明言與否，此在總是它的過去，而這不僅是說，它的過去仿佛‘在后面’推著它，它還伴有過去的東西作為有時在它身上還起作用的現成屬性?！?sup>［^11］在我看來，散文集《故鄉(xiāng)》中的死亡書寫，其實是作者王選在心中所立的一座慰靈之碑，從這里出發(fā)，可以最終抵達生命存在之家。

“嗟大戀之所存，故雖哲而不忘”。故鄉(xiāng)是一個令人魂牽夢繞的青山隱隱之所，也是一個讓人生時依戀、死后魂歸的地方，這也是作家王選不止一次在文中所表達的意思：“這蒼茫大地，埋葬我的祖先的，也將埋葬我，埋葬我的子孫”“我死了，還是要埋到麥村”“我死了，也將和祖先們一起，沉睡在那里，在另一個世界過我們的日子”^［1］291，散文集《故鄉(xiāng)》因之也縈繞著一種似淡實濃的哀傷之調。

無論如何，《故鄉(xiāng)》所書寫的鄉(xiāng)土中國，正在面臨著田園荒蕪、村落凋敝、親情淡漠、傳統文化消亡等諸多困境，鄉(xiāng)村空殼化的現象也極為嚴峻。對于一個在城市中以心為形役的還鄉(xiāng)者而言，恐怕也只能空對著這般陌生、這般冷清、這般令人失望的故鄉(xiāng)，念時光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而已！這是一種永恒的鄉(xiāng)愁，“是對與鄉(xiāng)土聯系在一起的往昔生活方式的懷戀，是才從農業(yè)社會、鄉(xiāng)村生活中走出來的人對現代都市文明的迷惘與困惑，是伴隨時代發(fā)展而注定要與傳統生活方式告別的一代人無法避免、也無法抑制的心理悸痛”^［2］268，它深深地埋藏在現代人的心底，無從釋懷，也無法最終解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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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作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