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真正的磨難,童年唯一的痛苦回憶,不是饑餓,而是讀書。
其中最大的噩夢是背乘法口訣表。
剛學會數數我就開始背這個鬼表,3+7是怎么回事尚且弄不明白,要明白3×7是什么意思就更難了。乘法口訣表本來就單調枯燥,要是不懂它是什么意思,背起來就更是要命。好多天背了后面忘了前面,記住了前面又忘了后面,越背就越煩,越煩就越難背。性急的父親開始用毒打折磨我,后來他則是用沮喪來折磨自己。
為了背這個鬼口訣表,記不得挨了多少惡罵,記不得挨了多少毒打,也記不得是因為父親絕望了,不再要求我繼續(xù)背誦,還是我真的背熟了,闖過了人生的奈河橋。
小時家里養(yǎng)了一條狗,每當我從外面回家,狗兒總搖著尾巴又蹦又跳,我有時覺得自己要是狗子就好了,用不著讀書寫字,用不著背乘法口訣表。當時要是在練字與吃屎之間選擇,我肯定立馬選擇吃屎。
父親愛子不用懷疑,父親積極向上不用懷疑,但父親教子的效果卻值得懷疑。小時候我與父親的關系,不像父子而像仇敵。除了打與被打、罵與被罵外,我們之間似乎再沒有別的聯系。他只在乎兒子的學習成績,毫不在乎兒子的苦樂悲喜,我沒感受到一絲絲父愛的暖意。
父親逝世多年以后,我才理解并原諒父親,因為我教育兒子的方式,毫不走樣地繼承了父親的“光榮傳統(tǒng)”。
快要年過半百了,我才真正意識到家教中存在的問題。今天我“聲討”自己的父親,其實我是在譴責我自己。
我是在向過去的自己告別。
我和父親既完全一樣——我們一生都十分平凡;又和父親大不一樣——我能接受平凡,并能享受平凡,父親拒絕平凡,更不能安于平凡,所以父親從來都是愁眉苦臉,而我中年以后總是笑容燦爛。
從自己的痛苦經歷,我極其反感“望子成龍”的價值取向,它把深情的父母變成無情的惡魔,它把孩子金色的童年變得一片灰暗。
由于父親過分嚴厲的高壓,整個小學階段我都很有點厭學,直到初中一二年級還不喜歡讀書,成績只能說勉強過得去。到了初三,隨著父親被批斗得越厲害,他對我的學習就越不上心。你說怪不怪,父親對我的學習越是不上心,我對自己的學習反而越是用心。從前是父親逼著我讀書,慢慢變成了我主動去找書讀。初中畢業(yè)時我各科發(fā)展比較平衡,偷偷看了一些“文革”前的小說,數學學起來也不吃力。從討厭讀書到想讀書,我們鄉(xiāng)下把這種情況稱為“玩醒了”,我真的像是從懵懂之中突然醒來。
上高中是住讀,遠離了父親的“魔掌”,照說更為自由,事實上我卻比在家時更為自律。上高中時雖在“文革”期間,但鄧小平已出來主持工作,學校開始進行文化課教學,高中三年一次也沒有斗過老師。語文、數學、物理、化學等課,老師們教得很認真,同學們也學得很刻苦。
班上的同學課內課外都偷看禁書,那時除了革命導師、魯迅和浩然等極少數人的著作外,所有人文社科書籍都在被禁之列。人們把這些禁書稱為“黃色書籍”,連《唐詩三百首》也在被禁之列,更不用說寫談情說愛的《紅樓夢》,寫妖魔鬼怪的《西游記》,寫梟雄混戰(zhàn)的《三國演義》,寫落草為寇的《水滸傳》了。
越是禁書同學們越想“犯禁”,越是“黃色書籍”同學們越想偷看,讀書和接吻一樣,偷來的反而格外香甜。偷讀禁書緊張刺激,這養(yǎng)成了我愛好閱讀的習慣;下一位同學正等著要讀禁書,這又鍛煉了我精神高度集中的能力,也培養(yǎng)了我一目十行的閱讀本領。
當時既沒有高考的壓力,又沒有成績排名的緊張,同學們得以自由自在地讀書。大家把自己家的書帶到學校去傳閱,一本書通常都成了“豬油渣”,前后頁全都脫落,書角全都毛邊,有些小說讀完了還不知道書名。
我們班幾個愛讀書的同學,幾乎是比賽讀書,哪位宣稱自己讀過什么書,如果其他人沒有讀過,大家都會投去羨慕和贊美的目光。現在還記得一位叫胡利暢的同學,他的閱讀面特別廣,作文寫得也很漂亮,一次他對我說,他讀了郭沫若剛出版的《李白與杜甫》,我連這本書的書名也沒聽說過,頓時覺得自己淺陋寡聞。
高中畢業(yè)時,我讀了不少中外小說名著,除《金瓶梅》沒有讀過外,現在所謂“中國古典小說四大名著”都通讀過,《水滸傳》中的不少名句至今還記憶猶新。因為高考的壓力太大,今天的高中生很少通讀名著,既沒有通讀名著的時間,也沒有通讀名著的心境。過大的壓力、緊迫的時間,磨滅了學生學習的興趣,減弱了青年求知的熱情。
由于沒有太高的閱讀門檻,閱讀小說和人文類著作是一種自發(fā)行為,而學習數學和其他理科知識,則離不開老師的課堂教學和課外指導,開始要“先生領進門”,此后才“修行在各人”。
學生遇上什么樣的老師,就像丈夫娶到什么樣的妻子一樣,全憑一個人的福分與兩個人的緣分。我一路走到今天總是福星高照,高中時遇上的最大貴人就是數學老師阮超珍。阮老師畢業(yè)于華中師范大學,也就是我現在供職的大學。高一時她見我喜歡瞎琢磨,課后常常還向她請教,便暗暗送我一本“文革”前出的《初等代數》。這本數學書大概四百多頁,當時我如獲至寶,馬上從第一頁學起。由于沒有掌握自學數學的訣竅,就像猴子吃栗子——不知如何下口,起初進度非常慢。
遇上攔路虎的時候,不好意思經常打擾阮老師,我怕別人說阮老師對我偏心,又不能和同學們一起討論。一天上午下課后,阮老師問學到哪里了,我一五一十地訴說了自己的困難。見我自學困難重重,她讓我每周向她匯報一下難點。每一課后面的練習題,不分難易我都做了一遍,做上記號的難題第二天重做。每課結束后我都會在腦中復述這一課的內容,歸納它的重點、要點和難點,進新課之前要復習一遍前兩次的課程。自學時間一長就掌握了一些竅門,不只進度越來越快,而且越學越覺得有味。解出一道難題像攻破一座城堡,我像沖上敵軍城樓揮舞紅旗的勇士,內心涌動著勝利的喜悅與豪情。
學完了《初等代數》后,阮老師又送我一本《初等幾何》。相對于解代數題,我更喜歡證幾何題。有時一個難題要證幾頁紙,難題證出來后的成就感,沒有自學過數學的朋友無法想象。
鄧小平復出的1973年,我們那里還舉辦過一次數學競賽,我在一兩千名參賽者中奪得第三名。
假如那時像現在這樣劃分文理科,我無疑會被劃在理科班。我的作文也算寫得不錯,魯緒卿和胡仲弼兩位優(yōu)秀的語文老師還常給我戴高帽,但我的作文在班里不能稱雄。我的數學在班里一直獨占鰲頭,對幾何我好像有一定的空間想象力,對難題也有較好的敏銳和直覺。
當時數學比現在高中數學的難度要小得多,競爭也沒有現在這么激烈,我可能把自己對數學的愛好,當作了自己的數學才華,恰如喜歡美顏照相的女孩,錯把照片中的玉容當作自己的臉蛋。
高中三年雖然在“文革”中度過,但我的求知欲極其旺盛,碰到的老師又極其認真,所以我的學業(yè)并沒有過多地荒廢。學習進步極快倒在其次,關鍵是養(yǎng)成了喜歡閱讀的習慣,對數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還初步訓練了自己的邏輯思維能力。
根據自己的經驗,我始終相信興趣并非天生,它是后天習得的結果。俗話說“將門出將,相門出相”,過去誤以為是得自遺傳,其實全是環(huán)境和教育的產物。一個孩子出生于什么樣的家庭,遇上什么樣的老師,他就可能喜歡或討厭什么樣的科目,這有點像從前的女孩,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全看你是什么樣的命。
阮超珍老師是我的恩師,夫子河高中是我的福地。
(妞妞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我的個天》)